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悠悠地走到会客室中间的小桌前,坐下,又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少年细长的眉毛纠在一起,他有些迟疑地望着我,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直到我说,“或许你和我详细地描述一下他,我能更好地帮你找找。”他才将信将疑地坐到我的对面。
少年歪着脑袋,金色的卷发从他的耳后滑到唇边,他的皮肤很白,健康的白,白皙中透着鲜嫩的粉色。
“你是这里的负责人?”少年好奇地问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一旁的玻璃茶壶和放满小点心的甜点架上,“这个好喝吗?”少年指着茶壶问,他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里面澄黄色的饮品,“是什么味道的?”
“这是果茶,”我看了一眼,认出这通常是基地专门用来招待小孩子的茶饮,“有百香果的酸甜味,但是加了绿茶,不腻。”
少年恍然大悟般,“原来是绿茶啊!”他装作很懂的样子,煞有介事,“和有一百种香味的果子是吧。”
说完,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你能不能喝一口?”
我指了指自己,他理所应当地点头,又羞涩地笑了下,“我想看看它有没有毒。”
拿我当试毒剂的心思一目了然。我哭笑不得地举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澄黄的茶倾泻而出,果香味瞬间蔓延开来。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饮而尽,见我一切如常,他迫不及待地举手,“我也要喝!”
于是,我给他也倒了一杯。
他双手捧着杯子,小心翼翼舔了一口。紧接着,他以一种要冲进杯子里的架势埋头大喝,咕噜咕噜灌完,少年喟叹道,“好好喝!”他舔着嘴回味道,想了想,“但是没有一百种香味。”
仅存的警惕心被果茶冲淡了,他放松下来,这次无需再经过我的嘴巴试验,他高高兴兴地拿起甜品架子第三层的水果蛋挞。
食欲得到了满足,少年想起被岔开的话题,他从堆满草莓的蛋挞抬起头,重复着询问我,“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他咧开嘴笑,双唇之间两颗门牙如同潮水退下后,留在岸边的贝壳,饼干的碎屑粘在他的嘴角。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眼前的少年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不是,我可排不上什么名头。”我笑着向他解释,“我只是先来了解你的诉求。”
他蹙眉,整张漂亮的小脸皱了起来,“你们人类真麻烦——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就是想要见到姜冻冬而已,”他抱怨道,“不是说他答应和我见面了吗?为什么他还不来?”
我面不改色,“是的,他答应了没错,”我放缓了声音安抚开始摇头晃脑的少年,如果在水里,他估计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摇尾巴,“但你要再等等。”
少年闻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瘪下来,抱着杯子,情绪低落,“噢……这可真是漫长的等待,”他垂头丧气地告诉我,“我的朋友们都撇下我去半人鱼中心了,他们说那里等饭菜不仅好吃,每天给他们上课的人类也长得好下饭。只剩下我还在基地。这儿真没意思。好无聊。”
我捕捉到关键词,顺着他的话问,“你很期待去半人鱼中心?”
少年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当然啰!”他盯着我,考量我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不是说好的吗?只要我们成功从半人鱼中心毕业,就能获得人类的身份。”
我赞同地点头,心里大致明白这个半人鱼中心是个什么机构。可能类似于寄宿学校?没准儿和白塔、安塔类似?假若是这样,那就有些糟糕了。
谁设立的这个机构,目的是什么,又是怎么寻找到半人鱼,和他们达成协议,以及人鱼和半人鱼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些具体的信息,都要等这场对话结束后,我才能去确认。
“获得了人类的身份之后,你想做些什么呢?”我接着问。
少年几乎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要在陆地上游来游去,要去和新的朋友玩儿,还要买个很大很大的房子,把我的爸爸妈妈和奶奶都接过来,还有——”他伸出一根食指向我比划,“还有——自从我们被赶出来,就一直住在峡湾,那里又黑又冷,我要去晒一千天的太阳!”
陆地上可没办法游来游去。但比起纠正这个无伤大雅的小错误,我更在意另外一点,“不害怕人类吗?”
他眨着眼,不解又困惑地问,“为什么要怕?”
我微笑,用轻松的口吻谈起过去的事,我试图让我的话和天边的云一样悠然、遥远,“我记得人类险些屠杀人鱼吧?要进行种族灭绝的那种屠杀,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好在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少年的不适,他挠了挠脸颊,“这我当然知道。”他看着我,明明是海洋生物,可他白皙的脸庞上却浮现出一种初生的羊犊才有的稚嫩和无辜,“可那不是没发生吗?”
“即便这样也不害怕人类吗?”
“既然没发生,那有什么好在意的,”他说,他说这话时,眼睛睁得圆圆的,天真得仿若油画里那些从奶油蛋糕里钻出来的天使,“更何况要是现在人类想这么对我们——我们逃走不就好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信誓旦旦,“像我们从人鱼那里逃走一样。”
我听着他甜美的想法,无奈极了。
人鱼似乎天生就是过于烂漫的物种,不仅总对任何事抱以绝对乐观的心态,忘性也大极了。明明上一秒才被人甩几个耳光扔回海里,下一秒也能开开心心地咬鱼钩上的饵料。
可是,在我伤脑筋的时候,少年却浑然无觉。
他趴在桌上,凑近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盯着我看,“你是姜冻冬吗?”他狐疑地问我。
我莞尔,将问题抛回给他,“你觉得我是吗?”
少年撇了下嘴,两撇细长的眉毛又纠在了一块儿,他想了会儿,没能藏住话,“我爷爷说姜冻冬会发光,只要我来到人类世界,我第一眼就能看见他。”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我身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来回打量我,仿佛担心我是只萤火虫,屁股能发光的那种。绕着我走了好几圈,少年做下结论,“可是你不会发光,你和别的人类没有区别。你应该不是他。”
我配合地任由他端详,哪怕他尝试着伸手拍拍我的肩膀,看那上面有没有发亮的开关,我也没阻止他。
“你的爷爷?”我眯着眼睛,笑着问他,“你是为了你的爷爷来找姜冻冬的?”
他坐回小沙发,认真地回答我,“是的,我答应过他,假如来到人类对世界,我要帮他寻找一个叫姜冻冬的人类。”
他身陷在沙发柔软的棉花里,一截纤细的小腿并紧,缩进座位,背后的宇宙群星璀璨,而他像是窝在天幕里的一颗月光宝石。细腻白嫩的脸庞上,他眨眨眼,大方地望着我,灵动的蓝色幽光乍现。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其实和塞尔瑟完全不同。
在我那些已然不浓稠的记忆中,我依稀记得塞尔瑟很少直视我的眼睛,就算和我四目相对,他也会马上避开。他是羞涩的、腼腆的,安静且贴心的,偶尔会说些大胆忘我的话,但更多时候他是熨好了撒了香水的衬衣,挂在第二天醒来的床头。
对我来说,塞尔瑟就是一抹美好到单薄的倩影,类似于第一次的春梦对象。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件事。
“你的爷爷叫什么名字?”我缓缓问道。
尽管在见到少年的第一面,我就明白了这个问题,但我还是如此问道。
少年说,“塞尔瑟。我的爷爷叫塞尔瑟。”
六十年过去,我已经老得在去年有了老人味,连牙齿最近都掉了一颗,而我的耳边再次响起了这个名字。
我听到“塞尔瑟”,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只属于我和另一个人在年少时窃窃私语编造出的小笑话。那个笑话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填满了整个午后,以至于时至今日,我听到它,依旧会心一笑。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又问。
“他翻肚皮了。”少年用相当直接的方式答道。
答完,他意识到这个说法不适用于人类,他坐直身体,伸手捂住嘴,眉毛上的金发随着他的动作被微微掀开,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完整的鹅蛋似的小脸。
“我是说——我是说,”他的眼睛滴溜地转起来,慌里慌张地回想合适的词语,终于,他想到了什么,“嗯……吃完长寿面,正好寝掉——就是在奶奶、我,和我的爸爸妈妈的陪同下死了的意思。”
我在少年回答‘翻肚皮’时,便忍俊不禁,听到接下来的‘吃完长寿面,正好寝掉’我撑着脑袋,笑出声。“寿终正寝。”我纠正道,“是寿终正寝。”
少年有点儿不好意思,耳朵烧了红色,“对,就是这个,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奶奶说爷爷是在睡眠里翻肚皮的,是很幸福的死亡。”他说。
我由衷感叹,“那很好。”
知道他过了很好的一生,我也跟着感到满足。
然而,我的话引起了少年的警觉。
他苦恼地望着我,蓝眼睛里写满了矛盾与疑惑,“你真的不我要找的姜冻冬吗?我感觉你认识我的爷爷。”他问我。
我仍然没有揭晓,“也许我不是,”我耸了耸肩,提醒他我的不是之处,“毕竟我可不会发光。”
少年的犹豫更显,他开始摇摆,不知道该跟随直觉还是证据。“人类说话真复杂,”他随意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什么叫‘也许我不是’?到底是,或者不是呢?”我笑而不语。
少年愈加困苦了,“噢!人类就连笑容也这么复杂。”他不高兴地说。大概认为我在戏弄他,少年大声地啧了嘴,以示不满。
我没想到我的默认,竟然被认作是截然相反的回答。
我本来并不爱做谁的老师。但这次,我决定教一下初出茅庐的半人鱼少年,至少学会人类的潜台词。
“这是你的爷爷给你布置的任务,所以当然该由你来确认我是不是你要找的姜冻冬,而不是由我主动告诉你答案。你认为呢?”我问他。
换了这个说法,少年原本的愤愤一扫而空,他的眼睛都亮了,“这是爷爷专门留给我的游戏吗——我是说,考验!”
还没有过爱玩游戏、需要长辈认可的年龄啊。我看着他的模样暗自感叹道。
“你可以这么认为,”我说。我站起身,问了对面的少年最后一个问题, “聊了这么久,我都还不清楚你叫什么名字呢,孩子?”
“我叫丹诺亚。”名为丹诺亚的美少年元气十足地将拳头握在胸前,“我会努力观察你会不会发光的!”
丹诺亚说完,就瞧见与他对话的老人又笑了。这个老人很爱笑,他们聊天的途中,他的笑就没有消失过。
丹诺亚来到人类世界的这段时间听到过很多人的笑声,有的颗粒分明,是海底粗砺的沙子,会把尾巴磨伤;有的韵律整齐,是被修剪过的海草,随着浪摇曳;而这个老人的笑声很轻盈,让丹诺亚联想到在水里吐出的一串向上冒的气泡。
“好,我等着你的观察结果。”老人对丹诺亚伸出手。丹诺亚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人类在表示尊重的礼节,和人鱼用大尾巴互扇对方的脸一样。
这还是第一次在演练的课堂之外有人要和他握手,丹诺亚激动又兴奋,想埋在水里吐出咕噜咕噜的泡。但他克制了下来,他若无其事地也伸出手,矜骄地完成了这个仪式。
苍老的手和年轻的手握在一起,上下晃动,丹诺亚保证道,“我很快就会知道!”
回应他的,是老人眉眼带笑的颔首。
“欢迎来到人类的世界,丹诺亚。”老人说。
从会客室出来,莫亚蒂早不见了踪影,只有理事下属还等着我。
至于丹诺亚,这个美丽的半人鱼少年,则由他的负责老师和安保人员陪伴前往半人鱼中心。连给我和他最后寒暄几句话的时间都没再留下。
跟着理事下属前往宾客餐厅的路上,做山林野人的陈丹终于回了我的通讯。
我接通的一瞬间,他的声音就传达到我的耳边,“你已经见到了?他们的效率这么快?”
看来上次他留下的话茬儿就是指这件事。
根据陈丹所说,其实基地很早就开始接触半人鱼了。但从发现到建立交流,再到给他们设立保护区,最终到现在,邀请一部分半人鱼进入到人类世界,足足花了十五年的时间。
这些半人鱼由于人类的血统在大迁徙中被人鱼驱逐。无处可去的他们,只能回到被抛弃的星系,小心地龟缩在人鱼星系和三性星系的峡湾下。
起初,半人鱼时刻谨记险些遭遇屠杀的命运,对人类极其排斥,但凡是基地派出的探测舰,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击沉。
但随着基地向峡湾长年累月的物资帮扶,半人鱼的后代成长起来,他们没有对人鱼母族的眷恋,也没有曾经直面种族灭绝的恐惧,他们更亲近会送来食物的人类。出于对族群的考量,半人鱼还是慢慢软化了态度,接受了人类的归化。
当然,其中有关人鱼和半人鱼的纠葛,都是来自半人鱼的叙述,是否有隐瞒或者谎言,都不得而知。
而归化半人鱼的计划,是隶属于基因融合计划下的重要方案之一。
不仅仅是政治派别,在生物基因上,同样有着融合派与纯种派两大分歧。前者主张引入没有生殖隔离的物种进入人类,以此实现物种进化、社会更迭;后者更强调保持人类的高贵性,以此捍卫文明的纯洁、稳定的秩序。
随着融合派在政治上占据上风,生物基因领域的融合派也变得越加主流。
但我没想到陈丹居然没有反对基因融合计划,明明他一向是持谨慎态度的中立派,甚至偏向于保守的。
“我想通了,”他说,“比起要让宇宙的尽头是大乱炖的融合派,我还是更不能理解纯种派的人。人类这么烂的一个种族,我不懂有什么崇拜血统的必要。”
陈丹言简意赅地总结,“人类需要杂交。”
和陈丹交流了一下信息,我对眼前的情况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趴在宾客餐厅最上层的瞭望台边上,望下去,最底层为员工开设的自助餐大厅在眼前铺开。
自助餐台一排又一排地放置在图腾对称的波斯地毯上,拿着餐盘的人在藤蔓似的花纹里川流不息,像是在枝桠间叽喳不停的小鸟。
琳琅满目的食物就在我的面前,我却对这些美味没任何想法。我的脑子里思绪万千,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眺望。
这算得上是惊喜吗?
应该算吧。我心想,在见到丹诺亚的刹那间,我无法否认——我的确感受到一种久逢故人的喜悦。哪怕当这个孩子告诉我,他的爷爷已经去世,这份喜悦也没有消失。
但和这份喜悦相对应的,还有无尽的忧愁。半人鱼中心的创设到底是好是坏,基因融合计划究竟会导向怎样的愿景,我通通无法预测。我已经老了,我帮不上什么忙。哪怕我如今有心,也无力去掺合。
老实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这辈子都见不到丹诺亚,听不到任何有关塞尔瑟的消息。
至少那样,我可以确定他们在人类找不到的栖息地生活。没有人类,人鱼几乎没有天敌。就算是虫族,它们也能和谐共处。
瞭望台的风从下面涌上来,把我额头前的头发和我的想法一样都吹得乱七八糟。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身旁的位置突然被人占据。
我转过头,便看见莫亚蒂端着高脚杯,漫不经心地瞥向我。他不知道去哪儿换了双人字拖,一派松弛惬意的模样,丝毫没有自己是个黑户的紧张。
我扯开嘴角,正要笑。他却先一步对我弯了弯眉眼,在我悚然大惊的注视下,莫亚蒂的薄唇向上舒展,他多少年都没再露出的梨涡乍现,重重叠叠的笑意中,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散发着柔和的光。
“姜冻冬。”莫亚蒂无比轻柔地呼唤我,仿佛我是即将要被弹的棉花。
我不嘻嘻了,立马毕恭毕敬,“您说。有何指示?”
“他的眼睛和我很像,应该也更像他的父亲吧。”莫亚蒂问我。
我摸摸鼻子,尴尬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啊,这个啊,怎么说呢……他的父亲我不清楚,”我吞吞吐吐,“但确实很像他的爷爷。”
莫亚蒂装模作样地恍然大悟,“也对,”他冲我晃了晃杯子,淡黄色的香槟冒着气泡,杯壁外是一层纤薄的冰霜,“他的爷爷呢?现在在哪儿?”
“已经去世了。”
“那真抱歉,提到你的伤心事了。”莫亚蒂说,可他笑眯眯的样子真是看不出来任何抱歉的意味。
我轻咳一声,摇摇头,“我倒也不觉得伤心。”
莫亚蒂盯着我,他双手环胸,下巴微微扬起,“也是,还轮不到你伤心呢。”他带着我再熟悉不过的风味冷嘲道,“他的家人都伤心不过来,哪儿轮得到你?”
“…… 你一定要这么阴阳怪气?”
莫亚蒂朝我温柔一笑。我,“……”
我被骇得连退三步。
我真是怕了他了。
以前我每次看到莫亚蒂的冷笑、讥笑、哂笑、似笑非笑,总嫌弃他刻薄。但此刻我才发现,原来那些刻薄的笑是如此和蔼可亲。
我见到笑得如此温文尔雅的莫亚蒂,心底害怕极了。怕下一秒他就会兽性大发,突然拿头撞我的肚子,把我撞飞出去。
我,“你还是对我阴阳怪气吧,求你了,莫亚蒂大人。”
莫亚蒂哼了一声,他对我翻了个白眼。可他大概不知道,他这个白眼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你曾经说过,你在疗养院对我一见钟情。”他倚在栏杆处,歪着头看向我,黑白参半的灰色头发垂在肩膀上,“那么,是因为我和他相像吗?”
我很困惑,面对莫亚蒂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设想过莫亚蒂会问我有关塞尔瑟的事,诸如我和这个他从来不知晓的人有什么过去。我以为他是因我有所隐瞒,所以不悦。这次和他同居以来,他冲我大发脾气也都是这个原因。
但我没想过——原来他真正在意的,是他与塞尔瑟相像……?
他们真的相像吗?我奇怪地上下扫视莫亚蒂。天地良心,我从未觉得莫亚蒂和塞尔瑟相像过。
“我确实会更关注有一双漂亮蓝眼睛的人。”我无比诚恳地回答他,“但我并不觉得你和任何人相像。”
“话说得真好听。”莫亚蒂发出嗤笑。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说。
随着他那声嗤笑发出,他脸庞上绷着的体面笑容总算破了个洞。那些让我心惊胆战的温柔咻咻地漏了出去,露出我熟悉的懒洋洋又厌烦嘴脸。
莫亚蒂低头,喝了口香槟,他用自嘲的语气告诉我,“我以为是你对我一见钟情后念念不忘,才会喜欢上奚子缘和裴可之。”
说完,他就兀自笑了起来。“很好笑吧?”他边笑边问我,笑得肩膀颤抖。
我确实没想到这小子内心戏这么多。
但是,我并不觉得好笑。
没有听到姜冻冬的附和,莫亚蒂停止了发笑。他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水,望向身边唯一的观众。他看见姜冻冬皱纹横生的脸,那上面没有笑意,也没有惊讶。
姜冻冬静静地望着他,用一种受难的、哀伤的眼神。
如同姜冻冬年轻时第一次发现他自残——他们住在彼此隔壁的病房,他倒在自己的血泊,而姜冻冬坐在角落流泪。他们隔着细细的门缝,看见对方的眼睛。那个时候,姜冻冬也是这样静静地望着他,让失血过多的莫亚蒂联想到挂在厕所的圣母像。
夸张的笑如潮水般退去。
莫亚蒂垂下眼,“你在怜悯我,”他询问姜冻冬,“为什么?”
姜冻冬说,“我没有想到过,你会有这种想法。”
“总感觉……”姜冻冬如此回答道,“总感觉,我困扰了你很多年,莫亚蒂。”
挂在墙上的圣母像低下头,无限悲悯且怜爱地抚摸血泊中的莫亚蒂。那只手宽厚又温暖,一下又一下地顺着莫亚蒂凌乱的长发。
莫亚蒂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姜冻冬。在与姜冻冬对视的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死亡。
因为丹诺亚,我来到基地的时间比预计的提早了一周。
在柏砚的遗物室挑挑拣拣,我最后选择了十二样各有千秋的刺绣作品。这些作品尺寸不一,但都精致地装裱在里画框里,算得上是柏砚的得意之作。以前常被他挂在办公室的门头上。
虽然第一次看这些作品只觉得伤眼睛,可看顺眼了,倒是别具一番美感。我举着画框,来回打量。
柏砚的刺绣总有种诡异的动感,他的每处针脚仿佛都是一粒小虫。细细密密的虫蠕动着,五彩斑斓地编织着无意义的图腾。
莫亚蒂站得远远地看我打包这些作品,他满脸嫌弃,“真是丑得千奇百怪。”
说着,他还走上前,又打量几眼,脸上的嫌弃更盛,“你要是想展出,这些作品都得分类到限制级里面。”
我从泡沫箱里抬头,哭笑不得,“哪有这么夸张!”
老实说,这十二幅作品已经是柏砚的众多作品中精神影响力最小的了。其它能引起眩晕、呕吐、精神污染的刺绣,我都没拿。我也不好意思拿,那些作品基本被挂在了档案室的大门上,有的还印在了绝密文档的封面,专门用来喝退些不守规矩的人。
离开基地,我还带着莫亚蒂回了趟家,专门带走了床头五十多个原版的棉花娃娃。
毕竟是有关柏砚的展览,还是得用柏砚亲手自制。我做的仿制品在一些细节处理上,到底不如柏砚这个几十年的老绣工。
等我们大包小包地赶回柏砚的工作室,先前定制的各种模具也送到了。
我负责组装为棉花娃娃设计的各种大小高度的展台、展示架,以及爬上梯子在天花板安装吊钩,依次挂上三百多片亚克力展板,莫亚蒂则继续为新的展品建模、出图纸,还有对接定制的商家。
我和莫亚蒂夜以继日,连轴工作了十天,才总算勉强完成。
当最后一个展板的螺丝被拧紧,不论是我,还是他,我们俩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接着,我靠在墙边缓缓坐下,他摊开双手,噗通一声躺倒在地上。
“姜冻冬,我要吃木耳烧鸡。”莫亚蒂目光涣散地对我说。
为了给莫亚蒂吊萝卜,我已经连续吃了五天的木耳烧鸡了。哪怕是经裴可之改良的配方,也禁不起这种频率。我断然拒绝,“不,今天吃牛肉。未来一周你都别想吃鸡肉。”
莫亚蒂偏过头,对我露出死鱼眼,“你还真是翻脸不认人。”
我对他的谴责毫无感觉,甚至得意洋洋。开玩笑,如今榨干了他的劳动价值,我和他的权力关系已然颠覆!
现在他要是还想吃到木耳烧鸡,应该抱着我的大腿高呼‘姜冻冬大人万岁万岁万万岁!’才对。
而比起求人,莫亚蒂更擅长威胁,“如果晚上我没有看到木耳烧鸡我就不吃饭。”
他扭回头,面对天花板。悬浮在半空中的亚克力在他的身体上晃荡着,透明的板材折射出星星点点的亮光印在他的脸颊上,“永远不吃饭。”他加重了语气强调。
我哦了一声,“那你光吃菜也行,或者吃面。”
莫亚蒂闻言翻了个身,用充满恨意的后脑勺与后背对着我。
在我和莫亚蒂的加班加点下,柏砚的展览有条不紊地赶在春天举行。这个时候,我不由得庆幸还好提早了一周的时间,要不然眼下指定手忙脚乱,立春当天,我从凌晨就辗转反侧,睡不着了。莫亚蒂被我吵醒了,但他难得没弯酸我,只是赏给我个白眼,随后认命地翻身下床,拿着手电筒,陪我下楼仔细检查每个螺丝的松紧。
检查一切都无误后,天色也亮了。疲惫偏偏这个时候升腾了起来,我哈欠连天,莫亚蒂倒是跟没事人似的。我和他坐在梧桐树下,我也不客气,靠在他肩膀上,盖着外套,补了会儿觉。
上午10点,工作室终于向外敞开了大门。
街道的邻居、被发送邀请函的客人纷至沓来,莫亚蒂长得精彩,自然由他在门口检票,我则是在场内维持秩序。
来访的客人大多都是年轻人,都很规矩,绝不拿手去触碰展品。也有上了年纪的访客,他们大多是柏砚的同行,都从事刺绣方面的工作。这些客人会在每个展品面前带着眼镜,梗直脖子,观察每个细节,不放过任何值得品味的针脚。
“柏工的艺术造诣实在是高。”我听见两个结伴而来的老人说。
他们是难得能欣赏柏砚那些被称为精神污染的刺绣作品的人,甚至流连忘返,不断在几间暗室徘徊。其中一个和我年岁相近的老人恋恋不忘地看着金色的刺绣作品,无比忧愁地叹气,“可惜我没赶在生前认识他——唉!”
我听到他叹气,也想叹气。
我也为柏砚感到可惜,可惜他失去了很多朋友。
他这一生里中断过很多事,但唯独刺绣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中断过的事。他本来该有很多共同爱好的朋友,有更丰富的私人生活,更多彩的情趣世界。
然而,有太多时间,他都在封闭自我。他不和别的任何人产生交集。他让自己孤独地坐在被定格的宇宙里。
展览举行的第五天,我顶不住了,不论是站一天,还是坐一天,都叫我腰酸背痛。
幸好柏莱有空,临时过来帮忙。年轻人到底是不一样,不仅健步如飞,连说话的中气都比我足太多。相比说话慢吞吞的我,工作室里访客更听柏莱的招呼。
问题也紧随而来——柏莱和莫亚蒂明明互不认识,但他们俩不知怎么都无视对方,只和我说话。
我夹在中间,左耳是柏莱噼里啪啦地和我说他训练的事,右耳事莫亚蒂喋喋不休念叨要吃烧木耳的声音。我的腰确实不酸,头却是一天比一天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