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长望着陈丹,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陈丹完全不给机会。他说完,就坐回了位置,继续审阅手边的文件,看也不看组长一眼。
从年轻时开始,陈丹就是一个极其讲究效率的人。
即使他现在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连做爱都要拿着秒表计时,要求对方一小时至少三次,每次进出不低于六十下,但他还是对自己的每日规划有着严苛的标准。对于被列为当务之急的事项,他总会第一时间去处理。
因此,上午从姜冻冬那儿得到质问柏砚的许可,中午陈丹直接放弃进食,趁着午休的空闲时间杀到了基地。
“为什么突然对莫罗动手?”陈丹的双手撑在柏砚的办公桌上,逼近柏砚。
他咄咄地地质问还捧着碗面条啃啃啃的alpha,满脸不愉。陈丹本来就是天生臭脸,当他不笑时,眉眼间的全是夹杂着不耐烦的攻击性。
柏砚似乎并不意外陈丹的到访,他面不改色地放下碗筷,用纸巾擦了擦嘴。
“我要退休了。”柏砚回答道。
陈丹匪夷所思地望向面前平静的alpha,不由得慢慢站直了身体。柏砚退休后,谁会上位呢?自然是他的孩子,柏莱。哪怕柏莱不承认继承人的身份,可是血缘是无法辩驳的证明。
陈丹听懂了柏砚的话外音,他突然对莫罗动手,是想要为柏莱清除隐患。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一副慈父心肠了?”陈丹似笑非笑地反问柏砚,“你这个时候,倒像是个父亲了。”
陈丹双手环胸,审视起柏砚。
柏砚比上次见面,看上去又衰老了很多,眉间的川字纹和眼睛下的泪沟都深了不少。他的皮肉也都松弛了,全靠骨相撑着,很难再将眼前步入老年的alpha和曾经的美少年联系起来。
高高的眉骨下,孕育着一片浓郁的阴翳,那双绿眼睛偏偏又在黑暗里沉静地发亮。没有了那副迷惑人的好相貌,柏砚身上的阴鸷越发凸显。也难怪总有人警惕他。
柏砚的书桌上除了文件、面碗,就是几个相框。陈丹扫了几眼,意外地瞧见柏莱毕业的照片,那上面有他、柏莱、柏砚和姜冻冬,他们四个人的合影。陈丹原以为柏砚只会放他自己和姜冻冬的合照。柏砚过去也就是这样做的。
听着陈丹讽刺意味的话语,柏砚淡淡地抬眼,看向他,即不反驳,也不回怼,“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陈丹身上的敌意稍稍减弱了些。他居然对柏砚的这个说法还真产生了几分相信。
“你倒是更像个父亲了。”陈丹略微缓和下来。
他坐到客座上,随意闲扯了几句,“你这么一做,我和你比起来,更加失职了。我什么也没为他做过,还竭力否认自己母亲的身份。”
按照以往,柏砚多半会以沉默的方式回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清楚要说些什么。他不明白该怎么处理与姜冻冬以外的情感交流。
他曾经的确处理过,处理过陈丹和他的感情——但当那个人恰好又是陈丹时,他愈发不懂该如何是好。
但这次,柏砚想了想,他干巴巴地接下了话茬,“你让他出生,就是最大的付出。”
没想到,他的话反倒给了陈丹一激灵。
陈丹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你吃错药了?!”
他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调叱责柏砚,那张时常神色刻薄的脸上竟罕见地闪过惊慌、恐惧的情绪,像是一个人酣畅淋漓地在深夜街头裸奔,却突然被婚姻舔了一口。
“你终于疯了是吗?柏砚!”陈丹边说,边搓自己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有够毛骨悚然的。”
柏砚茫然地看向陈丹,搞不懂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大。
陈丹也后知后觉自己有点儿太夸张了,他手脚僵硬地坐回椅子。
被柏砚毫无预兆的安慰肉麻到的可怕感受,还萦绕在心头。陈丹强制镇定下来,硬着头皮,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聊,“出生可不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柏砚询问。
陈丹并不想和柏砚一起追忆往昔。但话题都到这儿了,他不得不回忆过去。回忆起几十年前,柏砚在只言片语里对陈丹谈论过的真心。
“你说过,你并不喜欢你的出生,也厌恶你的童年。”陈丹说。
柏砚噢了一声,他垂下眼,也回忆起了他对陈丹说过的话。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流露。
在柏砚和陈丹短暂的亲密关系里,其实他们很少向对方展开自己。柏砚是认为没必要,陈丹则是有所保留,他始终认为将柔软袒露给别人是愚蠢的,是为别人伤害自己提供了刀。
所幸他们两人都是典型的实干派,比起那些抽象的情感、思维与概念,他们更注重于做了些什么、得到了什么。因此,陈丹和柏砚相处得融洽且和谐。
“那时候的我太年轻了,所以总是埋怨过去,埋怨出生,埋怨童年,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柏砚答道,“现在我已经老了。距离我的出生已经过了将近八十年了,我不会再回到过去,也不会将一切不幸都归因于遥远的童年。”
反复地纠结自己是否应该出生,反复地回味童年的创伤和遭遇,对柏砚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那没有用,也没有必要。
陈丹没理解柏砚的意思,他蹙着眉头想了会儿,“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不在意了,所以你觉得这可以算得上是好事?”
柏砚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人生。而出生是生命线上一颗遥远的点。它没有好坏,只是发生了。”
陈丹的嘴角止不住地抽搐。现在,他总算知道胃痛的感觉因何而来了。
“真是好大碗鸡汤……”陈丹喃喃自语。
柏砚很认真地纠正,“我没有说鸡汤。”
陈丹抹了把脸,无力地付出额头,“我是指……”他换了个柏砚更能接受的说法,“我是指,你说话方式越来越像姜冻冬了。”
柏砚从善如流,“哦。”
陈丹翻了个白眼。
柏砚看陈丹并不接受这个说法,换了个角度,“你没有伤害他,就是最大的付出。”他如此说道。
但这个说辞依旧没能改变陈丹的想法。
是的,他的确没有伤害过柏莱。比起那些爱,却残酷地对待孩子的母亲,或者那些明明没有爱,却强迫自己爱的母亲,他这种缺席,未尝不是种体贴。
可是这种建立在与柏莱全无交流的基础上的‘不伤害’,归根到底是一种抛弃,一种否定这个孩子诞生意义的抛弃。这样的‘不伤害’未尝不是种伤害。
陈丹哂笑,说不清到底是笑自己,还是笑在尝试安慰他的柏砚。
他根本就不需要安慰,就这样吧,伤害了就伤害了。陈丹无比漠然地想到,他对柏莱并不愧疚,也不感到道歉。他尽到了法律范围内的责任与义务,他不欠这个孩子任何东西。他根本不爱,也不想成为母亲。
但这种绝情话,陈丹从不会在柏砚或者姜冻冬面前表达。前者是没有必要,后者是不想吓到对方。
“除了你要退休这个以外,你这么着急地对莫罗动手,真的没有别的理由吗?”陈丹停止了对柏莱的讨论,将话题重新搬回正轨。
柏砚反问陈丹,“什么别的理由?”
“比如姜冻冬?他的那个继承人?”陈丹摊开手,拿姚乐菜举起了例子,“那个孩子最近一直在被保守派刁难吧。你真的没有想威慑那群老家伙的意思?”
柏砚不否认这个假设,“这的确也在我的考量之内。”
柏砚还挺喜欢姚乐菜的。那是一个为人谦虚,温和礼貌的beta,做事有点儿拖泥带水,但好在改掉了优柔寡断的习惯。柏砚记得这个beta的眼睛有点儿圆,他惊讶得瞪大双眼的时候,有几分像姜冻冬。
陈丹上下打量了一番柏砚,他评价道,“你还挺适合当狗的。”
他的这番锐评引起了柏砚的侧目。即便缺少情绪的表达,可柏砚也会对这样的冒犯感到不悦。
而陈丹还在继续说,“特别是当那种不需要拿绳牵着,自己就能跟在主人后面摇尾巴的狗。”
“冻冬不是我的主人,我也不是他的狗。”柏砚冷冷说道。
陈丹才不惧怕柏砚的冷脸,他站起身,手指着柏砚,嗤笑着睥睨他,“你现在更像了。像一条好狗。”
柏砚不想和陈丹起冲突。这些年来,陈丹的嘴皮子越发尖锐了,他也越发擅长激怒他人,从中寻找破绽。那些夹枪带棍的话柏砚没少听。他还不至于被骂成狗就生气。
“你说话还是这么难听。”柏砚说。
可这句话,却让陈丹脸上嘲弄般的笑意消退了下去。
他皱起眉,目光深深地凝视柏砚,瘦削的脸庞上逐渐被肃穆填充。他向后走了几步,拉开和柏砚的距离。
“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陈丹前所未有地警告柏砚。
尽管面色不显,但他实际上被柏砚突如其来的温和的口吻吓懵了一瞬。他不明白为什么柏砚要突然说这种话,仿佛要与他谈论那些他们两人都不愿重谈的回忆。
“除了工作、柏莱和姜冻冬,我和你之间没什么可聊的。”陈丹说,他下意识将手揣进风衣的兜里,这是他进入防御状态的姿势,“难道你还想和我聊别的?”
柏砚望着抵触的陈丹,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同样抵触着与陈丹聊除了工作、柏莱和姜冻冬以外的事。可是,与此同时,柏砚又切切实实地认为,他该和陈丹聊点儿这以外的事了。否则,过去总是有块儿缺失的拼图。
“我确实也不知道该和你聊什么。”柏砚说,“但我觉得,我们应该坐下来聊一下。”
柏砚和陈丹其实都明白,他们应该发生一场聊天。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景了,他们都不知道该聊什么。而没有了目的,两个人根本不擅长漫谈的人,面对着面,既不放松,也无法松懈下来。他们相互警惕着,相互理解着。
陈丹犹疑着,“你这个样子,真不像你。”
“是吗。”
“是姜冻冬让你这么做的?让你和我聊天?”陈丹苦思冥想,只能想到这一个缘由。这么说着,他忍不住感慨姜冻冬竟然还对他和柏砚的关系这么努力,“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不放弃?”
柏砚摇了摇头,否定了陈丹猜测,“不是。他没有这么嘱咐我。”
陈丹更想不通了,“那是你自己想这么做?”
在柏砚的点头里,陈丹只觉得大脑中一团乱麻。他紧紧盯着柏砚,左思右想,不断推测柏砚的真实目的。但愈想愈糊涂,陈丹的眼神灼灼,像是要从柏砚身上盯出个洞,好借此挖出他的心脏,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主意。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最终,陈丹还是放弃了推测,他叹出口气,自嘲地问柏砚,“得到和解吗?该怎么和解?我原谅你,还是你原谅我?”
他问完,又否定了这个说法,“可是我们没有矛盾,我和你没有过争吵,甚至没有分歧。我和你只是相遇,然后心照不宣地靠近,接着难看地分开。”
“我和你之间没有误会,没有遗憾,没有错过……我们该怎么和解呢?”
陈丹和柏砚到底在厌恶对方什么呢?这个问题很早就有了解答,他们厌恶从对方身上看见自己曾经相爱的模样。两个纯粹的利益动物,竟然因为对同一个人的爱意,产生了羞耻之心。太滑稽了。
厌恶就此发源,原始之恶也就此被甄别。羞耻成为陈丹褪下皮毛的肌肤。
陈丹也懒得再管柏砚在考量什么,他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细细碎碎地念叨着,重新收拾自己的思绪,“我大概永远也没法从这份羞耻心里逃离。这样也挺好。”他说到这儿,又自嘲地笑了笑,“至少它会时刻提醒我,做人还是要穿件衣服比较好。”
柏砚安静地倾听着陈丹的自言自语。
他明白他想要表达的含义。他理解这份羞耻之心。
“我的和解,不来自于你。”柏砚指出关键,“我并不认为你,或者我,能从对方那里得到和解。”
他对陈丹说,“你没有资格赦免我,我也如此。”
陈丹也没了抵触的意思。他坐回椅子上,双腿随意地搭起,双手拢在膝盖处,“那你叽歪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陈丹发问。
柏砚抬起眼,他沉默了半晌,再次给出一个不确定的答案,“我不知道。”
“也许不为了任何事。”他说。
陈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能从柏砚的嘴里听到这句话。
接着,一句他更没有预想过的话传到耳畔。
“也许我只是想和你说话。”柏砚如此说道。
陈丹这次彻底碎了。
仿佛五雷轰顶一般,他保持着疏懒的坐姿,神态自若,眉眼淡漠,看似一切如常,实则他已经双目涣散,灵魂出窍,去世好几分钟了。
陈丹被雷得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闭上双眼,缓缓地朝地面吐出四个字,“恶心死了。”
和莫罗听到柏砚只是来看望他的不信任不同,陈丹相信了柏砚的目的。而正是这份相信,让他对柏砚极为罕见的温和表达,更加胃痛。
他和柏砚不适合任何情感的表达,年轻时陈丹就确定,他们无法进行链接。现在,他更加笃定这个事实。
“真的很恶心,”陈丹睁开眼,冷峻地告诉柏砚,“我和你不可能进行任何这种交流。”
柏砚的表情复杂,老实说,他也很微妙地被自己恶心到了。大概他就是天生不适合表达情感。柏砚有些走神地想到。
柏砚对陈的提议表示赞同,他顺带解释道,“我说这个话,不是出于任何情感需求。而是我认为,我们应该有一场交谈。”
“我知道你的意思,”陈丹揉着额头,试图消化柏砚发出的精神攻击。他脸色苍白地说,“但我就是没法接受这样的话从你嘴里蹦出来。”
柏砚看陈丹难受的样子,有点儿愧疚,“抱歉。”
“你道什么歉啊——”下一秒,原本还奄奄一息的陈丹立刻警觉起来,他现在要对柏砚的情感表达充满了戒备,“你该不会是想以退为进,让我愧疚吧?”
“搞清楚点儿,我可不是姜冻冬那个笨蛋。”陈丹瞪了柏砚一眼。
柏砚张了张嘴,他想说他没有就是出于礼貌。但话到嘴边,柏砚看着陈丹难受的样子,感觉下也不错,谁让他刚才骂他是条好狗的。
小心眼的柏砚故意岔开了话题,“处理莫罗的根本原因,不是为了冻冬的继承人,也不是为了柏莱。”
“是为了我自己。”柏砚说,“我想要结束我的过去。”
陈丹没再继续追问。他也很难说自己究竟是相信了这个答案,还是不愿再继续探究下去。但不论如何,陈丹至少可以确定,柏砚的确还没痴呆。
谈话到此结束。
陈丹也无意再久留,他还要赶在午休时间结束前赶回自己的部门。今天下午,陈丹的计划表上还有两场会议等待着他。
“我知道了。”陈丹颔首,起身和柏砚告别。
柏砚也没有什么客气相送的意思,坐在位置上,嗯了声就不再搭理。
站到这间基地顶楼办公室的门口,陈丹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眼柏砚。在两扇大门逐渐关闭的间隙里,柏砚正端详着桌上的相片。
陈丹看着他,莫名地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柏砚。那时柏砚已经坐进了挂着特殊车牌的车,而陈丹还饱受前辈的刁难,抱着文件在雨里狼狈奔跑。
车从陈丹的身旁飞驰而过。在陈丹不经意的惊鸿一瞥中,车窗缓缓降下,柏砚瓷白的脸颊和碧绿的眼睛,在潮湿的雨后若隐若现,带着某种宁静而遥远的美丽。
“喂,柏砚。”陈丹忽然喊道。
柏砚透过即将闭合的门,看向他。
“算了,就这样吧。”陈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喊一声柏砚,他和他明明已经无话可谈。于是,陈丹向柏砚挥了挥手,“再见。”
缝隙里,柏砚同样挥了挥手,“再见。”
门静静地关上了。
他们终于聊了点儿工作、柏莱和姜冻冬以外的话题。
D2068年春天的第一个星期四,我决定退休。
退休的原因很简单:今年我八十岁了,我是真的老了。不止是身体上的苍老病痛,还有思想上的保守落后。
尤其在面对如今的年轻人时,我越发感到自己的不合时宜。作为成长顾问的五年工作里,我那些老掉牙的说辞、思路、想法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说得我都有些羞耻了。
我尝试过去学些新的什么理念、主义,可惜人毕竟是老了,很难再跳出自个儿的人生经验的窠臼。学习得越多,我就越是觉得,什么都很好,都有它的道理。
向我咨询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昨天、今天,都没有谁敲响办公室的门,也许明天、后天都不会有。我知道,我无法再为年轻人提供有用的帮助了。是时候离开了。
因为这次我提交辞呈的态度坚决,会长还是尊重了我的想法。
然而,等我在离职说明签下名字,她的眼睛婆娑了起来。我抬头,对上她热泪盈眶的双目,着实被吓了一跳。
豆大的泪水从这个年轻活泼的会长眼里掉出来,我被吓了一跳,“姜老师,你真的要走吗?”会长哽咽着问我,“咱们这个没的商量了吗?”
“真的要走了,会长。”我赶紧给她送纸。
这几年的相处里,我已经充分认识到这个会长情感丰富,处事冷酷的特点。她不舍我的根因,其实是不想失去我这个吉祥物。我刚来任职的那几年,她才站稳脚,但苦于没有关系,缺乏资历,也没有话语权,很多资源和机会都不对她领导的社工联盟开放。我那时的到来,相当于缓了她的燃眉之急。
“基地、时政和联盟的关系很不错了,”我诚恳地说,“会长,你很有能力,会越来越好的。我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会长看打感情牌没用,索性也收了眼泪,“唉,这是一方面。”会长难得和我说了点儿表面之下的真心话,“另一方面,我还是挺舍不得姜老师你这个人的。”
我正要被感动,她又笑眯眯地说,“每天路过姜老师的办公室,看你举起本书,挡在脸前,哼哧哼哧地偷吃酸辣粉,都会觉得很安心。”
我跳脚,“好哇!”我指着她大怒,“原来我偷吃酸辣粉是你告的密!”
我就说康复医生怎么会知道我背着他偷吃辣。我原本还以为是柏砚偷偷安装了监视器,险些没和他大战三百回合,没想到通风报信的居然是会长。
会长害羞一笑,“都是为了姜老师的健康嘛。”
临走前,会长提议为我举办欢送派对。我拒绝了,六十八岁退休那年以前的老会长就给我搞了个,没必要再来一次。更何况大家都挺忙的,就不占用他们的时间了。
在办公室的最后一周里,依旧没有年轻人来找我咨询什么。
我把五年来的咨询记录装订成册,放在书桌上,留给下个更合适的成长顾问。再将这些年里,各个年轻人送我的仙人掌球、奇怪的锦旗、会呕吐的玩偶等等,都打包装好。
办公室又恢复到我初来时的空空如也,我望着窗外火红的夕阳和黑色的绿植,内心祥和,与第一次退休相比更加平静。
我握上门把手,心里盘算着顺路去买点儿什么菜,五花肉——黄豆——还有八角之类的香料……做一盆满满的红烧肉,要烧出汤汁的那种。嘿嘿嘿……
我想得正美,门一打开,却听见几声巨响“嘭嘭嘭——”
五颜六色的彩带,和亮闪闪的镭射纸片从天而降出,落满了我的视野。而我的眼前,全是曾找我咨询的年轻人。会长站在人群的角落,笑着朝我挥手,看来这就是我离职的消息不胫而走的原因。
“姜老师,你走了我怎么活啊!呜呜呜呜——”
站在最前面的年轻人一把抱住我。我记得他,他曾经频繁找我唠嗑,但最近一年由于升职加薪过于忙碌,总是预约了又无法来。
他嚎得可伤心,一度让我以为我是锅里被煎得碳化的牛排。我看到那么大块肉只能浪费,也是这么捶胸顿足地哀嚎。
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背,他抹了把脸,振作起来,要给我上才艺,“人可以不活,但是不能没活儿!我给姜老师表演个下腰劈叉!”
“好活儿,好活儿……”我看着他撅过去下一字马,连连鼓掌。
后面的年轻人也来和我分享,“姜老师!我才装了唧唧,给你摸摸!”
她说着就要掀裙子,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赶快按住她的裙摆,“不行啊!不行啊,孩子!”
她还在拼命地往上提,“姜老师,不要见外!有好东西就是要分享的。”
我大惊失色,“倒也不用什么都分享啊!”
但很快,我就顾不上这个孩子的裙摆了,“姜老师!你不能走啊!”后面的年轻人抱住我的腿,哭的稀里哗啦的。我拽住裤腰,竭力保护我的晚节,“裤子!裤子!我的裤子要垮掉了!!”
好不容易从依依不舍的年轻人堆里脱身,又来几个要给我送特产的。
一个年轻人举着手指往我面前凑,“姜老师,我刚刚抠了皮鼓,给你闻!”我,“……”
我反手把俩根手指塞进他自个儿嘴里。
“这个孩子和你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吗?”我问刚刚挤到我身边的白瑞德。
白瑞德才从负责人类历史与基因溯源的部门下班,身上还带着挖先人坟的泥土味,“我才不会这么恶心,”他骄傲地回答我,“我年轻的时候顶多是crush你,想挖你的鼻屎来尝尝。”
这一刻,我想死的心达到巅峰。
好在我老了后,白瑞德对我的兴趣直线下降。他只是路过碰巧来看我一眼,拍拍我的肩膀就离开了。
接连婉拒好几个难以描述的礼物,我又见到最近一年与我联系最紧密的几个孩子。
上个月我唯一接待过的年轻人,兴高采烈地蹦到我的面前,“姜老师,我认真分析了我的人生天赋。”
我期待地看着他。
他双眼亮闪闪的,“做S我笑场,做M我打架,做1我不够猛,做0碗不会演,4了我又总想活,还是做3最适合我!”
我从善如流,“那你做3之前记得和别人夫妻商量一下,”我真诚建议,“做3最好取得别人双方——呃,也可能三方、四方的同意。”
这样的话,做3才能做到爽。我严谨地思考到。
但这个总是活力四射,却没有人生目标的年轻人显然没想到这一点,“做3原来还有这个流程吗,”他的眼睛瞬间耷拉下来,面对困难,他毫不犹豫选择放弃,“算了,我不做了。”
他唉声叹气,“唉,姜老师,我好没用,我果然没有做人的天赋。我还是做狗吧。”
眼看,他就要双匍匐着爬走,成为两足狗。我赶紧挽救一条无辜的人命,“不不不!”我竭力呼唤他,“你等等!孩子!回来!”
年轻人又奇形怪状地爬了回来。
“你听我说——”我努力为他寻找轻松愉快做第三者的方法,“我觉得,你可以找两个人恋爱,然后假装你是他们的第三者。毕竟做3归根到底只是一种态度。”
年轻人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又变成了抖擞精神的两足人。“哇!姜老师!”他容光焕发,可爱地捧脸,迫不及待地说,“你说得好有道理!我马上就去做小3。”
另一个年轻人又拉住我的手。
这个年轻人双眉微蹙,说不出当哀伤。显然比刚刚兴冲冲地要去当小3的孩子忧愁许多。我记得他。他总是被感情问题困扰,和我谈话也不喜欢谈某件具体发生的事儿,而是用隐喻来曲折、抽象的表达。
我一直很担心他会被那些留着长发、喜欢装模作样地阅读,谈各种哲学问题但其实都是在拾人牙慧,拿别人的观点包装自己的alpha给骗到,然后陷入假装相爱的漩涡里。
这次,他依旧在和我讨论有关他追逐的爱的议题。
我从包里翻翻找找,找出装满果酱的玻璃瓶,“你看这个,这是块工业制品的玻璃,它毫无瑕疵,剔透美丽。”我指着瓶身说,说完,我又把帆布包挂着的一个小水晶挂件给他看。我尽力用他认可的方式向他传达,“这个,是天然生成的水晶,它里面有气泡、棉絮、纹裂和黑点。可即便如此,你能够否认它的剔透与美丽吗?”
“我一定要去接受这些不完美吗?”他死死地盯着水晶里的杂质,不顾那杂质外澄澈的晶体。他倔强地问我,“如果我一定要最完美,最纯净的爱呢?这样的追求是错误的吗?”
“孩子,我不是要你接受不完美,”我叹了口气,放下书里的水晶挂件,“你可以要玻璃,也可以要水晶。但是,我想要提醒你,不要用对玻璃的要求,去苛责水晶。”
人怎么可能在水晶里寻找到玻璃呢?又怎么可能在玻璃里寻找到水晶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得做出选择。”我说。
他茫然地望着我。
我还想和他说点儿什么,但周围的年轻人实在太多了。我不得不分神给其他人同样的关注,等我再有空时,这个年轻人已经离开了。
一堆人热闹哄哄地把我送到联盟大厅。
最后,会长拨开人群,笑吟吟地打趣我受欢迎。她相当官方地询问我,有没有什么想送给大家的话。
我在各种谈话里说得口干舌燥,心力憔悴。成长顾问的确是相当不错的工作。这五年,我潜意识深处最想要回避的欲望——好为人师的欲望,得到了超负荷的满足。还要我继续扮演智者、预言家、远见者的角色,也太难为情了。
“你们这几年听我的说教还没听腻吗?”我无可奈何摇头,“我都说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