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柏莱总对自己的出生充满厌弃或嗤之以鼻,哪怕我回答过柏莱一千遍、一万遍,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他更需要的,依旧是来自血缘父母的答案。
“你怎么说的?”我问。
“我说我的确后悔让他出生,”陈丹答道,他的语气平静又疲惫,“但不是他不够优秀、不够听话……或者别的什么,也不是我将他视为那段过去的产物……”
他说,“我后悔让他出生与他还有别的任何人都没关系,仅仅是在他诞生之后,我才明白我并不想成为母亲。这个觉悟来得太晚了,以至于无法挽回。为什么这件事我不能早想明白呢?我就将他带到了世界上,却后悔成为母亲。我不是后悔成为他的母亲,而是后悔成为母亲。”
“他怎么说?”我追问。我想要知道这段对话所有的反应。
“他说没关系,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陈丹答道。
合乎我的预料,我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那挺好的。”
“那挺好的。”我重复道。
陈丹静静地嗯了一声,“你说的是对的,我应该早就告诉他的……”他自嘲地轻笑,“我真是糟糕。我在等一个孩子向我低头,低头听我说,我不想成为母亲。”
“现在也不算晚。”我说。
我为柏莱感到高兴。即便这小子什么也没和我说,但我依旧为他高兴。不论是他终于能够和他爹还有他妈坐下来,进行一场相安无事的谈话,还是他知道他的母亲后悔成为母亲,所说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都值得我为他高兴。
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接受自己的出生,恰恰是接纳自我的起始。而当人接纳自我,属于人的一生也才真正地开启。
夹着雪水的风刮过来,我头顶的风铃又开始叮叮当当地响。梧桐树梢上嫩绿的芽衣纷纷扬扬地落下,露出其间绿到仿佛发光的翠色。
姚乐菜抱着竹编的畚箕走过来,里面装着暗红色的茶叶。他抖了抖,筛走那些细碎的茶叶渣。他现在平复好了心情,已经不再因刚刚被奶奶挂断电话而难受了。
“叔叔看上去心情很好。”小菜坐到身边。
我搓了搓脸,“这么明显吗?”
姚乐菜点点脑袋,说很明显,“叔叔心情很好的话会晃脚。”
我立马压住两条暴露心情的腿,“是还不错啦。”
“有什么好消息吗?”姚乐菜微笑地问。
我正要说话,一枚梧桐叶的芽衣忽然落在我的脸颊上。我捡起来,捻在指间,来回转动,这枚芽衣很完整,中间被新叶顶开的缝都保留了下来。如同一朵过于单薄的花,它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我能清晰地看见上面纵横交错的脉络。
“那倒没有,”我笑眯眯地对姚乐菜说,“就是觉得你们都长大了。很开心。”
“我和柏莱吗?”姚乐菜指了指自己。
“对啊,”我点头,“小菜和小莱都长大了。”
说罢,我松手,看着掌心的芽衣打着转儿落回大地。所有保护嫩芽的衣都该如此,过了严冬,便要落回土壤,成为春泥,成为下一个冬日的养料,如此循环往复。
柏莱出现在冬雪彻底消融的第三天。
彼时我和姚乐菜正做晚饭,小菜在厨房给猪肉焯水,我坐在门口剥豆子。昨晚睡觉我就感觉柏莱是这几天要来了,这不——我才剥到三分之一,便瞧见他从远处的桥走下来。
“终于来啦!”我站起来,想和他挥手,结果蹲在地上剥豆子蹲久了,脚发麻,直往前栽。还好柏莱手疾眼快,跑几步扶住了我,“小心点,冬。”
细碎的黑发从毛线帽里窜了出来,一年没见,柏莱变了个样,他剪掉了长发,长高了些,差不多和柏砚一样高了。
“呀!”我握着他的小臂不撒手,从上到下打量他,“换发型了!”
“长发太碍事了。”柏莱摘下帽子,一头茂密的碎发四处乱翘,他随手捋了几下,露出光洁的额头。相比长发,这样的柏莱更有少年的清爽感。
我看到小莱的发型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还好这小子没步他爹的后尘。当年柏砚在军校时为了方便,也剪了短发。他是自己动手,剪了个狗啃似的妹妹头。后来他懒得管了,又变成了长发。
“好看,精神得很,”我拉着柏莱进屋,“赶上吃晚饭了。”
姚乐菜端着盆刚出炉的卤猪蹄出来。他看见我,脸上还带着笑,正要和我说点儿什么,随即又瞥见了我身旁的柏莱,脸色立马冷淡了,“噢,柏哥来了啊。”
柏莱挑了挑眉,“还对我有意见?”
姚乐菜皮笑肉不笑,“哪儿敢啊。”
我眼看形势不对,赶忙跑他俩中间,一手一个,推开些距离,“你们俩咋了这是?火药味这么重?”
柏莱低头看了看我,又笑着对姚乐菜说,“有的人输不起而已。”
“我确实是输了,我可从来没有否认,”姚乐菜嘴角的笑越发明显,“倒是有的人赢得光不光彩就不好说了。”
“赢有什么不光彩的?”柏莱淡淡地反问,“只要是赢,怎么都是光彩的。”
姚乐菜就等柏莱说这句话,他笑眯眯地指着柏莱,转头和我说,“叔叔,你来听听他是怎么赢的。”
我顺着小菜的手望向柏莱,这小子居然少见地沉默了,不仅如此,他还微微撇过脑袋,目光在地板上打转。柏莱心虚的样子还真是和他爹心如出一辙,不过柏砚会更喜欢往上瞟,好像天上有时光机。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我听听,”我薅了把柏莱的头发,柏莱的发质偏硬,剪了头短碎发后,还有些刺手,摸在手里给刺猬似的,还挺好玩,“有啥误会咱在这儿就说开了,省得去我老师的坟头掰扯。”
“没什么,”柏莱死鸭子嘴硬,“是他输不起。”
姚乐菜冷笑,他放下手里的猪肘子,双手环胸,“我是从没见过比近战专攻下三路的人。该说你有谋略呢,还是无耻呢?”
柏莱果断选择前面的那个形容,“有谋略。”
“这就是你一脚踢我的胯,又一剑鞘捅我的臀的理由?”
在姚乐菜的质问声中,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前几天这孩子提到他和柏莱的比赛,总是支支吾吾不肯多说。
我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几步,靠在墙上,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颤颤巍巍地指柏莱,“啊……小莱……你……”你怎么把我那套全学会了!
敬重我的侄儿和养子都在这儿!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以前和一群傻叉alpha搏斗时,就喜欢脚踢阴茎,棍捅肛门,每每遇到有痔疮的对练,能让对方血溅当场,非常残忍!
柏莱也镇定了下来,他向来羞耻心都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格斗中要求体面,本就荒谬。”
姚乐菜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微笑地对柏莱点头,“你说的对,柏哥,”小菜上前扶住我的左手臂,“叔叔,你听到了吧,柏哥就是这么无耻地获胜。”
柏莱又扶住我的右手臂,“冬,是他太幼稚了。”
“是你!卑鄙无耻!龌龊肮脏的alpha!”
“哈?你这个无理取闹的小鬼。”
被他们两个人拉扯着,我眼神放空,耳边尽是姚乐菜和柏莱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的争吵。我真的不理解,他们俩单独一人时,都成熟稳重得不行,可一旦凑一起,总免不了唇枪舌战。
我瞧着两个表情越来越阴暗,阴暗到扭曲地想弄死对方的人,不由自主地发出疑问,“你们这算是欢喜冤家吗?”
“哈?”柏莱不可置信地看我。
“嘎?”姚乐菜被吓出了鸭叫。
总算是清静了,我长舒一口气,“其实你们要结婚,我也不会反对的,”我无比诚恳地再次表态,“婚礼当天别请我去发言就好。”
这招管用,姚乐菜和柏莱都露出了那种呕吐物已经涌到喉咙管了,但是不得不咽下去的表情。
“叔叔,猪肘子要冷了。”姚乐菜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
柏莱直接钻去厨房,“我去端菜。”
你俩到底是有多嫌弃对方啊!
拿到的通行许可证的有效期是春天以前,时间有限,因此柏莱到的第二天,我们三人就出发前往附属于中央星的卫星。中央星是世袭贵族共用的星球,而它的卫星,则是世袭贵族公用的墓地。
许可证被顺利识别,我们降落在星球的西南方向。舱门升起,茫茫的平原出现在视野中,灰白的尘土四处飘扬,险些给我闷了一口灰。
空旷的星球表面上,这儿没有一株植物,也没有动物活动的痕迹,人就是最高的标杆。天幕上的星星低垂,距离最近的中央星仿佛近在咫尺,灰色的星球如同一颗年老浑浊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生命。
我带着姚乐菜和柏莱穿过莽莽的荒野,往第三峡谷走去。那是独属于卡玛佐兹家族的垂直墓场,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尽管是第一次来,但这俩小子还不错,没有受压抑的精神磁场干扰,呼吸频率都还好。
要是他俩没拌嘴就更好了。
“你今天是左脚迈出飞船的,果然alpha都是会给人带来不幸的生物。”姚乐菜说,显然他还在记恨在昨晚的枕头大战上被柏莱偷袭的事。
“总是把alpha挂在嘴上,”柏莱对姚乐菜吐出的黑泥充耳不闻,他调整着护目镜,泰然自若地看向姚乐菜,“你该不会是A性恋的深柜吧?”
姚乐菜脸上的笑容逐渐险恶,我眼看他要放大招了,话题又得变得危险,连忙打断,“行了行了!你们放尊重点儿,都到墓星了,别吵吵闹闹的。”
两人总算消停了。
但没过几分钟,姚乐菜回味过来了,很委屈地扭头,对我说,“叔叔拉偏架。”
我还没说话,柏莱就抢先一步拱火,“冬可真是偏心。”
姚乐菜的脸瞬间拉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问柏莱,“我和我叔叔说话,关你什么事?”
柏莱欠揍样地摊了摊手,“作为被偏心的一方,怎么不关我的事?”
小菜和小莱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唇枪舌战了,我忍无可忍,祭出终极法器——我的拳头,“你们两个!”我给他们一人一拳,很公平,两人都被我打得捂住腹部,“给我安静点!”
皮肉之痛果真有效。后面的路上,不论是姚乐菜还是柏莱都只顾着龇牙咧嘴,再也没空企图拿话噎死对方。可喜可贺。
第三峡谷是最大的垂直墓场。我们坐在悬浮传送台上,峡谷徐徐升起,紫色的岩壁包围了我的四周。
四个方向的岩壁里从上到下,整齐地镶嵌着卡玛佐兹和另外三个世袭贵族的继承人棺材。棺材里的每一具尸体都经过入殓师的修缮,被定格在最完美的死亡时间。玻璃器皿在幽暗的环境里反射着光线,像是在石头里露出光滑蛋面的宝石。
朝向北方的岩壁是属于卡玛佐兹家族的,历代卡玛佐兹沉睡于此。我脱下外袍的兜帽,姚乐菜和柏莱也如此,墓场寂静无声,一张张女性的脸庞从眼前滑过。
卡玛佐兹是唯一指定了继承人第二性征的家族,必须是女性,也只能是女性。‘唯有女性足够坚韧。’是刻在第一位卡玛佐兹墓碑上的墓志铭。
悬浮台缓缓下降着,降到三个方向的崖壁内都不再有棺材,唯剩下卡玛佐兹,降到光都无法渗进来的深渊,峡谷最深的洼地,降到我的老师达达妮·卡玛佐兹面前。
我带着柏莱和姚乐菜走下悬浮台,他们打量着四周,我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
“没有棺材代表已经断代了,”我说,“就像卡玛佐兹,这个峡谷里的四个家族都断代了,再也不会有继承人。”
在人神共治时代辉煌无比的百位世袭贵族,如今也不过只有二十一位仍在苟延残喘,靠着单系血脉传承。
五十三岁的达达妮·卡玛佐兹看上去比我年轻多了。她闭着眼,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朱红的唇微启,隐隐可见洁白的牙齿。她有小麦色的肌肤,和一头红棕色的短发。
按照她生前的嘱咐,入殓师兢兢业业地保留了她额前的两撇刘海,甚至为了保持它挺翘的形状,还打了致死量的摩丝。至今为止,我也不知道达达妮老师为什么这么坚持那两撇蟑螂须似的刘海。
“打个招呼吧,这位就是我的老师,达达妮·卡玛佐兹。”我向柏莱还有姚乐菜介绍说。
两个孩子很有礼貌地低下头鞠躬,顺带在祭奠台上放下手里的白菊。
达达妮老师没死的话,也九十多岁了。我一边点燃手里的烧香递给小菜和小莱,一边想九十多岁的达达妮老师会是什么样。
可能她会和我吵好多架,尤其是知道我离开了精神疗养所后,逃避一切地和裴可之结婚,当了好几年的家里蹲——啊,她大概会发很大的火吧?会指责我不思进取,会摘下眼镜,冷漠又严肃地告诉我说,‘我对你很失望。’
可惜这些事都没有发生过,都只存在于我的遐想中。她也早就死在了我的三十一岁,死在我仍在疗养所连大小便都无法控制的三十一岁。
她在生命消亡的时刻有挂念过我吗?毕竟,冻死的前两天,她才来看望了我。
‘实在不行就拿水泥把肛门封住吧。’这个没品老师如此建议过我。
我抽搐着嘴角,心里思考该怎么谋杀她,嘴上极其委婉地拒绝了她的提议,‘……我倒也没松到这种程度,老师。’
见我不采纳,达达妮撇了撇嘴,‘好吧,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想法了,’接着,她仰头大喝口酒,醉醺醺地要和我玩划拳,输的人要脱一件衣服。
‘啊啊啊!你这个酒鬼!’我抱着身上仅剩的病服,疯狂拒绝,‘你清醒点儿!这是疗养所,我是你学生——别扒我!别扒我!嗷嗷!’
五个护士轮番上阵才压住达达妮。胡闹结束,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病床上打鼾,我含着满腔的恨意收拾身上乱七八糟的衣服。
她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和我吃了顿晚饭才告别。
离开病房的前一步,她对我说了什么呢?
我记得她伸着懒腰,懒散地向我挥了挥手,对我说,‘要活下去啊,小冬。’
我仍不知道达达妮死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是释怀吗?或者感到解脱?她说过很多次这是一个好人都死光的时代,也说过很多次,‘卡玛佐兹……说到底,都是麻烦的制造者和战争的帮凶犯。因为仇恨,这个姓氏才得以延续至今,世界已经不再需要卡玛佐兹了。’
可能她也有不甘。她这一生,她爱的为别人死了,爱她的最终选择了离开。唯一的、她的孩子,至今仍不知道葬身何处,又是哪块没有名字的碑。
我看着柏莱和姚乐菜依次将手中燃烧的立香插入达达妮的供奉台内,沉木燃烧后的檀香袅袅的传来,一滴蜡油从最中间的香烛缓缓流下,最后凝固。
两个孩子做完这一切,回头望向我,他们的表情不约而同的谨慎且小心,生怕哪儿没做好,冒犯了这次的祭祀。
有啥好怕的呢?我笑着摇头。
“再鞠个躬吧,”我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说,“鞠躬时默念一下自己的名字、身份编码、住哪儿、有什么心愿,说不定能实现呢?”
柏莱和姚乐菜对我的话都欲言又止,一个看上去很想顶嘴,一个看上去很想吐槽。但两人纠结了几秒,还是没有开口,乖乖地按我说的办。
我和两个孩子一起弯下腰,微弱的火光在黑暗的峡谷中跳跃着,照亮了达达妮沉静的脸庞和她碑上的墓志铭:
「死了,拜。勿念。
念也行,但是别哭,更别流鼻涕!怪恶心的。」
我和柏莱还有姚乐菜在墓星附近的旅馆宿下。
我们仨紧赶慢赶,也能在凌晨回到家,但没必要这么着急。反正小菜和小莱,俩人假期都没别的安排,不如到处晃悠晃悠。
旅馆建在荒芜的人造卫星上,卫星规模极小,开巡航车五小时便回到了起点。我对这颗星球很熟悉。从二十三岁被达达妮老师带来墓星祭奠她的老师,到六十九岁,差不多是每一两年就要来一次。
我带两个孩子去吃我最喜欢的烤玉米店,没有多余的蘸料和配方,就是在铁炉里烘烤玉米,再拿香烛烤烤……我承认香烛烤看上去是挺阴间的,但味道确实不错。我们三个人手一个大玉米棒子,边啃边溜达。
我是滋哇乱啃,看到什么啃什么,啃啃啃。柏莱是相当严谨地一排排啃,好像要在玉米上修马路。姚乐菜则是将玉米掰成三段,依次吃。他们俩的吃相还算文雅。
到处都是推着移动零售车的商贩,除了些吃食,更多的是纸糊的祭品。一路看下来,眼花缭乱,我深觉这次祭拜达达妮老师草率了,就点了烛和香,都没给她烧点儿金元宝什么的。
忽然,远处传来了争吵声,我和小菜、小莱互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比划几个手势,确定站位。随后,我们仨默契地飞速上前,占据最佳观众席位。
“这都是新的尖货儿!”摊主指着客人红袋子里的祭品嚷嚷道。
客人火冒三丈地逃出那些尖货儿,光碟形状,上面印着各式各样的白花花的肉体,“什么尖货儿?你让我给我们老祖宗烧这种片儿?!你安的什么心!”
“死人怎么不能看了?谁规定死人就没有性生活了?死人不能bokiboki了?谁说的?哪条法律规定的!”摊主拍桌而起,怒发冲冠,指着客人大骂,“你们祖宗怎么有你这样的不孝子!”
客人也不甘示弱,“你给的都是男同片!我们老祖宗是女同!恐男!”
“啊……”摊主的气焰顿时熄了,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表情从义愤填膺变成尴尬讪讪,“这样哦……不好意思,给您换一下。”
闹剧结束,我和柏莱、姚乐菜静静地走开。一种死寂般的无语在我们中扩散,我沉吟许久,直到那家卖祭品片儿的小摊再也看不见了,我缓缓开口,“你们以后,千万不要给我烧片儿啊……”
我回过头,语重心长地告诉两个孩子,“我是萎人。”
柏莱和姚乐菜同时露出复杂的表情,类似于又无语又想吐槽,但想到我嗝屁了顿觉忧伤,最终欲言又止。
玉米啃完了,我打算带两个孩子去我最喜欢的牛肉汤店,我记得那家的拌面味道一绝。我扔掉木棍,拍拍手,身后的姚乐菜对我说,“叔叔,你可以不死吗?”
“啊?”我哭笑不得,“我不死我干嘛?”
姚乐菜和我四目相对,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耳朵霎地红了。
柏莱少见地没出言讽刺此时陷入窘境的姚乐菜,他同样看向我,“留下来,留得更久一点儿。”柏莱说。
我笑着摇头,“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
两个孩子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正值青壮年,周围的家人、朋友也同样尚且健壮,衰老、死亡离他们太遥远了。我大概会成为他们生命中第一个死去的亲属吧。
气氛不可控制地沉入低迷。“好了好了,怎么垂头丧脸的,我又不是马上就要死了,真是的。”我搂住他们俩的肩,老实说,要是小菜和小莱再长高点儿,我的脚都要悬空了。
“我会在更大的生命轮回里看着你们,别害怕。”我告诉他们。
两个孩子没说话,情绪依旧不高涨。我只能一手牵一个,拉着走,我们仨并排着,跟大闸蟹似的。
把这颗小卫星逛了个遍后,天色彻底暗了,我们找到了位于东方的旅馆。
旅馆以大厅为中心,所有房屋呈扇形分布。我们睡在中间的平房,三张床,俩房间,我一个,姚乐菜和柏莱一个。他俩听到这安排,挺不情愿,我倒是无所谓,“要不你们谁和我一间?”
柏莱点头,“行啊。”
他话音未落,姚乐菜突然大声反驳,“不行!”他的声音大极了,连落地窗的玻璃都随之震动。
第一次听小菜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我被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连柏莱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姚乐菜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捂住嘴,几秒后脸上又挂起笑容,向我解释说,“啊……嗯——我是说,叔叔,我想和你一起睡。”
“你这孩子,直说嘛,”我拍拍胸口,心有余悸,“突然来一嗓子吓得我魂都快没了。”
然而柏莱又不同意姚乐菜和我一间房,他觉得姚乐菜睡觉肯定打鼾,会影响我。姚乐菜对这莫须有的罪名反唇相讥,说柏莱才是睡着了会打军体拳的那个。两人又开始新的一轮吵架,吵到我一人给了一脚,最后手心手背决出胜负,还是保持了最先开始的分配,我一间,柏莱和姚乐菜一间。
所以扯半天到底在扯些什么,我瘫在床上心累地想,这就是和青春叛逆期小孩的相处之道吗?
回想这两个小鬼小时候,两个都没到我腰那么高的时候,小柏莱和小姚乐菜通常一人牵我的一只手,柏莱很沉默,姚乐菜又过于拘谨腼腆,两个孩子几乎不交流。
只在我两难之间,譬如手上只有一颗糖不知道给睡时,一个冷冷地盯着我,一个小心翼翼地不断看向我又移开目光。通常在他们的注视下,我会镇定自若地塞进自己嘴里。开玩笑!比巴卜泡泡糖只能属于我。
孩子越大越难带,我感叹道。
从浴室泡完澡出来,姚乐菜看见柏莱已经躺下,背对着他。柏莱盖着被子,只露出些细碎的黑发。刚吹干的头发到处乱翘,和柏莱这个人一样讨厌!张牙舞爪!
双床房的空间很大,将近360度的窗户外,漫无边际的灰色的荒漠,占据了三分之二的视野,剩下的三分之一是没有星星的夜空。这片景色毫无生机,充斥着死亡的莽莽。
“喂,柏莱,你睡了吗?”姜冻冬不在的场合,姚乐菜懒得装乖喊柏哥。
柏莱也比在姜冻冬面前更懒得搭理他。姚乐菜看见柏莱的被窝动了动,意思很明确,没睡,讲。
“你……”姚乐菜坐在床上擦头发,他才起了个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该怎么说这件事呢?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似乎也轮不到他来说什么。
“算了……”姚乐菜放下毛巾。
柏莱没了动静。他全然不关心姚乐菜没说完的话茬。
期间,姜冻冬放心不下他俩,特地敲门问他们谁没睡,要不要吃点儿水果。姚乐菜还没来得及应声,柏莱这逼人已经光速完成「下床-穿鞋-开门-喊出一声‘冬’」的流程,速度快到叹为观止。
姚乐菜看着柏莱端着一盘葡萄进来,完全无视他,把果盘放到了自己的桌上。
要是以前姚乐菜铁定会笑呵呵地出言讽刺,从小到大,他最看不惯的就是柏莱这副理所应当地认为姜冻冬的关心都是他的的模样。但现在,姚乐菜五味杂陈,不懂该怎么形容。
自上次比赛后,柏莱和姚乐菜之间多年以来的水火之势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具体表现为只要姜冻冬不在面前,柏莱便丧失了挑拨姚乐菜的欲望,他变得更平和了,更镇静了。
这么说很不合适,可姚乐菜觉得,柏莱突如其来的变化,就仿佛一夜之间因为青春期的遗精,进而XP全方位大改变的男高中生。
‘我很嫉妒你。’
比赛完了的夜晚,姚乐菜和柏莱都气喘吁吁地躺在学院后山的草坪上。尽管姚乐菜被柏莱下三滥的攻击搞得火冒三丈,但其实他没有他表现得那么生气,顶多是不服输而已。
‘哈?’姚乐菜转过头,白了一眼柏莱,‘你还是小孩吗?’
这么多年,姚乐菜当然明白柏莱嫉妒的是什么。但越明白,他越不解。‘我一直搞不懂,你嫉妒我和叔叔的血缘关系干嘛?’姚乐菜说,‘你和叔叔没有血缘关系,他对你可一点儿都不比我差——应该说是比我更好。’
如果没有血缘关系,姚乐菜想,叔叔肯定不会像对待柏莱那样对待他。可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叔叔也愿意把最好的一切都给柏莱。按照这个逻辑,明明是他该嫉妒柏莱。
好吧好吧,他也确实有嫉妒,但那只是一点点。他更多的,只是不爽。不爽柏莱有alpha性别带来的优势,不爽他过高的天赋和家世,仅此而已。
对于姚乐菜的问题,柏莱不语了很久。
他躺在细细密密的草上,望着天上的月亮。额头上的汗水已然滑落,落入鬓角,不见踪影。
就在姚乐菜以为柏莱不想回答时,他说,‘有了血缘关系,就不会再有别的欲望发生了。’
血缘关系会让他和姜冻冬更亲近,也会让他彻底地、完全地、根本地不再有任何别的念想。他会是姜冻冬最唯一的、最纯粹的那个孩子。
姚乐菜的脑子空白了瞬间。
他听懂了柏莱的意思。他们似敌似友认识了这么多年,姚乐菜不敢说懂柏莱,但至少能大致明白他极简表达下的引申意。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嗖地支棱起自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搞什么啊,你——’
柏莱止住了他的话头,他无比平静地说,‘我已经放弃了。’
姚乐菜还想说什么,但柏莱转过身,背对向了他。姚乐菜缓慢地、僵硬地躺回草地,多年以来种种困惑终于都得到了解答,姚乐菜惊讶万分,又后知后觉地感悟到果真如此。
柏莱别过头,不让他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呢?姚乐菜思忖,他仰着脸,一些叶尖儿扫过他的脸颊,痒痒的。这个没有心似的alpha,这个没有底线和准则,总思考利益最大化与抵达目标的最好捷径的权力动物,他是怎样的表情呢?
姚乐菜瞥了柏莱几眼。以往杵在跟前,柏莱的个头过于高大,总让姚乐菜暗恨。如今,躺在草丛里,月色模糊了体格带来的成熟感,和往日那种对待目标的可靠态度。姚乐菜无比真实地意识到,柏莱仅仅二十二岁,就比他大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