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打量这棵死去的梧桐树,带来死亡的创口反倒金光闪闪,恍若哺育着一线未知的生机。如此想来,还挺治愈。
前年冬天莫亚蒂陪我去柏砚的工作室过新年,今年他要我陪他回家,说这样才算公平。
他把公平这个词扯出来,胁迫似地要求我。我对他的虚张声势颇为不解,“就算你前年没陪我去柏砚那儿,我也可以陪你回去的啊。”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要用半胁迫的方式表达请求。明明我很少拒绝他,偶尔反驳,也是他的要求太离谱。比如昨晚上他要我往他的浴缸放切好的菠萝与花椒,他说这样能治疗头痛,但我怀疑他是想把自己煮了。
“你是担心我拒绝你吗?”我问莫亚蒂。
莫亚蒂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莫亚蒂撑着下巴,也开始思考起自己的行为模式。过了一会儿,他迟疑地望向我,“除了你以外,我几乎没有请求过别的任何人。”
说着,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奇怪的神情,杂糅了难以启齿的尴尬,又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我没有经验。我不习惯请求别人。”他说。
承认了这一点,莫亚蒂当即由于羞耻过度,将脑袋埋在墙角里,陷入了消沉的自闭。
他这么一说,我细想下来,貌似还真是这样。
去年和莫亚蒂旅居他生活过的地方,三个地方陡然不同,但唯独所有原住民对他的感情是相同的,基本上都是感激、尊重。
不管是作为Moyati还是莫亚蒂,的确总是别人在向他寻求帮助。他们需要他聪明的大脑、需要他可靠的担保与承诺、需要他果断的决策力和行动力。
而莫亚蒂对所有人却都是淡淡的。他的生活从过去到现在始终充斥着对方需要他的单边关系,哪怕他处在不平等的金钱与性的关系中,也是如此。
思及此,强烈的怜爱之心顿时溢满了我的心房,哪怕此刻莫亚蒂正蹲在院子里吓路过的小猫,我也觉得他好清纯、好无辜,是就算被人压榨,也只会迎风哭泣的那种小可怜。
“我今后再也不剥削你了。”我无比动容地握住莫亚蒂的手,向他保证。
没成想,莫亚蒂还不愿意了,他推开我凑过来的老脸,撇了撇嘴,“如果你不需要我,我会逃走。”他说。
也对,连我需要他,他需要我的双向关系,他都别扭了好多年。要是变成只有他需要我的单向关系,他绝对会连夜出逃,逃到离我最远最远的角落,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观察我。
唉,我只是说不剥削他,但怎么会不需要他呢?
没有他的话,我还能命令谁跑到千里之外的大超市买我爱吃的薯片?没有他的话,昨天的剩饭剩菜谁来啃,我又怎么能吃上新菜新饭?
只要每天定时投喂,定时监督睡觉,就能养活的哆啦Mo梦,我怎么会不需要呢?
就这样,收拾好行李、采购好足量的食物与日用品,我再次跟莫亚蒂踏上他母亲留下的小星球。
我上次来这儿,还是将近二十年前,来帮莫亚蒂处理他不想再饲养的小羊。如今成群的小羊早就离开了这颗星球,不知道孕育出第几代,它们曾经留下的痕迹也消失殆尽。
对比前两次的荒芜,莫亚蒂的这颗小星球热闹了许多。不仅每个池塘都能看见塘鹅,草地也是三步一个兔子窝。走路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
为了生态循环,饶是莫亚蒂再懒得打理,也不得不考虑引入捕食动物。
我和他一起参谋,在数百种动物里精挑细选。最后我俩一致决定引入狐狸和水鼬。
这俩动物体型合适,习性合适,外貌也合适,且都皮毛柔软,油光水滑,说不定以后混熟了还能摸摸。再完美不过。
从中转港口接回订购的狐狸和水鼬,我还特地在放生前,把这二十几只小家伙带到莫亚蒂母亲的棺材面前。
莫亚蒂母亲的棺材依旧被安置在一片空地上。不过原先一望无际的草原长出了一片树林,不远处也多了口湖泊,倒是热闹不少。
莫亚蒂对我的仪式感嗤之以鼻。但当我拉着他,真的到了他妈妈的棺材面前,他和棺材里的鲜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别扭地主动介绍起笼子内的狐狸和水鼬,“喂,我们要把这些狐狸和水鼬放生在星球上,不然这儿的生态运行不下去。”
说完,莫亚蒂打开棺材盖,拨开五颜六色的花,往泥土深处浇了些营养液。
满棺材的鲜花几十年如一日的娇艳挺拔,今年我们回来,还添种了丁香。透明的玻璃盖子合上,满棺材的生机勃勃,有种生死共存的美。
生活在只有我和莫亚蒂两个活人的星球上,我们当然得学会自己找乐子。
包括但不限于骑我带来的双人自行车,不过这次是莫亚蒂在后面哼哧哼哧骑,我坐在前面,盖着毯子,美美地吹风。可惜我享受了没多久,他就心里不平衡,耍赖不干了。
小星球上的草原四季常绿,哪怕是在冬天,嫩绿的草也细细密密地铺满了山脊。我和莫亚蒂闲着没事了就会爬上漫长的草坡,坐在山头又滑下去,比赛谁滑得更远。期间几只野兔钻出来,探头探脑地打量我们。
年满八十七岁的新年,小星球下了一场雪,我和莫亚蒂在他妈妈的棺材前支起架子,煮火锅吃。
沸腾的牛油咕噜咕噜冒泡,辣椒、花椒和八角之类的配料在红色的汤底翻滚不停。煮下去的肉片逐一飘到汤面,香气霸道地四溢,我想起第一次来这儿——那个时候下了场暴雨,我们在飞船里也是吃的火锅。那个时候,莫亚蒂尚未完全接受他的母亲,他浑浑噩噩,还会为变成候鸟的快乐王子哭泣。
莫亚蒂的母亲所写的:「都将经历三次受难:流浪、爱情与死亡。」那么,莫亚蒂至今究竟经历了多少难了呢?
我搅拌着锅底,询问莫亚蒂这个问题,他正平静地撕开牛肉卷的包装。
“没有先后顺序,它们同时发生,”莫亚蒂说,他不甚在意,“如果把这三样东西比作受难,那我一直在受难,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他学着生活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在其余生命里,他在流浪着寻找死亡,又在死亡里不断消遣、戏弄、鄙夷、怀疑、憧憬着爱。
我充满同情地将浮起来的牛肉夹进他的碗,“包括现在?”
鲜红的牛肉片将他的唇也烫得泛红。他边喝酸奶,边回答我,“唯独不包括现在。”
我们下肉片时,两只狐狸忽然从斜前方的灌木丛窜出来。
两个小家伙都不怕人,跑到我们身边,绕着锅转悠,棕红色的大尾巴摇来摇去。
我把盒子里剩下的鲜鸡肉扔给它们,它俩跳到半空抢食,乐得嘎嘎笑。吃完了,两只狐狸还很上道地蹭过来,用脑袋蹭了蹭我。
莫亚蒂的待遇比我要好,他贡献了半盒牛肉卷,被狐狸特许能够摸肚皮以外的皮毛。
“好暖和,”莫亚蒂感叹道,他手上抚摸的动作不停,怀里的狐狸都被他摸得眯起眼睛,“想带它回去,睡觉把脚垫在它的肚皮下面取暖。”
我吃着豆芽,对他厚颜无耻的要求无比震惊,“人家吃了点儿你的牛肉卷,你就要用它的肚皮暖脚?”
还好他怀里的狐狸听不懂人话,还在仰着下巴,舒服地享受顺毛,否则肯定要咬他几口。
“有什么不可以的。”莫亚蒂试探性地摸向狐狸的肚皮。
狐狸当即蹬了莫亚蒂一脚,警觉地跳到一旁,黄色的眼睛盯着莫亚蒂,相当有底线。我身边的另外一只狐狸也跳了过去,俩狐狸碰了碰鼻子,结伴溜走。
暖脚狐狸没了,莫亚蒂不甘心地撇了撇嘴,“取暖失败。”
我忽地被逗乐了。
但我不是乐莫亚蒂,我是乐前几天姚乐菜拿来的漫画新作。里面有个离谱的情节:主角beta很没常识地以为alpha把自己的唧唧塞进来,是为了取暖。因此,当肚子内的东西变大,主角beta认为是不够暖和导致。
在激情来临的前一刻,alpha已经变身成保温杯了,主角beta大惊失色,说了和莫亚蒂相似的话,‘难道取暖失败了吗!’回忆到这儿,我撑着额头,忍不住笑出了声。
莫亚蒂疑惑低问我笑什么?等我和他解释完,他也跟着笑。
我们俩的笑声在黑夜中此起彼伏,哈字接二连三地掷在地上。
我笑完了,揩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还是不忘在莫亚蒂面前给小菜挽尊,“但是也很正常吧。就算知道很多性知识,第一次真正发生性,还是会产生很好笑的想法。”
铁锅下生的火渐渐熄灭了,红汤中也只剩下了几片煮烂的土豆和软掉的青笋。我和莫亚蒂都吃得饱饱的躺在草地上,我揉着肚子消食,他在啃苹果。
我们谈到第一次发生性。老实说,这个话题,是对他和我,都过于久远了。
我努力回想。以前我没感觉,但现在仔细回想当初还是个愣头青的我,怎么同意敞开身体的……我发觉,我年轻时还真是颇具莽莽的勇气。
我那会儿压根没有情爱的那根筋。我大大咧咧地躺在床上,想的全都是我和柏砚这么深的交情了,为兄弟两肋插刀算什么!让兄弟捅一刀又算什么!
“我当时觉得肚子进入了一个别人的器官——很新奇,”我说,“没想到自己还能塞这个玩意儿,有种活了十几年,突然挖掘出身体的新用法的惊讶吧。”
我偏头望向莫亚蒂,莫亚蒂咔嚓咔嚓地嚼着苹果,暗红色的果子显得他的手更白了。
这个问题对有超忆症的莫亚蒂而言很简单,他淡淡地重复少年时代第一次的感觉,“我想到自己进入的是婴儿的产道,还以此为乐,就对性感到恶心。我看见自己高潮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很原始,很丑陋,像野兽一样。”
听上去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的分离,在兴奋愉悦的同一时刻又嫌恶自己的丑态。
过去的莫亚蒂总是这样,他总会对一些引起他自我厌恶的事上瘾。譬如乱性、酗酒、各种放浪形骸的生活。
他的自我厌恶有很多层次。首当其冲的是厌恶自己深陷欲望的丑态,其次便是厌恶自己的厌恶。因为他明白,他产生第一层厌恶的根因,在于Aquarius禁欲生活留给自己的规训。而这恰恰是他想摆脱的。所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开始厌恶他的厌恶,并为此愈发厌恶。
于是,他在无止境地享乐,也在无止境地虐待、惩罚自己。
在他这个长达很多很多年的自虐过程中,没有任何人能插手。这是莫亚蒂和自我相处的方式。我以朋友的身份旁观他,唯一能提供的帮助,也只是永远期待他的到来。
我在草地翻滚几圈,粘着草屑滚到莫亚蒂身旁。在他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我抓住他的肩膀,紧紧地拥抱住他。
他的身体不再像先开始那般僵硬,我和他都逐渐从要保持距离的‘朋友’,转变成了习惯和我拥抱、牵手的‘特别的人’。我拍着怀里瘦削的后背,由衷地感叹道,“还好你现在不当M了。”
回应我的,是莫亚蒂要翻上天的白眼。
我和莫亚蒂都不是很腻歪的人,抱了一会儿,我手酸了,他闷得慌,我俩又分开躺在草地上。
我和他又开了几罐啤酒。他到底是酗过酒的人,酒量堪称巨大,几瓶酒下肚,依然脸不红心不跳。
我则是喝了两瓶,就晕乎乎的。分不清眼前的满天星到底是夜幕上宇宙悬浮的星球,还是脑袋发晕的幻象。
聊了性,我们又聊到死亡。
“你准备怎么处理你的后事?”莫亚蒂问我。
我打了一串酒嗝,“应该就是最传统的方式,烧了吧。”
他拿着酒瓶直接对嘴吹,喝了一大半,他评价道,“没意思。”
我乐了,反问他。“那你觉得怎么算有意思?”
喝了酒,也不知道莫亚蒂是说的真话还是假话,“把你上传到我做的人工智能里。”他说,“也许你能在和机械生命融合后获得永生也说不定。”
我拍拍自己被酒精烧红的脸颊,没好气地翻身,顺势给了他一拳,“好恶毒的诅咒,我最近没有得罪你吧,莫亚蒂?”
莫亚蒂还信誓旦旦,“这可是人类的可行进化方向之一。我十二岁的课题研究。”
我对此敬谢不敏,“这种时髦事还是饶了我吧,”我说,“就让我这种老古董化成灰吧。”
莫亚蒂也翻身,和我面对着面。我和他离得不远不近,恰好能嗅到对方身上的酒气。
细长的草在我们俩之间拂动,一些草尖儿扫到我的脸上,弄得我痒痒的。夜晚的泥土很软,有股被雪浸湿的味道。
“为什么?”莫亚蒂又问我,他的蓝眼睛望着我,一定要一个答案。
我知道,我也必须给他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否则他说不定真能在我死后,将我的意识上传。
“这不应该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吗?”我试图和他讲道理,“人需要死亡,故事需要结束,世界也需要新陈代谢。”
他自鼻腔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他讥讽道,“你这么大义凛然,好像你要为所有人负责似的。”他阴阳怪气,“姜冻冬,你表演型人格吧?”
我心想,我要是表演型人格,那你岂不是被我演了一辈子?“你就不能说我是个共产主义利他者吗?”我反驳道。
他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又不被包含在你的‘利他’的‘他’里面。”莫亚蒂不大高兴地盯着我,“我呢?如果我按照你的意愿做了,我能得到什么?”
一只红色的瓢虫在他说话的间隙,跳到了我的手指上。我对它吹了口气,它很快振动着有五个白点的小翅膀飞走。
我和他的闲谈中,锅里的牛油已经凝结成了块儿。浓郁的食物香味散去了,玻璃棺材内鲜花的芬芳在夜晚越来越浓郁。
我回答莫亚蒂,“你能得到两个好处。一个是失去我,另一个是永远不会失去我。”
给棺材加种了迎春花后,我和莫亚蒂正式与小星球告别。
我们又回到了养老小屋,或者也可以称之为我们的家。虽然这几年我和莫亚蒂时不时就外出,常常好几个月不着家,但回来了,还是会有种落叶归根的放松和惬意感受。
上个月家里的浴缸翻修了,修到另外一个独立的内透外黑的玻璃房间,和盥洗室分离。这是莫亚蒂的意思,他喜欢干干净净地泡澡。
我本来不大能理解。我年龄上来了,怕滑倒,也嫌麻烦,因此浴缸用得少,大多时候我都是冲澡。
但是,当我学着莫亚蒂躺在浴缸里,任由热水没过耳朵,世界忽然宁静了下来。我放松四肢,缓缓顺着水漂起来,蓝天白云在我的眼前铺开,如同无边无际的画卷,我也能理解他的喜欢了。
慢慢的,我也养成了泡澡的习惯。不过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发呆一两个小时,我通常是边看书边泡,嘴里啃个橘子吃几块饼干。
当然了,我还会时不时使唤莫亚蒂,“莫亚蒂!我要喝热牛奶!”
莫亚蒂往往会一脸不情愿地给我热牛奶。“烫死你算了!”他如此恨恨道,然而,马克杯里的奶温度刚刚好,我搅拌底部,里面还放了些蜂蜜。
今年开始,我的消化能力陡然衰退。
我过去总担心自己掉牙,可如今牙口倒勉强还嚼得动,肠胃却已经有心无力了。
我以前是无肉不欢,一顿没吃上肉心里都潮得慌。现在到底是老了,不服不行,哪怕只是嘴馋多吃了几片肉——尤其是猪肉,肚子就会胀气、难受得想呕吐,还会放又臭丑又响亮的屁。
为了我可怜的肠胃着想,家里每日吃的两荤一素,也变成了一荤两素。莫亚蒂还会定期帮我做促消化的营养液。
第一次,他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液体出来,放到我面前,我看着眼前黑得连反光反应都没有的液体,忍不住发怵,“总感觉我吃了这个会直接归西。”
他清洗着各种玻璃试管、烧杯,闻言抬起头,赏给我个白眼,“哪儿这么多废话?”
我拿出英勇就义的气魄,一饮而尽。但很快,我就彻底接受了眼前黑糊糊的玩意儿。
至少在喝了营养液的一周时间里,我敞开了肚皮吃任何食物都没关系。那也是每个月里我最快乐的时光。就算是炸鸡、烧烤之类的垃圾食品也能吃。
一周后,营养液的效果减弱,我只要稍稍控制饮食就行。全程没有副作用,只是需要莫亚蒂来控制我的用量。
每次他看着我喝完营养液,都会冷冷地告诉我,“如果你上瘾了,我就再也不会帮你做。”
我则对他的告诫哭笑不得,在他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我的意志还没薄弱到那种程度啊!”我说。
对我来说,吃和睡两个原始欲望都至关重要,任何一个受限,都太痛苦了。有了这个营养液,能允许我有好好吃饭的机会,我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怎么还能强求更多呢?哪一天营养液失去了它的效果,那也是应当的。
我和莫亚蒂就这样普通地生活着。
即便晚上他睡觉总是不安分,拿脚蹬我的肚皮,但我也不甘示弱,用手插他的鼻孔。我俩也算得上是和谐共处。
矛盾也时常存在。有时候,我们出门遛弯,我看到他又没穿袜子,唠叨他几句容易着凉,他不耐烦地说自己知道照顾好自己,我反问他那前天扁桃体发炎肿痛的是谁?
他说不过我,就要和我吵架,“烦死了!我说了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非要来当我妈吗?”
我也不甘示弱,“关心你就是当你妈了?那我等会儿就冷暴力你,看我能不能再当你父爱如山的爹!”
吵着吵着,我俩的脾气都上来了,他一个人快步走到前面,我则是背着手慢吞吞跟在后边,谁也不理谁。
但到下一个拐角,我一走过去,就看见他站在墙下面等我。于是,我们牵起手,又和好了。
迈向八十八岁的冬天,我收到了我另外一个侄儿小晓的请帖。是他的孩子百日宴的邀请。
小晓在六年前结的婚,那个时候我正在犄角旮旯处旅游,没法赶得回来,只能远程视频向他祝福,实在是遗憾。今年他孩子的百日宴,我说啥都得去一趟。
不过在此之前,我先得想办法压下我身上的老人味。
春秋凉爽,无伤大雅,夏天出汗多,可我洗澡也勤快——唯独冬天,身体的代谢愈加缓慢,我偏偏又无法洗太多澡,是老人味最重的季节。
莫亚蒂说我身上的味道像发酵的苹果,我仔细闻闻,自觉与熟烂的葡萄更接近。它确实不臭,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腐败的果实,那种剥开皮,里面挤满了一只只黑色的苍蝇的果实。
好在距离百日宴还有一个月,足够我和莫亚蒂找到应对之策——那就是用切碎的菠萝和花椒泡澡。
我万万没想到,原来曾经莫亚蒂要尝试的泡澡配方还真的有效,不仅泡一小时,能去掉我身上一天的老人味,还让我一觉睡到天亮,半夜再也没突然醒来。
我当即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地认错,忏悔我当初不分青红皂白拒绝他这么泡澡。
“早说了能治头疼。”莫亚蒂老神在在,他耷拉着眼皮,透出一股隐隐的自得。
“我以为你是想背着我把自己煮了。”
“我煮自己干嘛……?”莫亚蒂匪夷所思。
我当初对他要用菠萝和花椒泡澡也匪夷所思,“谁知道呢?说不定你想尝尝自个儿的味道呢?”
总之,顺利掩盖住了身上的老人味,我带着莫亚蒂如期参加我侄孙的百日宴。
我被叫做爷爷已经好多年了,突然真的有了孙子辈的亲戚,感觉还真是奇妙。
这些年过去,小晓青年时的羞怯也逐渐褪变为一种成熟的温和与可靠感,他说话还是细声细气的,笑起来的时候,也依旧会用手半掩住两排糯白的牙齿。他站在门口迎宾,见到我了,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
“叔叔!”小晓跑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叔叔!好久没见到你了!”
我也很多年没见到这个孩子了,上下仔细打量他一番,“哎呀,人瘦了不少!”
小晓抿着嘴笑,他注意到我身边的莫亚蒂,他是个体贴细心的孩子,不需要我介绍,“叔叔你好!我是小晓,”他同样热情地和莫亚蒂握手,“欢迎你们来孩子的百日宴。”
莫亚蒂也很给面子地扯出一个笑来,“你好。”
小晓过得很幸福,他既没有再装成omega骗别的alpha、beta恋爱,也没有再掩饰自己一激动就打奶嗝的被动信息素。他找到了一个能够让他安心做自己的爱人,一位beta女性。
我们在他的带领下往宴席深处走,我谈到以前他还焦虑自己没人爱的事儿,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还是做女同好!”
莫亚蒂没见过小晓。小晓走远招呼别的客人了,他安静地盯着小晓看了会儿,在小晓要觉察到他的打量时,他收回视线,对我说,“你的这个侄子,和你长得最像。”
我倒是从没注意到这一点,“诶?真的吗?”说着,我也看向小晓。
在他和小菜两个侄子里,我对小菜的关注更多,或者说,我几乎不主动关注小晓,也没有深刻地记忆过小晓的样貌,只留有一个滞后的印象:一个拿发旋对着我的腼腆孩子。
但很快,莫亚蒂又纠正,“脸型和眼睛很像,其它的不像。”
宾客陆陆续续地来齐了,我和莫亚蒂坐在靠墙的圆桌,看着小晓和他的伴侣抱着孩子登场。
随着小晓一家三口步入餐厅,宾客们接二连三地站起身,对他们怀里的孩子发出赞叹。
孩子被包裹着淡粉色的襁褓之中,小小的,如同一条胖乎乎的毛毛虫。在我这个角度,就算站到餐桌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见孩子嘟起的脸颊尖儿。
莫亚蒂对孩子没什么兴趣,他和我一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只是为了表现出友善。
“如果你现在有孩子,会给他取什么名字?”吃席的间隙,莫亚蒂问我。
我正嚼着虾子,我看了莫亚蒂一眼,不假思索滴回答,“葁燕吧。”
莫亚蒂挑了挑眉,“燕?有什么寓意?”
“记不清了,”我说,我吐出嘴里的虾尾,“不过很早以前,大概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决定要是我收养了孩子,就给他取名为燕。”
比起名,莫亚蒂更奇怪孩子的姓,“和你一个姓氏?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些。”他说。
如我一般平民出身的人,基本都是不冠姓。我的姓氏都是取自我父母姓氏的一部分。
假如要冠姓,比如柏砚、柏莱,那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个人爱好,一个是说明这儿已经有重要到足以继承的财富,可以依靠血缘形成家族。
我知道莫亚蒂误会了,赶忙手指头沾了些水,在纸上给他写出‘葁’字“肯定不是我那个姜啊,我才不想要什么血缘家族,”我将纸递给莫亚蒂看,“是这个葁……”
莫亚蒂歪了歪脑袋,他盯着用水写下的‘葁’不解,又似乎是不确定,“为什么有艹字头?”他问。
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
我理所应当地介绍,“因为你的‘莫’上面有艹字头。”
莫亚蒂却被我的话烫到了,他向后缩,背部几乎要贴到椅子的靠背上,“哈?”他睁大了眼睛,眉毛几乎要挑到后脑勺去。“和我有什么关系?”他问。
我停下拿筷子的手,用手背撑住脸,饶有兴趣地望向莫亚蒂,真难得,我居然能在他脸上看到这么夸张的不可置信。
“不是你问的我如果现在有孩子,会给他取什么名字吗?”我反问他。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那如果现在、此刻,是裴可之问的你呢?”他改变问题对象,再次询问我。
“那我还没想过,”我如实回答,“毕竟裴可之没问过我这种问题。”
莫亚蒂脸上的惊讶已经全部收敛回去了。他重新懒散地趴坐在椅子上,蓝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姜冻冬,你还真是活在当下啊。这些话张开就来。”
他的话语间飘起淡淡的讥讽,似乎是在指责我的轻浮。
我对他的阴阳怪气早就百毒不侵,“安心啦,目前只有葁燕。”我无所谓地舀了一碗蔬菜汤,边吃边告诉他,“更何况我就只给准备了一个名儿。”
莫亚蒂又不吭声了。
我用余光瞥见他长久地盯着——桌上那张用水写下‘葁’字的纸巾。久到上面的水都被吸收得一干二净,连字都消隐了,他拿起那张纸,对折,收进了衣服的口袋中。
饭吃到一半,孩子睡醒了,心情不错,小晓夫妇俩趁此机会带孩子上台抓周。
酒店两个应侍生合力端来一张巨大的圆盘,上面依次放着笔、书、鞋子、衣服、毛绒玩具等等。饭桌上的宾客都凑到酒席台前看热闹,逗孩子的哄笑声此起彼伏。
我和莫亚蒂两个老东西挤不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也看不清在圆盘上爬来拍去的孩子会选择什么。过了一会儿,人群发出哄笑,我们听见有人说孩子抓到了柑橘。是吉祥的象征。
但莫亚蒂却对我说,“柑橘,多产、低价,常常被人榨成果汁,过得太辛苦了。不是什么好水果。”
好在现在饭桌就我们俩人,他的声音也放得轻,没人听到他不合时宜的点评。
我反驳道,“柑橘,有柔软的果皮,饱满的果实,一瓣一瓣可以分给你想给的所有人,只要把籽吐进土壤,来年又会结出好多好多新鲜的柑橘。怎么会不是好水果呢?“他听我噼里啪啦地说完,指着我说,“你就是柑橘。”
“那你是柠檬。”我嗑着瓜子说,“一天到晚都在发酸发涩。”
他不太服气,我接着又道,“除非用刀把你切开,否则你永远不会对谁敞开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