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因为柏砚读了政校,我念的军校,似乎是因为我和柏砚在最重要的几年分别了,他不再在我的身边,不再陪伴我,我的孤独发疯似的生长,战争和死亡吞噬着我的生命。然后,爱就死了。因为我死了。
我平静地回答,“我爱不了任何人。”
我听见裴可之轻轻地在我旁边说,“您知道吗?恨其实就是倒错的爱。”他的口吻很客观,很学术,仿佛只是想和我讨论这个问题的科学性。
“所以呢?你要和我讨论恨和爱的关系吗?还是和我讲什么人生哲学?”我嗤笑,“我没心思听这些东西。”
“我说过,我早就死了。我现在还活着,仅仅是还没死。”说完,我又感到可笑,忍不住吐槽自己,“哈哈,好像是一句废话。”
“但是我现在仍然还活着,就只是因为我还没死。仅此而已。”我说。
裴可之并不介意我的冷言冷语,从见面开始到现在,他对我始终保持着一种毛骨悚然的耐心,“您很排斥和我继续深入地聊下去,为什么?”他问我,“您在恐惧什么?”
“我没有恐惧,”我否认了这个说法,我抬起头,目光径直地凝向裴可之。我反问他,“我只是不明白,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的故事吗?说过了,我没什么有趣的东西给你,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你在对一个活死人要求什么呢?”我问他。裴可之微微睁开了眼,那片冰蓝色再次露了出来,我无力和他争吵,只感到疲惫,甚至想让他放过我,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我的心都空了,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有,我只是活着,然后等死。”我自嘲似的说。
我拍了拍手,把掌心的面包全拍到沙滩上。几只抢食不到的海鸥扑腾着翅膀飞走,还有几只太笨了,放着地上的面包不吃,来啄我的鞋子。
“可是我觉得,您不是在等死。”沉默半晌后,裴可之说,“我觉得您是在等待,有人来爱您。”
“哈?”我匪夷所思地望向他,不知道这个alpha怎么得出来的这个结论。
接着,我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被这个陌生的alpha牵住了,一只细腻的、修长的手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带着陌生的温度和干燥的触感。我的脑海乱糟糟的,说不出话。我混乱地看了看裴可之,又懵逼地看了看他放置在我手背上的手,各种念头几经周转,混沌间,我憋出一句,“你在泡我?”
裴可之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镇静地回答我,“只是好奇阁下手指的茧有多厚。”
“你这个人还真有意思。”我几乎要被这个alpha气笑了。
万万没想到,我居然有一天也会被alpha占便宜——还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神神叨叨、不知所云的alpha。我不再保留情面,毫不犹豫地踹向裴可之,“滚吧,别来烦我。”
似乎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裴可之总算不再纠缠。他结结实实地挨下了这一脚,在沙坑里摔了个狗吃屎。
甩掉了裴可之这个奇怪的alpha,我独自一人,在沙滩晃悠得更加舒心了。
我坐在沙堆上看落日,看到天色渐晚才往回走。
我想的很好,回到家里,先冲个澡,然后叫个有烤鸡的套餐作为晚饭,吃完后,在床上滚个十来圈就睡觉。然而,当我走到门口,我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穿着白色长袍的alpha静静地站在我的宿舍门口,他留着及肩的长发,他瘦削、高挑,脸色苍白,五官精致。宿舍走廊的灯光昏暗,他半垂着眼,气质忧郁。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能瞧见他轻微颤动的眼睫。
假如在前线,遇到这样绝世貌美的alpha,我就算是死,也要在闭上眼睛前吹个口哨。但如今,我面如死灰,只想要立马消失。可就在我转过身,打算去死时,门口的alpha看见了他,“你好,我是Moyati·Aquarius。”
他上前拦住我,苍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
我再次对我的X癖投降,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喜欢的是肤白貌美的alpha!“有事说事。”我不耐烦地说。
“对于今天上午我的管家的贸然叨扰,我很抱歉。”Moyati说。
“你现在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口也挺叨扰的。”我面无表情地指出。
上午柏砚,下午裴可之,晚上又来一个Moyati·Aquarius,一天三个alpha,我真的很想眼一闭,头一歪,从此嗝屁,一了百了。我真的是搞不懂这群基地里的alpha,都没事做吗?全往我跟前凑,我的alpha过敏症都要跟着犯了。
“请你务必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Moyati继续说,
“你别来烦我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我也继续面无表情地指出这一点。
Moyati那张过于苍白的脸上露出隐隐的不赞同,他摇摇头,“唯有这个,我暂时做不到。”
“那你的补偿是什么?”我问。
这个叫Moyati的alpha指了指自己,露出那种不可一世的矜骄,“和我恋爱。”
我没有说话,但我那副仿佛被人追着喂屎,关键问题是我还便秘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Moyati意识到我的拒绝,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决绝地拒绝,”他指着自己,语速极快,“我的基因等级、相貌、背景、性能力都是最好的!我有一个伴侣,如果你介意,我可以和他结束关系。”
“我的背景也很好,Aquarius可以帮助你解决一切问题和困境,”他信誓旦旦地说,他调查过我,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细数着和他恋爱的好处,“我知道和你关系最好的那个alpha——那个叫柏砚的alpha,他现在就面临出身平民,职务无法上升的尴尬境遇。你愿意和我交往的话,我不介意你利用我做什么。”
我没想到这场无意义的谈话里居然还有柏砚出场的份。我胃痛地嗯嗯哦哦地接话,“听起来你很好使。”
“当然,和我恋爱的话,所有事都会变得轻而易举。”Moyati扬起下巴,骄傲地说,好像这是我的荣誉。
“好吧,那么万能的什么都好使阁下,你执着于让我和你恋爱的理由是什么?”我靠在门口,用倦怠得快死的态度问他,我实在是搞不懂这个alpha执着于我做什么。今天!从早到晚!三个alpha对我轮番轰炸!我已经在要死的边缘了。
“你应该知道我才做完腺体切除手术,你无法从我这儿获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后代。”我说。
“才不是什么万能的什么都好使阁下,我是Moyati·Aquarius,”Moyati不满地说,他相当不满我口中的生育,兀自说,“我和你恋爱不是出于这样下贱的目的。”
“我不认为我有多喜欢你,”他再次露出那副高高在上的、让我胃痛的矜骄姿态,“可能有点儿喜欢吧,但是远远没到爱的程度。”
“我对你的喜欢只是基于上次救援行动中的吊桥效应,”他强调说,“你应该知道的吧,吊桥效应!”
我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知道,不劳你多费口舌。”
“反正就是这样,我对你的喜欢完全基于吊桥效应,不是我真的喜欢你,”他哼了一声,见我还在听,他接着说,“虚假伪劣的喜欢让我很困扰,很恶心。这种虚伪的爱情,不仅阻碍了我对于自由和死亡的探索,还让我像个傻子,总是时不时回想起你而犯傻。我手上已经有不下五次实验由于这种情绪而出现错误的情况。因此,我决定和你恋爱,通过真实的相处,来消磨我心中那些虚假的感情。”
我揉揉发痛的太阳穴,言简意赅地总结他的长篇大论,“你是想通过和我恋爱,让自己不再喜欢我?”
“是的!”Moyati点头,他那双蓝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我,似乎在为我理解了他的意思感到高兴,“我打算不再喜欢你之后,再去自杀。”
“也就是说,你喜欢我到已经没法自杀了?”我问。
“不是!才没有这回事,”Moyati大声否认,“等你和我交往——我不喜欢你了,我就去自杀!”
我对他露出堪称和蔼的微笑,“我现在就可以帮你去死。”
“你不敢,”Moyati看了我一眼,他平淡地摇了摇头,“没人敢杀死一个Aquarius,除了他自己。”
好吧。我心如止水地想,的确,杀了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alpha除了能让我快点进宿舍以外,没有别的任何好处。
见我不再说话,他又问我,“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宣布情侣身份?”
我真的疲了。从内到外,从脚到头,从心到身的疲,我从包里摸着开门的钥匙,用要死不活的态度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要接受你了?”
Moyati显然没想到我的拒绝,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空白一瞬。他跳脚地蹦到我面前,“你不接受???”
这个时候的他真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喵喵大叫的猫,我看着他,没由来地想。正是这个联想,让我放弃了一脚把他踹开的打算。毕竟比起人,我的确更喜欢猫。
“对啊。”我大发慈悲地重复了一遍。
这个外貌过于出众,但脑子不怎么好使的alpha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为什么!!!”
“我有巨物恐惧症,”我说,随口胡扯,“我害怕大屁股。踹你的时候,你的屁股太大了,把我吓到了。”
尽管被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但Moyati迅速冷静了下来。他赶在我扶上门把手,赏他个闭门羹前,拉住我的手。他用全然疑惑的语气问我,“你为什么不愿意?”他不理解我为什么不同意和他交往,“我不要你喜欢我,你把我当作工具一样使用也没关系。”
眼看我不为所动地抽出手臂,他开始耍赖,双手托着我的袖子,一屁股蹲到地上,不让我走,“我不管!我要怎么做,你才会愿意和我恋爱?”
今天第二次,我被alpha气笑了。我现在严重怀疑基地的alpha和我八字犯冲,我看着面前孩子气的Moyati,也没再用力扯回手了。
我凝视着这个浑身上下无一不透露着昂贵的少爷,居高临下地对他说,“你跪下来求我,给我磕几个头吧。”
原因很简单,就是在基地的这逼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军功清算后,我领到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军衔,不够看,但也算绰绰有余,勉强够用。至少目前基地没人能使唤得动我,只要获得我直属上司达达妮的批准,我即刻便能回到前线。
“你确定现在就要回来?”达达妮老师问我。
我张嘴,告诉她这一个月以来我过的都是什么生活。被抓壮丁在救援队里连轴转就不说了。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时候,早上被柏砚找;下午出门透气,嘿!又遇到了裴可之,要和我谈心,誓要把我研究个地朝天。晚上又被Moyati·Aquarius缠着,死缠烂打追求我。
‘真是凑巧。’Moyati向我迎面走来,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
‘不是,’我忍无可忍,我精心挑选了条荒无人烟的小路,就是为了清静会儿,‘你当我是傻子吗?’我的青筋凸起,怒火中烧,‘在这条路上巧遇?这可是通往墓地的路。’
Moyati挽了挽耳边的头发,那双湛蓝的眼定定地望着我,‘是这样没错。我就是特地来这儿的。’他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歪脖子树,‘我刚刚在那儿吊脖子,本来我就是计划着把自己吊死了,直接躺墓地里,一步到位。’
‘哦,这样吗。’我面无表情地问,‘那你怎么没死?’
Moyati现在改变了攻势。我猜他可能是学了什么恋爱课程,把脑子学坏了。他深情款款地拉起我的手,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我,‘因为我看见您来了。只是远远眺望到您的身影,便让我魂牵梦萦。’
我毫不犹豫地把手抽回来,‘我可以帮你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他契而不舍地拉起我的手,‘没关系,我还能听见您的声音。’
‘再捅破你的耳膜。’我夺回手。
‘没关系,我还能闻到您的味道!’他又拉住。
‘挖掉你的鼻子。’
‘可我的肌肤也能感知到您!’Moyati牵着我的手,让我的掌心捂住他的心口,他无比肉麻地用夸张的咏叹调对我说,‘我的心脏也为您跳动!我未来的爱人!’
透过单薄光滑的布料,我清晰地感知到Moyati的温度。Moyati看样子不仅是把脑子学坏了,还抽风了。我抽出我的手,‘我还可以剥你的,挖你的心。’我冷冷回答他。
Moyati这个贱人戏瘾大发,他浮夸地捂住脸,‘好残忍!’他羞涩地尖叫,‘我好喜欢!’
有那么瞬间,我很想当场击毙自己。Moyati·Aquarius我招惹不起,我击毙我自己总行吧?
为什么我要活到这个年龄?为什么我要活到听这种恶心话的时候?我无数次反问自己。
“我要是再不回来,你的学生我,就要被一群傻Xalpha逼疯了。”我沧桑地说,手里还夹着烟。
达达妮老师喝着酒,笑得捶桌,笑出了鸭叫,“嘎嘎嘎!”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真没想到,你小子魅力这么大!”
我想,谁知道基地的alpha是怎么回事,跟得了失心疯一样,不知道还以为全世界就我一个omega了。我是突然拿了什么落跑甜心万人迷剧本吗?
“所以,让我回来吧。”我对达达妮老师发出呐喊。
达达妮老师一顿,她倒酒的手停住了,她向视频外的前方瞥了一眼,随后向我挑眉,暗示我住嘴。我正要问怎么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冻冬老公要回来了吗?”白瑞德出现在屏幕上,他歪着脑袋,半勾着腰,v字的领口随着他的动作下滑,露出呼之欲出的胸和一条深深的线。
他对呆滞的我眨了眨眼,矫揉造作地用一手捂住嘴,一手挡住衣襟口,“啊!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是想当作惊喜的,结果提前让老公看到了!”
太久没见白瑞德,以至于当那两团白花花怼到我眼前时,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从内到外的空白。
“老公,”白瑞德站远了些,对着镜头转了个圈,粉色的百褶裙如花瓣似的撑开,要是裙底没有枪,他大概会更像可爱少女,“好看吗?人家特意搭配的小短裙哦。风一吹就能让你看见内裤咯~是蓝白条纹的呢~你喜欢吗?”
“啊、好,”我闭上眼睛,强忍住内心想要吐槽的冲动,我捂住肚子,扯出一个胃痛到出血的扭曲笑容,“很好看。”
白瑞德娇笑出声。他现在以折磨我为乐。
他哼着歌扭来扭去,我看着他像浪一样波动,v领的贴身薄织毛衣,过于短的百褶裙,这样的搭配未免太过清凉了。“前线应该降温了,”我忍不住关心他,“多穿点衣服吧。”
白瑞德闻言,原本娇娇俏俏的脸霎时间阴沉了下去,他看了我一眼,哼了声,“我才不要你管。”
说完,他踩着小皮鞋,噔噔噔跑了出去。
达达妮老师重新坐到屏幕前,这次她神色复杂,两条蟑螂触须刘海下,她眉眼中夹杂的怜悯显而易见。
我苦笑着捂住脸,“老师,别笑话我了。”
对于我和白瑞德——两个学生之间的关系,达达妮老师并不多嘴,她对着酒瓶吹了大口酒,耸耸肩,“你们的事儿,你们自己处理,”她咕噜咕噜地喝着酒问我,“你也看到了,最近白瑞德这小子在发疯,你真想现在回来?”
我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选择。
“你要是回来,他可能会给你跳脱衣舞欢迎你。”达达妮老师冷静地分析,“不仅如此,他最近的梦想是成为贤内助,可能要缠着你结婚。”
我听完,泪如雨下。
回去会被白瑞德娇妻,待在这儿会被三个莫名其妙的alpha骚扰,我面如死灰,我几乎都能想到白瑞德翘起他贴满水钻的手指,满脸通红地说,‘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冻冬你的贤内助呢~’
“……我觉得,我还能在基地待一待。”我咬着牙说。
达达妮老师放下酒瓶,空空如也的玻璃器皿落到桌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她的脸颊尖上带着微醺的粉,她平静地望着我,询问我,“你还失眠吗?”
“睡眠是好了很多。”我如实回答。
“不做噩梦了?”她问。
我知道达达妮老师想问什么。我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我看向我搁在大腿上的双手。就是这双手,几度被鲜红浸染,至今仍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我早就忘了。”我说。我露出微笑,试图增加可信度。
“是吗。”达达妮老师轻声呢喃。她看向左边,我在她的瞳孔里看见细碎的光影,我知道往往她陷入思考时,便会凝视的窗户,从那儿能看见屋外的杨树。
“死亡是多正常的事啊。”我说,“不用担心我。”
是啊,死亡是多正常的事啊。
可为什么偏偏就是我的朋友,我的第一个朋友,正直、善良、真诚,待我如兄弟的朋友和战友,伊芙,死在了我的手里。
他死去的时候仅仅二十岁,他都没有来得及告诉白瑞德,虽然白瑞德是个老变态,但他依然爱着他。
我无法面对白瑞德,我害死了这个同门青梅竹马的爱人。因此,无论白瑞德怎么戏耍我,我都全盘接受,甚至隐隐感到轻松。
做出那些被他创到的扭曲表情也好,露出那些五官乱飞的痛苦模样也罢,只要能在白瑞德脸上看到那么些许的高兴,我也会跟着高兴很久。
“或许,将你十七岁带入战场是错误的决定。”达达妮老师又开了一瓶酒,她屈指轻弹,酒盖便‘啵——’地落在了地上,她抿了抿嘴,深深地看着我,“我太心急了,我应该给你更多成长的时间。”
我笑着,没说话。
没什么正确的,也没什么错误的,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哪怕回头,也毫无意义。我无法后悔。因为每一个选择,都会后悔。
我的出生,大概是一场错误。
躺在基地宿舍的床上,白色的窗帘随着风飘起一角,夜晚蓝色的光和悉悉簌簌的树影从窗帘的空隙里透出来,透到天花板上。四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半夜突发的集合通告,没有盘旋在头顶挥之不去的爆炸声,我反而失眠了。
人一旦睡不着,就会胡思乱想。我也不例外。
我盯着天花板婆娑乱晃的影子,想起我那对早亡的父母。
我的父母是最后一批星际冒险家,他们发现了人鱼星系,探测了虫族,最基本的虫族百科信息就是他们汇集撰写的。
在我如今稀薄的印象里,他们是一对很活泼的父母,跟野猴子似的,会带我爬山掏蜂窝,漫山遍野地荡藤条。我依稀记得,我和他们度过了非常、非常快乐的幼年时光。但具体发生了些什么——我完全记不清了,甚至他们的面孔都已经变得模糊。
除了朦胧的感受,我努力扒开我的脑子,只能勉强记起,我和他们好像在某个夏天到处去别人家田野里抓鳝鱼。我把抓到的鳝鱼丢进草帽里,抱在怀中,沿着田埂高兴得大摇大摆地走。
回到家,我的爸爸会把鳝鱼切成一段一段的,和青笋一起爆炒。她总是放了很多辣椒,我第一次吃,被辣得哇哇大哭。我妈妈看我哭,心疼地哐哐捶旁边看笑话的爸爸。
那似乎是很幸福的岁月。我想起来,尽管寡淡,但我仍觉得幸福。
可当这细微的幸福来到我的心田时,我又立马否定了它。如果没有我,他们肯定会活得更好。
我对我的父母而言完全是一场意外。他们其实应该心狠一些,不让我出生。这样,他们不用为了我停下六年,荒废了自己冒险家的事业。假如他们没有荒废这六年——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早死去?
我明白其中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可我仍固执地觉得这是相互影响的。如果没有我,他们或许现在还活得很好。
如果没有我,一切会变得更好。至少伊芙不会为了救我而被斩首。
在伊芙去世的很久以后的今天,我依然没有勇气去回想那时的情景。是我的愚蠢造成了他的死亡,我的好心酿成了他的牺牲。我那时十七岁,我太幼稚了,幼稚得把战争当作游戏。
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忘怀。我抱着两个淋满了血的灰色粗麻布,缓缓地从战场走下来时的绝望。
‘这是什么。’白瑞德瞎掉了一只眼睛,他用仅存的那只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手里两个包袱。
‘这是伊芙。’我一左一右缓缓地举起它们。
它们一个是伊芙地头颅,一个是伊芙的左臂。它们是伊芙,是我的朋友,我在前线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如果没有我,伊芙不会死去。
我太蠢了。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明明我只要像一把武器一样,不断地开火——开火——开火,就好了。
可我偏偏有让我痛苦的人格。那个人格羸弱胆小,让我恐惧伤害。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愿被任何人伤害,于是,我小心翼翼,以为能够践行底线。但最后——最后,别的人却要为我的‘不愿伤害’买单。最后,我伤害了所有人。
假如我不是我,假如我是一个拥有An体质的alpha或者beta,也许我不再会犯下优柔寡断的错。我大概率会变成alpha沙文主义的猪,愚蠢,目空一切,不可一世。
但没什么,就算我变成那样,也比现在的我好。至少,那样的我绝不会失去什么,也不会让别人失去什么。
或者,我没有An体质,我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omega。我不会再十七岁就被调到前线,我不会再受人信任,又将他们辜负,我愚昧的、软弱的、无能的善良,不会要这么多人为我买单。
为什么我要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我是一个An体质的omega?
为什么有了这样的能力,我却无法正确地掌握它?为什么我要有人格,而无法让我成为武器?为什么我总是失去,总是让别人失去?
我好像是一个拿着枪的婴儿,除了无助地哭泣,乞求他人的怜爱,我什么都做不到。更糟糕的是,哪怕到现在——我那个羸弱胆小的人格仍没有咽气,它一直在哭,不停地哭,它恐惧暴力,害怕战争,仍想逃离这一切。
当我所有的伙伴们义愤填膺,当我身边所有人为刻骨铭心的仇恨投入到战斗,我表现得和他们一样冲动。
可实际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心毫无波澜。我已经疼痛到麻木,浑身上下只有疲惫,疲惫,疲惫。
我不想夺去任何人的生命。可我不得不去夺去,驱使我不断开枪的,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责任。有人因我而死,那么我必须也因他们而死。
我要一直在战争里,直到死亡,才能停止。
我从床上坐起来,我望着不远处的书柜,那儿的第二排抽屉里,就放着我的配枪。
我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把枪管塞进嘴里,然后按下扳机。
这种爆发的渴望,险些将我吞噬。仰仗着仅剩不多的理智,我跑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户。夜晚的风呼呼地吹过来,楼下的黑暗深不见底,但我已无暇顾及其它。为了避免我真的就这么杀死自己了,我直接跳了下去。
我需要寻找一个能帮我的人。
这是我跳下去的瞬间里,脑海唯一的想法。
凌晨02点,裴可之摘下眼镜,停下笔,细致地翻看手里基地的病人档案记录。
他耐心地检查每个来访者的信息。确定一切无误,他合上这个厚厚的本子,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舒服地泡完澡后,裴可之穿着浴衣,在吧台榨了杯柠檬汁。这是他的习惯,在发现柠檬汁能美白,他就一直在睡前坚持饮用。哪怕还是会被酸得打颤,裴可之也没有放弃。
和往常一样,2点30,裴可之擦完身体乳,关灯,赤裸地躺进被窝,准备美美地睡觉。
就在他要拉下眼罩时,窗户突然被一股外力”呲啦——“声拉开。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出现在裴可之的窗台上。
裴可之从床上坐起来,手下意识抓住被褥,挡在胸前。他看向窗户那儿逆着光的影子,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想法——这算什么,裴可之看着自己的动作,哭笑不得,算阉ge焦虑吗?
“喂。”
一道熟悉的嗓音传过来。
蹲在窗台上的人跳到地上,从暧昧的黑暗里,走到屋外倾泄而入的月光中。
那个名叫姜冻冬的omega直勾勾地盯着裴可之,圆圆的眼睛,如裴可之很轻易地联想到一些猫科动物。
“你不是心理医生吗?”不请自来的omega相当霸道,非但没有登门打扰的愧疚,还迅速双手环胸,颐指气使起来,“快点,起床,看看我的心理问题。”
如果是这个omega的话,好像不论他做什么,都不值得惊讶。裴可之想。
姜冻冬踱着步走到裴可之床边。
裴可之抓着被子的手顿了顿,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您真的是来找心理医生的吗?”
走到他跟前的姜冻冬“哈?”了一声,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床上的裴可之,反问道,“要不然呢?难道我是来看你睡觉的?”
裴可之也无所谓端着彬彬有礼的那一套了。他伸出双手,微笑地停住姜冻冬脱睡裤的手,“如果是谈心里问题的话,您不需要脱衣服的吧?”
“啧。”裤子脱到一半的姜冻冬翻了个白眼,“不是都说了是心理问题吗?心理问题不脱到最后——你能看见的啊!”
裴可之要被姜冻冬的蛮不讲理逗笑了。
“其实您穿着衣服,我也能看见。”他说。
姜冻冬现在却没心情和他在嘴上磨磨叽叽地打仗,他更想真枪实弹地来一下。
“你看上去就是喜欢和病人搞暧昧的不正经医生。”姜冻冬不留情面地说。
裴可之微微睁开蓝色的眼睛,他摇着头,叹着气感叹说,“这真是非常严厉的指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