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乐菜眨了眨眼,他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真的可以吗?不会给叔叔带来麻烦吗?”
姜冻冬对姚乐菜浑身上下冒出来的纯良气有些无奈。比起柏莱,姚乐菜还是太温和了。
姜冻冬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姚乐菜的脑袋,“你啊!都进基地这么久了,怎么现在还是怕给人带来麻烦的学生想法?尽早混蛋一点,要不然你转正了,你的那些前辈会压榨得你连骨头都不剩。”
他对姚乐菜耳提面命,“你给我带来麻烦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能给我带来麻烦就尽早带来吧。”
姚乐菜顶着红通通的额头,讷讷地说好。说完,他又笑起来,凑到姜冻冬跟前,和曾经还是个只到姜冻冬腰高的小孩子那样,每每得到了安慰,就会羞涩又亲昵地拥抱住姜冻冬。
“叔叔,谢谢你,”姚乐菜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姜冻冬对姚乐菜的亲近愣了下。姚乐菜和柏莱一样,这两个孩子长大后,都很少再直白地表达喜爱与依赖。但随后,姜冻冬也放松了下来,他摸摸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小菜,你的道路就在前面。鼓起勇气走过去吧。”
七十八岁的时候,我左边的臼齿出现了明显的松动。
用舌头轻轻一抵,就能推动这颗为我工作了七十多年的牙齿。
左边身体因为经历过大型手术,没办法再进行修复,我不得不换到右边来咀嚼。这大大提高了我吃饭的难度。好几次我操作不熟练,咬到舌头根,痛了三四天。
迈入七十五岁的大关后,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身体的衰老。膝关节的风湿愈加严重,我的胳膊上也冒出了几颗黑色的老人斑。我的精神也一年不如一年,去年只是感觉下雨天很昏沉,今年便是一旦没有太阳就犯迷糊。
万幸身体的代谢还不错,暂时并无老人的味道。
冒着雨来到办公室,我刚坐下,深吸一口气,就感觉累了。
成长顾问的工作很好,轻松、闲适,总结来说就是带薪和人聊天。如果没有这份工作,我估计就是个独居的老宅男,成天自言自语的那种,铁定没我现在这么口齿清晰。
虽然我也很喜欢和人唠嗑,但三年过去,社工联盟的年轻人仍喜欢和我唠恋爱问题——我真的觉得有点儿疲惫。不是不耐烦的疲惫,而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们的疲惫。
这些年轻人似乎将世界视作一个巨大的医院,每个人都生了病,有的想找能帮助自己的医生,有的想淘到对症治疗的药材,还有的只想寻找止痛药与安慰剂。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相信能够使他们痊愈的,唯有健康的爱。另外一部分人则是认为唯有不健康的爱,才足以让生命重新焕发生机。
“我和他相处得很好。我们相互进步、相互学习、相互包容……我们都喜欢阅读和网球,有很多一样的爱好。他也很优秀,收入高、学历高,长得也高,谈吐得体,对我非常体贴,是我最理想的伴侣。”
拥有健康爱情的前者通常会这么对我说。他们往往一边说,一边迟疑,迟疑自己到底在不满什么,“但我就是觉得很空虚……”
我总感觉这是类似心理咨询的辅导。我没有系统地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大多数时候都是凭借模糊的感觉去回应。
“你会在他面前放屁吗?”我问面前的年轻人。
仅仅是问他放不放屁,他就像摄入了几吨含量的辣椒屁似的涨红了脸,“太羞耻了,”他尴尬地抠着脸,“这也太羞耻了。”
这有什么好羞耻的呢?屎尿屁和裸露的身体不都是人最自然的一面吗?我倍感莫名。但看着不好意思的年轻人,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我于是接着问,“你爱他吗?为什么觉得爱?”
年轻人再次和我描述了一番他们在这段亲密关系的积极向上、促进提高。
我提炼了他话语的核心,“所以你爱他,是因为你们俩人爱得很健康?”
年轻人愣了一下,他点头说,“我没有理由不爱他。”
‘没有理由不爱他’成为了爱他的理由。荒诞得我一时语塞。
面对如此情况,我实在不明白我是应该继续问下去?可这样会不会像带着否定意味的质问?还是说,我应该宽慰他两句,別干涉孩子太多?但这没有帮助到这个孩子任何啊!
思来想去,我只能建议他先去伴侣面前放几个屁试试。
“你可以在被窝里面放。冬天很暖和的。”我以过来人的身份诚恳地说道。
拥有健康的爱的年轻人的问题基本上大同小异,而那些追求不健康的爱的年轻人,可谓是百花齐放,各有各的苦恼。
我就不依次赘述了。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则是表示自己爱上了一个卑劣、浑身都是缺点的人。即便知道对方是如此的糟糕,但还是无法遏制地爱上了对方。
这样的年轻人通常会用很长的时间去讲述对方的缺点,比如举止粗鲁,经常不顾场合地大嗓门说话,让他下不了台;再比如虚荣轻浮,爱吹嘘自己的身份、地位,实际上是个骗吃骗喝满嘴谎言的骗子。
以及,他们会很详细地和我描述在亲密关系中,他们无法自拔的爱,与厌恶对方的痛苦。两者交织起来,酝酿出足以让他们摧毁的不健康。
但是,每当我听完他们的长篇大论,都云里雾里的。我懵逼地询问这些孩子,“那你爱他的什么呢?”
年轻人深沉地回答我,“我讨厌他的缺陷,但我也爱他的缺陷。”
“除此之外呢?”我接着问,“人不会只有缺陷的吧?他还有别的什么吸引了你吗?”
年轻人想许久,回答我说。“他的腰很好看。”
我哑然。最后只得无奈地摇头,“好吧、好吧……”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有关爱的健康或者不健康的话题。
或者说,我从来就没将健康这个概念引入我对任何事物的评判标准。我既不追求健康,也不排斥健康。
和这些年轻人聊完那天,我回想过去种种有关爱的经验,我发现,我也很难用健康与否去下判定。
但几个和我关系亲近的年轻人,听到我简单讲了讲我过去那些恋爱故事,都目露同情,“姜老师,原来你这么怨种啊!”
我万万没想到我居然落了个这样的评价,“诶?真的吗?”
“当然啊!姜老师你简直就是个大怨种!”年轻人掰着手指头细数我的怨种行为,“你帮你第一个前夫养孩子,给你第二个前夫料理后事,还给第三个前夫介绍工作,这不是大怨种是什么?”
我一直以为怨种是指特别任劳任怨的付出,我不明所以,“这没啥特别的吧?又不是啥大事。刚好我能帮上忙而已。”
年轻人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好?你又不欠他们什么。”
我想了想,“因为我希望他们过得好?”我说,“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我说完,年轻人沉默了。
对面的年轻人眼神复杂地望着我,“姜老师,你真是个善良的大怨种。”
好吧,看来‘怨种’这个评价我是逃不了了。
可是在感情里,不论是在爱情,还是亲情、友情——反正就是在爱里,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又究竟得到了什么,很难言说。这不是数学加减法,也没有办法在爱里放一柄天平,去比较两端的质量。
健康与不健康,交织着出现,在爱的空间里,我和那些与我相爱的人削着各自的苹果,无数条红色的果皮从果肉剥离,弯绕地、相缠地垂落,一条拧着另一条,难以分清头尾与因果。
今天预约和我聊天的人不多,上午两个,下午一个,聊的内容都和春天来了有关系。
有一头卷发的omega趴在我的桌上,憧憬地对我说,“姜老师,春天真的太适合恋爱了。”
我配合地问他为什么。
他托着脸,眼睛亮晶晶地回答我,“当然是因为我是禽兽,春天来了就会兽性大发!”
我竖起大拇指连连说好。
omega继续和我畅想,“真的好想有个身强力壮的alpha在身边,最好肌肉鼓鼓的,前面大大的那种,这样我冷了就可以把手塞进他的沟里暖和一下。”
“那你得需要两个身强力壮的alpha才行,一人一只手,要不然深度不够。”我说。
omega闻言,高兴地拍桌而起。“姜老师大善!”他嬉笑着说,“我这就去找两个没脑子的alpha!”
接下来找我的是一个有一身小麦肤色的alpha,带着鸭舌帽,留着一圈胡茬。
alpha坐在我面前。就用无比憧憬的语气对我说,“姜老师,春天真的太适合恋爱了。”
我,“?”
我,“你也兽性大发?”
alpha害羞地点头。
我哦了一声,“那你变成猩猩荡回森林吧。”
alpha摆摆手,“不是那种兽性啦,”他咳嗽几下,“我就是好想有个丰腴貌美的omega在身边,最好头发卷卷的、后面翘翘的那种,这样我冷了就可以把手塞进他的缝里暖和一下。”
我对他的滔天色胆敬谢不敏,我委婉地提醒,“这种动作不太雅观吧?而且应该也很难有人愿意让人这么做。”
alpha不服气,“姜老师,我和可以帮忙治疗宫寒!”
他这么一说,我来兴趣了。我接着问,“……你怎么治疗?”
alpha羞涩地抿了抿嘴,他用手捂住半张脸,忸怩地说,“就是捅了进去,从内到外地热一热嘛……”
我疑惑极了,我记得那东西喷出的不是姜汤吧?!人类应该没有背着我进化吧?现在的审美市场再超前,也没有超前到可以自定义那玩意儿流出来的液体吧?
想到这儿,我努力坚持的和蔼表情几欲崩开。
要是能自定义——未免也太可怕了!遇到爱吃火锅的人,幸甚之时,忽然往对方的体内注入牛油红汤,还是加麻加辣的,简直是要让人肝肠寸断。
我还没斟酌好该说什么,alpha就自己娇羞地站起来逃走了,“哎呀!姜老师!你明知故问,羞死人了!”
接下来,我茶饭不思。整个中午的时间,我都在搜索如今市面上是否有已经出现能自定义**喷出液体的手术。
多番查证,确认目前一切安全后,我长舒一口气。
幸好、幸好,人类还没玩得这么花。
相比上午兽性大发的alpha和omega,下午来找我聊天的beta好多了。
beta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纽扣扣到脖子的衬衫,一瞧就是没有世俗欲望的禁欲人。
beta严肃地和我说,“姜老师,我觉得春天不适合恋爱。”
我欣慰地笑了。
他认真地分析起来,“春天气温尚未回升,但又不像冬天那么寒冷,因此人们大多不会戴手套,”他说得头头是道,“换而言之,出现将手放进恋爱对象衣服口袋里取暖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明白这和恋爱有啥关系。但我还是热情地予以了肯定,“啊、嗯,对,是的,是这样的。”
beta继续他的论述,他郑重其事地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初步做出结论,再春天恋爱的话,对象更有可能以把手塞进外套口袋暖和一下的名义,借助对方不设防的心理,进而成功地偷走一百元,去吃肯德基疯狂星期四。”
我,”……“
我肃然起敬,并未这段精美绝伦的推测啪啪啪鼓掌。
此时此刻,我对beta的敬畏之心达到了顶峰。beta果然是连我都无法真正理解的神秘者,连脑回路都如此出其不意。
送走最后一位预约来访者,我今天的工作可以算作结束了。
但是,考虑到有些年轻人是想来找我却忘记预约的情况,我特地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泡着茶,等待俩小时。等到正常下班时间了,我才收拾东西离开。
走到门口,我下意识往左边第一棵银杏树看了看。
我的朋友们每次想找我吃饭、聊天,总会随机出现在那儿等我。前天是琉,上周是三道,白瑞德偶尔也这样。
这次出现的,是快两个月没见面的柏砚。
上次见他,还是我陪他去检查身体。现在的柏砚,已经是中年人的样子,面容看上去比青年时更肃穆了。他依旧是雪白的长发,但发型变了,不再披肩散发,而是全数盘起,随意地盘在脑后。
没了那些笔直的长发的遮挡,柏砚的阴郁反倒消散了不少。
我走到他面前,笑着问他,“你今天怎么来找我了?”
他抬起头看我,也微微地露出个笑,“刚好顺路。”他说。
“一起吃个晚饭?”
“好。”
我最近胃口不佳,也不想去外面吃,干脆就邀请柏砚去家里,炒几个下饭的家常菜。
柏砚对此毫无意见,很听话地跟我拐弯去了菜市场。
挑选丝瓜的过程中,他忽然问我,“你想不想回去一趟?”
我拍着青色的瓜,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回去?去哪儿?”
柏砚说,“我们长大的地方。”
我意识到他说的是幼儿公寓,那的确是我和他一起长大的地方没错。可我明明记得我们十六岁离开的时候,那片区域要重新规划,幼儿公寓应当被推平了才对。
“那儿不是都拆了吗?”我问。
柏砚却说,“没有拆。废弃了。”
我抱着沉甸甸的丝瓜,打量着柏砚。他可不是会回忆往昔的人,“怎么这么突然?”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跳漏了一拍。我能想到的,柏砚忽然想回去看看的理由只有他的母亲。柏砚的母亲仍然健在,还住在那片区域附近。
可我又觉得不对。柏砚对他的母亲根本没啥念想。这么多年过去,快六十二年了,柏砚就没提到过她。
柏砚给出的理由也果然与他的母亲无关,“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了院子里面的树。”柏砚干巴巴地解释,“你以前经常在那棵树下面等我一起去玩。”
我听懂了,“你想看那棵树?”
柏砚说对。他望着我,碧绿的眼睛平静又明亮。
我记得那是一棵高大的榕树,叶子夏天时是翠绿色,很清透。树很高,很壮,树干上总会垂下一根根细密的须。那些须掉进泥土中,便会成为根系。也不知道柏砚怎么它念念不忘了起来,明明童年时他也没表现出什么喜欢。
“好啊,回去看看吧,”我答应下来,“我都要忘了那儿了。”
幼儿公寓坐落在首都星的老城区的偏远地带。
那是一片几十年前就圈起来,说要重新规划的区域,但至今仍未动工,仿佛被遗忘了似的。
来之前,我对这儿的印象一片模糊,想着就陪柏砚看看公寓就行了,也没啥别的想去的地儿。但随着我们走出港口,面对和几十年前相差无几的街道,我对于这块土地的记忆忽然复苏了。
“要不然我们先去吃点儿炸串吧?反正也顺路。”我拉住柏砚提议。
柏砚歪了歪头,有点儿疑惑地看向我。
我补充说,“就是中央街后门那家,以前出来玩,咱们每次都要去吃。里脊可嫩了。”
柏砚也有了印象,他点了点头,“包菜很脆。”
于是,我们临时改道去了中央街。
中央街是这块片区唯三的一条商业街,另外两条就在它的左右。我和柏砚十岁过后,就去念基础教育学院了。他学东西很快,跳了三级,和我不同班。每次下了课,我就在中央街等他。他来了,我们就一起去吃炸串。
我爱吃肉,他总是点包菜、娃娃菜之类的。我原先以为是他爱吃蔬菜,后来拿到第一笔奖金了,我和他大吃特吃了一顿自助,我才知道,他其实很爱吃肉,尤其是牛肉。那时在为以后念书攒钱,他是不舍得点肉串,但又想陪着我,所以就吃便宜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年轻的我很震惊,‘你告诉我的话,我能请你吃啊!’
‘很丢脸。’柏砚回答。
‘被我请客很丢脸?’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摇摇头,‘不是。’却不告诉我到底是原因了。
很多年过去,我才逐渐回味过来他的不告诉是源于少年人的自尊心。我总是觉得柏砚又聪明又厉害,他不想破坏自己在我这儿的形象,
我们坐在中央后街的炸串店门口的塑料矮脚凳上,中间搁着张方桌。
红色的门头一如往常,里面的卫生也是一样的脏兮兮。万幸它还没有倒闭,只是在门上贴了张‘旺铺转让’。
柏砚勤勤恳恳地用纸巾擦拭凝了层油腻的桌子,与过去他来这儿时一样。
以前我一定要等柏砚,不是为别的,而是钱都在他身上。至于我的钱为啥在他身上?那是因为我为兄弟两肋插刀,一掷千金,把所有家当都拿去投资了柏砚的创业计划。
柏砚从小脑子就转得快,通过开设校园赌局和帮同学翻跃儿童防火墙牟利。六年时间里,他赚了多少我不太清楚。但后来我们去读军校时,我靠父母的遗产,他靠的就是这六年赚的钱维持基本生活。老实讲,柏砚还挺有天赋的,在法律边缘大鹏展翅的天赋。
“我给你创业投资的分红呢?”我把手往柏砚面前一摊,“你当时可是和我说,我投的可是原始股。”
柏砚显然想起来了这茬子事,他若无其事地哦了声,手上擦桌子的手都没停。“创业失败,宣告破产了,没有分红。”他告诉我说,冷静的样子还真和资本家没区别。
“好啊!你小子!连我的钱也黑!”
柏砚看向我,认真地回答,“不是黑,这是投资风险。冬冬。”
我不甘心,“诶?就没有那种稳赚不赔的买卖吗?我只想要回报。”
没想到柏砚还真点了点头,“有。”
在我好奇的注视里,他扔掉手中的纸巾,抬起头,缓缓指了指自己,“和我结婚。”
我,“?”
柏砚非常严肃地分析,“我死了过后,我的财产都会是你的。”
我疑惑,“要是我先死呢?”
“那你也可以通过结婚来挥霍我的财产。”柏砚迅速回答。
我沉思片刻,他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是我总觉得吃大亏了!“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挺有道理……”我左思右想,决定遵从我的直觉,“但是我又不缺钱,我才不干呢。”
这桩稳赚不陪的投资合作没谈成,柏砚有些遗憾,“好吧,”柏砚颔首,“如果你以后有意愿,请告知我,冬冬。”
炸串店的老爹换成了儿子,不过手法和他老爹一脉相承,味道相差无几。
我和柏砚买了很多,一边吃,一边漫步在中央街。
很对店面都变了,随着幼儿公寓与基础教育中心搬走,我喜欢去的游戏场分裂成一家小卖部、一家服装店和餐馆。柏砚爱逛的杂货店也早就关门歇业。
一路走下来,这条街的学生气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活气。掉漆的装饰、 被踩得发亮的石板楼梯,以及店面上透着白的旧帆布宣传海报。无人关注的时光里,房屋和居民一起衰老。街上的老人随处可见,我和柏砚混迹其中,竟格外和谐。
万幸我们最爱去的礼品店还开着。
不过店里的装横和老板都变了。
“来了啊!”年轻的老板带着模拟眼镜,坐在收银台前,豪放地双脚搭在桌上,两只手操作在虚空中操作着游戏,“随便看看。”
礼品店以前就是这儿最高端的地方。曾经的老板是个潮人,操着一口没有方言口音的官话,每个月还有固定十天闭门,说是去首都星最大的市场淘宝贝。
店里总是有各种新奇玩意儿,我和柏砚买不起,但每次来了,就挪不开步子。他喜欢自主定义性很强的半成品,拿在手里会想象自己该如何拆卸、重组。我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具,小时候我溜达一圈,总是一眼看上最贵的。这儿似乎旧是我和柏砚看向外面世界的窗户。
但礼品店虽然还存在着,货架上的一大半却都换成了游戏。我和柏砚往里面走,走到底,只瞧见剩下的一小部分似乎是没有处理的老货。
几个时钟样的摆件锈迹斑斑,蒙着陈旧的灰。我拿起来看,底下的上架标签写着十二年前。
柏砚忽然停下脚步,他脱下黑色的手套,从货架上拿起一个眼镜模样的东西。仔细打量后,他说,“好像你小时候想要的那个。”
他说的是他送我的宇宙模拟眼镜,他卖了一个夏天的冰棍才攒够钱买的。我一直都记得。当时他还别扭地说是对我的长远投资,为的是得到我的长远回报。投资来投资去,我和他之间的生意还真是乱麻。
“可惜那个我弄丢了。”我叹口气。
柏砚把手里的眼镜放回去,他摇摇头,“在我那儿,”他还补充了一句,“已经坏了,不能用了。”
我没想到十九岁落下的礼物原来一直在他那儿,一时失语。
我当时为什么会落下呢?我思考起来,其实年轻的每个晚上,我睡不着都会戴上那个眼镜。尽管十九岁的我见过的宇宙,已经远远超过眼镜的一光年范围,但我只要一戴上他,就会觉得放松,好像我身体里还是孩子的姜冻冬需要着它。他要借此让年幼柏砚坐到我的床边,安静地倾听他说个不停。
或许我就是故意落下的吧。我想,带着点儿微妙的报复心理,以及要将过去全都舍弃的决心。
我和柏砚一个个拿起打量那些旧货,“怎么坏的?”我问他。
他平静地回答,“用了太多次。”
我看向他,他正看着一个粉色的玩偶。
我刚要说什么,突然有人拍了拍柏砚的肩膀。
我俩回过头,见到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来人惊喜地指着柏砚,“柏砚?”
随机,他又打量起我,指着我惊讶道,“诶——你是姜冻冬?”
看我面露疑惑,他赶紧介绍,“是我啊!我!贝!”
我望着眼前这个下巴全是胡茬,脑后的白发乱飞,围着条破旧红围巾的beta,透过他满脸的沧桑后,我才终于将他和记忆里我个头总垫底,但力气很大的贝联系起来。
在我的印象里,贝是最讲义气和江湖道义的,喜欢给别人帮忙,然后收对方为小弟。他有次帮我晒了被子,追了我一个星期要我叫他贝大哥。
我们三人一起往店外走去,不堵在人家礼品店里。
走出去的路上,贝频频往后瞧,他的目光总落到柏砚的脸上。走到门口,他实在忍不住,说了句,“你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老啊!”
柏砚如今的外貌已经顺利步入五六十的行列,配上满头白发也不稀奇了。
“他一把岁数了,哪儿能没变呢。”我打个哈哈敷衍。
贝看了看我,“和咱俩相比,那确实是没啥变化,”好在他也无意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别的,“你们现在在哪儿高就?我记得你们当时刚满十六岁就走了,是去了军校,对吧?都发达了吧?”
我又打了个哈哈,“讨口饭吃而已。”
贝也顺着说,“都是讨口饭吃,讨口饭吃。”说着,他热情地拿出一副手掌大小的画张路跑,“要不要看看我的画,艺术性绝佳!有超前意识和抽象手法。”
我没想太多,顺手就接了。没想到刚拿到手,贝才说出下一句话,“我们都是朋友,你看看,这么多年没见——看着给个辛苦费嘛!”
原来不是要我欣赏的,而是要我买的。
我哭笑不得,拿着画还给他他也不接,只眼巴巴地凝视着我。
“你这画……”我扫了两眼手里的画作,画面上没什么主体,只是单纯地涂抹颜料,不过色彩搭配挺不错的,买来放仓库也行,“怎么卖呢?”
贝还是那句话,“看着给嘛!”
我正愁这看着给是给多少,一旁旁观的柏砚伸手,拿过我手里的画,“四百。”
贝不大甘心,“你们一回来就遇到我了,多大的缘分!这么大的缘分就值五百?”
柏砚面无表情地重复,“四百。”
“这画留着给你们的孩子也好啊!就当是长远投资,你们这样的有钱人都喜欢投资吗?虽然现在赏识我的人不多,但我笃定,我死了之后,我的画一定能成为大师杰作!到时候你们就赚大了!”贝夸张地形容。
柏砚的眼镜眨也不眨,把画往贝面前递,要他拿走,“我们走了。”
非常果决的谈判方式。
贝佯装不高兴地推回画,“好好好!四百就四百,看在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的份上,出去可别告诉别人只花了五百买我的画,有的人拿几千找我画画,我可都没答应。”
收钱时,贝那张垮下来的脸浮现出红通通的笑意,他又问我和柏砚,“你们回来这趟是想看看阿姨吗?”他说,“阿姨大前年去世,墓碑就在公共墓园的西北角,那地儿不好找。你们想去,我可以带路。”
他口中的阿姨正是幼儿公寓的管理员,也是柏砚的母亲。
老实说,对于这位阿姨,我就记得她说话轻声细语,很有耐心。柏砚形容她是温柔地说着爱,但心房空空如也的人。
我们十二岁——柏砚母亲的丈夫死后,她拿走了赔偿金的绝大部分。柏砚则用余下的资金到外面租房住,他们母子就此分开。后来我和柏砚去军校了,他和他的母亲再无交集。
我问柏砚,“去吗?”
柏砚不感兴趣,“我不在意她。”
那就是不去了。
贝不多问,顺从地附和,“确实。那地方老偏了,爬坡上坎的可废腿,去了也没意思。”
说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和咱们公寓的几个孩子看望过她。她临终前在本子上写了几句话,鬼画桃符的,没人知道是啥意思。我特意拍了照,你们要不要看看?说不定破解出来是留给你的财产呢!”
柏砚一脸无所谓,我倒挺好奇,“能给我们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