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by妤芋
妤芋  发于:2024年0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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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我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的omega,她接过徽章,轻声询问我,“您也是omega?”
“是的,我也是omega。”我指了指右手边的陈丹,“他也是omega。”
陈丹斜睥过来,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omega的眼睛亮了起来,在我们握手的间隙,她询问我,“您能不能送我一句祝福?”
我笑着说,“祝你得偿所愿,”我瞧见她胸口绣着的名字,“艾同学,祝你得偿所愿。”
名叫艾的omega是个感情热烈的孩子,握完手,热情地拥抱了我。
耗时整个上午的毕业典礼落幕,今天剩下的时间都是属于学生们的最后校园时光。
历任教官,包括已经退休的都会现身,和学生们合影。我怀着碰运气的心态折去了军校的家属院,想看看能不能遇见曾教导我,也是对我最恨铁不成钢的教官。
这位教官姓李,出生在一个军人世家,唯有他在抢救里活了下来。他以上尉身份退役在军校训练学生,退休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养老。琉说偶尔能碰见他回学校,背着手到处逛逛。
我沿着小路绕进家属院,带着小花园的的平房一幢挨着一幢,几只黑猫蹿过,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子。
我绕了大半圈,都没看见人影。我拐弯,走近一个角落里的房子时,我前面出现一位驼背的老人,他双手背在后面,走路慢吞吞的。我盯着那个背影看,看了半晌也没认出人。直到老人感知到我的注视,回头看我——那张苍老的脸庞出现在我的眼前,和我记忆里的中年人对上了号。
李教官很老很老了,如果我没记错,他如今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他看见我,微微睁大了眼,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皮肉已经挂不住了,松弛地耷拉,皱纹层层垂下,如同融化的蜡烛。
“教官,你还记得我吗?”我问。
他很准确地说出我的名字,“冻冬,姜冻冬。”他缓缓对我招手,要我过去,“怎么不记得?我的本事,就你全部学会了。”
我走到他身边,即将七十六岁的我在他面前,倒显得精神年轻了。“这话你可从没和我说过。”我笑着说,我还是青年时,李教官没少苛责我。别人拆弹一口气拆五十个算优秀,我拆到手指上全是血泡,还要被他吼着继续。我读书时不喜欢他,谁愿意被吼呢?后来侥幸活下来几次,我感激他。
李教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你是个没心没肺的,我要是给你好脸色,你能顺着杆子爬到顶。”
我和他一起缓慢地散步,道路上白色的砂石正在阳光里徐徐生辉。秋日的午后,微风,阳光带了暖意。
“教官,你现在还好吗?”我闲聊道。
“好,好得很,”李教官回答,他偏过脸,又望向我,“我知道你这些年都遇到了什么。我一直在关注你。”
我受宠若惊,“关注我?关注我啥?”
李教官淡淡地说,“关注你各种事情,包括你收养了个孩子,那孩子是这次的首席。”
“小莱啊,他是个好孩子,”我颔首,顺带补充了一句,“我还有个孩子,叫小菜,也是优秀学员噢。”
李教官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他牙齿掉了好几颗,“你也是个好孩子,”他说,“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我盯着李教官,他眉间的川字纹淡了许多,与之一起淡去的似乎还有他曾经火爆的牛气,“教官,你人老了,果然慈祥了很多,”我感叹,“你这么煽情,我多不好意思的。”
李教官眉毛一竖,瞪了我一眼,“混账!非要骂你才舒服吗?”
我忍不住发笑。
李教官见我笑,也跟着笑。
我们走到一棵纤瘦的梧桐树下,李教官指了指树后的房子,“我现在住这儿,你以后都可以来找我。”
我说好,目送着他伛偻着背,走向门口。可走到一半,他又停下了脚步。他转回身,深深地凝视着我。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李教官对我说,“那几年……卡玛佐兹其实一直在学校选继承人。她起先只想要指挥作战系的学生。但找不到合适的,她也开始能接受爆炸系……”
他饱含愧疚,“但我觉得,你那个性格根本就不适合打打杀杀,在基地当个救援军挺好,就昧下了你,没向她推荐……是我耽误了你,孩子。如果当年你直接归于她的名下,或许后来也不会发生各种事了吧。”
我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小插曲。但过去都过去了,再去幻想那些未曾走过的路,都没有意义。
我笑起来,和李教官挥手,“別念想这些了,教官,”我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一切都刚刚好。”
李教官的视线在我身上逗留了一圈,许久,他确认我说的是真心话,他才呼出口气,“是吗……”他慢慢地咧开嘴笑,细碎的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看上去充满了祥和与平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告别了李教官,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学区。
柏莱和姚乐菜同时发来询问我的位置的信息,我站在学区和家属院交界的竹林中,刚回复完他们,姚乐菜就冒了出来。
他穿着爆炸系的制服,衬衫的紧扣处别着优秀学员的蓝宝石领结扣,他用手挡开身前葱郁的竹丛,微笑着说,“看来这次我是第一。”
“实至名归。”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于是,我又和小菜同行。我们走在竹林间的青石板路上,路两边的竹子长势凶猛,笔直的细竿上叶片细长,有的枯黄,有的常绿,风吹来,沙沙作响,浓荫摇曳,比家属院清冷许多。
小菜忽地问我,“叔叔不再劝我歇一歇了吗?”
我看向他,那张年轻温和的面庞上依然挂着笑,可眉眼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忡忡感,小菜上次来办公室找我,说要和我谈些事。但一周的假期都要结束了,他仍守口如瓶,什么也没有向我吐露。
我猜测他应该是又陷入了自己的那套内耗纠结的逻辑里。小菜有一套不敢寻求帮助的逻辑。他担心对他人造成负担,也不愿意依赖别人解决问题。他总是先自己扛,哪怕要付出数十倍的代价,也先去顶着。除非实在没有办法了。
和这个孩子单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我和他的关系亲近不少。他更大胆了,更能轻易地对我说出,‘帮帮我,叔叔。’可姚乐菜性格里的谨慎甚微困扰着他,让他踌躇,让他不断诘问自己是否应该寻求帮助?又究竟要怎样的帮助?姚乐菜想把所有事都想通了,再来告诉我。
我真想敲一敲这个孩子的脑袋,要他明白,没什么是不能和我说的。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再推着他向前走了,“其实我想劝你,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
姚乐菜歪了歪头,“为什么?”
“我劝你了,你一定会按照我说的做,”我说,“但是小菜,现在已经不再是需要我来替你做决定的时候了,你要学着独立地决定每一件事。”
姚乐菜怔住了。在他短暂的怔愣中,他眉眼的忧愁消散许多。“如果……”他愣愣地问,“叔叔,如果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捅了很大的篓子呢?”
我忍无可忍,伸出手,把他的俊脸往两边扯,扯成大饼,“臭小子,那你当然要赶在最糟糕的结果出来之前告诉我!”
我蹂躏他的脸蛋儿,见他脸被我揪得绯红了才罢休,“我会竭尽全力地帮助你修正你错误的决定。但应有的惩罚,相应的代价,你都无法免除。”
姚乐菜痛得倒吸了口凉气,他摸了摸受难的脸皮,发红的脸颊跟年画娃娃似的喜庆。小菜看着我,期期艾艾地继续问,“那如果,我做了正确的决定,但我却认为那是错误的,那该怎么办呢,叔叔?”
我没好气地又给他个脑瓜崩,在他吃痛的声音中作答,“这就是为什么我站在你的面前,你需要和我聊一聊。”
历经了皮肉之苦,小菜明悟了。他捂着脸,飘忽不定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我想请三天假,和叔叔单独聊一下。”他巴巴地看我,“可以吗?”
“当然。我随时欢迎你。”我答复。
走出竹林,姚乐菜的情绪好了很多,至少笑得没那么勉强了。
我和他拍了些照片,又拉了会儿家常。几个姚乐菜的好朋友勾肩搭背地过来,笑嘻嘻地喊他‘菜狗’。
我喝水,听到这个绰号险些笑得呛出来。姚乐菜捏水杯的手青筋暴起,他嘴角的笑意加深,深到一种悚然的程度。小菜语气温柔地和我告别,“叔叔,我去处理一下他们。”
我看着小菜和他的朋友们走远,特地往别的方向散步,不打扰年轻人。
洒满阳光的家属院和窸窣作响的竹林渐渐地被我抛到身后,我走在通往学院后山的路上。方才柏砚发信息约我去那儿见面。
军校的规模比起我那时扩大了两倍,原本只用走二十分钟的跑道也变得漫长而宽阔,几个年轻人追逐打闹着与我擦肩而过,不远处的演习场地上还有几个在抱头痛哭。校园里的一切都热热闹闹,充满了鲜活的朝气。
我爬上坡,走到后山时,柏莱一个人坐在山坡的裸石边儿,平静地眺望着远方,他胸口金色的徽章早已被取下,大概是他不喜欢被瞩目太久。
我绕到石头背面,原意是想突袭,吓他一跳!没想到这小子可敏锐了,我还没接近,他就扭头锁定了我的位置。“你在做什么?”柏莱问。
我鬼鬼祟祟地回答,“准备吓你一跳!”
柏莱嫌弃地噫了声,“好幼稚,”他锐评,“冬果然不论多少岁都这么幼稚。”
我讪讪地摸鼻子,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话,但我确实没法反驳。我想了想,干脆转移话题,“怎么一个人待着?不找朋友合影吗?”我说着,坐到他的身边。
小莱用手托着脸,百无聊赖地摇头,“麻烦,站在舞台上已经被拍了很多照片了。”
确实也是他的性格,我心想。小莱和小菜到底还是不同,对比永远不缺朋友的姚乐菜,柏莱在各方面都是独行侠的行为模式。或者说,柏莱没有朋友这个概念,他有的是伙伴,合作的、有用的伙伴。这么说起来,能和柏莱交上朋友——姚乐菜还真是厉害。
坐在山坡上,坪地的所有人或事都尽收眼底,这儿学生很少,基本都是邀请嘉宾与某些学员亲属。
我注意到山坡下的柏砚与陈丹,他们难得站在一块儿,同时端着酒杯社交。我看着他俩,又回头看了看柏莱,他的视线正巧也落在他们的身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我朝他们的方向努了努嘴,“不和他们合影?”我挪揄地问柏莱。
被我调侃,柏莱的脸色立马臭臭的了,他移开眼睛,撇了下嘴,“他们也没有找我拍啊。”
“说的也对。”我赞同地点头。
得到我的认可,柏莱缓和了情绪,他折下脚边的狗尾草,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为什么冬总是想我和他们好好相处,就凭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他问我,问完,他自己吐槽他给我找的理由,“好保守、古板。”
除去我希望柏砚、陈丹都能不再惘然地好好生活,我想要柏砚和他的父母好好相处的原因很简单。
“过去的话,是我觉得你对他们的讨厌大多是基于对我的爱,你觉得他们亏欠了我,你讨厌他们。你将自己视作他们亏欠我的产物。我越爱你,你就越感到负罪。”我说。
我想起柏莱小时候,很小的时候——差不多是他来我身边的第一年,我和他还不亲密,但他逐渐放下戒备,开始亲近我。
他不止一次问过我,‘为什么不是你生下的我呢?’
我回答他说,‘我不想生育。’
他偷偷看了我一眼,故作不在意地又问,‘连我都不可以吗?’
当时,我直起腰可比他高多了。我看见他竖着的书背后忐忑紧张的小脸。我忍不住逗他,‘我要仔细考虑一下,’赶在柏莱不高兴前,我又说,‘如果你能乖乖地喝完蔬菜汁,我也许会答应。’
‘哼,’柏莱垮着脸,一边喝蔬菜汁,一边孩子气地摇头晃脑,‘我知道,你只是把我当小孩子糊弄。’
我望着不说话的柏莱,他同样凝望着我,绿色的眼亦如曾经,里面都有股倔劲儿和发狠的力。
记忆里年幼的他与眼前的他重合了,那个时候柏莱还太年幼,他不懂太多,他尚未陷入明白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后的一种自我否定的痛苦。年幼的柏莱看我和如今他懂了很多,并且放下很多后的眼神一样纯粹。
“现在你接受了自己的出生。真是太好了。我们终于理清了这团乱麻,”我说,不禁微笑,“至于我为什么还希望你和他们好好相处?这是因为我明白,你们本就可以好好相处。”
柏莱垂下眼,他转过头,不再看我,“不用你担心,”他甩着手里的狗尾草,停顿了片刻,“我和他们早就说能心平气和相处的陌生人了。”
我笑着点头。
瞅见我的笑脸,柏莱像被打败了似的长长叹出一口气,“好吧好吧好吧,”柏莱抓了抓头发,他扔开狗尾草,站起来拍了拍裤子,“看在你的面子上。冬帮我和他们拍张照吧。”
柏莱比出一根食指,很凶地和我说,“就一张。”
这一点儿也和小时候一样。我感慨,只要说些软和的真心话,柏莱就大概率会别别扭扭地答应。从这方面来说,小莱真是再简单不过的孩子。
“好啊。”我接过他扔过来的老相机。
柏莱率先跑下山坡,貌似想提早和陈丹、柏砚说什么,但不想让我知道。细碎的黑发拂过他的脸颊,他奔跑时带去的风,扬起灌木丛中的迎春花,金黄色的小花飘飘洒洒地飞舞。
我慢吞吞地跟到他身后,直至坪地上,柏莱和柏砚、陈丹商量好了,他对我挥手,我才加快步子。
下面的三个人抬起头,不约而同地望向我,像极了陈丹和柏砚领着柏莱和我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当初我也是这样,从飞船走下来。他们则在基地平台上等着我,两个大人一个孩子都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谁也不搭理谁。
时光荏苒,他们依旧站成了个等边三角形,但此时此刻,孩子已经有了大人模样,柏砚、陈丹,还有我都衰老了。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光暖洋洋地笼罩着身体,我踏在温软的泥土地里,精神疏懒,松弛又略感疲惫。春天来了,好想喝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加三块方糖和水牛奶。

姚乐菜说。
我们坐在沙堤上。不远处,乳白色的多夫河绕过山头,蜿蜒地流淌着。一切照旧,风景一如好几年前我和小菜来的那次。那次我看着小菜放风筝,风筝跑了,我们就离开了。
这回儿我和姚乐菜来没牵风筝,倒是带着他那颗岌岌可危的心。
其实在小菜来找我前,我就大致知道了究竟是什么事。
时政最近提出了一项新的提案,融合计划,目的是帮助星球人融入三性星系文明,重塑星系人对星球出生的劳动者的雇佣方式。
这项计划的发起人是时政的沈芸云,通过三方议会审批后,定性为青年活动,专门用来锻炼年轻人。
沈芸云为此还与我写信,控诉三方议会对这个计划的轻慢态度。他不能理解,明明这个计划涉及人类的共存,可为什么其他人都将此视作小打小闹,‘星球人不是人吗?’
在三方议会眼里,星球人还真不是人。我无奈地想。三方议会都是星系人中精英里的精英,生来就是高基因等级的他们的眼里,星球人赖以生活的六十七颗星球,只是三性星系的黄金储存库。
至于这颗星球上活动的人类——他们并不关心。无论是星球人的战争、屠杀、探索宇宙,他们都不在意。毕竟无论如何,这些星球人也无法将黄金带出星系。既然如此,星球人和蜉蝣没有区别。
而针对蜉蝣的计划也好、实验也罢,谁会在意呢?在三方议会眼里,沈芸云的提案等同于过家家,和儿童益智玩具宇宙模拟器类似。只不过这次的实验对象不是数据构成的人物模型,而是真实的、会死亡的星球人。
凭着被定性为青年活动,这个计划的队伍组建自然取向年轻化。沈芸云和其他五个时政官员代表时政,主导统筹安排。正值实习期的姚乐菜和其他十五个军校生便被随机分配到其中,他们隶属基地,负责执行任务、协助时政。而监督检查则落到了督察局的三位年轻人身上。
这个二十四人组成的年轻队伍起先相处融洽。从很多报告来看,他们在前往星球坐标前对他人的评价很高,乐于欣赏彼此,有很好的合作氛围。然而,在融合计划推荐的第七个月,沈芸云和姚乐菜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他们认为铺垫工作已经做完,想要直接向第一颗星球公布星系的信息,帮助他们接通星系网络……”姚乐菜低垂着头,“我拒绝了这项行动,想要和时政的几个人再商议一下。但他们的态度很强硬,我和那个叫沈芸云的主负责人沟通到后面……我们俩吵翻了。”
姚乐菜说着,摸了摸鼻子。他很尴尬地看向我,“叔叔,我不知道他和你认识。”姚乐菜忐忑地说,“我对沈芸云也没什么恶感……只是和他意见不合而已。”
我为姚乐菜的挽尊感到好笑。我安慰他,“没事儿。他也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也没少在我这儿说你的坏话。”
沈芸云并不清楚姚乐菜还是我的侄子,他只知道姚乐菜和柏莱关系不错。他在信件里抱怨了好几次团队里有个很难对付的beta,‘看着是笑眯眯的老好人,说话温柔又斯文,没想到执拗得像是上辈子拽着牛耕地的人。我根本没办法和他沟通!’
姚乐菜闻言,手放在嘴边轻咳了几声,这才放松下来。他叹了口气,“沈芸云非常……非常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委婉地和我说,“我根本没办法和他沟通。”
现在两个人都和我说认为对方无法沟通——那么,究竟是谁的问题呢?我几欲为眼前出现的罗生门笑出声。可顾及到小菜的感受,我还是肃着脸,点了点头。
我无意去当两个孩子间的裁判,但看到沈芸云和姚乐菜都这么认真地对待一项被认为是过家家游戏的计划,我还是觉得很高兴。
姚乐菜接着说,“与我一起的同学们都是我的朋友。他们看我受气,都要罢工反抗来支持我的决定。我担心这会让他们事后受罚。所以我一个人直接跑去阻断了信号发源器。这样给星球连接星系网络的任务只得延后……如果追责,也是我一意孤行,行事极端,和别人没关系。”
融合计划的实质,是沈芸云想要解决塔人的归属问题。
星球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过得很好,星系人在自己的宇宙里也过得很好,唯独被星系人从星球带走的塔人不好。在白塔与安塔的塔人受限于2.5光年的时空跳跃范围,夹在星球人与星系人缝隙中。星球没有来他们的家,星系也永远无法抵达。他们只是燃烧的废料,低廉的劳动力,与批发的生育产物。
为此,沈芸云企图向连接星球人与星系人,让星球人真实地明白人类文明,融入到宇宙中。这样,就不用再以死亡的方式秘密带走G基因等级的孩子,星系人可以通过聘请雇佣这些孩子去劳作,而非控制与奴役。
姚乐菜同情塔人的处境,他同样想要帮助这个群体。但他完全不认可沈芸云直接连通星球文明与星系文明的行为。
‘这对星球上人类的文明和秩序是毁灭性的打击,’姚乐菜试图说服沈芸云,‘星球人就彻底沦为附庸了。’
但沈芸云却觉得姚乐菜的意思是要保持现状,‘他们和我们是平等的,他们也是我们文明的成员。至少应该让他们明白宇宙。’
“我觉得我们的帮助,不是什么好事。”姚乐菜撑着下巴,他眺望着蓝天,目光追向遥远的天际线,“星球人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吗?让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不好吗?”
姚乐菜念叨着和我说,把这段时间憋在心里的话全抖了出来,砸在细腻的沙地里,“他们觉得星球人很愚昧。事实的确如此,星球人的知识大多是错误的,只局限在他们能观测的宇宙中。他们还保持着落后的性别分类,落后的社会制度,落后的对神的认识以及崇拜,他们连国家这个概念都尚未瓦解,甚至不清楚人类的起源。”
“可是,即便如此,那也是他们的文明和秩序。为什么一定要去敲开对方赖以生存的壳呢?就为了实现一种星系人和星球人的平等?可是有基因等级这套评定标准存在,就不可能平等。我依旧觉得我们的帮助是一种过分的干扰。”
姚乐菜的语气里少见地带上了情绪,他强掩不满与愤慨,但还是在上扬的语调里显露了。看来在和沈芸云的较劲儿里,姚乐菜是吞了不少气,“叔叔!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接下这道送命题,绞尽脑汁地用迂回的方式回答小菜,“愚昧不等于错误。错误需要纠正,愚昧需要帮助,”我老神在在地说,“可是帮助又总容易落得一厢情愿的下场。因此,我们应该小心地去甄别对方究竟需不需要帮助,又需要怎样的帮助。”
姚乐菜头一回听到我这么折衷调和的说辞,和过去我清晰明确的‘Yes’或‘No’截然不同。他明显愣了一下。
他望向我,向我确认,“也就是说叔叔也不赞同沈芸云的做法吧?”
我再次给了他一个模糊的答复,“我的想法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小菜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他微微蹙眉,眉眼间充斥着不解和难以言说的失落。他抿着嘴,迟疑了几秒才开口,“叔叔……你就是不赞同吧,”姚乐菜低落地问我,“为什么不表态呢?就因为这是政策,是计划,叔叔才这么含蓄吗?是害怕承担责任吗?”
他抬起脸,看向我,年轻的眼里闪烁着不定的光,“原来叔叔也会担心自己的英名毁于一旦?”姚乐菜问。
问完。小菜立即意识到他的话语太过了。他迅速捂住嘴,“抱歉叔叔,我刚刚说话太……”
我赶紧打断这个孩子的道歉,“不,不用道歉,小菜,”我拍拍姚乐菜的肩,“你现在学会审视我了,这是独立的表现,我很高兴。”
但小菜还是陷入了说错话的恐慌中。他焦急地朝我解释,“叔叔,我太失礼了。我刚才不是想质问你,我不是想表达那个意思,我……”
姚乐菜手足无措,人不自觉地耸立了起来,整个人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我能感知到这个孩子心里燃烧的懊恼、不安、紧张,与害怕。大概是害怕失去我这个长辈。
“我知道,我知道——”我抓住姚乐菜的双手,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背,“别急,孩子,我知道你的意思。没关系。”
等姚乐菜在我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慰里平复心情,我才撒开手。
我看着身旁风华正茂的小菜,他的面庞年轻又漂亮,明亮的眼睛里满是鲜活的朝气和不服输的韧劲。
“我不表态的原因,是我无法确定究竟哪一个更好。”我放下无所不能的长辈的一面,告诉他有关我的不足,“好像每个都有它的道理,每个都以建造更美好的世界为目的……我没办法甄别,又不想伤害任何人。因此,我也一向被人诟病软弱。”
“他们没说错,我在取舍上确实太软弱了。我能取舍我的人生——可是别人的呢?我怎么能够取舍别人的人生?”我摇摇头,对自己的软弱无能无力,“一捧尘土被我扬起的风吹下来,落到别人的命运上,变成一座沉重的山。想想就让我不知所措。”
雪白的沙地上,风簌簌地吹过沙丘,姚乐菜看见底下飞扬的尘土,往日他从不留意,但此时,他陷入了一种玄妙的感受里。世界被无限延缓,他的眼睛看见风运动的轨迹,肌肤捕捉到风的纹理。风里那些总被忽视的细小沙砾,变得清晰又具象。他甚至能看清每粒尘土的棱角,以及它们在阳光下折射的不同光线。
姚乐菜转头看向身旁的老人。姜冻冬拢了拢耳边花白的头发,眯着眼睛,微笑地注视着他。他的叔叔头发已经白完了,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刻,像命运和岁月留下的阡陌。
“我希望所有人都幸福,我相信每个人的人格始终平等。我知道这是一种过于理想主义的软弱,可我依旧选择如此。”姜冻冬乐呵呵地坦诚道,哪怕面对自己带出来的小辈,他也全然没有维系权威的想法,“我不适合做领导者,小菜,你不要学我。在这方面,我既业余也不合格。”
他平静地说,“小菜,如果你感到失望,我也只能抱歉。我就是这样的人。”
姚乐菜明白了姜冻冬的意思。事实上,和姜冻冬交谈再轻松不过。姜冻冬的所说即所想,不需要任何揣摩与推测。他实在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每次他那么说时,都带着一眼即可看穿的笨拙。
在他的叔叔面前,人总能脱下皮囊和一切外在的枷锁,以纯粹、平等的人格形式来进行交流。姚乐菜将此归功于姜冻冬的人格特点。姜冻冬的人格就是带着一种可以放下一切的包容。
“叔叔,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姚乐菜望着姜冻冬,他不自觉地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我没有对你失望……我只是觉得,我更好地了解你了。”
姜冻冬笑眯眯的,“是吗,”他说,“那是我的荣幸。”
“我该怎么做,叔叔?”姚乐菜吐出胸腔里的浊气,他踌躇着,寻求姜冻冬的意见,“下一周,时政那边的例会会决定融合计划接下来的安排,我应该去阻止吗?”
姜冻冬反问,“你其实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他弯弯的眼睛裂开一条缝,黑色的眼睛直视姚乐菜的眼。当姚乐菜被他的目光慑住,脸颊爬上被说中心思的绯红时,姜冻冬莞尔,“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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