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以为她是个来乡下修养肺痨的军火商的女儿,有钱但缺少地位。他本来打算给自己打造一个清贫但纯洁、高贵、不谙世事、惹人保护的贵族形象去迷惑她,引诱她,让她给他花钱,像无数个花言巧语可没有心的贱beta男一样。
于是,他戴的就是这条破破旧旧的灰色围巾。这是他唯一从自己的长辈那儿继承下来的有用之物,上面还有曾经皇家的暗纹,要识货的人才能看懂。如此低调的奢华,再适合装模作样不过。
却没想到,在他文质彬彬地介绍完自己,达达妮·卡玛佐兹直接赏他一脚,把他踹出五米远,‘哪儿来的装逼犯。马的,给老娘死。’莫罗被踹断了两根肋骨,在泥地里翻滚了三圈半,他吐出口鲜血,心里却有熊熊烈火燃烧。十七岁的他恶狠狠地凝视着达达妮,发誓要让她付出代价!
没想到,原本满脸嫌恶的达达妮变得饶有兴趣起来,她蹲在他面前,像拍一只狗似的拍了拍他的脸,‘这个眼神倒是不错。’这就是莫罗的所有故事的开始。
“是的,”年老的莫罗喃喃自语,“她早就死了。”
柏砚平静地注视着面前陷入回忆的老人,像是在看一段影片中的角色。他安静地伫立着,脚下的影子在纯白的地面上狭长而孤单。
莫罗从混乱的思绪里勉强抽身。他老了,这儿除了智能管家,也没别的人能和他说话,他越来越容易陷入不清的神志里。
他再次看向柏砚,疲惫,又要强地打起精神,“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莫罗也不明白柏砚来找他还能为了什么,他已经没有任何价值能为柏砚提供了。可是也不一定——莫罗思忖起来,他久违地开始思考各个利益相关的节点,曾让他兴致勃勃的思考游戏和权力斗争,如今却显得吃力又无趣。
“不为什么。”柏砚答道。
莫罗很清楚,他早已丧失了能让柏砚隐藏意图的份量。他细细地打量柏砚,良久,他确信这就是实话。他同样早已丧失了能让柏砚说出谎言的地位。
“只是来看我?”莫罗诧异地追问。
柏砚没有反驳。他的确只是来看望莫罗,他在试图和过去建立新的联系。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任何其它目的。
但莫罗从未想过如此温情的企图会出现在柏砚身上,他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像是惊诧,又像是不解,还夹杂着一丝微妙的被肉麻的恶心。
“这真是……”他感叹,“出乎意料。”
“你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柏砚。”莫罗说。
柏砚任由莫罗的观察,他知道莫罗的疑心病不会因此停止发作。
莫罗也似乎笃定柏砚还有什么不可告知的主意,他佯装放松地瘫在轮椅上,操控着面板,离柏砚近些。
“你曾经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莫罗说。
他的语气和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满足的人。”他如此评价柏砚,“你不会甘于现状,也不会为谁停留。”
柏砚抬起眼看了看莫罗,老实说,他也有点儿惊讶莫罗居然会说这种话。可见失去权力对人的影响是重大的,连莫罗这种惯会威逼利诱的人,也学会了曾经最不屑的感情牌。
可莫罗貌似忘记了,柏砚在年轻时就对这些情感攻势无感,如今一把年纪了,这些话的真真假假有多少,柏砚心里再清楚不过。
“我知道我对你并不公平,”莫罗承认道,他试图让这场对话变得打动人心,“你从来都是最完美地执行我的命令的学生,可我却没有向你兑现答应的奖励。”
莫罗操控着轮椅,再次离柏砚近些。他坐在轮椅上,只到柏砚腰际的高度,这令他不得不仰起脸,用他曾经最痛恨的仰视去注视柏砚。
“你很优秀……或者说不是优秀,而是卓越。”时隔多年,莫罗终于说出了他藏匿许久的话。这是他难得的真心话。
同样的,和过去一样,在每句对柏砚的赞扬后,莫罗会露出惋惜的表情。这次也不例外,他惋惜地望着柏砚,好像他们还在过去,“如果你有那么一丝丝的世袭贵族血统,一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柏砚从莫罗的口中听过这种说辞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他年轻时,莫罗见到他,就总是以此贬低他,妄图控制他。每每莫罗吟唱这些话,柏砚就总是面无表情地发呆,放空自己,或是思考一会儿该吃什么午饭。
“我没有这个血统,照样做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柏砚说。
莫罗似笑非笑,看上去充满了不屑,“比如呢?”
“比如让阁下你在这儿居住了后半生。”柏砚答道。
这个回答把莫罗噎得半晌没回话。
“我原来竟然没发觉你是这样的脾气……”莫罗轻笑着摇头,原来的柏砚从没有反驳过莫罗,他缄默得像是不会表达的机器,这让莫罗一度认为柏砚个听话的棋子。
但事实证明,莫罗看走了眼。不会叫的狗,的确是最会咬人的。还是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一击毙命。
“可你必须承认,事到如今,世袭贵族依旧是你没有完全啃下来的骨头。”莫罗说,“你甚至还要尊重他们,这样你才能参与到他们早就制定好的游戏。他们根深蒂固,无法撼动——你必须承认,如果你有血统,你会更好。”
“我现在很好。”
“说谎是骗不到我的。”莫罗摇了摇手指。他确信柏砚是在嘴硬,这个世界上谁会不想要世袭贵族的血统呢?生来就是高贵的象征和游戏的入场券。哪怕只是在最外围眼巴巴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馅饼,也足够让人无忧一辈子。
柏砚略有些苦恼,他不擅长辩论,他说话的风格向来是直切要害。可莫罗会假装那些要害不存在。
如果姜冻冬在的话,他会说什么?柏砚假设了一番,姜冻冬的话,可能会可怜莫罗吧?按照姜冻冬的逻辑,莫罗这样的血统论者只剩下血统是没有被剥夺的,所以他才会如此相信,以至于将此视作信仰。
“你在试图抓住你唯一剩下的东西来驳斥我,”柏砚想了会儿,他模仿姜冻冬的思路,接着指出莫罗坚持血统的缘由,“阁下,你似乎忘记今非昔比的道理。”
莫罗没说话。他静了片刻,脸上的笑容也淡去几分。片刻后,为了将这场对话延续下去,他体面地为这段没有营造出脉脉温情的对话画上句号,“看来我们在这个话题上无法取得共识。”
柏砚平静地回答,“我们几乎在所有事情上都无法取得共识。”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柏砚你不是很赞同我吗?”莫罗问。
柏砚也不否认,“是的,我赞同过你。”
“那为什么现在开始反对了?”莫罗又问,他们师生两人是不适合那些柔软的感情交流的。这般针锋相对,或许才是他们的相处方式,“你在对谁表忠心?甚至要罔顾自己意愿?”
“我不对任何人表忠心。”柏砚说。
莫罗笑了一下,他双手搭成一个三角形,抵子在下巴处,“你曾经就这么对我表过忠心,”他又提起那些往事,“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是,你太在意你身边的那个omega了。”莫罗继续说,“尽管作为An体质的人形武器,他的确有用。可当他已经不再为你所用时,你还是无法放下。你对他的在意让你优柔寡断,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知道,我必须要推你一把。你要割舍,也必须割舍。”他说道。
莫罗并不仇恨柏砚的背叛,也不怨恨他将自己送进这个后半生的监狱。
相反,他欣赏他的卸磨杀驴。他唯一无法接受的,只有这个学生对爱人的不割舍。这是柏砚最大的败笔,莫罗如此坚信,这个败笔使得柏砚心甘情愿地被他人限制,无法抵达巅峰。
即便他成为了败寇,莫罗依旧坚持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柏砚要割舍,也必须割舍。如他对达达妮·卡玛佐兹所做的一样,只要真正地割舍了,他才会明白什么是权衡利弊。权力的大门才会真正地向他敞开。
这是他的成功经验,莫罗大发慈悲地和他的学生分享,试图教导柏砚。可这个学生并不争气,决意要投入别人的陷阱。直到现在,莫罗始终不承认,在他强迫柏砚和姜冻冬针锋相对,甚至多次下达杀令的背后,隐藏着属于他的难以言说的嫉妒与不甘。
如果柏砚不割舍,就能得到。那他对达达妮·卡玛佐兹的割舍算什么呢?他们的老死不相往来算什么呢?
“你怎么就放弃了?”莫罗依旧无法明白柏砚当初为什么不杀死姜冻冬。
“不应该这样。你不应该放弃的,”他望向柏砚,笃定地说,“你现在还受限于武斗派那些老党吧?他们压得你踹不过气,是不是?如果当初你不放弃,你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不,”柏砚很明确地否定了莫罗的判断,“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莫罗却嗤笑出声。
他是决计不会承认什么‘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怎么可能得到一切?欲壑难平,谁不如此?所有、所有嘴上说满足的人,不过是眼看自己的深渊怎么都无法填平而自欺欺人的安慰。
“真是可怕,你被驯化了,被冲昏了头脑,”莫罗说,“明明什么都没有得到,却要装作得到了一切。”
柏砚对莫罗尖锐的话语毫无反应,他平和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接着,柏砚说,“你在嫉妒我。”
莫罗的情绪前所未有的激烈。他抓紧了轮椅的扶手,那些松垮的肌肉在这时都紧绷了起来,一条条青筋爆出。他的身体不由地向前俯去,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到柏砚跟前,拽起他的衣襟,对着他神色漠然的脸来一拳。
这一刻,莫罗这具临近死亡的身体仿佛又枯木逢春。
少年时脾气大得冲天的莫罗像是又活了过来。那时,他总仗着自己的好皮囊,装模作样,而每次被达达妮·卡玛佐兹说破心思,他就会破防地跳脚,扬言再也不会理她。
直至一次被达达妮不分场合地戳穿了他想多吃一块蛋糕的小心思,饥饿与羞愤让他号啕大哭。在这之后,达达妮才开始学会尊重,他也才开始学会好好地表达自己。
莫罗抓着轮椅的手缓慢地松了下去,他又回想到了遥远的青春。那些长满了苔藓的记忆,让他恍惚。
他的气缓慢地消了了,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他的怒火,正说明他在嫉妒。
“也许吧。”莫罗无意再隐藏他的想法,他隐藏了大半辈子,他想隐藏的人早已死去,又还有什么藏的必要?“也许我是嫉妒吧。”莫罗说。
柏砚相当没眼力劲儿地赞同,“确实。”
莫罗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接着生气。
屋外的雨,在两人的交谈里停了。
莫罗等待着柏砚开口。他还在等待柏砚的‘真实意图’。
而柏砚同样等待着莫罗开口,他也不知道该和莫罗聊什么。他们本来就无话可说。他等待着莫罗开启新的话题。
于是,一阵毫无默契的沉默在这对师生之间蔓延。
落地窗外,黄色的草地上挂满了雨水,两只青蛙一前一后地跳过,应该是要去往不远处的洼地凫水。几只灰扑扑的鸟雀也从树上落下来,细细在树下啄食翻找种子后,振翅飞走。
终于,莫罗受不了了。他完全没想过柏砚只是在发呆地等他提出话题的可能,将这恐怖的寂静理解为对他的施压。
不论柏砚对他有什么打算,莫罗决定先出击,讲清自己的诉求。
“要是柯的头脑有你的一半能力就好了,”莫罗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柯,“那个孩子空有一身An基因等级的天赋,却不够独立,总是需要别人的帮助和指引。”
柏砚记得柯,An体质的alpha,当初检测出来时,基地里所有人都追捧他成为救世主。虽然莫罗总说他最看好的继承人是柏砚,但柏砚从始至终都明白,莫罗在意的只有柯。
哪怕柯是个脸虚拟射击都无法获得满分的白痴,照旧一大堆人将他奉为上宾。莫罗曾依靠控制柯获得基地的话语权,像从前柏砚试图控制姜冻冬的那样。直到他和姜冻冬一起被委派时间炸弹的任务,以他为中心建立起来的威信体系才彻底破灭。
“但这也正是他最大的优点,”谈到柯,莫罗的精神好了很多,“有天赋的人不应该有能力,这样,他才能够被驱使。”
即使他明知道这么多年柯从未申请来探望他,可莫罗对柯还是充满了温情,“他过得怎么样?”莫罗问柏砚,“每次我收到他寄来的贺卡和祝福信,就忍不住担心他。”
他说着,将这些年柯的来信和贺卡在柏砚面前摊开。
柏砚垂下眼,看着面前统一的贺卡,和那些信纸上陈词滥调的祝福词。收到这些东西,只能说明一种情况——那就是柯忘记把莫罗从定期祝福人名单里移除,导致系统每年都会给莫罗发送这些廉价的复制品。
“他一直惦记着我,”莫罗说,他大概知道真相,又或许不愿去知道,“这些年他的来信没有中断过。”
这些机器按设置人的笔记复写下来的信当然不会中断,它们甚至能不做丝毫停留地通过安全检查,送到莫罗的手里。
柏砚不愿多说什么别的,“他很好。”
柏砚无法理解莫罗这样的人,究竟担心柯什么,又为什么担心柯。
这个毫无真心与忠诚的人,竟然会被另一个毫无真心与忠诚的人欺骗,甚至心甘情愿,还真有趣。
似乎从柏砚没什么太大反应的状态里,察觉到谈话的余地,莫罗趁热打铁,“柏砚,柯一直很崇拜你。看在你们是师兄弟的份上,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
莫罗大概是真的糊涂了。
他对楠山之外的记忆还停留在四十一年前,他似乎还以为自己是那个能左右局势、预估情形的人,也似乎还以为柯是那个被透明化到角落里,可怜求生的小倒霉蛋。
“就算你因为卡玛佐兹的学生迁怒他,但他的天赋无可出其右者。你们可以组成新的合作关系。”莫罗说。
他曾试图将柯打造为超越达达妮阵营里那个An等级omega的大人物,可惜棋差一步——差的不是柯没有完成任务,而是柏砚没有彻底杀死姜冻冬。
否则,依靠谎言、歪曲,与弄虚作假,让柯成为引领人物,简直易如反掌。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莫罗没有什么愧疚之心。只要会讲故事,人人都能是英雄。人类的文明不就是依靠一个个真假难辨的故事堆砌起来的吗?
见柏砚没有回答,莫罗旧事重提,“看在他曾经救过你的份上,你没有理由拒绝这个请求。”
这也是莫罗的设计。莫罗设计过让很多人欠下柯人情,其中就有柏砚。曾经有一次为了避开爆炸,柏砚不幸坐上了年久失修的救生飞船,里面的保温系统瘫痪。就在柏砚返回基地的途中快冻死时,柯开着飞船救走了他。的确,这值得柏砚感激,但柯实在出现得过于恰到好处,反倒引起了柏砚的怀疑。再三求证后,他确定了一切都是莫罗的手笔。
但现在柏砚无意去争论这份救命之恩的真假,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
“我快退休了。”柏砚说。
莫罗对柏砚的敷衍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你点点头的事,”莫罗双手轻轻地拢在腹部,他直接点明,“柏砚,我也曾经坐在你的位置上过,你不应该用这个理由搪塞我。”
柏砚绿色的眼睛里没有情感。
他凝视莫罗,语气平缓地重复他送莫罗进这个终身监狱时说的话,“基地只能有一个莫罗保守派出身的人,”他说,“且永远只能有一个。”
莫罗笑了,“这就是你的条件?”
他笑得无比畅快,像是下完了最后一步棋,“原来这才是你屈尊纡贵地来看望我的真实目的?”
此刻,莫罗的疑心病终于不再犯了,他找到了让他满意的答案,即柏砚此番前来的目的。他感到神清气爽。
柏砚静静地反驳,“如果这是我的目的,我不需要来。”
莫罗的死从一开始就是注定。柏砚的来与去,都不会影响这个结果。
可莫罗却对柏砚的话充耳不闻,这个时候,那种独属于老年人的犟劲儿又出来了。他执意相信他想要相信的。
柏砚即将退休,也就意味着,基地可以出现一个莫罗保守派的人。为了让那个人是柯,他必须得死,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易。莫罗如此固执地认为着。
“你是最像我的学生,”莫罗笑着说,“连逼死老师都这么像。”
他笑眯眯地道,“代我向柯问好,告诉那个孩子,别等我了,早点儿开始自己的生活吧。”
柏砚没有回话。
他要说什么呢?莫罗不值得他撒谎,也不值得他说点儿含糊其辞的话去安慰。
柯早就死了,死于莫罗进来后不久的党派斗争。
凶手不是柏砚,而是莫罗其他的几个下属和中立派。他们将柯视为投诚状,联合到一起抹除了这个An基因等级但没有用处的废物。
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只有那个柯生前忘记取消的贺卡祝福信定期送达的指令。
柯面对莫罗的柔顺、乖巧,甚至那种可被拿捏的听话,都不过是装出来哄骗这个年长者的绒毛。他甘愿如此,不过是有利可图。在莫罗彻底失败后,柯迅速忘记了莫罗,转而投向了中立派的怀抱。爱似乎只是他的花言巧语。但谁能想到,就是这么拙劣的话语,能把自诩聪明的莫罗骗到。
假如他只是小丑一类的角色,只要把他清除出去就好。但在中立派的一团和气里,柯如鱼得水,却患上了一种产生错觉的臆症,叫他以为他还是那个被纸糊的英雄,被打满氢气的救世主。
由此,他开始拉帮结派,试图反抗柏砚对他的边缘化。他,还有那些看不清形势,吹捧世袭贵族血缘身份的老古董搅合在了一起,最终这些人在一次密谋集会中,一起死于一场意外。
柏砚望着面前的莫罗,他也无法分清眼前这个精明了大半辈子的人究竟是被蒙在鼓里,还是心甘情愿地走进这个鼓?
假如放在以前,他定然对此全无波澜,他不在意莫罗,也不在意柯,更不在意这两人之间的感情故事。可是现在,他居然升起了微妙的怜悯和同情。这对柏砚而言,罕见得可怕。
于此,柏砚选择了折中的方式,去回应莫罗这份永远无法落实的期待,“我知道了。”
莫罗微笑地点头。
他的背后,向大地尽头铺开的旷野上,枯干的草正在风中细细密密地摇曳。天边尽头的山峰一座连着另一座,不知到哪儿才是个头。
柏砚最后看了莫罗一眼,在这个脑子已经不清晰的老者身上,柏砚隐隐约约地窥见了莫罗从前的影子。
在柏后还是个毕业不久的实习军的时候,他和姜冻冬饱受刁难与不公平的待遇。姜冻冬不知所措,他却明白只有改变身份,才能扭转现状。
他想要向上攀爬,又苦于没有门路。直到柏砚混进基地的酒会,入了莫罗的眼。
那时,莫罗已经是掌有实权的部长,他坐在楼上酒席的红皮椅上,居高临下地端详着下面的柏砚,估摸他应该是放到哪儿的棋子。柏砚仰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时,莫罗举起充盈着鲜红色酒液的杯子,露出一个薄薄的笑。
现在,是时候离开了。
“再见。”柏砚说。
他转身,往屋外走去。
脚步声再次在这个偌大的空间里回荡。柏砚好像听见了莫罗在对他说‘再见’,又好像没有。但无论如何,柏砚确信,他都不会再回头。
门口等待许久的副官,打瞌睡地揉了揉眼。
他正想打个哈欠,却没想到,门没有任何预兆地被推开了。副官吓了一跳,但好歹是记住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规矩,只是在心里蹦了下。
柏砚神情寡淡地从门后走出来,看不出他和进去时有什么区别。
副官尝试从微表情入手揣摩柏砚的心思,他想要明白,特地来与昔日老师见面的柏砚是否会改变主意?可惜他面对的是,从小到底最会假装自己是个石头,必要时甚至能睁着眼睛装作自己失明的柏砚——副官实在掌握不了这门学问。
“阁下,一切照旧吗?”副官跟在柏砚身后询问。
柏砚停下脚步,他回头,不明所以地看向副官,疑惑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一切照旧。”
基地只需要一个莫罗保守派出身的人,从过去到现在,都只能有一个。
而那一个,当然不是莫罗,也不是柯。柯已经死了,莫罗也必须死,他要在柏砚死之前死掉。柏砚不想再留下任何隐患。谁也不能改变莫罗将死的结局。
而这句话‘基地只需要一个莫罗保守派出身的人’——这句具有歧义,又误导人的真话,已经是柏砚能给出的,最柔软的表达。
“谨遵您的意思。”副官低头。
和姜冻冬与达达妮·卡玛佐兹温情脉脉的师生传承关系不同,柏砚与莫罗之间是最适合他们两人的师生关系:教导你,帮助你,保护你,利用你,必要的时候背叛你以及杀死你。
这样就很好。柏砚想道。
第129章 无用者之墓(五)
新年才到,陈丹却觉得,有的人的脑子还不如停留于过去,别再发育。
他合上手里的计划书,长长地叹出一口浊气。随后,陈丹嘭地一下砸在桌上。
桌前递交资料的组长和桌子一起抖了抖,旁边的沈芸云战战兢兢地缩在书柜旁,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摆设。
“你自己有看一看这里面的内容吗?”陈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他盯着桌前的组长。
组长埋着头,不敢吭声。
他是最早和陈丹一起建设部门的那批人,去年以前,陈丹都对他颇为信赖,时常委以重任。但他似乎老了,想要退休颐养天年了。从去年二月开始,他就活络于各种能中饱私囊的差事,甚至贩卖些不那么重要的情报。
陈丹以为他能把握得了分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陈丹难得的温柔,换来的却是组长对部门任务越加敷衍糊弄的态度。谁能想到,如今这个连计划书里的重要数据都敢弄虚作假组长,曾经是整个部门里最古道热肠,最负责尽职、最痛恨造假的人呢?
陈丹的怒火刚要蔓延开来,一则通讯忽然打断了他。
角落里当摆设的沈芸云有眼力劲儿上前,想拿走这不合时宜响起的私人终端。没想到的是,陈丹竟然顿住他的愤怒,接通了来电。
“陈丹,”终端里传来姜冻冬带着笑意的声音,“我没有打扰你吧?”
陈丹毫不客气地回呛姜冻冬的客气,“你打扰了。”
姜冻冬被吓住了,他连忙道歉,“噢噢,真是对不起,我应该问问你是否方便——”
姜冻冬的心惊肉跳很好地取悦了陈丹。心里团着的火稍稍冷却了些。
陈丹向沈芸云摆手,示意他离开。沈芸云如蒙大赦,马不停蹄地关上办公室的大门,逃离长辈战场。等年轻人走后,陈丹瞥了眼跟前一言不发的组长,决定晾一晾他。
“长话短说。”陈丹坐回椅子,问对面的姜冻冬。
和陈丹预料的一样,姜冻冬找他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最近那些甚嚣尘上的言论——针对柏砚最近对保守派旧党的集中无公害化处理,相当一部分人震惊又害怕,认为柏砚在清除所有反对他的人,要实施白色恐怖。
姜冻冬希望陈丹能从柏砚口中得知他突然的大开杀戒,是为了什么。
“我又不是他的上级——我问他,他不一定对我说实话。”陈丹漫不经心地回答。
姜冻冬却说,“哎呀,他不会说谎的。”
陈丹哼笑一声,“既然他不会说谎,你和他都这么熟了,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
姜冻冬语气讪讪,“我怕他胡思乱想,觉得我对他的行为有啥态度之类的,”他略有些尴尬地解释,“更何况我都多少年不管事了。工作上,你们交流得更多。”
“是吗,”陈丹不置可否,“那我就按照你的要求去问他了?”
对于柏砚最近的举动,陈丹其实早就有困惑。他之所以一直没行动,其实就是在等姜冻冬的支使。他需要从姜冻冬这儿得到一份去质问柏砚的许可。
“去吧去吧。”姜冻冬将许可送到陈丹手里。说完,他还不放心,又叨叨絮絮地叮嘱起陈丹。
这几年,姜冻冬是越来越唠叨了。陈丹才不想听他的念叨,赶紧打断他,直白地总结了姜冻冬那一堆话语的本质要求,“行了行了,你是让我去试探他有没有痴呆,是吧?”
这几乎是所有人都关注的一点。柏砚的康复医生再三证明他的精神状态正常,但他处理以莫罗为代表的旧党处理得实在太突然了。
突然得像是个步入暮年的暴君,在肆无忌惮地清除生命,仅仅是不认同对方,就要抹除对方的存在。
“柏砚最近的行动确实太出乎意料了。”姜冻冬说,“我很担心。”
陈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姜冻冬没有明说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可陈丹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了。”他答应道。
和姜冻冬的通讯结束,办公桌前的组长还保持着埋头不语的姿势。
陈丹心里装了别的事儿,早没了愤怒。看着面前原先和他一起拼搏,而现在只想着浑水摸鱼、偷奸耍滑的组长,陈丹只觉得疲惫。
陈丹放下终端,走到组长面前,将那份狗屁不通的计划书还给组长。原本即将降临的斥责、怒骂都没落下,陈丹难得温情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在组长不知所措的注视里,陈丹指了指门,“我给你留最后的颜面。一周内,你完成好工作交接,自己去辞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