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by妤芋
妤芋  发于:2024年0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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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为什么焚碳自杀?”我问。
莫亚蒂答得很现实,“得了性病吧,还有患上了别的会失去体面的病。”
我忍不住发笑,但笑声还没来得及蹦出胸腔,一串含着痰的咳嗽先从肺里接踵而出。咳得我蜷缩起来。
凉席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今年夏天确实发生了太多。先是柏砚去世,接着是李教官,加上前段时间莫亚蒂闹自杀,我的情绪波动太大,前后忙来忙去,心力憔悴。在这种内忧外着凉的双重夹击下,我又老得一批,不生场大病才怪。
我抚着胸口,理顺气息,顺带反省自己的失控。
唉,当时我怎么就被莫亚蒂刺激得上头了?还着了这个贱人的道。
回想起来,我一把年纪了,还玩年轻人病娇的那一套。什么‘不如死在我的手里。’——天哪!我到底是怎么有勇气说出这句话的?这让我这个八五老人说‘亚比,囧囧囧~’有啥区别?
如今我回想起来,真的羞耻得让我情难自已,恨不得当场吞枪枪毙自己半小时。
总感觉我这辈子最后的清白也没了。
我沉痛地闭上眼睛,为我逝去的最后的体面哀悼。
临近傍晚,我的身体还很虚弱,站起来就头晕目眩,躺坐着都是勉强。
莫亚蒂难得没有作妖,他颇为识相地爬起来,身残志坚地撑着把手,坐回轮椅上,推着车轮去厨房做晚饭。
他擀了面块,煮了一锅番茄牛肉面。番茄被他熬得软烂,加了些盐油炸汁,味道酸甜,煮得挺好。吃到最后,我和他把汤都分完了。
肚皮暖和了起来,我喟叹一声,舒服多了。连带着,我看莫亚蒂的眼神都变得仁慈起来,“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我鼓励道,“知道不饿死自己了。”
本来我以为,今天多半要以订购外卖来应对。
莫亚蒂对我的夸奖嗤之以鼻,“神经。”
吃了晚饭,我和莫亚蒂也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再次重新躺回床上。
自医院回来后,我就打通了和他的卧室隔门。我和他的卧室变成了当初我与裴可之住进来的格局,两个卧室拉通,两张床并排在一起,睡觉同房不同床。
这样做的主要原因在于——
“我想尿尿。”
我正要遨游梦乡之际,就听见莫亚蒂的声音。
我强撑开眼皮,从床上坐起来。吃了晚饭,我的体力有所恢复,发烧导致的肌肉酸软、头昏脑胀也有所好转,现在至少能下地走路。
当时裴可之设计这个小院时,更注重风雅野趣,忽略了实用性。盥洗室被独立在后院,须得穿过户外的小道才能抵达。且小道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头砌出来的,坑坑洼洼,莫亚蒂的轮椅没有帮助,很容易翻车。
我打着哈欠,推着莫亚蒂,到了马桶边,我顺手帮他脱下裤子。
他坐在马桶上,盯着我,没说话,也不尿尿。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干嘛?尿啊,”腿瘸了,莫亚蒂只能坐在上厕所,他早该习惯了才是,我疑惑的视线从莫亚蒂的脸庞向下移动,试图寻找他不尿尿的理由,“难道还要我帮你扶着?”
莫亚蒂无语地瞪了我一眼,“姜冻冬,你先出去。”
哦,看来是紧张了。
我摊了摊手,一脸‘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地往门口走去。真是的,他有的,我都有,他没有的,我也有,我都不紧张,他紧张什么。
更何况,我活到这个岁数,早过了看到器官还会害羞的年龄。什么唧唧我没见过?和我打过照面的都不知道有多少根了。
边走,我边安慰莫亚蒂,“这有啥紧张的,”我吹起口哨,“嘘——嘘——”
回应我的是莫亚蒂朝我扔来的卷纸。
站在门口,我听着盥洗室里的水声,心里不禁感慨,莫亚蒂真是干一行爱一行,不干一行忘一行。他下海的时候可比我混不吝多了,能神色自若地在我面前裸着吃饭的那种。上岸了几年,他越活越冰清玉洁了,搞得我挺不习惯。
等他洗完手,我推着他回去继续睡觉。
我满脸困倦,哈欠连天,莫亚蒂倒一副清醒得可怕的模样。我问莫亚蒂怎么不困?
他抬起头,瞥了我一眼,“谁知道你半夜会不会发烧把自己烧死。”
我打到一半的哈欠顿住了,我摸摸鼻子,“我下午晕过去是不是吓到你了?”
莫亚蒂收回视线,矢口否认,“没有这回事,我怎么可能被吓到,”他不屑地回答,“有什么好吓到的。”
哦,我平静地想,听上去是被吓到了,还吓得不清。
这么一想,我居然有种报复成功的幸灾乐祸。谁叫莫亚蒂这些年为了吓我一跳,自杀了不知道多少次?我偏偏还真就每次会被他的自杀吓到。
都说小病难熬,我算是体会到了。
我的这场风寒,持续到秋天快结束了,依旧没有完全根治。炎症始终没消失,积郁在胸腔处,我每到傍晚就咳嗽个不停,咳得声音沙哑。我和莫亚蒂开玩笑说,这应该就是我的第二个变声期。莫亚蒂翻了个白眼。
这大概也算是我的身体在垮掉的信号,我的免疫力一年不如一年,老毛病也逐渐变多,从骨质疏松,到风湿性关节炎,再到体检医生告知我说,我出现了心力衰竭的早期症状。
我并不意外这个结果。毕竟我左胸口跳动的,不算是我原装的心脏。年轻时的身体修复手术替换了大部分坏死的脏器,心脏也在其中。它的功能受损也在常理之中。
太叫人不平衡了!我勤勤恳恳地保养身体、维持健康作息这么多年,结果落得一身毛病。但莫亚蒂鬼混瞎玩,时不时三天一小死,五天一大死,体检却显示他健康得能吃下一头牛。
我叹气,风水轮流转,我逐渐体会到以前别人是如何看待我的An体质了。
莫亚蒂抽中我手中的报告,语气淡淡的,“我以后也不会好过到哪儿去。”
他对他未来真正步入衰老期后要经历的病痛,保持着一种旁观的冷漠态度,漠然地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
我哭笑不得,“干嘛诅咒自己啊?”我明白他说这话的意图,“哪儿有你这么安慰别人的。”
莫亚蒂双手环胸,不知道怎么的又来了脾气,哼了声,就不搭理我了。
今年冬天很冷,但没有下雪,我平稳地来到自己的八十五岁。
上次在餐厅,我答应陈丹要补给他一个退休聚餐。左右现在清闲,我便主动联系了他,问他有没有时间赏脸吃饭?
通讯里,陈丹显得很不自然,与我的对话中少了往日的熟稔和随意,多了些既想端着架子的冷淡高傲,又想与我重归于好的小心翼翼。
具体表现为,在简短地对我的问题答了“嗯。”、“哦。”之后,又发觉自己态度不够好,立即补充似的说一大堆话。
我有些想笑,但还是假装一切如常。
唉,这有啥重归于好的呢?我和他的关系又没有坏掉过,只不过是不欢而散,生了一次气。在我这儿,气消了,说开了,也就行了。
但这种冲突对陈丹来说,显然是不安的,是一条和谐亲密关系上的裂缝。比起修缮那条缝,他宁愿举起盘子,砸向地上,摔个四分五裂。
要是我不主动给他打这一通通讯,陈丹没准儿能好几年都不联系我。
这回儿,我和陈丹没再约饭,我们约到在他的家里见面。
我以前来过陈丹的家里几次,他的家又大又气派,特有格调,独占一个山头,不仅有私人温泉、桑拿房、SPA疗养的房间,以及冥想空间,和三层楼拉通的藏书阁。房子的花园也大,除了望不到尽头的草坪,在花园的中央,还挖了片湖泊,跟度假村似的。
每次来他的豪宅,我都会羡慕得流口水。
但这次,他迎接我进去,我看到的却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客厅。房屋里的装饰全撤了下来,家里的帮工不断从上楼又下楼,搬运一些小物件,沙发、茶几这些大家具则被套上了防尘罩,一切都昭示着房屋的主人将要出一趟远门,并且是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回来的远门。
“你怎么穿得这么厚。”陈丹上下打量面包人似的棉服和厚厚的围巾、手套,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和笔挺的灰色格子毛呢裤。
“不太耐冻了,”我脱下毛茸茸的耳罩,笑着答道,“怕又着凉。”
房屋里在浩浩荡荡地搬家,陈丹便带我到花园去。
我们坐在湖泊边上的摇椅上聊天,他分给我一把鱼食,几颗小籽撒下去,池子里鲜红的锦鲤争先恐后地朝我们涌来,一条顾涌着另一条,像翻滚的花。
我和他都望着池塘里的鱼,“你准备去哪儿?”我问道。
陈丹说他准备远离人烟地生活,隐居几年。
我侧过脸,惊讶地看向他,“为什么?”
他双腿交叠,坐姿随意,态度到自然了许多。“避免我又忍不住插手小孩子之间的事,”他耸了耸肩,见我面露茫然,他撇了撇嘴,“就是沈芸云和我以前秘书的纷争。部门就他们俩是主事人,每天闹得不可开交。我干脆消失几年,让他们谁也找不到我。”
我瞬间便理解了陈丹的难处。如果小莱和小菜每天掐架,还要找我来仲裁,那我肯定也会想玩消失。所幸这两个孩子发展的领域交集不大,各自安好。
“一个人吗?”我接着问,不免担忧,“有谁陪着你吗?”
陈丹闻言,短促地笑了一下,“谁会陪我呢?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他用嘲弄的、冷峻的语气说,“我就是个绝望的寡妇,即恶心alpha,也爱不上omega,又看不上beta。”
“有时候我连自己都不喜欢。”他说。
于他这样的究极完美主义者而言,肌肤上的一颗痣,都是难以容忍的瑕疵。
我对陈丹的愤世嫉俗早已见惯不惯,年轻的时候,陈丹经常被那些肌肤上的痣扰得辗转反侧,以至于他总是半夜起床,坐在书桌上,一本正经地手写无数份消灭全人类的企划书,当然alpha优先。后来这份企划书,演变成为了消灭宇宙上所有智能生物的策划方案。
“那你是不是也很烦我?”我问。
他瞥来一眼,“当然,”陈丹说,“以前我每次听到你结婚了又离婚,就觉得你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现在我看到你爱着这些alpha,还是觉得你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那可真是抱歉……”我讪笑着挠挠后脑勺。
又谈到了这个他和我总绕不开的话题,“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对alpha有这么多的爱?”陈丹不知道多少次如此问我。
我也无可奈何地不知道多少次重复我的答案,“我说过,不是我爱alpha,而是我的爱人恰好都是alpha而已。”
草坪上刮起一阵风,姜冻冬重新戴上耳罩。毛茸茸的棕色的耳罩在他的耳朵上,如同发霉的猕猴桃。
博爱者理应爱所有人。
陈丹从不怨恨姜冻冬不爱他。他也没想过要得到姜冻冬的爱——虽然这些年,他的许多行为举止容易惹人遐想,但他在本心里,并不期待姜冻冬对他的私人之爱。他期待的,是姜冻冬能够保持持之以恒的博爱。
这样的博爱,姜冻冬确实坚持得很好,让陈丹很满意。可是,在满意的同时,他越发怨恨地发现,那些和性欲、私欲相关的爱,姜冻冬始终只对alpha开放。
这一点儿也不公平。陈丹想。
这种不公平,就像是真理世界中那颗最完美的鸡蛋被磕破了皮,露出一口黑色的小洞。无数黑色的蚂蚁从洞洞黑暗里爬出来,一只一只细细密密地沿着裂缝攒动,陈丹每每看一眼,便觉得心烦意乱。
“那你怎么就没有爱上一个omega、beta之类的呢?”陈丹不甘地问。
姜冻冬无法理解陈丹的不甘。他只能摇摇头,温和又无奈地回答,“只是没出现这个人而已。”
“真是不公平。”陈丹说。
说完,陈丹和姜冻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花园里的风变小了,陈丹在余光中看见姜冻冬微红的鼻尖,和嘴唇里几颗不那么整齐的下齿。
他们这个话题到此结束,和以往很多次一样。
“哦,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陈丹想起柏砚前几年大张旗鼓筹备的计划,顺口和姜冻冬说,“那个草案已经决议通过了,你可以放心。”
谁成想,姜冻冬揉着鼻子,一脸懵地望向他,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草案?”
陈丹顿了顿,他端详着姜冻冬茫然无知的神色,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一直误会了——那份草案或许根本不是姜冻冬的意愿,而是柏砚自己的想法。
又或者说,这是柏砚准备给姜冻冬的惊喜礼物。
想到这儿,陈丹不免冷笑,他才不要来做这个好人,他才不会帮柏砚。既然柏砚死了,没机会告诉姜冻冬,那就永远别告诉了。
“你很快就会知道。”陈丹笑了笑,含糊地说。

柏砚给我留下的布偶,如今基本上都能被我和莫亚蒂成功复刻出来。
剩下还没被攻破的四五个棉花娃娃,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布料的问题。有些布料是特殊定制的,必须找到尺寸足够大的样布,才能委托厂家再生产出来。
为此,我决定去他的工作室看看能不能搜罗出他的布料样品册。他以前是有这个习惯的,我记得。正巧快新年了,也是时候去他的工作室打理一下,扫扫旧气,迎接新气象。
工作室的网站在莫亚蒂的帮助下平稳运营,虽然柏砚的讣告发布后,原本的客人流失了一半,但时不时还是有人下单购买。极少数时候,也会有一两个新客,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这个店铺的,可能来自其它熟客的介绍吧。
不过,出发之前,有一个小问题需要解决。
“你诚心点儿啊!”我瞧着莫亚蒂散漫的样子就着急。
莫亚蒂盘着腿,坐在火盆旁边,一手撑脸,一手抓起四五张黄纸就往火里扔,时不时有几张黄纸随着风飘逸而出,洒落到一旁。
盆里的火苗越烧越小,眼看就要熄灭了,我赶紧往莫亚蒂怀里塞了两个翻墙倒柜才找到的硬币。
通过掷硬币能和死去的人沟通重要大事,如此,就能知道柏砚是否同意莫亚蒂去他的工作室。这是老祖宗的智慧,两枚正面代表同意,反面代表反对,一正一反则是需要思考。
“啧,烦死了!”莫亚蒂毫无诚意地啧了声嘴,他吊着眼梢对火盆说,“喂,我要去你的工作室。”
说完,他朝地上掷出两枚硬币——硬币翻滚一圈,接着“啪”地一下就是俩明晃晃的反面,这说明柏砚拒绝了。
莫亚蒂语气轻蔑,“你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稀罕的,要不是缺几块布,我才不会去。”他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铁盆里的火光,“还有,你的网站真的搭得很low,”莫亚蒂挑衅地对着火盆说,“你的秘钥最好也在你的工作室,要不然我就完全更改你的网站,消除你的痕迹。”
说完,他再次掷出两枚硬币——很显然,他的威胁起作用了。这次硬币动都没动,直挺挺地亮出两个反面。柏砚非常干脆地拒绝了。
哪有这么求人的?能答应就怪了。“你在狗叫什么啊莫亚蒂,”我朝莫亚蒂的背蹬出一脚,“好好说话,听到没有?”
他威胁柏砚,我也威胁他,“柏砚不同意的话,你就一个人在家里面吃糠咽菜!”
莫亚蒂被我踢得踉跄,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瞪我,“封建迷信。”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又烧了一把纸钱,等火旺起来,他说,“你以为我想去吗?我是陪姜冻冬去好不好?”
说完,他又掷出两枚硬币——他掷得比前两次用力多了,硬币咕噜咕噜滚出几米远,绕了两个圈才摇晃着倒下。我和莫亚蒂都伸长了脖子去瞅,嚯!两个正面。
莫亚蒂满意地哼了一声,他爬起身,环抱着手,离开火盆,“走吧,”他对我扬了扬下巴,鼻子要翘到天上去。
我拉住他,又把他拉回到院子,“等一下,我帮裴可之问一下。”
我和莫亚蒂都走了,就只剩下裴可之了。过新年让他一个人看家,未免太残忍。
“哈?你还要背着裴可之的骨灰盒?”莫亚蒂不爽地嚷嚷,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你要为他守孝吗?”
“少啰嗦!”我捡起地上的硬币,指挥着莫亚蒂继续往火里扔黄纸。等逐渐熄灭的火复燃,我对着火问,“柏砚,裴可之能去你的工作室吗?”
两个硬币没有丝毫犹豫地落到地上,两个正面,很顺利地同意。比起莫亚蒂,柏砚对裴可之的印象显而易见更好。
莫亚蒂见状,面对火盆的脸色更臭了。
就这样,我一手拽着莫亚蒂,一手抱着裴可之,拖家带口地登上了驶往边界的飞船。
横跨大半个星系,旅途漫长,我一把年纪,难免疲惫。而一旦疲惫,往往就离迷迷糊糊地犯错不远了。
下了飞船,快走到港口时,我突然感觉左手的手感不对。停下检查后,我大惊失色地发现原本黄色布袋里的裴可之不翼而飞——变成了我在车上买的一罐泡泡糖!
我脑子一团乱,不管不顾,拔腿就往回冲。
身旁的莫亚蒂被我吓得懵了下,好在手疾眼快,他迅速扯住我,皱着眉,“你发什么疯,姜冻冬?”
我大吼,“你撒开!裴可之走丢了!”
一种浓浓的无语瞬间挂到莫亚蒂的脸上,他吊着那双死鱼眼,相当不耐烦地在自己的储物空间掏了掏,随后,在我急得快喷火的注视下,他单手捧出一个雪白的瓷坛,”你看看这是谁?”
裴可之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抱着失而复得的裴可之,不禁老泪纵横。这要是弄丢了,我该怎么交代!
“吓死我了!呜呜呜!”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怀里的骨灰盒保证,“我再也不给你供奉苹果了,裴可之,你千万别再给我开这种玩笑——我回去就请你吃辣子鸡!”
泪眼朦胧间,我看向莫亚蒂,只觉得他的身影变得无限伟岸。虽然时不时在裴可之的罐子上画王八,但莫亚蒂偶尔也会在关键时刻出乎意料的靠谱。
港口来来往往的人被我搞出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时不时侧目瞥向我。我心情平复下来后,在这种注视下,忍不住老脸通红,好在身旁的莫亚蒂泰然自若,他的镇定与无所谓很大程度地缓解了我的羞臊。
见我冷静了,莫亚蒂双手环胸,朝港口外的城市努了努下巴,“走吧,再不走太阳都要下山了。”
我胡乱地点头,伸手揩去脸上的眼泪。莫亚蒂看我的眼神又嫌弃又无奈,他叹了口气,伸手抓住我的手腕。
“真是服了你了,多大点儿事,”他嘴里数落着我,手上拉着我往港口外的夕阳下走,“这种小事都能把你急哭,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于是,莫亚蒂拉着我,我抱着裴可之,我们再次踏着落日金灿灿的余晖走向柏砚的工作室。
距离上次来,已经过了五个多月的时间,工作室门口的信箱意外地塞满了纸质的信件,满得甚至堵塞住信箱的开合,必须得先伸手掏出一沓才行。
这些信应该都来自这颗星球上的年轻人,不仅信封五颜六色,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形状,常规些的把信当粽子包成三角形,特殊些的有折成青蛙的、千纸鹤的,还有魔法杖的。
我坐在一楼的长桌前,打开了些信查看,早期的都是拜访贴和慰问贺卡,关心柏砚怎么一直没再营业。我发布完柏砚的讣告之后,剩下的信基本以悼念为主。
我望着手里的信,不免惋惜柏砚无法亲自查看,否则他也一定能感到这种年轻人的可爱,以及属于年轻人的活力。
因为工作室是柏砚唯一没有指定继承人的遗产,上次走了,就再没人来过。
院子好几月未曾打理,堆满了梧桐树的落叶,这些叶子棕得发黑,一片垒着一片,垒成层层的波浪,踩在上面,会发出一阵咔擦咔擦脆生生的声响。
屋里也积了厚灰,我刚踏进去时没做防备,被空气里的浮尘呛得连带好几声喷嚏。
很难想象,上次我来到这儿的时候,还是在举行周年庆的时候。那个周年庆——柏砚准备好久。他买来彩灯、气球和彩带,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小玩意儿,我打下手,和他一起装饰场地。
我们还准备了很多茶歇,一些是提前订购的,一些是我们自己做的。那场周年庆很成功,熟客们络绎不绝,叽叽喳喳地挤在工作室里参观。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
现在,我站在门口,望着偌大的、寂静的房屋,心里空落落的。整个房屋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灰色角落,到处都弥漫着一股久没人居的阴冷。然而,我又能清晰感知到这儿曾经热闹非凡的余韵,仿佛周年庆那天下午络绎不绝的拜访者、挂在天花板的白色气球、门外簇得快放不下的花篮都还历历在目。
这时,莫亚蒂打断了我的忧郁,“别在这儿伤感了,”他靠在墙边,懒洋洋地说,“快点做晚饭,我要饿死了!”
我心中的那些情绪霎时间荡然无存。我没好气地指挥着莫亚蒂拿芦苇编的大扫帚去扫院子,扫完才能吃饭。
莫亚蒂才不愿意,当场一屁股坐到门口的台阶上,“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他说着,手指向我怀里的裴可之。
眼下裴可之找到了,我当然要卸磨杀驴,“哼,”我傲慢地仰起下巴,“一码事归一码事。这个不算。”
“好好好,姜冻冬你好得很。”莫亚蒂满腹牢骚地站起身,极度不甘心地接过扫帚。
我看着他走向院子的背影,我猜他不甘心的不止是要干活,更是要给柏砚干活。先前在家里复刻娃娃,莫亚蒂也是这种不爽的态度。
安排好了莫亚蒂,我接着让家政机器人擦拭连通了三层楼的落地窗,我自己则提着拖把和清水桶给一楼清灰。
毕竟一口气也做不完,今天先扫一楼的工作室,好歹弄出个我和莫亚蒂的落脚点。明天整理二楼的休息区,过俩天再弄弄三楼的仓库,活儿就能干明白了。
等莫亚蒂把所有落叶都集中堆在树下,我正将带来的汤圆下入沸水。
这是特意带来的,全都是我自己包的汤圆,用的最好的汤面面儿和馅。是很久以前达达妮教我的,说是要新年时吃,寓意团团圆圆。
外面天色渐晚,但根据我的经验,此时还不是这颗星球的晚饭时间,外面的餐厅都还没开门。当下很多年轻人都喜欢八九点再吃饭,因此先垫一垫就好,晚点儿我和莫亚蒂再出去逛逛,看能打些什么牙祭。
莫亚蒂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他不在意吃什么。他吃饭的一贯宗旨向来是不饿死就行,饿死了也行。
汤圆面上的冰在热水里逐渐融化,慢慢的,原本透明的沸水,变成白色的面皮汤。我把火调小,莫亚蒂倚靠在饭桌边儿上,他歪着脑袋,盯着我,盯了一会儿,他问,“姜冻冬,你是不是已经八十五岁了?”
“对啊,”我诧异地回答,“你忘了?上周初冬,我就八十五岁了啊。”
莫亚蒂哦了声,他的视线从我的身上挪开,挪到墙上的一张油画,“那真是恭喜你啊,姜冻冬,快到终点了,没几年活头了。”
他说这话时,听上去有些许沮丧。似乎是沮丧先死掉这件好事轮到了我头上。
我转过身,笑着搅拌漏勺,免得汤圆粘在锅底,“也恭喜你,”我戏谑道,“勉勉强强快到中点了,还能再活一回从你出生到现在的时间。”
莫亚蒂今年八十三岁,正好就是An基因等级平均寿命166年的一半。假若把此时此刻看作一生,他的确还可以再来一生,再体验一次从出生到现在的八十三年。
莫亚蒂闻言,果然发出猫被踩到尾巴的短促尖叫。
“好可怕的诅咒!”他跳起来,跳到我身旁,瞪大了眼睛,大声控诉我,“好可怕的诅咒!姜冻冬!你就这么咒我的吗?”
控诉完了,他绕着我走来走去,不停抓着头发,直到抓得乱七八糟得为止。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破大防地指着我,责怪我,“怎么偏偏你就能从这个诅咒里面解脱?”他不满且怨毒地望着我,“啊啊啊!怎么偏偏就你能解脱?真是什么好处都被你占完了!”莫亚蒂说。
锅里的水冒出细细密密的气泡,白白胖胖的汤圆也随着蒸汽一起浮上来。
我看向疯疯癫癫的莫亚蒂,在他明亮的蓝色眼睛里,我清楚地瞧见自己衰老的脸,“嫉妒我?”我顺着莫亚蒂的话,开玩笑地询问。
回答我的,是莫亚蒂嫉妒得瞪圆的眼睛。噢,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嫉妒得发狂的模样。
“嫉妒得我要开始恨你了。”莫亚蒂恨恨地告诉我。
“哦,”面对莫亚蒂的仇恨,我安之若素。我关掉火,指了指锅里的一个挨着另一个的汤圆问,“那恨我之前还吃汤圆吗?”
“……我要芝麻馅和肉馅的。”

在工作室的第三层楼里,我如愿找到了柏砚制作的样布手册。
说手册其实不对,柏砚这次并没有装订成册,他专门准备了三个大柜子,里面垒着一块又一块的40厘米的方形亚克力片。
各种各样的布匹都裁成相同的5厘米方块,四种布为一页,卡在亚克力的凹槽内。拿起其中的一片,在亚克力透明的材质下,每块布料都显得格外精致、干净。
显然,柏砚制作这些样布不仅是为了记录,更有展示的意图。可惜还没找到合适的场合,他就离开了。
我小心地清点柜子里的亚克力,一片片拿出来擦灰,轻拿轻放,生怕留下刮痕。每块亚克力都在4毫米厚,足足有324片。叠起来差不多一米三,我站直的话,是将近我腰部的位置。
莫亚蒂上楼找我时,看到地板上铺满的亚克力片都愣了一下。他站在楼梯口,双手环胸,弯下腰,端详脚边的一片,末了对我感慨道,“还真是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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