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萧融看不懂而已,剩下的人都能看出来,打一开始地法曾就被克制得死死的,但是这个人心态太稳了,他没有自乱阵脚,所以才能保住自己,没有一上来就被打倒在地,但对抗的过程中如果只知道一味防守,最终的结局也一定是惨败。
抓住地法曾的一个破绽,屈云灭一个用力,就把他挑翻在地,而在地法曾还来不及眨眼的时候,屈云灭就已经用膝盖按住了他的背部,他的两只手也被屈云灭紧紧的钳制在空中。
这个令人束手就擒的姿势是很疼的,可是地法曾好像没事人一般,他只是喘了口气,然后平静的朝屈云灭认输:“你赢了。”
屈云灭微微勾唇,然后放开了他,在地法曾自己爬起来以后,他对地法曾说道:“想不到柔然人里也有硬骨头。”
柔然一直以来都是鲜卑的附庸,哪怕摘了这个身份也不敢和鲜卑真的怎么样,所以世人嘲讽柔然人,都喜欢拿这个说事。
地法曾垂眸,他没有笑,只是对屈云灭抱拳:“多谢大王夸奖。”……
屈云灭确实是夸他,而且特别欣赏他,当初他也欣赏虞绍承,但是他却不会送给虞绍承一句夸奖。然而屈云灭夸人的方式实在是太别扭了,夸人就夸人吧,干什么还要拉踩一句人家的同族。
幸好萧融没听见这句话,不然他又要气得跳起来了。
不过也不一定。
此时的萧融一脸痴呆样,因为他刚刚听完虞绍承的详细版解说,得知地法曾一点胜算都没有,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声音都飘忽了:“大王……这么厉害?”
虞绍承看看他,更替大王觉得不值了。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然后说道:“不然大王为什么能当这天下第一,自然是因为他有这个实力。”
顿了顿,他实在没忍住,非常疑惑的问向萧融:“这不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吗?萧先生为何不知道,阿兄说你之前游学拜了许多老师,难不成这些老师都是住在蓬莱仙山上的?”
萧融:“…………”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讽刺我没常识。
但这时候的他也顾不上跟虞绍承计较,他更想确认另一件事:“那地法曾的实力如何,若你去跟他对打,你打得过他吗?”
虞绍承静静看着他。
这回他是真的叹气出声了:“自然是不能啊。”
地法曾在用了八分力的大王手下都能扛这么久,他怎么可能打得过他?要知道真的上场切磋,他连大王的二十招都接不下。
萧融:“……”
这跟他一直以来的认知不太一样,萧融并不怎么相信虞绍承的话,于是他扭头又问别人,然而无一例外,别人说的都跟虞绍承一样,他们都觉得自己打不过地法曾,但地法曾也绝对打不过大王。
这就像是大学排名,普通将领都是一本大学,虞绍承他是985,地法曾则是top10。
而大王在哪呢?他在清北,而且是清北的年级第一。
萧融彻底懵了。
他知道屈云灭厉害,但他不知道屈云灭那么厉害,难怪高洵之一提起屈云灭在私兵底下受伤,就唉声叹气的仿佛屈云灭做错了事,难怪屈云灭每回单独行动,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屈云灭太自大了,万一在外受伤怎么样,而其余人根本就不关心他的安危。
还有他之前说的那句话,他说金陵万人不敌他一人,萧融当时笑话他,觉得他是说大话,而如今——小丑竟是我自己。
萧融觉得自己需要找个地方缓缓,巩固一下新生的世界观。
他恍恍惚惚的走了,而屈云灭的脸彻底垮了下来。这就走了?这就走了?!
他故意在这磨磨蹭蹭待了许久,等的就是萧融过来跟他认错,羞愧的向他表示是我有眼无珠了、还是大王你更勇猛,结果他走了?!生气!*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萧融的世界观巩固好了,他先问了一下地法曾如今在哪,得知大王根本没管他,他只好继续依着萧融的命令,回去养精蓄锐了。
萧融:“……”
默了默,他去找屈云灭了。
屈云灭已经不在书房了,萧融让他高兴的时候,他听萧融的,处理那堆枯燥的公务,萧融让他不高兴的时候,他就撂挑子,等晚上再去处理那堆枯燥的公务。……
此时他正在自己的卧房中看信,听到萧融进来的声音,他又回到之前那个阴阳怪气的状态中:“你还知道过来啊?”
萧融:“……”
好不容易对屈云灭有了一点敬佩的感觉,结果正主自己出手把它掐灭了。
萧融:“大王的伤口如何了,有没有裂开?”
屈云灭笑起来:“先生问的真及时,若真是裂开了,此时我已经血尽人亡了。”
萧融:“…………”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屈云灭:“如今做错事的是你,为何我要好好说话?”
萧融睁大双眼:“我有哪里做错了?”
屈云灭振声道:“不关心大王,这便是错!”
萧融:“……”
屈云灭说的在理,于是萧融不吭声了,他认为他这是低头的意思,但屈云灭没听到他的反驳,更生气了。
萧融是那种无论别人说了什么都要诡辩一两句的人,除非是完完全全的事实,他才会默认下来,那他如今不说话了,岂不是代表他承认了,他就是不关心自己。
一瞬间萧融来找他的欢喜都褪去了,屈云灭拿着信,感觉心里凉凉的。
萧融瞅着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看起来很幽怨的样子,肯定不是在想什么好事。
默了默,萧融开口:“是我狭隘了,竟然质疑大王的身手。”
虽然心里的感受没有变,但屈云灭还是条件反射的回了一句:“你知错就好。”
萧融:“……”
要是平时听了屈云灭这么一句话,萧融非得跟他吵起来不可,但今日他刚刚重塑世界观,生平头一回,他觉得屈云灭特别顺眼。
把两只胳膊都放在桌上,萧融用两只手撑着头,然后一眨不眨的望着屈云灭。
屈云灭装作没有发现,但装了一会儿他就装不下去了。
他不高兴的抬起头,兴师问罪一般的看向萧融:“怎么,你又想说什么。”
是不是又要跟以前一样,先朝他服个软,然后就要求他做这做那,他该不会是想让自己去跟那个柔然人道歉吧,可他是堂堂正正的赢了他,凭什么要道歉!
一秒不到,屈云灭的脑补已经快进到他们两个大吵一架了,而萧融看着屈云灭紧绷的神情,他突然柔柔的笑了一下:“大王,你今天真有魅力。”
屈云灭望着他。
一秒,两秒,三秒。
三秒过后,屈云灭平静的重新拿起信,回了他一句:“不过尔尔。”
萧融眨眨眼,又叫了他一声:“大王。”
屈云灭撩起眼皮,很是淡定的看着他。
萧融指指他的信:“拿反了,字在我这边,大王看的是白纸。”
屈云灭:“……”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味道。
屈云灭低下头,无声的把信纸翻了过来,他继续认真的看向信纸,就是那双眼珠子很久都没再动过。
萧融笑得花枝乱颤,一会儿起身一会儿俯身的,完全不在乎屈云灭那张脸黑成了什么德行。
屈云灭恼羞成怒的把信纸啪一下拍到桌子上,他问萧融:“还没笑够?!”
萧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用拇指揩掉眼角的眼泪,然后才慢慢端正坐姿:“启禀大王,已经笑够了。”
屈云灭:“…………”想打人。
但也就是想想了。
两人的情绪都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们一向这样,吵架的时候仿佛下一瞬就要动手了,但和好的时候又仿佛上一秒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屈云灭本来不习惯与人这样相处,可习不习惯的……反正已经这样了。……
而萧融在呼吸平稳之后,他伸出手把屈云灭之前看的信纸拿了起来,都已经拿到自己那边了,他还要象征性的问一句:“我能看看吗?”
屈云灭想说你是不是问的有点晚了,可是在口舌之争上他从来都没赢过,每回郁闷的人都是自己,干脆,他免了这个过程,只默默的盯着萧融不说话。
萧融懂了,于是手指一翻,就开始一目十行的读信。……
这是原百福发来的信函,前半段说的都是军中纪律如何,鲜卑动向如何,鲜卑军队也在大批量的聚集当中,经常有使节出城,估计是搬救兵去了。
这些萧融都不在意,史上鲜卑就是个秋后的蚂蚱,哪怕屈云灭不管不顾只会莽都把它打下来了,更何况是准备丰富的现在,所以他只是瞥一眼,然后就继续往下看了。
后半段便不是军务了,而是类似闲聊的话家常,原百福捡了几个颇为有趣的事情告诉屈云灭,让他知道雁门郡一点事都没有,大家都好着呢,全军都在等待大王的到来,至于屈云灭不怎么信任的王新用,他整日都忙着操练军队、点数煤矿,作为曾经的南雍人,他确实是比北方人更怕冷。
而在最后,原百福劝屈云灭听从高先生的建议,多多向各位先生问策求策,再改改他那个说话太直的毛病,不要再得罪士人了,听说萧先生在陈留办成了许多事,他劝屈云灭一定要在萧融面前控制好自己的脾气,虽说萧融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可以让屈云灭与他和平共处的士人,但关系的破裂往往不在一瞬间,而在日积月累,也许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犯了萧融,等到萧融离开的时候,他就是追悔莫及也晚了。
最最后,他说今年的将军酿已经可以喝了,他留了两坛,等屈云灭过来的时候,两人再痛痛快快的喝一杯。
萧融:“……”
看完一遍,他又忍不住看了第二遍,因为这不是纯粹的军中报告,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家书,萧融一直都知道在F4里,原百福是屈云灭最信任的人,可是他几乎没怎么亲眼见过他俩相处,如今看了这封信,他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到过。
因为屈云灭和原百福待在一处的时候,多数都只有他们两个人,无论私事还是公事,屈云灭都倾向于只找他一个。……
这种信一个人就把一个人往死里用的感觉……
对于原百福,萧融不多做评价,毕竟他也称不上了解他,但他有点纳闷,按理说屈云灭也是很信任自己的,他都能为了自己挥兵南下了,这可是高丞相才能有的待遇。但为什么屈云灭从来都不让他多办事,有时候见他太忙,还很不高兴的让他不要这么霸道,把所有公务都揽在自己手里。
萧融:“……”
屈云灭难道以为这是他想的吗?但凡屈云灭手下有几个得用的人,他也不至于恨不得将自己当成十个人来用。
算了,想想就糟心,把信重新推回到屈云灭面前,萧融说道:“原将军很关心大王。”
屈云灭瞥他一眼:“的确,你应该多学学他。”
萧融:“……”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想象他是一头野牛,但只有一颗仓鼠的脑子。
屈云灭看着萧融从神情凝滞、再到神情慈祥,他不知道萧融想了什么,但他觉得自己最好也别知道。
萧融舒服了,又能以平常心和屈云灭对话了:“大王同原将军、简将军都是一起长大的,对吗?”
屈云灭嗯了一声,然后又补充一句:“还有公孙元,我先识得了简峤,后又识得了原百福和公孙元。”
萧融轻笑:“算起来也是将近二十年的交情了,不知道多少人都羡慕大王呢。”
屈云灭不懂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他们都是镇北军的子女,自然会在同一处长大,他们都无处可去,无人可依,自然就只能结伴而行,跌跌撞撞的成长到今日这个模样。
萧融能看出来屈云灭的疑惑,但他没有解释,有几个发小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每个发小都有领兵打仗的能力,这就很罕见了,虽说他们都是军人的子女,但好竹出歹笋的事也不少啊。不过……
全员都这么厉害,是好事,也不是好事,越厉害的人越不好控制,越亲近的人越容易滋生阴暗的想法,就像刑案犯一样,百分之九十都是熟人作案,只有认识你、了解你的人,才知道怎么毁了你。
萧融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起头:“大王,不如将出征的时间提前一旬,我想多准备一些辎重,让后勤部队都带上,到了雁门关之后,大王便在誓师会上将这些东西当场发放下去,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就是一人发一枚护心镜,再发一根白色的布条,护心镜是用来保护将士的身体,而那白布条,大家可以绑在身上、也可以绑在头顶,这是一场复仇的战争,也是一场祭奠的战争,等到结束之后,白布条上染了敌人的血,再没有什么战利品比它更贵重了。”
萧融在心里盘算着护心镜的成本,用不着做太大,毕竟这玩意精神上的价值比实际的价值大,库房里积攒了许多老旧的钱币,多数都发霉了,有些还是前前前前朝的货币,铜子不值钱,而且镇北军一花钱,那数量都是几千银起步,很少会有用铜板付钱的时候,再加上这些铜板良莠不齐的,早晚萧融都要发行新的货币,他本来是准备留着以后重新铸造的。
如今看来可以用在护心镜上面,至于白布条就更简单了,一人一小条而已,用不了三天他就能采购齐全。
萧融想的入神,没注意到屈云灭说了一句话,等他反应过来去问的时候,屈云灭却摇摇头,表示他没说什么。
其实说了,他说的是,你愿同我一起出征吗。
从头到尾他都没打算带着萧融去盛乐城,哪怕如今他也不打算这么做,可是刚刚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就让他问了这句话。
萧融精打细算、萧融扣扣搜搜,而萧融为数不多的大方时刻,都用在了他身上。
虽说他是要将那些东西送给将士,但作为一个将军,屈云灭难道会看不出来他的用意在哪里么,他在帮自己凝聚军心、帮自己鼓舞士气、帮自己的每个一意孤行找好理由,让外面的人不能用言语中伤他。
屈云灭想说他不在意,流言蜚语于他而言不过是耳旁风的存在,可是转念一想又不对,他不在意没关系,萧融在意,萧融是不愿意听到外人说他的坏话的。
萧融还在那啰啰嗦嗦的盘算着誓师会要怎么搞,酒肯定是不能发的,但屈云灭这演讲水平也太差了,仅靠言语根本无法调动将士们的积极性,他本想在这叮嘱屈云灭一番,告诉他到时候应该怎么说话,但说着说着,他自己就放弃了,他咂咂嘴,意兴阑珊的说道,罢了,在大王你出征之前,我会把演讲稿写出来的,到时候大王熟读并背诵就好了。
屈云灭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萧融顿时惊讶的看向他。
这就答应了?居然不先挑刺挑刺他的态度和语气?
下一瞬,更加让萧融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屈云灭居然静静的看着他,对他说道:“我总是让你劳心又劳力。”
萧融睁大双眼,而在他愕然的目光中,屈云灭垂下眼,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可我不想改。”
然而就像他时不时在心里冒出的念头一般,人怎么想和怎么做一直都是两码事,他不想改,但他又没法看着萧融这么辛苦,所以他总是在改。
但再多的毛病,也有全部改好的那一天吧,如果萧融不再同他苦口婆心的说话、不再动不动就跑来查看他在做什么、不再担心他的言行举止,那他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可做的?屈云灭一愣。
他原以为自己和萧融已经很亲近了,然而这么一回想,他才意识到一个事情。
萧融从没有因为闲来无事去找他的时候,他每次过来都是有事要做,不是要规劝他什么,就是要让他做什么,或是向他问询什么,如果他和萧融坐在一处什么话都不说,那通常都是他去找萧融的时候,只有这个情况下,萧融才会稍微安静一会儿。
但这个安静似乎不是屈云灭想象中的和谐相处,而是萧融除了公事之外,同他根本无话可说。
一下子,屈云灭又想起来萧融之前说过的,他不想欠自己的人情。
屈云灭心里有点乱,因为他捋不清这些事的关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件事,而他分析不出来那是什么事。
萧融疑惑的叫他:“大王,大王?”
屈云灭抬起眼睛。
萧融的心脏微微跳了一下,屈云灭这个神情让他觉得有些奇怪,但他终归没有太重视,而是问他之前就想问的问题:“四军的主将应当都会随大王一同出征,不知大王觉得今日那个地法曾如何,他虽败在了大王手里,但也是不可多得的一员猛将了,大王想不想把他纳入麾下?”
那半个时辰的世界观重塑可不是白白的浪费时间,一旦接受了屈云灭是本时代战力天花板的身份,萧融几乎立刻就不再害怕地法曾了。
论武力,他比不过屈云灭,论智力,他比不过自己。
就算不知道地法曾生平,萧融也隐隐约约听过他的名声,这人就是特别会带兵、特别会用人而已,他是将军型的国君,他要是谋略上也非常厉害,那萧融肯定会有这种印象,所以萧融可以大言不惭的说,地法曾比不过自己的谋略。
再说了,就算是他夜郎自大了,其实地法曾不仅能当将军,还能当军师,那萧融也不用怕他。
要是真把萧融逼急了,他就不会再像如今这样徐徐图之了,既然他能知道那么多改善民生的办法,自然他也会知道许多改善武器的办法,还有特别缺德的,几乎就是生化武器雏形的某些办法,在兵刃上涂抹粪便和动物的污血,这样敌军就是没死在战场上,也会死在回去的感染中。
如今事情还没严峻到那个地步,而且大王是真的很猛,萧融就没想过用这些。
地法曾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跨越一千五百年的知识储备量,武力上他和屈云灭不属于同一个层次,同理,知识量上他也没法跟萧融比拼。
所以萧融的心态已经很平衡了,他想先看看屈云灭是什么意见,然后再回去安排地法曾的去处。
地法曾是个人物,他不会抹消这个人的存在,但这已经是个不同的世界了,他曾吃过的红利,如今转移到了屈云灭的头上,至于公平不公平的……这个问题没有意义,难道正史上屈云灭的惨死就很公平吗。
而屈云灭听了萧融的话,他沉默一会儿,不知道是思考还是在反应,总之他没什么情绪的说道:“他身手可以,就让他继续做你的护卫吧,有他保护你,我在盛乐也能放心一些。”
屈云灭心不在焉的,自己说的话他自己可能都没印象,而萧融又是愣了愣,因为屈云灭平时不是这么说话的,他平时的说法应当是——你身体那么孱弱,当然需要旁人的保护,这样我走了以后,才不会担心哪一天你就死在陈留了。
萧融:“……”
好恐怖,仿佛刚才有另一个屈云灭在他脑子里说话一样。*
从屈云灭这里出来,萧融回去抓紧时间吃了个饭,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去找地法曾。
天热也是有好处的,这不,地法曾的头发已经干了。……
见到萧融走进来,又在发呆的地法曾立刻站起身。
萧融笑了笑,对他道:“坐,你今日表现很好,整个镇北军中怕是都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在大王手下坚持那么久,看来我的眼光没有出错,你就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柔然勇士。”
这是萧融第二次称他勇士了,萧融大约不知道,柔然人也不是谁都能称一句勇士,那是柔然的最高赞誉,是他这种出逃的奴隶完全配不上的。
说来也有点意思,柔然人虽然崇尚强者,但有个前提,那就是强者不能是一个奴隶。
在外面,鲜卑人往死里看不起柔然人,怎么难听怎么骂他们,怎么缺德怎么使唤他们,而柔然作为被欺压的一方,每天都暗恨着,盼着鲜卑早点完蛋,同时,他们也用同样的待遇对待自己国家的奴隶们,仿佛一旦变成奴隶,那这个人就不再是人了,不管他有多厉害,谁都能踩他一脚、踹他一下。
地法曾不是犯错才变成的奴隶,他天生就是个奴隶,他们一家子好几代都没能翻身成平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他的母亲怀孕了,便只能生下他,而他也不记得自己母亲什么模样了,因为那个女人在他五岁的时候就死了。
死了也好,女奴比男奴更可怜,白天女奴要干活,晚上则要被男奴发泄,而他们的主人不会管这个,毕竟男奴欲求不满容易生事,等女奴生下了孩子,就又是新的奴隶。
地法曾大约是基因变异了,因为他记得那个巨大的草场当中,没有一个人是他如今这个体型的,但多亏了他能长成这么一个体型,他十二岁就成功逃出了那个牢笼,然后一路往南流浪,因为他听别人说起过,南方的雍朝遍地都是香料与黄金。
体型大挺好的,但人要是笨的话,也得吃很多很多亏,地法曾都数不清他这辈子到底遇上过多少个人了,有对他好的、也有对他差的,说实话,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已经不在乎别人对他是什么态度了。
不管是好还是差,这些人都没法在他生命里停留太久,他们都不重要,不值得地法曾投入过多的眼神。就像萧融。
地法曾之前一直都很低调,唯一露出明显的情绪时,就是屈云灭邀请他打一场的时候,而真打完了,他又变回了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即使自己输了,他都没有流露出半点鲜活劲儿来。
而屈云灭能引起地法曾的兴趣,是因为他很强,萧融就不行了,哪怕他长得像个天仙,看在地法曾眼里也就等于一块石头。
萧融夸他了,他就接着,而且尽量让自己的神情不那么冒犯,这是他流浪多年总结出来的生存原则,遇见什么人、就说什么样的话,这样他的生活就能容易许多。
萧融看他这个模样,忍不住的皱了皱眉。
这和他想象中的草原大帝不太一样,但他也不觉得地法曾是宋铄那种人,成熟得晚,所以暂时还显露不出锋芒来。
开玩笑么……宋铄那是隔了二十六年,而地法曾才隔了不到七年,只有六年啊,如果还按正史发展,明年他就该回柔然去了。
萧融懂了,这都是他的表象而已,这人是个大锅炉,从外面看冷淡得很、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实际上他里面已经烧到了一千多度,就等着一个开盖的时机了。
这才叫闷声干大事的,要么就什么都不干,要么就来个大的。
萧融沉吟片刻,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他让地法曾也坐,但地法曾在中原混了太多年,他知道以自己的地位是不该坐的。
萧融也不管他了,只微微仰头看他:“你在金陵待了多少年。”
地法曾:“十年,但有雇主的时候,我便会离开金陵,所以真正的算起来,还不到一年。”
萧融:“为何不回柔然?”
地法曾:“身上有奴隶的烙印,去不掉的话,回去之后便会被抓起来。”
萧融:“你听说过我吗?”
地法曾终于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但是很快又重新垂下去了:“听说过。”
萧融笑了笑:“让我猜猜,你听过的我应当是这样,我会占卜,我在镇北军中极受镇北王的重视,我是个怪人、也是个奇人,竟然能从镇北王手里活下来。”
萧融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主要是这里是他的院子,他也不必担心会有旁人过来,的确,旁人不会不说一声就进来讨嫌的,问题是他的院子也是镇北王的府邸,门口的卫兵绝不会拦着他进来。
屈云灭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而他真正回过神的时候,萧融早就走了,在待在原地继续纠结和直接问出口让纠结的人变成萧融之间,他果断选了后者。……
而他刚走到这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屈云灭一怔,脚步就这么停下了。
里面,地法曾没有反驳萧融,这是他听过的、又不是他说过的,他也不担心萧融因为这个就对他发难。
接下来,萧融又问了他一个问题:“外面的人是不是都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投靠镇北王?”
地法曾:“……”
没有,他们都说你和镇北王一丘之貉,凑到一起真是太正常了。
咳……要是这么说的话,萧融可能就会对他发难了,所以地法曾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就撒谎道:“是的,他们很想知道。”……
萧融没有察觉到这是一句谎话,他又笑了笑:“原因很简单,我在这里便能告诉你,因为我知道这乱世当中只能有一个赢家,而那人就是镇北王屈云灭。”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如此笃定?”
地法曾:“……”
没有,这关我什么事。
但下一秒,地法曾又点了点头:“请萧令尹解惑。”
萧融微微一笑,“因为他出身太糟糕了。”
屈云灭:“…………”萧、融!
地法曾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他知道萧融这是打算以镇北王为例子来打动他,毕竟地法曾的武力很强,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拉拢过他,但他最后都拒绝了,因为旁人都是想让他给自己卖命,而地法曾不愿意再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到任何一个“主人”手中。
雇主则不一样,银货两讫之后,他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萧融还不知道外面站着一个屈云灭,他悠悠的继续说:“我的确是个怪人,我出身世家的旁支,可我不喜世家的任何举动,我作为一个士人踏入尘世间,可我又不认同自己士人的身份,不怕你知道,我一直认为的自己,是一个读过书的百姓。”
地法曾的神情微微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