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他没有选择离开、没有选择去面对错误,他和姜冻冬仍保持婚姻关系,那么他的过错就像一根刺,永久地扎在姜冻冬心里。姜冻冬会说原谅,但与此同时,他也会感到失望。莫亚蒂几乎能预测这种情况下,裴可之和姜冻冬之间裂缝是如何使他们越来越远,直到成为再也无法弥补的沟壑。
然而,裴可之偏偏就做出来最正确的选项,他的放弃臻就了他的无暇,他的离开臻就了他和姜冻冬的爱停滞在最完整的时期。
身为最有可能复婚的前任,裴可之没有采取行动,全然是基于他对姜冻冬意愿的尊重。但如果其他人有别的想法,裴可之会毫不犹豫地采取措施。姜冻冬爱人的位置可以永远空缺,但绝不能是别人登上。莫亚蒂对裴可之的心中所想再清楚不过。
烦死了。不管是裴可之这个黑心医生,还是白头发老头的柏砚,或者是搁角落里当自闭儿童的奚子缘,都烦死了。都去死就好了。
背对着所有人,莫亚蒂吐出舌头,面无表情地干呕一声。
浅浅装死后,我还是决定面对这惨淡的现实。
反正这伙人也就是一块儿吃一顿饭的时间,我把被子拉下来,开始盘算人员安排。
吃完饭,我就先把奚子缘和柏砚打发回去。裴可之的话,他本来就说是来看看我,我估计他有别的行程,聊会儿天,就得离开。至于莫亚蒂,这个破烂贱人,除了我这儿,我唯一能想到的他的归宿只有马路牙子。柏莱和姚乐菜后天就走了,因此,让他留下来也不碍事。
想明白了,我一个翻身坐起,蹑手蹑脚地贴到门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几个alpha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但大致能确定他们音量正常,没吵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眼睛一闭,手一用力,打开了房门。我可劲儿握着把手,控制着门的转动,生怕开门时发出“嘎吱——”声响。
在自己家还跟做贼似的,这种感觉谁懂啊!真是服了,我心想,要是等会儿有谁吵架,我就把他的头拧过来夹门用!狠狠夹!
我扯了扯身上的毛衣,力图瞅上去自然些。
我想得很好,首先,我要神态自若地走过去,和我的仨前夫以及莫亚蒂打个招呼,状似随意地问他们,‘聊得怎么样?’然后!这是关键,不等他们回答,我就抛出下一个问题,问他们,‘中午想吃什么?’
他们说完想吃的菜,我就捂住嘴‘呀!’一声,接着故作惊讶地告诉他们,‘你们想要吃的菜——通通没有呢!吃个粑粑!还搁我面前点菜来了!现在!立刻!马上!都去买菜,然后做给我吃!’
最后,我再给懵逼的他们每人发个菜篮子,一人给一脚,把他们踢出门买菜,做饭给我吃。小缘除外,小缘又乖又听话,做饭还好吃,肯定不能踢。既然如此,就多踢莫亚蒂和裴可之两脚吧,反正眼下的尴尬局面多半是他们中的一个给我从中作怪。
没错!我一边走,一边感慨我真是老谋深算,喜滋滋地幻想待会儿四个人做菜得有多好吃。
然而,如此完美的计划,在我刚踏入长廊的第一步便灰飞烟灭。
原因是莫亚蒂这个逼不讲武德,他不在屋子里,他搁梧桐树下蹲着。我才从暗门里伸出个脚尖,他就瞅见了我,“哟!”他还朝我挥手,“姜冻冬,干嘛呢?”
莫亚蒂一喊我的名字,屋内其他三个alpha鱼贯而出,隔着院子和我遥遥对望。
我,“……”
我的节奏被完全打乱,脑子一片浆糊,“……哈哈哈哈,饿了吧?”我说着,努力回想我的话术,“中午想吃什么?”
不幸的是,没有一个alpha给我报菜名。
裴可之微笑,对我摇头,“都可以呢,和冻冬吃什么都行。”
柏砚也表示,“无所谓。”
柏砚面无表情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无欲无求了。拜托,哥们儿,在他家里的时候,每次我问这个问题,他哪次没回答‘草莓果冻’?跟我隔这儿矫揉造作地装成熟了?
我无语地抽动着嘴角,只能寄希望于剩下两个alpha。
奚子缘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他低着脑袋,小声说,“哥,我有带咖喱。别的什么也都可以的。”
不要什么都可以啊!小缘!
我表面上笑眯眯地点头,内心几近崩溃!你们这么回答,我还怎么继续我完美的计划?
“你呢?”我问蹲在树下折草玩的莫亚蒂。我心如止水,已经不抱希望了。
莫亚蒂果然是我的好朋友,他蹦起来,举起手,跟小朋友发言似的,不负我望地答道,“我要吃满汉全席!要一百零八道菜!要吃鱼虾鲍鱼松露和蓝鳍鲸枪鱼!”
我反手给了莫亚蒂一嘴巴子,把他扇到地板上,“给你惯的。你吃剩饭!”
在莫亚蒂捂着脸,嚷嚷着,“好痛好痛好痛……”的背景音中,我更改计划,既然没法打发这几个alpha去买菜,那我自己去买菜不就好了?
这么想着,我哈哈一笑,“行,那我随便买点儿。家里菜不够了,我先出去买点菜,”我说着,走到他们几人跟前,打算去厨房拿菜篮子,“你们等等哈,我马上回来。”
裴可之的手自然而然地揽在了我肩膀上,“我陪你去吧,”他歪头,看着我说,“你买菜总是不注意量,买多了可不好。”
有个人陪我也挺好,我正要点头,柏砚突然拉住我的手,“我去。”
我回头,柏砚的绿眼睛瞥向裴可之几眼,他停顿几秒,似乎是想好了理由,接着对我说,“我付钱,提东西。”
“诶?”裴可之带着笑的声音传来,“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柏砚还没来得及说话,奚子缘又站到了我跟前,“哥、我才从菜场回来,我记得有几家在打折,”他揪着袖口,海藻似的卷发贴着脸,显得他的脸更小了。奚子缘悄悄观察我几眼,在和我对视的一瞬又略显慌张地移开视线,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带哥去吧。”
我,“……”
我根本不敢说话。
面对眼前的不妙局势,我精神一阵恍惚,我感觉我现在可真是个万人迷,三个alpha一个手放我肩上,一个拉着我的手,还有一个堵我面前,都是为了陪我去买菜。
不是,你们仨,就不能更主动积极点儿,一块儿出去把菜买了吗?非得和我去干嘛!有没有点alpha的自主性啊!
混乱间,我突然想起我青春期时无意翻到的一本狗血万人迷小说,叫《我和三个怨种前夫》,集结了失忆、白月光、初恋情人等奇葩元素,里面有一幕就是暴雨磅礴,三个alpha堵住omega,愤怒地问他究竟选谁。omega失声痛哭,说你们仨都是我的翅膀!紧接着因为alpha的步步紧逼,omega害怕地晕倒。我当时还在想这有啥可晕的,是我的话,我铁定给三个alpha一人一个脚巴子,‘吼吼吼!吼个屁吼!麻溜的,给我整把伞!’
风水轮流转,轮到我了,我发现这小说里的omega是有大智慧的。我现在就很想晕倒,一了百了。
耳边裴可之、柏砚、奚子缘还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裴可之主张打折不代表品质,奚子缘表示我都住这儿了,还能不知道哪家品质好?柏砚则说这都不是问题,他能带我去最好的超市。
我表情空白地望向地板上的莫亚蒂。
他倒是舒服极了,趴在地板上,撑着脸,懒洋洋地挖我冰箱里的冰淇淋吃。四目相对,莫亚蒂露出无耻的嘴脸,“快点儿,决定好选哪个alpha,买了菜回来做饭给我吃。”他说,笑嘻嘻的,“满汉全席哦——要满汉全席——”
我,“……”好想一巴掌扇死这个贱人。
就在我被三个alpha包围着,生无可恋时,大门忽然传来钥匙拧动的声音。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我这才想起来——已经到柏莱和姚乐菜回来的时间了!我眼睛一亮,霎时间想到了破局的法子!
“叔叔,我们回——”背着枪包的姚乐菜刚探进半身,便顿住了。他微微睁大了眼,愣愣地看看院子里的人人人人,随后目光又直直地射向我,“诶——”
“别堵门口。”姚乐菜背后传来柏莱的声音。
我热泪盈眶,一个滑铲,挣脱三个alpha,又一个飞扑,扑到姚乐菜面前,不顾小菜身上的汗,我紧紧抓着他的手,压低了声,“报警!快!报警!”
姚乐菜大吃一惊,立马摸上终端,“给伊芙打个电话,”我急中生智,话语跟机关枪似的突突突地从我嘴里吐出来,“要他立马出警!出警——到我家来!抓我去吃牢饭!”
很好!完美至极!只要我吃上牢饭,我就安全了!
我TM就不信了,这几个alpha还有能吃牢饭的!桀桀桀!我在心中桀桀怪笑。
但在姚乐菜即将拨出那一通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通讯时,柏莱抢先一步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直接跨步进门,一眼便明白了屋里的情况。
柏莱环视一圈,哼笑一声,他偏头对姚乐菜说,“姚乐菜,你断后。”
“啊?!什么!——”
我和姚乐菜同时发出疑问。
我懵逼地抬起头来时,已经被柏莱拉着,跑出家门。临走前,他还哐当一脚把门踢上,将姚乐菜和其他alpha都留在了屋里。
“让姚乐菜去解决吧,”柏莱回头,对我说,“他是继承人,就该解决这些。”
好吧,对不起了,小菜,我默默地给我的大侄子道歉,你给叔叔挡一挡,叔叔回来铁定给你补偿!不论你是画突破人类极限的保温杯唧唧,还是能拿来做星球开发的奶子,等叔叔回来,叔叔都绝对不会再耻笑你!
柏莱拉着我的手,向前奔跑,那只手年轻、有力,紧握住我时,还能看见肌肉的轮廓。我望着他,他小麦色的肌肤上挂着尚未擦拭的汗珠,黑色的碎发在风中摇曳着。柏莱对我露出笑,他的脸庞上洒满了阳光。
我见他笑,也跟着笑。
今天大地回春,天气晴朗,一切都好。今天也要好好吃饭。
陈丹联系上我时,春天都快过去一半了。
他邀请我去他家里做客,他家位于一颗四季常绿的私人星球上,前有湖,后有山,不远处还有瀑布和铺好栈道的密林。我去过两次,房子阔气,风景秀丽。
可惜我近来犯懒,实在不愿挪窝,就想当个老宅男。如此,他也不再勉强,改约到附近的私人花园。
我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他的嗓音沙哑又疲惫,听上去像是连轴转了好几天。
陈丹沉默了片刻,“我没熬夜,是上火了,”他简单几句概括,“我的秘书回来了,和沈芸云起了摩擦。几个小鬼拉帮结派,相互霸凌,不省心。”
我想了想我以前怎么带柏莱和姚乐菜的,这俩孩子小时候可没少对彼此下死手,“你让他们俩面对着面,手拉着手,站在大门口。”我建议说。
陈丹叹气,“没那么简单。”
我闻言,也只能跟着叹气。
陈丹也不想多谈,只说不是大问题,都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我也不再问,闲聊几句,约好了见面时间后,就挂了通讯。
春天来了后,梧桐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宽大,吊兰草也都抽出一根又一根的新枝,上面还挂着新的芽,像是要逃出这一方天地。水族箱里雨水灌满又泄,我始终没买到合适的鱼。
买不到也没事,我准备每天早上出门遛弯儿到河边捡石头。我都物色好了,有几块鹅卵石可漂亮。我不贪心,一天捡一块充当战利品,争取把水族箱填满。
我望着院子发呆,脑子放空,身心平静。
屋檐的风铃响起来,我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是奚子缘来了。
“来了啊?”我头也不回地打了声招呼。
“哥,”奚子缘的脚步声响起,他走到我身后,犹豫了一下,坐到我旁边,“我买了西红柿和鸡蛋。”
“好啊!昨天还剩了一只鸡没吃,正好。”我笑着说。
他点头说好。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头上的卷毛随着他的心情一翘一翘的。
奚子缘正休春假,上午只需要去科里报道,参加会议,跟进信息就好。自从搬到我隔壁,他每天四点就准时我家报道,有时他和我一起做晚饭,有时他带了饭菜过来,和我吃完饭,聊会儿天,八点就乖乖回家。
偶尔我和他也会去散散步,或者去酒吧喝个酒。因为相貌上的年龄差,稍熟的邻居来打招呼,通常以为我们俩是父子。
‘哎呀,你儿子又来陪你了,可真有福气。’每个邻居见到我和奚子缘走一起时都会说类似的话。
每一次,奚子缘万分窘迫,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而我总是忍俊不禁,忍不住回想起和奚子缘结婚期间,每天醒来时,我望着天花板,对自己的唾弃,姜冻冬!你不是个东西!你居然泡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孩子!
‘我是他哥,’我搪塞道,‘我老得快啦。’
但我这样回答,奚子缘会低下头,失落地盯着脚尖。
我问他怎么了,他闷闷不乐的,‘像是被哥否定了一样。’喝了杯酒后,他的眼眶泛红,嘴唇也抿成了一根不快乐的抛物线,‘如果是其他人,哥肯定不会这么说。’说完,奚子缘又偷偷瞄了我几眼,‘但是我知道这么说的话,哥可以免去很多麻烦,没关系的。’
唉,好吧,我也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我痛定思痛,下次邻居和我打招呼,问‘哥俩最近怎么样?’时,我只好无奈地纠正,‘不是哥俩,这是我前夫。’
邻居一愣,犹疑的目光在我和奚子缘身上转来转去,最终只能憋出个,‘牛逼!’
奚子缘高兴得不行,在那以后,他的一头卷毛翘得老高,总感觉他身高都被翘起来的头发拉长了五厘米。只有我知道,我的左邻右舍们全暗自揣测我和奚子缘之间存在PY交易,我是他的sugardaddy。
‘你对他和糖爹也差不了多少。’莫亚蒂知道了,嗤笑着说我真是老当益壮,一把年纪了,还要拉扯个儿子。
我真觉得我是莫亚蒂的糖爹还差不多。毕竟我的养老金还定时发到这个孽障的账户。今年去领钱,退休部门的部长还隐晦地提醒我,要注意生命和财产安全,别被一些不法分子骗了。
‘我感觉我在周围人眼里是个色欲熏心的老头。’我心平气和地说。天知道!我早就是个萎人了。
‘没关系,’莫亚蒂怜悯地对我说,‘这是难得的美德。’
真想给这个不要脸的逼一嘴巴子。可惜他在他母亲给他留的小星球上,我鞭长莫及,打不到。
今年春天,莫亚蒂买了一百头羊,毫无章法地养在那颗碧绿的星球上。他打算,等羊都死了,再继续流浪。他和我通讯时,躺在最大的羊的背上,白绒绒的羊咩咩叫,草浪滚滚,他和云一起移动。
‘你跟养个没解决恋母情结的儿子没差别。’莫亚蒂锐评,他瞥向我,‘你怎么想的?放任这个小鬼凑在你面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和他复婚。’
‘哪有,’我摇头说,‘小缘就是个孩子。他还这么年轻,只是太迷茫了。’
莫亚蒂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无所谓地说,‘随便你吧。你真是带孩子带上瘾了。’
倒也不是,我心想。但究竟是为什么,我也不想多说。
晚饭我和奚子缘如约吃上了西红柿炒鸡蛋,剩下的一只鸡,一半拿来炖汤,一半和红薯一起烤了。
这段时间以来,奚子缘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尽管说话还是絮絮叨叨的,常常讲着便忘了重点,但每次和我说话都神采飞扬,白皙的脸颊上还飞着一抹红,气色不错。我听他讲这些年来他的探案、侧写,和好多次有惊无险的侦查经历。
夜色深了,他起身回家,我提着手电筒慢悠悠地送他。送到他家门口了,他不放心我,又把我送了回来。我哭笑不得,也好在这个小插曲让我想起来告诉他明天我外出,后天才能回来。
“冻冬哥,”奚子缘朝我挥手,夜色里他白色的围巾反射着光线,倒格外明亮,“那后天见!”
“后天见,小缘。”我笑眯眯地看着他开开心心地回家,围巾的尾巴一甩一甩的。
最近一直在下雨,从夜晚下到天明,噼里啪啦不停。再不出太阳,我总感觉我的风湿要犯了。为了抵御湿气,我出门特地穿上了保暖袜和护膝。我发觉,老一辈人说的寒从脚上来还真有道理。
搭上陈丹给我安排的私车,不过二十分钟,我就到了约定的公园。他忙着开会,中午吃午饭才来,我刚走过门口,不远处的沈芸云就走了过来。
和上次见面相比,这个年轻的omega变了很多,他浑身上下都穿着黑色,黑色的毛衣,黑色的长裤,黑色的大衣,衣服宽松,将他整个身体都笼罩在黑色里。不仅是穿着打扮,他的相貌气质也变了。他随意地披散头发,那张我印象里精致饱满的脸变得消瘦,过去骄横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
这个孩子的身上发生了一些悲伤的事。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
“久等了吧?”我微笑着问他。
他愣了一下,踌躇片刻后,又扯出笑,“您好,您好!”
沈芸云走到我身旁,我转头望向他时,他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对不起,”他说,“我为上次对您的出言不逊道歉。希望您能够原谅我。”
我懵了一下,我想不起来上次见面我和他说了什么了,好像什么也没有。我只记得他和柏莱不欢而散。想起面前的omega是柏莱的初恋,还劈腿了我的养子——我猜测他应该是尴尬这层身份。
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那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咱们各论各的,没事儿,不影响。”
我不想这次聊天聊到别处,将话题掰回正轨,“想和我聊些什么呢?”我望着面前的omega,诚恳地说,“我的很多想法都挺理想化的,啊,就是很空想。不一定能帮上忙。你听听就好。”
沈芸云没说话,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我。他像是被谁偷走了活力,整个人迷茫困苦。
“别紧张,孩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能缓和这个全身僵直的青年,“什么问题都可以。”
我看他没有拒绝,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我和他走向公园深处,春雨后,青草的甘甜味扑面而来,沈芸云渐渐放松了下来。他抿了抿嘴,扬起下巴。
噢,他做这个动作时,曾经那种俏丽骄傲的劲儿又回来了。我心想。
沈芸云缓缓开口,“我以前觉得alpha和omega应该是相互利用的关系,alpha将omega视作玩具,omega将alpha当作工具,很合理,很公平。”他说,“后来我觉得,alpha是剥削者,omega是被剥削者,beta介于两者之间。”
“现在呢?”我问,
“现在,”他停顿了一下,“现在,我发现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
“真让人绝望,”沈芸云说,他哽咽。这个孩子看上去,心都要碎了,“这个世界,让人绝望。”
D2056,是沈芸云的转折之年。
在今年以前,沈芸云的梦想是成为被所有alpha和beta喜欢的omega。但现在,他决定将这个梦想暂时搁置。
母亲的弟弟,名为陈丹的omega,在夏季闷热的午后造访。他身型高挑,狭长的眼睛向下瞥,居高临下地望着沈芸云。
沈芸云不熟悉陈丹。他对母系的亲戚都不熟悉。他只知道,他的舅舅也是一个有魅力的omega,是柏砚的前妻,柏莱的母亲,不能得罪。以及,在时政担任要职,有一份不错的事业。
沈芸云还没来得及问好,陈丹单刀直入,“我听你的母亲说,你想去我的部门工作?”
沈芸云下意识看向母亲。母亲坐在陈丹身旁,她打开折扇,半遮住脸庞,露出一双眼睛,并不看他。
“是的,”沈芸云点头说,“我想要去。”
说完,他低下头,温驯地站在两位长辈面前。他听见纸张翻动和茶水斟倒时发出的声音,半晌后,一本A4大小的本子甩到了他的面前,是沈芸云的个人信息简历。
“你什么工作经验都没有,履历也不够漂亮,学的又是艺术类别的专业,”陈丹问他,“你凭什么去我那儿?”
沈芸云抬起头,“我可以做见习生,”他说,“见习生没有背景限制。”
陈丹挑了挑眉,“见习生。你能吃得下苦?”
沈芸云没说话,假如仅仅是见习生,陈丹也不必特意来一趟,还将他喊到跟前。沈芸云很清楚,这是陈丹在考核他的态度。
紧接着,陈丹抛出下一个问题,“你想要的是什么?”
沈芸云抿了抿嘴,“我不知道,舅舅。”在陈丹充满审视的目光中,沈芸云也不知道该给出什么答案合适,他如实回答,“但是现在,我想要找到我活着的意义。”
“活着的意义?”陈丹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带着戏谑和刻薄意味,似乎希望沈芸云知难而退,“你不是一直都活得很有意义吗?你的什么姐妹会、派对之类的,我倒是听过不少热闹。”
假如是曾经——沈芸云还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曾经,他听到这话,没准儿还会欣喜地邀请陈丹参加下一次的party。可是现在,沈芸云听到这话,又羞又臊。他红着脸,听陈丹继续说,“我记得前年见到你的时候,你说你最大的理想就是嫁给谢沉之吧?”
说到这儿,陈丹发散了些许,他看向身边的范舟闲聊道,“你有印象吗?谢家的孩子确实厉害,应该是百年内最能取代Aquarius的天才了。”
范舟轻轻扑了扑扇子,蕾丝花边在她的脸上留下曼妙的影子,“毕竟姓谢。”她说。
陈丹看向面前眸光闪烁的omega,“怎么,你不想嫁给他了?”
沈芸云搅了搅手,磕磕绊绊地回答,“我……我还是,我应该还是想的,”他忐忑地窥看陈丹的表情,可什么信息也没捕捉到,沈芸云只好随自己的想法说,“但是我更想明白我的意义。我的一生,不应该就为了嫁给谁……”
陈丹和范舟相视,沈芸云看不懂他们眼神的含义,惴惴不安地伫在原地。良久的沉默里,这份不安像发酵的酒,愈演愈烈,沈芸云盯着脚尖,努力调节急促的呼吸。
“看在你是我姐姐养子的份上,”终于,陈丹开口了,他漫不经心,“给你开个后门。我的秘书正好跑了,你和另外三个见习秘书竞争上岗吧。”
沈芸云懵了,他听到‘开个后门’时一喜,再听到‘和另外三个见习秘书竞争上岗’时又是一惊。他原以为陈丹会把他排到记录管之类的位置上,没有用处,但能随时记录各个事项。“舅舅……”挑战来临时,沈芸云的第一反应是不知所措,“我什么也不会,怎么能和他们竞争。”
“做不到?”陈丹的眉眼间浮现出倦怠,他望着沈芸云,冷淡地反问他,“这就是你的决心?我可是把你拔到了能和我的见习秘书们竞争的位置。”陈丹伸手,弹了弹杯子,“做不到,你就灰溜溜地滚。”
沈芸云不敢质疑,连连点头保证,“做得到,舅舅。我做得到!”
就这样,简短的对话后,沈芸云成了陈丹的见习秘书之一。
除了姣好的面容、出色的家世,和omega的性别,沈芸云什么也没有。按理说,有了这三样,他理应一帆风顺,备受追捧,过去二十二年里也的确如此。
然而,当沈芸云来到陈丹主导的部门,沈芸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他不会做述职报告的PPT,不懂得看那些五花八门的表格,更不明白屏幕前密密麻麻的数据,他连咖啡都泡不好,他就是一个误入精英世界的笨蛋。
“行了行了,你坐下吧,我来就好。”、“放在那儿,让刘秘来。”、“你下班吧,明天再来。”……这是沈芸云听到的最多的话。周围的同事都很友好,哪怕知道沈芸云是个扯后腿的废物,也从不恶语相向,顶多是微笑着将他疏远到边缘的角落。
沈芸云想寻求陈丹的帮助,却他见不到陈丹。其他三位见习秘书不动声色地剥夺了他面见陈丹的机会。他好像真的只能做一盆盆栽,从家族的花园移植到基地的角落。
来到基地的三个星期里,焦虑、自卑的情绪要将沈芸云压垮,让他无法遏制地滑向自我厌恶的深渊。为什么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生平第一次,他为自己的无知痛苦万分。所有人都能在嬉笑间侃侃而谈,他们谈理念,谈政策,谈现状和下一步应该怎么去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唯独沈芸云,什么也不懂,站在旁边无措地笑。
每天晚上回到宿舍,沈芸云回想起白天的尴尬,总忍不住哭,一边卸妆一边哭,哭得化妆品爬满了整张脸,跟打翻的调色盘似的。沈芸云也会想要找人倾诉,但他打开终端却发现,一个可以聊天的朋友都没有。意识到这儿,沈芸云哭得更伤心了,鼻涕泡都出来了。
与羞耻相对应,强烈的不甘心、不服输与被人嫌弃的恼怒,同样在沈芸云心里熊熊燃烧。沈芸云哭完了,就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学习。利用见习秘书的权限,他看了近三十年以来部门的报告和文书,他竭尽所能地想要进入赛道。
直到沈芸云来到基地的第七周的例行会议上,事情才有了改观。当组长和其他成员都对一项新出台的经济援助条例困惑不已时,沈芸云想起他精读过的报告,里面就有一条符合的解释。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组长望向沈芸云,这个年过半百的女性alpha笑眯眯地对沈芸云点了点头,“不错。稍微像样点儿了。”
沈芸云情绪一激动,险些哭出来。可想到他今天涂的眼线不防水,他还是把眼泪憋了回去,“谢、谢谢组长。”他红着小脸说。
会议过后,沈芸云发现门对他敞开了一道缝。他在基地里的处境稍有好转,至少文书工作都放心地交给了他。增加对工作量没有让沈芸云烦厌,反倒让他生出了诚惶诚恐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