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啪地打开,摆满货架的屋子顷刻间亮堂起来,莫亚蒂也终于看清打断他睡眠的始作俑者——叽喳的啼叫来自一个放在桌子上的孵化器,这么多年,也许是姜冻冬忘了,孵化器从没有关过,里面始终维持着动物发育的温度。
莫亚蒂打开孵化器的盖子,一只天生就没了翅膀的燕子出现在他眼前。这只燕子才破壳不久,只有半个巴掌不到的大小,它闭着眼睛,浑身湿露,张着嘴不停叫着。
莫亚蒂眉眼里的阴郁忽地滞住了。他拨弄一旁被破开的鸟蛋壳,来回地观察,壳上星星点点的花纹,他记得很清楚,是他送给姜冻冬的六十九岁的生日礼物。
二十五年前他四处游荡,在一棵树下捡的一枚鸟蛋,此刻却孕育出了新的生命。
莫亚蒂呆呆地望着孵化器里拼命叫唤的小鸟。老实说,这只燕子挺丑的,羽毛稀疏,天生残疾,身子细小,脑袋却大得吓人。如果他就这么旁观,今晚之后,这只鸟肯定会死。
但在黎明来临前,莫亚蒂还是轻轻地取出了这只叫声渐渐微弱的小鸟。
他决定养活这只小鸟,决定给它取名为葁燕。
葁燕的到来,没给莫亚蒂的生活增添什么欢乐,倒是多了些鸡飞狗跳。葁燕不仅没有翅膀,连眼睛也看不到东西,等它再长大些,莫亚蒂发现,它的心脏也有问题。
可葁燕什么都不知道。它不知道自己没有翅膀,也不知道自己眼瞎,更不知道心脏的问题,它靠嗅觉辨认方向,靠叫声的回音确定位置,它顺从本能,尝试过扑腾着飞。
但它的一次次勇敢,换来的是从书桌上掉下来,险些把自己摔死。
为此,莫亚蒂不吃不喝,整整一周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研究怎么给葁燕打造出能融合进它的生命,和它一起发育,一起成长的生物机械。这个机械要修复葁燕所有的残缺,还要赋予它人类的智慧和语言。
忙碌的生活倒是让超忆症暂时停歇,而莫亚蒂浑然不觉。
在陪葁燕测试第三套融合机械的时候,莫亚蒂站在草坡上,他伸直手臂,看着小臂上的葁燕小心地张开翅膀,而后俯冲向前,翱翔向一望无际的蓝天,莫亚蒂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
从那以后,葁燕有了新的眼睛、新的心脏和翅膀,它学会了飞翔、学会了说话和辨别哪个树上的梨子最甜。它有了新的生活,莫亚蒂也是。
碗里的梨子汤放凉到温热了,葁燕叽叽叫着,飞到莫亚蒂的头顶,蹲在上面,一定要莫亚蒂也来喝。
一人一鸟心满意足地喝完了各自的甜汤,莫亚蒂擦擦嘴,对肚子圆滚滚的小鸟说,“走吧,我们去救一下你异父异母的兄弟。”
葁燕歪了歪脑袋,不解道,“菜菜哥?菜菜哥?”
“不是你的菜菜哥,是另外一个。”莫亚蒂说。
第168章 你走过的路(五)
姜冻冬,今年十六岁,从小生活在偏僻的幼儿公寓,是第一次进入首都星中心圈域的乡巴佬。
在冒险者培训中心被取缔的今天,他来到这儿,是听说军校生能够穿梭在不同的宇宙里执行任务,为了自己闯荡宇宙的梦想,姜冻冬决定报考军校。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最最最好的朋友柏砚。他们青梅竹马,目前一块儿住在小旅馆里。
距离军校招生开始仅有一个星期,上百万名从星系各个角落赶来的军校备考生,都在紧锣密鼓地加训。紧张、焦虑,对未来的惴惴不安,和战争渲染下的恐惧笼罩着这一片学区。
唯独姜冻冬毫无知觉。他整天依然傻乐,在送柏砚去训练中心后,他就拿着柏砚给他的零花钱开开心心地到处溜达,研究哪家的糖水铺最物美价廉。
这不能怪他心大,毕竟对其他人来说,训练三四年才能掷出的超重量铁块,在姜冻冬手上就跟橡皮泥似的;同样的,对其他人来说七十公里越野跑,能跑得丢半条命,姜冻冬却全程脸不红心不跳,还能抽空掏几个鸟窝。
得天独厚的身体条件,叫姜冻冬从来不懂寻常人的艰辛。他也不关心别的任何人,他在意的只有加椰果的椰奶西米露会不会更好喝?以及柏砚为什么今天少给了他二十块钱?
难道是因为他昨天吃了两个猪扒包,所以没有好好吃午饭?
可是猪扒包真的很好吃啊!
姜冻冬沮丧地又数了一遍钱包里的钱,噢,依旧只够他买两瓶水,和一碗椰奶西米露,或者一瓶水,一个猪扒包。
要不然给柏砚带一个猪扒包让他尝尝,姜冻冬想,柏砚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肯定就能理解他了!但是,他也很想吃——要不然他吃一半,给柏砚留一半?
姜冻冬坐在公园的花坛边儿上,售卖猪扒包的店和他只相隔一条马路,猪肉被煎得焦香的味道,混合着油脂的香气源源不断地飘过来,勾得姜冻冬恨不得立马上去啃几个。
而猪扒包店的旁边,则是他评选出来味道最好的甜水铺。同样也是最近姜冻冬也无法割舍的心头好。可钱又只有这么多。姜冻冬一筹莫展,一遍遍地数着钱,试图让钱越数越多。
就在这时,一道完全陌生的嗓音打断了姜冻冬的纠结。
“姜冻冬。”
姜冻冬抬头望去,他看着不远处一个身型高大的人正走向自己。那是一个恰值壮年的alpha,小麦肤色,面容成熟,五官深邃立体,眼窝很深,嘴唇有些薄,面容兼具俊秀和刚毅。
alpha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和工装裤,肌肉紧实,一看就是真正的练家子。姜冻冬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但那双绿色的眼睛莫名叫姜冻冬想起柏砚。
“你是谁?”姜冻冬收起手里的钱,疑惑地问。
但alpha没有回答他的问题。alpha双手插兜,随意又熟稔地走到姜冻冬身旁,“你在这里做什么?”alpha反问道。
十六岁的姜冻冬对任何人都不设防,他很轻易地就被带离了节奏。他张开手,露出掌心里的钱,“我在数钱。”姜冻冬回答说,“我准备买猪扒包吃。”
alpha瞥了眼,“钱不够?”
说到这个,姜冻冬又失落起来,他另一只手摆弄着手里的几枚硬币,“买一个猪扒包的钱够了,但我还想喝椰奶西米露。”
alpha看着垂头丧气的姜冻冬,极短暂地笑了一下。
“我请你吃。”alpha说。
姜冻冬瞪圆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望向alpha,“真的吗!!!”
回答他的,是alpha微微扬起的下巴。“走吧。”alpha示意道。
姜冻冬不作任何怀疑和犹豫地领着alpha走到马路对面的商铺去。他雀跃地指着店铺海报上的猪扒包,看向alpha的眼睛明亮得像是要蹦出星星。
等这个陌生的alpha真的自掏腰包,给他买了猪扒包和椰奶西米露,姜冻冬欢呼,“你真是世界上最最最好的人!”
刚出锅的猪扒鲜嫩多汁,姜冻冬咬下一口,无比满足。alpha提出回到公园,姜冻冬没有拒绝。公园更安静,也更适合吃东西。
往回走的路上,alpha带着挪揄地问姜冻冬,“比你的朋友柏砚还要好?”
那倒没有。姜冻冬边吃边想,柏砚不仅会给他买猪扒包和椰奶西米露,还会在晚上帮他铺床、套被套、洗袜子。每个被姜冻冬支使的人,都会得到姜冻冬亲口颁发的好人认证,其中柏砚得到的最多。
但姜冻冬再没心没肺,也知道吃人手短拿人嘴短的道理。他同样没回到这个问题,而是反问alpha,“诶!你怎么知道柏砚?”
alpha却说,“我不仅知道他,我还知道你们会一起读军校。”
姜冻冬嚼着猪扒包惊呼,“真的假的?但是柏砚要报的是政校啊!”
“他很快就会转学到军校。”alpha说。
他们俩来到公园的喷泉池。姜冻冬丝毫没有身为omega的自觉,他完全不在意一个陌生的alpha和同坐在一根长凳上。
他现在满心都想着alpha刚刚的话,可高兴了,“哇哇哇!那简直太好了!!”姜冻冬问alpha,“你怎么知道的?你能预测未来?”
他偏过脸,望向alpha,又大又圆的眼睛黑白分明,鲜红的嘴唇上蒙了一层油,在阳光下锃亮发光。白皙的娃娃脸上,姜冻冬的神情无比鲜活明艳。生动到让看惯了静态照片、录像的alpha恍惚了片刻。
alpha从包里掏出一根香烟。他点燃,抽了一口,“不,”alpha吐出烟说。“我是来自未来的人。”
如此离谱的话语,却没有引起姜冻冬的怀疑。或者说,作为一个直觉动物,他根本没有怀疑别人的习惯。
“哇!”姜冻冬又啃了一口猪扒包,感叹道,“好酷!”
他想了想,又问,“所以你认识未来的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alpha淡淡地回答说,“朋友。”
姜冻冬接着问,“柏砚呢?你和柏砚也是朋友?”
alpha转了个弯,“他是你的朋友。”
姜冻冬歪了歪脑袋,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但直觉上,姜冻冬感觉眼前的alpha不想多说,他没再追问这个问题,转而问起别的,“那你叫什么名字?”
alpha含着烟,阳光渗过树叶的光斑驳地渲在他的脸颊上,那双绿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姜冻冬,这个时候,姜冻冬觉得眼前的alpha更像柏砚了。
“我叫莱。”alpha说。
姜冻冬有点儿意外,“莱?”他伸出食指,在半空里比划着写下‘莱’这个字,“上面一个艹字头,下面一个来了的来?”
柏莱点头说对,就是这个字。
“噢……”姜冻冬拉长了声音,他伸出没有拿猪扒包的手,和柏莱握了握,“你好,你好,莱,很高兴认识你。”
柏莱觉察到姜冻冬话语中的不自然。他挑了下眉,“我的名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姜冻冬被抓包了,有点儿腼腆,“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犹豫了几秒,还是选择告诉柏莱,“嗯……只是柏砚和我说过,要是他以后有孩子,他也会给他取名为莱。”
柏莱送到唇边的烟停顿了。他稍稍意外地发现,原来他的名字在这么遥远的以前就被确定了下来。
“那看来这就是我和柏砚不对付的原因。”柏莱含着烟说,“和他的孩子一个名字,还真是不幸。”
姜冻冬不喜欢身边这个未来朋友话语里若有若无的讽刺意味,他撇撇嘴,不大高兴地反驳,“重名也没有关系啊。莱这个名字这么好听——‘草冒出头,春天就来到了’。莱是生命传承带来的生机勃勃。”
尽管在二十多年以前,就听过姜冻冬说他名字的含义,但再听一遍,柏莱心里居然生出了几分怀恋。
“那你呢?如果你有小孩,你会叫他什么?”柏莱询问。
他原以为姜冻冬会说他没想好,或者根本没这方面的思考,没想到姜冻冬咬下手里最后一口猪扒包,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说,“会叫他燕。”
柏莱点了点香烟燃烬的灰,“我以为你不会想要生孩子。”
“诶——你怎么知道!”姜冻冬惊讶道,随即,他想到身边的人是他未来的朋友,这个疑惑又迎刃而解。姜冻冬点着头,“是不想生没错的啦,但是以后说不定会收养孩子呢?反正还是有可能会有孩子的嘛。”
柏莱在意的是另外一个方面,“那为什么要叫‘燕’?”
“因为‘春天到了,燕子就来了’。”姜冻冬说得头头是道。
草冒出头,春天就来了。
春天到了,燕子就来了。
柏莱敏锐地在这两个名字间捕捉到一种先后顺序的关系。他猜测,取这两个名字时,应该是柏砚先说,姜冻冬再紧随其后。
“你想让你和他的孩子活在同一片春天?”柏莱很快就猜到了‘燕’的意图。
姜冻冬‘哇!’了一声,“你好聪明!”他跟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是的,是这样没错。”
“柏砚那么聪明,他的孩子肯定也聪明。我的孩子和他的孩子,要是能像我和他一样成为最好的朋友——那就再好不过了。”姜冻冬说着,打开手边的椰奶西米露。他捧起碗喝下一大口,椰子的清甜味填满口腔,姜冻冬幸福地眯起眼睛。
柏莱的目光落在姜冻冬身上,阳光洒满少年圆乎乎的脸,他的腮帮子被塞得鼓鼓囊囊的。
柏莱发现,原来姜冻冬真的一直都没有变过,吃到好吃的食物会满足地眯眼睛,遇到喜欢的食物会高兴地摇来晃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么多年以来,姜冻冬完全没有变过。
手里的烟燃了将近四分之一,留给柏莱停留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柏莱顿了顿,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如果你和柏砚有孩子,你会给他取什么名字?”
他话音刚落,姜冻冬就爆发出猛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此时,姜冻冬也顾不上别的了,他涨红了脸,气都还没喘匀,便急吼吼地问,“我、我、我我我我和他会有孩子?!”
任谁听到一起长大的好兄弟,那种会帮对方扯出卡在屁股缝的裤子的好兄弟,在未来要在一起造娃,都会被吓到的吧!
“我说如果——如果的话。”柏莱拍拍姜冻冬的肩膀,安慰他激荡的情绪。
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姜冻冬如今听不进任何话了,他被美食、睡觉、出去玩这些事塞满的脑子,此刻全都被‘我的好兄弟要和我一起造孩子’这句话刷屏。
姜冻冬宕机了好十几秒才重启成功,“那我和他未来会有孩子吗?”他问柏莱,可当柏莱准备告诉他时,姜冻冬又抓狂地抓乱自己的头发,他大喊,“啊啊啊!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告诉我!”
柏莱被姜冻冬激烈的反应逗笑了。
他望着姜冻冬绯红的脸,那上面杂糅着惊恐、窘迫、和难以置信的情绪。仔细分辨下,柏莱还看出几丝细微的,或许连姜冻冬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羞赧。
“你不想知道?”柏莱反问。
姜冻冬叹出口气,他慢慢冷静了下来,原先通红的脸,也变得粉扑扑的。“我是很想知道啦……”姜冻冬说,“但我更不想因为未来的事情,破坏我和柏砚现在的关系。要是有孩子——啊……顺其自然吧,那是未来的我决定的,和现在的我没什么关系。”
很姜冻冬的思维方式。柏莱心想。
他点点头,继续问姜冻冬刚才的问题,“那你们有孩子的话,会给他取什么名字?”
姜冻冬苦恼地皱起眉,“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歪着头,望着天思忖了好一会儿,“但是如果有的话……”
“那就叫莱吧。”他说。
姜冻冬和柏莱面前的喷泉突然启动了。
一注清泉从水池中心的花苞似的雕塑喷出,水柱升腾上半空,而后洒向四面八方,像一朵盛开的花。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填满了整个圆池。一些水滴飞溅出来,柏莱清晰地看见,阳光穿过其间,折射出绚烂的光。
这一刻变得无比绵长,柏莱注视着姜冻冬。在姜冻冬去世的很多年以后,他再一次不自觉地露出了那种孩子的神色。
柏莱转过头,不再看姜冻冬。他又吸了口烟,才稍稍平复好内心的波澜。
“为什么不叫燕?”柏莱问,“你要向柏砚妥协,取他给的名字?”
“不是啊,”姜冻冬理所应当地说,“因为你叫莱。”
柏莱的心跳漏了一拍,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眼前年少的姜冻冬知道了什么。
“我可不是你和柏砚的孩子。”柏莱若无其事地发出嗤笑。
姜冻冬放下手里空空如也的碗,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柏莱,似乎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这个话,“我知道啊!你不是说了吗——你是我的朋友。”
“……那为什么要叫莱?”柏莱轻声问。
姜冻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为孩子长大了,说不定会像你一样,也请我吃猪扒包和椰奶西米露!”他说完,笑了起来,嘴边的酒窝乍现,“嘿嘿嘿!”
老实讲,姜冻冬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眼前的人失落——至于为什么他不想眼前的人失落?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就是不想。因此,姜冻冬循着自己的本能给出了答案。
柏莱听着这万分熟悉的胡言乱语,忍不住笑了。很快,他嘴角微小的笑扩大到眉眼,紧接着,笑声从他的身体内涌出。
柏莱想起了过去无数个姜冻冬胡说八道的时刻。姜冻冬总是这样,每每到达危险的、肉麻的、过于煽情的交锋顶点,他就说各种俏皮的、无厘头的话来回应。再深沉复杂的话题,也能被他四两拔千斤地返还回来。
柏莱原以为这是姜冻冬后来习得的为人处事的方法,却没想到,原来这是他天生便具备的本能。
而一旁的姜冻冬见柏莱笑,他也跟着笑。
十六岁的姜冻冬什么都不懂,又或者什么都明白。柏莱在笑的间隙里细细密密地端详姜冻冬,年轻的姜冻冬和照片里一样,他一笑就会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不过他的牙齿不算整齐,两颗门牙仔细看的话,都微微向内撇,好像即将向内被推开的门,在人说着欢迎光临似的。
那么。姜冻冬会赞同他留在有他过去吗?而他——他柏莱,做出这个选择,自己又真的甘心吗?为了得到一段感情,选择失去属于自己的人生。要是姜冻冬还活着,一定会大发雷霆吧。
等笑声渐歇,柏莱问姜冻冬,“你想知道更多关于你未来的事吗?”
姜冻冬他摇头,“不是很想诶。明天的事情,明天自然就会知道了嘛。为什么要提前知道?”
很姜冻冬的回答。柏莱心想。
但柏莱还想诱惑一下姜冻冬,“或许我告诉你一些无关痛痒的?”
姜冻冬眨了眨眼,他总感觉莱很想让自己知道未来的事。出于不想让朋友失望,姜冻冬还是豁出去了。
“要不然你再请我吃一个猪扒包?”姜冻冬伸出食指,大义凛然地提议道,“说不定我再吃一个,我就想知道了!”
噢,这个回答更姜冻冬了。柏莱又笑了起来。
于是,柏莱又和姜冻冬一起走到街对面的商铺,买了份猪扒包和椰奶西米露。
这次买的时候,姜冻冬掏钱,自己买了份猪扒包喝一瓶运动饮料。他把饮料给柏莱,至于另一份猪扒包,则留给还在训练中心的柏砚。
姜冻冬解释说,“让柏砚也尝尝味儿。”
柏莱衷心希望这份猪扒包是馊的。
往回走的路上,手里的烟只剩下三分之一了。他们站在一处红绿灯下等待时间被一粒一粒地数完。
“你说吧!我的未来怎么样?”姜冻冬撕开新的猪扒包,刚出锅的食物给予了他偷听未来的勇气。
柏莱也不卖关子了,他低下头,用手帕轻柔地帮姜冻冬拭去嘴巴挂着的白菜丝。
“你的未来不太好。”他说。
“啊!——”
在姜冻冬震惊的目光中,五十五岁的柏莱平静地告诉十六岁的姜冻冬,“你会结三次婚,每一次都很不幸。你的第一任丈夫爱你,可他遗忘了你们的爱,他出轨了,还有了孩子,你们离婚了;你的第二任丈夫爱你,可他不是个好人,他爱你的同时还牵挂着别人,你们也离婚了;你的第三任丈夫是个只会向你索取的无底洞,他也许爱你,但同样和你离婚了。”
“你会遇到很多人,他们有的喜欢你,有的憎恨你,有的会为你而死,叫你痛心疾首,还有的会与你天各一方,再也无法相见。你的情路坎坷,事业同样多舛,你付出了生命、尊严,却遭受背叛、不被理解与被边缘化。”
说到这儿,一阵风吹过来,柏莱手里的烟燃起一簇火光,烟燃烧得更快了。
“这种不公正到你死后都不曾消散。你被淡忘,被污名化。有很多人编写你的桃色故事,他们热衷于将你想象成性感的玩物,或者缺爱的疯子,没有人记得你的人格。”柏莱说。
柏莱指向他们身后的一条大道,那条大道通往首都星的商业区,和学区分道扬镳,“要是现在,你走上这条路,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姜冻冬看了眼柏莱手指的方向,他笑着问,“那未来的我后悔吗?”
“什么?”
“遇到了那么多人和那么多事的我,后悔吗?”
柏莱低下头,他看见姜冻冬颊边拂动的碎发和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鼻翼旁,还冒出了一颗白色的小痘痘。他的肌肤细腻紧致,阳光打在上面,像乳似地融化开。
“不,你从不后悔。”柏莱答道。
姜冻冬脸上的笑愈发明显,“这不是很好吗!”
烟快要烧到手的灼热,提醒着柏莱时间所剩无几。假如他还想回到属于自己的时间,他就要准备和姜冻冬告别了。
“再说点儿什么吧,冬。”柏莱说,“我会把你的话带给未来的你。”
“未来的我?那是什么时候的我?”姜冻冬好奇地问。
柏莱扯了个谎,“六十八岁的你。”
姜冻冬没想到原来柏莱来自这么遥远的未来。“那不就是五十二年后了吗!!”他吃惊不已。
柏莱带着寡淡的笑意,安静地凝视眼珠子四处转悠的姜冻冬。他知道,他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也将是他最后一次寻找他。
“想好了吗?要对六十八岁的你说什么?”柏莱问。
十六岁的姜冻冬不是磨磨唧唧的人。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我想好了!”他说,他举起吃了两口的猪扒包,笑着对柏莱说,“六十八岁的姜冻冬,你好啊!我是十六岁的姜冻冬——再过五十二年,我就会成为你啦!”
姜冻冬说完的瞬间,头顶的路灯数完了禁止通行的一秒又一秒,街对面,绿色的灯发出“嘀”的一声,亮了起来。
第169章 你走过的路(正文完结)
脚下的街道开始消失,头顶的蓝天白云逐渐崩塌,八十三年前不属于柏莱的一切光景都在离他远去。
当他想再看一眼姜冻冬,急速的下坠却带他离开了时空。所有的声音都消亡了,柏莱只觉得自己落进了一片死海,四周漆黑一片,没有生命的迹象。
他悬浮在半空,忽然丧失了对自我的感知。他的记忆迷失,他好像忘记了所有的事,忘记了自己的姓名、身份、该去向何方。
这种难以言喻的迷茫一直持续到金色水母的出现。没有任何光线的空间里,金色的水母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它们努力地攒动着,一朵接着一朵涌向他,汇集到他的身边。
他好奇地伸手——在触摸到水母的瞬间,他想起了他的名字、身份,想起了他要回到的时间坐标。
于是,一条金灿灿的路蜿蜒地铺开,时间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无数发光的水母顶着柏莱,带他游向他的故乡。
伴随着一道强烈的白光和不容拒绝地拖拽感袭来,柏莱终于明白了,姜冻冬年轻时在任务报告里潦草写下的话语,到底是什么含义:
「死去的人,或许会成为发光的水母。有一天,我们都将永存抽象的维度里,在深海中,为迷失的生命指引通向陆地的道路。」
白光之后,八十三年后的世界在柏莱眼前重构。望着实验室淡蓝色的天花板,柏莱不由得恍惚。他忽然想起那些被接生出来的孩子,他们似乎也是这样,在漫长潮湿的黑暗中,游向发光的通道后,降临到属于他们的时间。
像又出生的一次。
不过这次出生,迎接柏莱的不是医生拍向屁股的巴掌,而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你这个孩子,太乱来了。”
已经白发苍苍的三道说。他无可奈何地望着眼前的柏莱,在姜冻冬、白瑞德、伊芙,在他的老朋友们都相继去世后的现在,唯有他还活着。
作为上个世纪高技派的代表人物,他能做的,只有替几个老家伙盯着他们的继承人。
“如果没有Aquarius,你和谢家的孩子全都要死在时空乱流里!”三道说着,用拐杖指向角落里的莫亚蒂,“还不道谢吗?”
柏莱坐在地板上,他碧绿的眼睛扫向角落的阴翳处。在那里,莫亚蒂双手环胸,也正面无表情地也盯着他。四目相对,两人确定彼此依旧是互看不上的眼神。
柏莱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他再次望向三道,对这位负责的长辈诚恳道谢,“谢谢您。”说着,柏莱撇了下嘴,到底还是带上了莫亚蒂,“谢谢两位搭手相救。”
这时,莫亚蒂缓缓从角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还穿着那双木头做的拖鞋,鞋底敲击着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实验室里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站在芭拉力和gloma中间的朵朵,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不论是面露忧心的三道,还是刚刚醒来的谢沉之,或者抱臂旁观的姚乐菜,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走出来的老人。
灰浆色长袍松松垮垮,棉麻制织布随意地被一根腰带系着。如此褴褛的衣服,穿着莫亚蒂身上,却带了股超脱的意味。
在所有的的注目下,莫亚蒂走到柏莱面前,他俯视地上的alpha,“别谢我,”他如此说道,“谢你有个好养父,让你在他死后这么多年,依旧能活在他的庇护里。”
“下次要是真的想死就死远点,蠢货。”莫亚蒂冷笑。
他说完,站在肩膀上的半机械鸟也跟着大叫起来,“蠢货!蠢货!”葁燕边叫边拍打翅膀,绕着柏莱飞,“蠢货!蠢货!”
虽然出行前很期待这个异父异母的兄弟,但葁燕是一只爱憎分明的小鸟。它讨厌一切莫亚蒂讨厌的,喜欢所有莫亚蒂也喜欢的。
柏莱的目光完全被葁燕胸前挂着的银牌吸引,他久久地停留在银牌刻下的‘燕’字上。等葁燕叫唤累了,飞到它第二喜欢的菜菜哥手臂上,柏莱也随之看过去。
他在心里屑屑地计划,等会儿他就出手,一巴掌抓住这只不知世事的鸟。然后,柏莱准备朝它的小脑袋弹个脑瓜崩,弹得它哭唧唧,以此告诉它人心险恶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