孙志莲满脸的泪,张了张嘴,却出不了声,她仰头深吸口气,头一次用那么温柔的语调和乔雀说话。
“雀儿,听妈的话,你就在城里扎根,你要像小烟阿姨一样,当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好让你爸,让那些村里人都看看,我孙志莲的儿子有出息!你要给妈争口气,知道不?”
别惦记这个小村庄,别惦记妈,去过你自己的好日子。
孙志莲心里这么想,这句话却怎么说不出口,最后只是紧紧地把乔雀抱在怀里,嘴里念:“雀儿,去了城里好好过,别受苦,别受难,要是你长大了还记得妈,就回来看看。”
陈烟没开车,徒步在村里走了一圈,村里还记得她的人不少,一路上都有人打招呼。
东转转西看看,两个小时很快过了,陈烟再回到孙志莲家的时候,乔雀正拎着一个破破旧旧的小布包,蹲在门口等她。
她没看见孙志莲,问乔雀:“你妈妈呢?”
“睡觉了。”乔雀说。
陈烟往屋里瞅了一眼,确实没瞧见人,又问:“你妈妈是怎么跟你说的?”
乔雀如实道:“妈说,你会对我好,让我听话,跟你走。”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意愿也很重要,说实话,你愿意跟我走吗?”
陈烟跟孩子说话习惯半蹲,视线齐平,语气多多少少都有变化,但跟乔雀说话她就没想这么多,这小孩太酷了,音色还脆生生的,偏偏语气特沉着,却又不会给人那种小孩硬装大人的不适感,神奇。
陈烟猜想跟他这几年的成长经历有关,过得太难了,心理年龄比同龄人成熟太多。
不过也算件好事,早熟的孩子比较会照顾人。
“乔雀,你愿意跟我走吗?”陈烟又问一遍,她看着乔雀瘦成皮包骨的小胳膊,心酸得很。
“我妈不要我了,我不跟你走,会饿死。”
小孩说这话的时候很镇定,也可能是被母亲伤透了的麻木,反正眼神死气沉沉的,一点神采都没有。
陈烟没说话了,沉默着让乔雀上车。
孙志莲从始至终没现身,直到陈烟把车子开出一段距离,预备拐弯出村的时候,后视镜中才隐隐约约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
乔雀没往后看,不知道孙志莲在追着车子跑,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连走路都费劲,没跑几米就喘不上气了,最后捂着胸口痛苦地蹲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辆白色轿车消失在拐角。
乔雀就这么走了。
从村子回省城的路比较绕,单线车程大概需要一个小时,乔雀坐在副驾驶,怀里抱着他的小破包,路上不吵也不闹。
中途经过一个休息站,陈烟下车买水,留乔雀一个人在车上,等她回来,发现小孩居然靠着椅子睡着了,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驾驶位上,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陈烟怕他着凉,把后座的毛毯找出来帮乔雀披上,乔雀睡得浅,陈烟刚一碰上他,他立刻就被惊醒了。
“接着睡,还有半小时才到家呢。”陈烟边说边给他盖好毯子,“这块小毯子是弟弟用过的,但是很干净,你弟弟有洁癖,一点脏都受不了,小毯子每天都要洗,不洗就不肯盖呢。”
乔雀低着头,没回话,毛绒绒的方形毯遮住他半张脸,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很陌生的味道,乔雀不适应这种香味,偷偷把毯子往下扯了扯。
陈烟开车稳,一路都没出过茬子,顺顺利利回到家。
下车以后都不用陈烟开口,乔雀自己就把小毯子取下来,重新折好,方方正正的叠放在副驾驶上,还用手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他觉得自己身上衣服脏,别把毯子也弄脏了。
“乖孩子。”
陈烟欣慰地伸手,想摸乔雀的头,但乔雀反应很快,迅速往后躲了一下。
他最讨厌别人摸他头,就连孙志莲都很少有机会能碰到这片禁地。
“不喜欢被人摸头?”陈烟问。
乔雀绷着小脸,点了下头。
陈烟看他这样,又酷又好笑,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乔雀的脸。
小孩太瘦了,脸上没几两肉,不像家里那位小祖宗,脸上肉嘟嘟的,捏起来手感贼好,陈烟恨不得一天捏八次,可惜那小家伙也很有个性,坚决禁止妈妈这种肆无忌惮的捏脸行为,每次陈烟想上手,小家伙就会用手语制止她。
从地下室进电梯,陈烟家住十六楼,电梯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乔雀走进去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他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不太自在地把头埋下去,一直没敢抬起来。
陈烟没发觉他的不自然,为了待会到家方便叫人,先和乔雀介绍道:“家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丈夫,姓顾,你可以叫他顾叔叔,他长得有点胖,不过脾气很好,你不用怕他。”
陈烟的丈夫全名叫顾真平,在一家游戏公司担任运营总监,性格沉稳,和他的体重十分相衬。
“另一个是我们的儿子,从今以后也是你的弟弟,他叫顾政羽,你可以叫他小羽,他还有个小名叫派派,因为他爸喜欢吃蛋黄派,是不是挺好笑的?哪有人给自己儿子取这种小名,这么随便,当时都把我气笑了。”
乔雀没出声,但陈烟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在认真听,然后默默记在心里。
顾真平今天下班早,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听到开门声,他把炒菜的火关小一点,摘了围裙才出来。
陈烟在车上就跟他通过电话,简单说了关于乔雀的事。
进了门,乔雀嘴唇紧紧抿着,在陌生环境里他的情绪会更紧绷,手脚都拘束,只剩一双眼珠滴溜溜地四处乱转。
这家可真大,他在村子里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地板一尘不染,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桌子上还有花。
乔雀鞋子脏,没敢擅自往里走,听见旁边的陈烟往客厅喊:“老公,我让你买的新拖鞋在哪儿呢?”
家里只有三双拖鞋,陈烟提前给顾真平说过,让他下班后先给乔雀买一双,至于剩下的日常用品以后再慢慢添置。
顾真平笑呵呵地走到玄关,从柜子里拿出一双蓝色的新拖鞋,放到乔雀脚边,“你穿这双,要是不舒服就跟叔叔说,叔叔再给你买别的。”
顾真平长得胖,笑起来更显憨态,像只胖胖的大海豹,乔雀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小羽呢?”陈烟问。
“刚才还在客厅呢,可能又回他房间捣鼓积木去了。”顾真平说完,想起锅里还炒着菜,赶紧又跑回去。
陈烟让乔雀先去沙发上坐,客厅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部特效炫酷的科幻电影,有会打架的机器人和各种大飞机,乔雀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过去了。
他站在沙发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直到听见陈烟叫他名字。
乔雀一扭头,先看见的却不是陈烟,而是被陈烟牵着手,刚满七岁的顾政羽。
陈烟把顾政羽养得很好,脸蛋白白净净,两侧挂点婴儿肥,眼睛特别亮,往那一站就招人喜欢,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
但乔雀在村子里都不和其他小孩一块玩,那些小孩嫌弃他,往他身上扔石头,所以他对同龄人的戒备心要远大于好奇心。
顾政羽长得再好看,见他第一眼的时候,乔雀还是下意识的竖起警戒线,神色并不和善。
陈烟牵着顾政羽走到乔雀面前。
等离得近了,乔雀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耳朵上挂着一个黑色的钩子,头皮上贴着一枚小圆片,二者中间连接一根短而细的小黑线。
他头回见,不知道那是什么,一直盯着看。
陈烟见状就解释:“这个是人工耳蜗,有了它,弟弟就能听见你说话了。”
顾政羽刚满一岁,陈烟就让他做了耳蜗植入手术。
医生说过,手术做的越早,对孩子越有利,之后再经过专业的训练引导,至少在听力方面,孩子的日常交流不会有太大障碍。
陈烟不愿意把顾政羽送到特殊教育学校,想尽量让他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幼儿园,但事实上,顾政羽即使佩戴耳蜗,可他依然无法开口说话,学了手语也没用,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和老师都看不懂,时间一长,都把顾政羽当成异类,拒绝和他接触。
除了爸爸妈妈,顾政羽平时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他甚至抗拒佩戴耳蜗,在幼儿园也不戴,总是一个人缩在偏僻的角落,仿佛躲在深海中的一朵小珊瑚,把自己封闭在孤独的小壳子里。
等到下午陈烟或顾真平来接他,顾政羽才会把耳蜗重新戴上,他只愿意听父母的声音。
现在乔雀来了,他也不想听,可陈烟非让他把耳蜗戴上,结果就是俩小孩头回见面,谁都没搭理谁。
顾政羽不会说话,肯定不能指望他先跟乔雀打招呼。
而乔雀初来乍到,心里多多少少都有点别扭,心理拘束,表情冷漠,完全没想过要和顾政羽拉近关系。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陈烟安排乔雀坐在顾政羽旁边。
俩小孩凑成对,区别就变得异常明显。
顾政羽穿一件鹅黄色开衫卫衣,指甲剪的干净整齐,吃饭慢条斯理,专注得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再看乔雀,穿的衣服是一件薄薄的灰色长袖T恤,手上还有冻疮痊愈后留下的瘢痕,吃饭几乎不怎么嚼,直接往肚子里倒。
陈烟看他吃饭太快,怕对胃不好,提醒说:“乔雀,饭要慢慢吃,嚼碎了再往肚子里咽。”
乔雀之前在家,孙志莲从来不管他这方面,吃饭穿衣洗澡睡觉都是乔雀自己弄,导致小孩身上的坏毛病挺多,一时半会也纠正不过来,只能循序渐进,慢慢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
晚上,陈烟本来还打算让乔雀和顾政羽睡一间房,有利于增进感情。
但乔雀野惯了,怕晚上睡觉不老实,打呼噜磨牙什么的,顾政羽又非常抵触陌生人的靠近,这事就没落实成功。
陈烟给乔雀单独收拾出来一个房间,床比家里的软和,但乔雀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半夜爬起来,拉开窗帘,看见外面层层叠叠的楼房大厦,那种对新环境的恐惧感一下就涌上来,整个晚上没合眼,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宿。
住进顾家的前三天,乔雀和顾政羽除了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之外,两人基本无交流,偶尔对上眼,都会很默契地同时挪开,互相把对方当空气。
两个大人看在眼里,没管,因为顾政羽心思太敏感了,他们怕干涉太多,小孩会想歪,不如顺其自然。
两天三天混不熟,两个月三个月还混不熟吗?
现在俩小孩天天都得见面,一起洗漱,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
顾政羽总趁着看电视的时候偷偷观察乔雀,他偷看人家又不想被人发觉,于是脑袋保持目视前方,眼珠子使劲儿往旁边挪,特别逗。
乔雀就不会这样,他既不跟顾政羽主动搭话,也不会偷偷看他。
陈烟本来还担心乔雀嫌弃顾政羽,不乐意搭理他,可渐渐的,她发现乔雀小朋友冷淡面目之下的一些小破绽。
比如有一回睡前洗漱,浴室地板刚拖过,顾政羽进去的时候差点滑倒,幸好乔雀眼疾手快,在背后扶了他一把,等人站稳也没松手,一直抓着胳膊,直到洗漱结束为止。
这事陈烟没有亲眼目睹,是顾政羽告诉她的。
“他有跟你说话吗?”陈烟问。
顾政羽摇头。
“那你跟哥哥道谢了吗?”
顾政羽还摇头,很委屈地嘟着嘴,手语比划:【他不喜欢我,不会理我。】
陈烟简直哭笑不得。
顾政羽就是这样的,他的小内心非常敏感,别人一句话或一个动作都有可能让他胡思乱想,所以陈烟和顾真平从不吝啬于口头向孩子表达爱意,‘宝贝今天好棒’‘妈妈好爱你’这种话,几乎天天都要说一遍。
顾政羽习惯并享受直白的文字表述,他必须得到明明白白的—‘我喜欢你’的表达,才能确定对方的态度,像乔雀这种暗戳戳的示好行为其实没什么用。
偏偏乔雀又是个沉默寡言的行动派,向来只做不说。
因为两人的性格问题,陈烟急得不行,一直和顾真平商量,该怎么才能让俩小孩说上话。
转折点发生在某天晚上。
那晚吃饭前,顾政羽一直待在房间里没出来,等到开饭时,陈烟和顾真平竟然也没去叫他。
乔雀等了一会,终于没忍住,问陈烟:“他呢?”
陈烟装傻,“谁啊?”
乔雀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他。”
陈烟和顾真平对视一眼,故意逗他玩:“诶?你不说名字,烟姨怎么知道你在说谁呢?”
乔雀大概知道陈烟的意思,纠结几秒后,慢慢念出顾政羽的名字。
陈烟心头一喜,觉得这是让两人说话的好机会,于是故意骗乔雀,说她把顾政羽惹生气了,现在小祖宗不肯理人,让乔雀帮帮忙,去把人叫出来吃饭行不行?
其实顾政羽早吃过了,这会犯困想睡觉,陈烟就没叫他。
乔雀也没多想,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顾政羽的房门一直不上锁,他经常不戴耳蜗,有人敲门就听不见,陈烟和顾真平找他的话会直接推门进去,并非不尊重孩子隐私,而是主观条件不允许。
他的卧室房门半掩,乔雀轻轻一推就开了。
推开门,顾政羽正躺在床上睡觉,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脸颊肉都被挤得变形,怀里抱着一个小兔子玩偶,睡得很熟。
乔雀站在床前,有些无从下手,犹犹豫豫半晌,才轻轻推了推顾政羽的肩膀。
小孩睡得正香,迷迷糊糊睁开眼,脑子还不太清醒,慢悠悠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揉揉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乔雀。
乔雀语气硬邦邦地说:“吃饭了。”
顾政羽听不见,他没带耳蜗,只看见乔雀嘴在动,表情更迷茫了。
乔雀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赶紧从床头柜上拿起耳蜗递给顾政羽,又指了指耳朵,示意他戴上。
顾政羽看眼耳蜗,又看眼乔雀,然后用手比划了一个动作,也不管人家看不看得懂,接着继续倒头睡觉。
比的啥玩意儿?
乔雀皱了下眉,想起之前见过陈烟帮顾政羽佩戴耳蜗,他就自己尝试着想给顾政羽戴上,不然真没法交流。
顾政羽半梦半醒,感觉有人一直在挠他耳朵,不舒服,脑袋一个劲往枕头里蹭。
乔雀的表情逐渐开始不耐烦,但手上动作始终都很轻,怕把人弄疼了。
顾政羽被迫清醒,睡意彻底被磨没了,倒也没发脾气,而是乖乖从乔雀手里拿回耳蜗,戴上。
“出去吃饭。”乔雀说。
顾政羽眨眨眼,然后一只手用食指指向自己,另一只手左右摇晃两下,捂着肚子。
【我不饿】。
乔雀看着他把这个动作比划两遍,但没用,比划十遍也看不懂。
“你吃不吃饭?点头或者摇头。”乔雀只看得懂这个。
顾政羽摇头。
“你不饿?”
顾政羽又摇头。
乔雀不再问了,转头就走。
顾政羽有点懵,平时爸妈叫他都是好声好气地哄着来,哪像乔雀这么干脆利落,他眼巴巴地望着乔雀的背影,可对方说走就走,连头都不回一下。
乔雀态度不行,顾政羽更不想搭理他了。
可自从这天之后,叫吃饭这项重任就彻底落在了乔雀头上。
起初是陈烟提醒乔雀,乔雀再去找顾政羽,后来习惯了,不用大人开口,一到饭点乔雀会主动去叫人。
如果顾政羽不想戴耳蜗或者故意闹脾气,乔雀从不废话,直接把人抱出来,双臂托住屁股那种抱法。
乔雀在村里干活干惯了,力气肯定比普通小孩大,顾政羽现在比他矮半个头,抱起来也不难。
但顾政羽从小就不喜欢和陌生人有肢体接触,所以陈烟问过他:“哥哥这样抱你,你会不舒服吗?”
顾政羽表示不会,陈烟这才放心,也挺高兴,这说明俩小孩总算开始亲近了。
下半年顾政羽升小学,乔雀也得跟着一块报名。
陈烟早就想好了,俩孩子从小学到高中这几年肯定不能分开,最好一直同级同班,在顾政羽成年之前,身边都能有人时时刻刻陪着他。
开学前两个月,乔雀开始学习手语。
陈烟给他报了班,白天在网上看专业老师的线上授课视频,晚上让顾政羽用手语给他考试,说是考试,其实两人更像是在玩你比我猜的趣味小游戏。
乔雀目前只能理解一些比较简单的手语动作,比如谢谢、吃饭、洗澡之类的单词,但顾政羽偶尔会比划出一串复杂的长句子。
看乔雀一脸懵的样子,他就用食指指向对方,手握拳,向上伸出拇指,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叉开,贴在嘴上。
乔雀起初看不懂,后来请教老师,才知道那是【你好笨】的意思。
报名之前,陈烟还得回一趟村子,找当地部门给乔雀迁户口,办理收养手续。
这套流程比较繁琐,陈烟特地请了三天假,专程办这事。
回村那天,陈烟把乔雀和顾政羽都带上了,她想让乔雀回去看看妈,顺便也让孙志莲看看顾政羽。
车上,俩小孩坐后座,顾政羽一坐车就容易犯困,整个人昏昏欲睡地靠在车窗上,陈烟怕孩子着凉,让乔雀把毯子给他披上。
中途有一段路在维修,地上全是凹凸不平的碎石块,陈烟开得再慢,车身还是颠得厉害,顾政羽的身体跟着东摇西晃,最后一头栽倒在乔雀肩上,醒了。
乔雀太瘦了,肩上总共没二两肉,全是骨头。
顾政羽伸手捏他的肩,不太满意,紧接着又往下摸摸腿,腿上有肉,于是大半个身子往旁一歪,枕着乔雀的腿继续睡。
乔雀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瞥了腿上的人一眼,一只手扯出被顾政羽压在腿下面的小毯子,重新盖在他身上。
进村了,陈烟把车停在村委会的入口附近,她要先带资料去开证明。
顾政羽还没醒,乔雀轻手轻脚地把人挪到另一边,然后下车跟陈烟进去了。
村里人见到乔雀都很惊讶,小孩变化挺大,穿的新衣服,头发剪短了,脸上长了点肉,不像以前那么糙了,但表情神态还是一如既往,不爱笑,板着脸。
所以在那些长辈眼里,他还是孙志莲的儿子,是那个不讨喜的小疯子。
办完手续,乔雀跟在陈烟身后朝外走,刚一转身,就听见背后有人在窃窃私语。
“那就是乔家的小疯子,脑子有问题的,谁敢养他呀?他爸他妈都不敢要,送给别人养了。”
“我听说这家人还给孙志莲拿了一大笔钱,这不是卖儿子吗?造孽哟。”
“谁知道?卖就卖了,反正钱比儿子管用。”
“可不是嘛,不过孙志莲就这么一个儿子,真狠得下心。”
乔雀一直朝前走,那些话渐渐模糊成一道道混乱不清的杂音被他甩在身后。
他既不回头反驳,也不向陈烟求证真假,只在心里偷偷想:如果孙志莲真的能拿到一大笔钱,就好了。
回到车上,顾政羽已经醒了。
他不敢下车,坐在后座叠毯子玩,看见妈妈和乔雀回来,眼底明显迸发出兴奋的神采,眨巴着一双黝黑发亮的大眼睛,定定看着他们。
乔雀坐上车,顾政羽蹭过来贴着他,用手语问:【你们去干什么了?】
乔雀敷衍他:“办点事。”
顾政羽歪着头,非要追问:【什么事?】
乔雀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他自己对这套收养流程都是一知半解,更何况这会心里正揪着,挺不耐烦地说:“我的事,你不用知道。”
顾政羽虽然不能听不会说,但对于外界的感知能力却异常敏锐,尤其是人的情绪,他用直觉替补听力和言语的缺失,随着年龄越大,这方面的天赋就越突出。
乔雀现在心情很糟,他感觉到了。
临出门前,顾政羽担心路上会饿,在外套口袋里放了三块巧克力,摸出其中两块,一块自己吃,一块塞给乔雀,剩下那块留给妈妈。
乔雀不爱吃这种甜到发腻的小零食,又还回去,“你自己吃。”
顾政羽坚信吃巧克力会让人心情变好,他撕开包装袋,把巧克力径直递到乔雀嘴边,同时用手语命令对方:【张嘴】。
如果顾政羽能说话,他要表达的意思会更柔软,更复杂一些,而不是干巴巴地比划出一个动作,像在逼迫乔雀一样。
但没办法,他没法说话。
乔雀正烦着呢,倔脾气也上来了,就是不吃,把头扭开,冷酷的侧脸完全无动于衷。
顾政羽也有脾气,他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性子,热脸贴冷屁股这种事才不干。
不吃就不吃。
顾政羽收回巧克力,气呼呼地放进自己嘴里,同时心里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给乔雀分享零食了。
因为这段小插曲,直到陈烟把车开到孙志莲家门口,两人都没再搭理过对方,各自坐在后座两侧,中间隔出一个人的距离,眼神坚决不进行任何接触。
看似双方冷战,但实际上主要是顾政羽单方面和乔雀闹,乔雀哪有闲工夫理他?一颗心全挂在孙志莲身上,看陈烟下车去敲门,连心跳都加快了不少。
“志莲!志莲!”
陈烟在门口不停敲门,但里面始终无人回应。
之后她拿出手机给孙志莲拨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平铺直叙的机械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孙志莲不见了。
她拖着那副摇摇欲坠的身子骨消失在某个寂静的清晨,她悄悄离开了这座村子,不知去往何处,可能是去找乔明东,也可能是随便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等死。
总之,孙志莲不见了。
乔雀那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妈了。
那些人说得对,孙志莲是个狠心的女人,对自己狠,对儿子狠,这一切追根究底,或许都是因为命运也从未善待过她。
从村里回到家,顾政羽和乔雀的单方面冷战还没结束。
乔雀今天没见到孙志莲,虽说面上不显,但心里绝对不好受。
陈烟一向都很保护孩子的小情绪,她怕乔雀晚上胡思乱想,觉得没人要他,产生无归属的孤独感,所以和顾政羽说,让他今晚陪乔雀一起睡。
俩小孩现在差不多混熟了,一块睡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结果,此事遭到顾政羽的果断拒绝,他还没跟乔雀和好呢,怎么就能睡一块了?
“哥哥今天心情不好,你陪他睡一晚,明天还你自己睡,行不行?”
陈烟不知道这俩小孩闹别扭,以为顾政羽是不习惯和别人一块睡。
【不要,我今天自己睡,明天自己睡,永远都自己睡】。
顾政羽这一连串手语比划得比平时都快,气鼓鼓地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两侧胖嘟嘟的脸颊肉鼓起一小坨。
“可是哥哥今天没有见到他妈妈,心里很难过的,如果晚上哭了,都没人陪着他。”陈烟替乔雀卖惨,出发点是好的。
顾政羽心软,陈烟这么一说他就没脾气了,纠结半分钟后,勉为其难地表态:【好吧,只有今晚。】
这母子俩商量的挺好,也没人去问问乔雀愿不愿意和顾政羽一起睡?
晚上,乔雀洗漱完回到卧室,进门后看见顾政羽一脸高冷地躺在床上时,差点以为自己走错房间了。
“你怎么在这?”乔雀皱眉的动作很明显,语气微微惊讶。
顾政羽的耳蜗还没摘,明明听见乔雀问他话,偏要装作没听见,被子往上一拉,两耳不闻窗外事,这就准备要睡了。
乔雀上去拉他被子,看见顾政羽明明还戴着耳蜗,毫不留情地戳穿道:“别装听不见,回你自己屋去睡,别赖我这。”
听听,这话多伤人呐。
顾政羽脆弱的小心脏又猝不及防被扎一刀,他心里委屈死了,不想听乔雀说话,听他声音都烦,赌气似的把耳蜗摘下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诶。”
乔雀赶紧攥住他胳膊,看顾政羽嘴角向下垮,眼圈开始发红。
“你...哭了?”
顾政羽听不见他说什么,眨眨眼睛,一串泪珠子就这么噼里啪啦掉下来,又可怜又丢脸。
顾政羽其实很少哭,也不爱哭,他的生长环境比较奇怪,爱和恨同时并存。
在家父母溺爱他,在外别人嫌弃他,他拥有足够的善意,也拥有足够的恶意,心理承受能力在这种双重压力之下被锻炼得很强。
如果受了委屈,他只会自己躲起来默默消化掉,不会像其他小孩那样哇哇大哭。
可是乔雀不一样,乔雀是母亲带回来的哥哥,是一起住的家里人,身边亲近的人嫌他,这对顾政羽来说太难堪了。
他越想越难受,眼泪掉个不停,一直用手去擦,白嫩嫩的小脸蛋被蹭得又脏又红。
乔雀也有点慌,他以前在村子里经常把小孩揍哭,那时一点不慌,因为那些小孩骂他是疯子的野种,骂孙志莲是没人要的疯女人,欠揍。
可顾政羽什么也没有做错,一个不会说话的小聋子,平时一直都很乖很安静,连哭都是静默的。
“你...别哭了。”
乔雀不会哄人,干巴巴地憋出四个字,说完了才意识到顾政羽听不见。
他又不会用手语表达‘你别哭’的意思,于是只好把耳蜗从顾政羽手里抢过来,强行给人戴上。
乔雀现在会戴耳蜗了,陈烟教过他。
可顾政羽不愿意戴,乔雀刚给他戴上,他又立刻摘下来。
反复几次后,乔雀的耐心彻底被磨没了,干脆一把抓住顾政羽的手,严厉地警告道:“不许摘,听我说话。”
顾政羽力气没他大,挣脱不开,只能可怜兮兮地瞪着乔雀。
乔雀有点心虚地摸摸鼻子,语气稍微软化一些,问:“是不是烟姨让你来我屋的?点头或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