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这么说,柏砚还是用书面化的语言表述他的想法,“爱是消费主义的陷阱。”我微微偏头,瞧见他掰着手指头,细数自己能够被说出来的思考,“爱是孤独太久的无聊产物。”
“爱充满危险,时刻会吞噬自我。”
“爱是勇气。”他说。
说完这句话,柏砚停顿了很久,他盯着伸出的四根手指,他还有很多想法,还想伸出最后一根大拇指,但又不够确定,无法说出口。
我看着他盯着手指的样子很想笑。
“说不出来了。”沉默片刻,柏砚泄气了。他收回手,看向我,问我觉得爱是什么。
散着散步,突然整成了这么深奥的讨论,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想法。“我现在脑子空空的,”我说,“我想到了就告诉你。”
柏砚颔首,“好。”
照明飞球抖动了几下,提醒我和柏砚拐弯。
绕过这个弯儿,景象变化。那口即将喷发的火山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里。每走一步,礁黑的山口便多出现一寸。热潮扑面而来,融化了我身上的积雪。我和柏砚走到悬崖边上的瞭望台,整座火山近在咫尺,像一口没有底的碗,朝我们敞开。
滚滚的硫磺烟从黑黝的洞口升腾而出,红色的纹爬满了山体,火山正在苏醒,它充满了活力,点燃了周围的黑夜。
我注视着火山,若有所思地问柏砚,“你觉得,咱们在这个火山口支口大铁锅,在锅里红汤,搞个火锅自助怎么样?”我伸手,虚空感受了一下温度,“这火候妥妥的。”
柏砚皱起眉,他严肃地提议,“鸳鸯锅比较好。”
“说的对,”我对此大加赞赏,“还得是你有头脑。”
距离火山喷发还有二十分钟,我在崖边席地而坐,柏砚坐到我身边,递给我一瓶草莓味的啤酒。这口味太甜了,我有点儿嫌弃,但他已经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我妥协,拉开拉环,举起易拉罐,“干杯。”
柏砚靠过来,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前,“嘭——”的一下,我们俩干杯。
头顶的夜空漆黑一片,星星暗淡沉默,细白的雪却闪闪发亮,纷纷洒洒地落下,落在我和柏砚的肩头又悄然消隐。星空斗转,我看见澄黄的圆月。地球上的月亮是最清晰的,连上面的坑洞都一览无遗。
“我们一会儿吃火锅吧?”我喝下果啤,对柏砚说,“我要中辣。”
柏砚说好,说完他又说,“我想吃草莓火锅。”
“甜死你算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望着灯光下越来越迅猛的落雪,心想照这个架势,今天又要下一整晚的雪。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发白的阳光从间隙渗进来,我拉开窗帘,彻底隐入积雪的坪地出现在眼前。白茫茫的高原向着太阳的方向铺开,在地平线的尽头,几个黑色的山头矗立,正冒着黄烟。
打开窗户,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火山爆发前低沉的轰鸣声和游客的惊呼。昨晚回来,又有几座火山陆续喷发。
我很清楚远方正发生的情景,轰鸣声后,红色的岩浆会直冲天际,越冲越高,激起滚滚浓烟。空气里充斥着硫磺燃烧的味道,远处的雪松林似乎也被烧着了,热浪间夹杂了木头特有的沉香。
老实说,对于我和柏砚两个老家伙而言,这个星系已经没有能震撼我俩的景色了。但晚上坐在爆发的火山边儿烤火煮火锅,的确算是不错的体验。
又老了一岁,我满意地发现世界没有任何变化,被子依旧很软,床依旧很暖,饭菜依旧好吃。但柏砚认为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我的草莓酸奶少了三盒。”他打开冰箱,仔细清点半晌。
我假装没听见,镇定自若地切换了电影。昨晚半夜煮火锅吃,我被辣得够呛,一没留神就把柏砚放冰箱里的酸奶给喝了。
“我的酸奶少了。”柏砚以为我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
“我喝了,”我只好承认,顺带提出补偿,“出门了给你买三盒补上!”
柏砚没说话,我转过头去看,他低着头,垂着眼,沉默地盯着地板,没什么表情。这样子真是和小时候,他发现我交了新朋友并且下午约着一起玩沙子时一模一样。
“还不高兴?”我问。
柏砚瞥了我一眼,“我原本该有六盒的。”
他的意思是说,要是他没少那三盒,我再给他买三盒,他本该有六盒的。真是令人怀念的强盗逻辑。
“那就六盒!”我懒得和这个粉色甜食佬掰扯。
“好。”柏砚见好就收,心满意足地关上冰箱门,坐到我旁边。
在预约好的高级餐厅大快朵颐,我和柏砚徒步到附近的古冰川消食。
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不远处有仍蠢蠢欲动的火山,眼前却是终年积雪的冰川,冰与火互不打扰,安然共处。我们俩沿着山路走,途中遇到玩雪橇的年轻人,五个青年依次坐在红色的车上,缰绳的另一端是一群黑白相间的雪橇犬。
为首的青年热情地招呼我和柏砚上车。我还从没坐过这种动物拉拽的交通工具,兴致勃勃,柏砚随着我,一起坐到空着的拖车上。我们俩的屁股刚落,就听见青年吹口哨,“嘘——”的一声响起,几条毛茸茸的大狗吐着舌,向前奔跑。
我和柏砚都不清楚这趟雪橇要发往哪儿,但这无伤大雅。
雪橇驶向茂密的针叶林,从山顶俯冲下去。坡路七弯八拐,上面凝着层光滑的冰,我们畅通无阻,倏地一下溜过去,一些细小的雪飞扬,溅到脸颊上,有些冰凉。
我和柏砚坐在最后一个车板上,最能感受到那些弯道的崎岖,有好几次,几个急转弯处,我们险些被甩出去。柏砚抓住我的手臂,但我并不害怕,我只想笑。
当我俩的车板不幸撞上雪地里冒出半截脑袋的石头,终于失去控制,腾空飞起时,我再也忍不住笑声,“哈哈哈哈哈哈——飞咯——”
失重的瞬间,我拉住柏砚的手,和他一起摔向最厚的积雪里,摔得人仰马翻。雪橇上的青年觉察到意外,慌张地想要掉头来看看我们,“先生——你们还好吗?”但我大声地阻止了他,“我们很好!谢谢你,小伙子——你们接着跑——”听到我的回应,青年这才放心地离开。
我和柏砚躺在一棵松树下,粗壮的树被我们俩撞得摇晃,细细密密的叶子哗啦啦地落下。
柏砚转头问我,“有受伤吗?”
他的头上顶着雪,像戴了个毛茸茸的帽子,我嗖地一下从雪堆里跳出来,双手叉腰,非常得意,“这种程度怎么可能受伤。”
柏砚站起身。他也一样,浑身上下连块磕红的皮都没有。
拍拍身上的雪,环顾一周,这才发现我们俩误打误撞地来到了古冰川的腹地。按照地图显示,穿过眼前的森林,我们将抵达冰河,跨过冰河便是冰川溶洞。
生长在高山寒冷地带的树木高大又笔直,我和柏砚肩并着肩走着,树影细密,阳光灿烂,我低头,便能看见那些渗过叶网的光斑是如何在我的手背上闪烁。
记忆中我和柏砚无数次一起走过类似的树林,那片树林的入口有有棵参天的榕树,叶子繁茂,光斑也如此刻般摇曳,我总是在那儿等待柏砚来找我,然后和他手拉手穿过树林,去沙坑玩。
“你还记得以前公寓那儿有棵很大的树吗?”我边走边问柏砚,“我经常吃了饭就在那儿等你。”
柏砚点头,“记得。”
说到这个事儿,我就觉得好笑,“有一次你躲在树上,故意不出来,我等了你一个下午。”
那好像是我六岁还是七岁的事,我记不大清了。但我始终记得我一个人提着黄色的塑料桶,站在树下待了好久好久,等到正午的太阳变成橙黄,等到别的小孩都离开沙坑往回走了,柏砚还是没有出现。天黑了,我忍不住哇哇大哭,柏砚才站在树上,居高临下地喊我的名字。
柏砚什么也没解释,只是牵着我的手,送我回了幼儿公寓。我迷迷糊糊的到了房间里倒头就睡,第二天睁开眼睛发现柏砚在门口,高兴得立马把被放鸽子的事儿抛之脑后。但从那以后,我很清晰地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变得更好了。
时至今日,谈起这个事情,我还能感受到童年时又孤独又委屈的心境,“你那时为什么在树上待一下午?”
这么多年了,柏砚终于来给我解惑,“我那时想知道,你会等我多久。”
“哈?就这个原因?”
柏砚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望向我,颊边的白发垂下,在光线中闪闪发亮。
我哭笑不得,“什么啊……”
从森林到冰河,我和柏砚聊起了童年。很多事、很多人我记不清了,但他总能快速又准确地补充信息,譬如食堂掌勺的阿姨姓林而不是程,她在五年前去世了,譬如住我隔壁的小孩是病逝于九岁夏日的疟疾,而非癌症……
童年时没有想明白的很多事,此刻都得到了解答。
“好多人都去世了啊。”我后知后觉地感叹。
这么说起来,我和柏砚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幸运。
柏砚表现得格外平静,他忽然问我,“如果回到过去,你会做什么?”
我无比诧异,“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做这种回到过去的假设什么的……完全是没有意义的问题。
“好奇而已。”柏砚答道。
假如问我这个问题的是任何别的人,我大概会随意搪塞。我不喜欢幻想过去和未来。但当提问者是柏砚,我还是冥思苦想了一番。
回到过去——似乎一般是为了弥补遗憾。我的确有遗憾,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遗憾本就是一种结局,而我早已接受。我也不想去改变任何人,或者让谁为我改变。
许久,我如实对柏砚说,“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又传来了火山爆发的轰鸣。这座火山离我们很近,以至于我出现了耳鸣。脑瓜子一阵刺痛,我在冰河旁蹲下。柏砚也立马蹲了下来,他用手紧紧地捂住我的耳朵。
从低洼的视角中,一块块浮冰缓慢地随着河流飘动,冰与冰的缝隙间,我看见我和柏砚的影子,我和他被冰劈开,劈得四分五裂,不成形状。
耳鸣声后整个喜马拉雅山脉都安静了下来。短暂的失聪里,柏砚的嘴唇蠕动,对我说话,但我什么也听不清。丧失了声音,一切变得格外遥远,不论是近在咫尺的柏砚,还是不远处三角形的珠穆朗玛峰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回到过去,回到我和柏砚都尚且年少的时代,我会做些什么呢?寂静得只余下自我的世界中,我叩问自己。
我无意去改变或否认我和他分道扬镳的结局。但是可以的话,我一定要向柏砚的王座进发,在他尚未迷失在权力的道路,尚未彻底浇筑起自己的堡垒前,我要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不会再为他偶尔刺痛我的话语心惊胆战,也不会再三踌躇犹豫他是否真的爱我。
‘我巴不得你去死。如果你死了,我会更爱你。’他再次对我说这句话时,我会大声反驳他,‘就算我不去死,你也爱我!’‘
我们年轻时从未对彼此真正说过爱。我会告诉他,别害怕我,别恐惧我,因为我也爱他。
在地球的五天,我和柏砚玩得很开心。
我们不仅坐了五个年轻人的雪橇,夜晚还在山脚的小酒馆里和他们相遇了。青年人胆子大,玩心重,带着我和柏砚两个老家伙溜冰川,爬溶洞,下火山。尽管从火山出来,一行人都灰头土脸的,但我还是很开心。
“老人家,你身手是这个!”被我捞出来的青年朝我竖起大拇指,气喘吁吁地说。他是最狼狈的一个,头发不幸烧掉了一半,险些滚进岩浆里,好在我在他后面,手疾眼快拉住了他。
我哈哈笑,接过柏砚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
柏砚难得也挂了彩,鼻尖黑黑的。他比我可辛苦多了,一路上都留意着其他四个年轻人的安全。五人里为首的青年似乎是暗恋同行的金发的beta,总忍不住搔首弄姿,在火山洞攀着壁上蹿下跳,一会儿表演单臂悬挂,一会儿想要来个空中飞人,假装自己是猴子,展现自己的alpha魅力。过于活泼的小alpha有三次差点儿摔下去,都是柏砚捞的。
“好蠢。”往回走时,我和柏砚落在队伍最后,他如此评价。
我知道他评价的是为首的小孩。捞人的全程柏砚的表情都很平静,平静中带了些死寂,似乎颇有耐心,毫无态度。但我清晰地看见了他挂在脸上的无语和嫌弃。我几番想放声大笑,但考虑到这群孩子的自尊心,还是忍了下来。
“宽容一点儿,他们才多大。”我笑着摇头。
晚上,为了感谢我与柏砚,五个青年执意要请我们。
酒吧位于喜马拉雅峰的山脚下,背靠山崖,前面是一片白皑皑的雪地。方圆百里内,只有这个挂满红色彩带的木屋亮着光,像是遗落在寂寥和冷清的黑夜里的礼物。据店主说这儿本来是草场,春天雪化了,就会冒出一茬青草,牛羊都会来吃。
我要了带气泡的香槟,柏砚不喝酒,他不喜欢酒精的刺激性味道,点了奶昔喝。我们俩坐在靠窗的小圆桌上喝,中间的蜡烛忽明忽灭,年轻人们喝上头了,唱起了歌。
忽然,被柏砚捞了三次的alpha青年杀出重围,冲到金发beta跟前,单膝跪地,掏出一大捧花,赤红着一张脸,请求交往。酒吧的情绪被点燃了,起哄声此起彼伏,连老板也从阁楼探出头来看热闹。
我望着这群活泼的孩子,他们也都才十九二十岁,我止不住感慨,“现在的孩子还真是早熟。”
说完,我拿着酒杯的手一顿,我算算年纪,意识到我像他们那么大,都已经和柏砚结婚快三年了。
柏砚也想到了,他看向我。我扶着额头,补充道,“我们那时候更早熟。”
看着旁边的年轻人又是送花,又是跳舞唱歌的,相比起来,我和柏砚结婚的过程还真是格外平淡。没有求婚,没有戒指,也没搞什么仪式庆典,我们那时才毕业,住在只有一张床的筒子楼。
毕业典礼的当天,他在校门口等我,我跑过去,他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我说,‘好啊。’随后我便骑着小电驴,哼哧哼哧地载着柏砚去了民政局。
从求婚到领证丝滑无比,除了在签字时,我紧张了会儿,其它的啥也没发生。至少我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在柏砚那儿有另一个版本,“不,我很紧张,”柏砚喝了口奶昔,没什么表情,“很紧张。”
我很意外,“真的假的?”我努力回忆,记忆中柏砚一直镇定自若,签字时,他也很淡定,名字一笔便完成了,和平时写笔记没什么两样,“完全看不出来诶!”我说。
柏砚静静地望着我,他很严肃,可他不知道他的嘴上挂了半圈奶昔印子,“因为你当时在想晚饭吃不吃鸡蛋灌饼,没有注意我。”时隔半个世纪之久,他对我做出严厉控诉。
我恍然大悟,“这就是你当初坐在电动车上掐我腰的理由。”
他可是在我腰上掐了好大个巴掌印。
柏砚移开视线,又在假装没长耳朵。
皆大欢喜,金发beta答应了alpha的交往请求,一对新人牵手成功,高兴得alpha当即转起了圈圈。他很想亲吻身边新出炉的伴侣,但注意到坐在角落的我喝柏砚,硬生生克制了下来。
我悄悄结了账单,和柏砚离开了酒吧,不打扰这群玩得忘我的年轻人。这个酒吧本就该是属于年轻人的,有我们两个老东西待着,他们都放不开。
屋外的空地上,雪又厚了不少,几乎到我的膝盖。
我艰难跋涉十分钟,果断选择放弃,垂直倒在雪上。这些积雪都是新雪,绵密、柔软,白得没有影子。柏砚看我躺进雪中,也坐了下来,他抱着膝盖,眼神空茫,凝向不远处的山峰,安静地陪伴着我,任由我在雪里翻滚、扑腾、蛙泳,最终把自己周围五米的雪地都嚯秃噜皮。
我坐起来,提议,“我们堆雪人吧。”
柏砚扭过头,望着我,保持沉默。
“什么表情!”我大怒,哪怕是接着微弱的月光,我也看出来了!看出来柏砚眉宇间浅浅的不赞同,“你是不是在嫌弃?我看出来了噢,你小子就是在嫌弃!”
“没有。”柏砚立即否认。
“真的没有?”我追问。
“没有。”他再度重申。
我冷笑,反问他,“那你为什么用后脑勺对着我?”
每次撒谎,柏砚会想尽办法不看我,这次更是连头都转过去了。
柏砚闻言,顿了顿。随后,我以为他要狡辩时,他站起来,面朝下,背朝上,笔直地倒进雪堆。
我看着他直接躲进雪里的样子,决定大发慈悲,放过柏砚,“装尸体是没用的。”我蹲到他脑袋边上,拿树枝戳他,“起来帮我!”
柏砚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堆雪人难的就是滚雪球。雪球需要下面大,上面下,还得团紧,以免散架。
这种麻烦活通常会落到柏砚头上,他滚雪球,我来垒地基。地基得垒成梯形的,正好卡住雪球。
我垒好了,回头看柏砚,正巧看见他推着及腰的雪球站在山坡边缘,正企图将堆好的雪球推下山坡。为了不让我堆雪人他还真是无所不及其用。
“柏砚!”我大叫一声,他吓了一跳,手一松,雪球毫无预兆地滚了下去。
“你故意的是吧!”我跳起来,去追球,试图阻止这个雪球的悲惨命运。
柏砚没想到被抓了个现行,也不敢和我顶嘴,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一起跑。
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快,我和柏砚追着雪球跑,跑过一段漫长的下坡,我和他留下一连串的脚印,月光铺满我们脚下的路,将影子拉得狭长。两侧的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们两人越跑越远。
柏砚不喜欢堆雪人。这种不喜或许可以追溯到我和他遥远的童年。我和他六岁时第一次一起堆雪人,花费整整一个下午细心地帮院子的雪人塑造一个完美浑圆的身体。
我和柏砚装扮它,我给它穿了我的毛衣,柏砚给它围上了围巾,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以为那可以长久。晚上回去,我和柏砚还分别给那个小雪人想了四五个名字。可是第二天,它就融化了,变成一滩奇形怪状的雪水,消失得无影无踪。自此,柏砚再也不喜欢堆雪人。
“冬冬。”柏砚突然出声喊我。
不远处的正前方立着棵杉树,我知道我们赶不上了。
“啪——”的一声,雪球撞上了树,轰然散了,我和柏砚停下了脚步。
哦豁,雪球散了,堆雪人计划暂时搁浅。
我和柏砚躺在雪地里,任由背后的衣服被雪浸湿。澄黄的圆月挂在我们的中间,我气喘吁吁,脸颊飘着绯红,柏砚也额头挂着汗水。
“我不喜欢堆雪人,”柏砚闷闷地对我说,他少见地用了‘喜欢’、‘不喜欢’这种表达偏好的词,“每次你走了,我都会踢掉雪人的脑袋。“
我翻个身,面对向他,他的绿眼睛向上望,望向头顶的树冠还有发黑的夜空。表达喜好这样的事,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为情了。
我又无奈,又想笑,“我早知道了。”我说,“你踢完都是我扶好的。”
不知不觉,我已经退休一年了。
退休前,我以为我会当个死宅老废物,每天靠退休金做米虫,过着那种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吃饭的日子。
但回想起来,我这一年过得挺多姿多彩的,我旅游了好几个地方,见到了好多过去十年里总是匆匆而过的老朋友。真诚感谢我的每一个朋友,不管是谁,见到他们、和他们在一起,我都很开心。
到了家,莫亚蒂和裴可之寄给我的生日礼物到了。
莫亚蒂给我寄了两枚鸟蛋。信上说是他走在路上捡到的。风吹下来的,原本有三颗,但碎了一颗,碎的那颗流出来了幼鸟尚未完全成型的尸体,是蓝色的,很漂亮。两枚巴掌大小的蛋被我放进了孵化箱。收到他这个逼的礼物纯粹是意外之喜,知道他还没死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宽慰了。
裴可之送了我一串黑色石头做的风铃,拿透明鱼线穿的,看打结的手法是他自己串的。瞧上去平平无奇,但挂在屋檐下,风吹过来时,黑色的小石头相撞,会发出绿色的荧光。我一个人坐在院子旁,能看这串风铃看一下午。
他们俩自由人的礼物是最先到的,至于伊芙、白瑞德、三道和琉,这几个人还在年终的加班地狱煎熬,礼物仍在遥远的运输中。
隔壁奚子缘的家装修得七七八八了,可惜这孩子也在加班,我回来的这几天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只看见了他在我门上留下的便签。便签上是生日祝福和期待下次能登门拜访的给予,奚子缘说有一份特别的礼物想亲自给我。
“时间过得还真快,”我扫着雪,院子里裴可之种的兰草哪怕是在冬天,依旧长势迅猛,密密匝匝地成片冒出,完全看不出来一个月前尚且稀疏的土地,“马上又要是春天了诶!”
“还早。”小库房里的柏砚应了声。
他帮我擦拭着小库房最下面的摆件,需要不停拿出那些小玩意儿再放回去,累腰。我其它很好,就是腰不太行,没法弯腰曲背。现在东西掉了,我只能慢吞吞地蹲到地上,再慢吞吞地站起身。
收拾好屋子,我拿了些衣服,打算接下来的冬天都住柏砚家。柏砚没邀请我,是我不请自去,理由是我放心不下他,想深入跟进一下他后续的医疗检查。我担心他忽然死了。
话虽如此,但其实我也不清楚我能做些什么,只是觉得陪在柏砚身边,他或许会好受些。坐上去他家的私人飞船,我摸摸鼻子,主动坦白我是个废物的事实,“我还没照顾过人。”
柏砚侧目,提醒我,“你的养子。”
我摆摆手,“小莱本身有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
这点儿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如果不是小莱,是别的孩子,指不定被我放养出毛病了。我照顾我的宗旨是活着就行,更遑论照顾别人了。
柏砚抿了抿嘴。我猜测他在搜肠刮肚地想该说什么。
半晌,他看了眼我,又别过头,“你陪着我,”他说,“我很高兴。”
透明的眩窗上,柏砚的倒影正悄悄地望向我。我和他四目相对,那双绿眼睛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移到窗外缓缓移动的太阳上去。
暂居高级居住区,最麻烦的就是要做身份认证。
而这种高安保高福利的军营社区,身份认证通常又会要求和屋主同等级的十人表决是否授予。和柏砚同等级且居住在内的只有三个人,我倒不担心表决,都是老熟人了……我担心的是这儿认识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我头皮发麻!
从我和柏砚踏入社区中心的第一步,几乎所有目光向我集火。要是人的眼睛能射子弹,我浑身都是洞。
我的祈祷似乎发挥了作用。身份认证成功后,我和柏砚一路顺畅,无一人搭话。
进了门,我趴在玄关的墙上,长舒一口气。柏砚问我怎么了。我倒地不起,“这儿真的……太多前同事了,瞅着就头大。”
柏砚跟拖尸体似的拖我到沙发瘫着,“你不想和他们接触?”
“也不是……”我扶着额头,脚趾尴尬得抠地。
这些年以来,我似乎成为了被平反的典型案例,过去对我的评语有多恶意,现在便有多浮夸,都有失偏颇的,不过是从一个天平的圆盘滑向了另一个。加之我常年不露面带来的距离感,让很多人对我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他们把我幻想得太好了,我很害怕这种想象。”我说。
欲加给我的冠冕和罪名,我都不关心。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所有人更关注自身……总之,我只是一个退休的老废物,废物到我想对每个过度欣赏我的人磕头,求他们无视我,千万千万不要找我社交!找我社交只能见到我是怎么阴暗爬行又抠脚的样子,百分百会让他们的幻想破灭。
柏砚懂了我的意思,为了让我放心,他在半空中比划了个圈,向我大概画出个范围,“这座山只有我们。”
相比我那个只有一棵槐树的院子,独占整座山的柏砚家可以称得上是金碧辉煌。
由于是独居,柏砚的房子只有一层,但一层的空间里错落有致。房屋傍山而建,依势起伏,书房埋入地下半米,坐着即能平视屋外的花园,盥洗室则深入山体,四周幽暗,三四步台阶便是客厅和茶室。
我们坐在茶室吃晚饭,推开纸拉门,冰雪未消,世界仍洁白无瑕,我注意到不远处的积雪上留下了一排小鸟的脚印,V字型印记细密地排列,随后又戛然而止,估计是飞走了。
“好大的房子……”参观完柏砚的家,我羡慕得流口水。
柏砚端来刚出锅的鱼,“你随时可以拥有。”
我敬谢不敏,“我住得挺好的。”
说完,我注意到柏砚的动作,跳起来制止他,“柏砚!凉拌的番茄加了白糖已经很甜了,不需要再加草莓果酱了。”
柏砚心不甘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满脸可惜地坐了回去。我看着他一勺一勺地挖盘子里的粉色果冻,无语道,“你再吃果冻就可以不吃晚饭了。”
柏砚很坚定地狡辩,“吃得下。”
我心想柏莱那个臭小子怎么上次没把你的果冻赶尽杀绝?我懒得劝他了,“你就和我犟吧。”
我盛着饭,和他说好安排,“春天我要去趟墓园。”
柏砚问,“卡玛佐兹上将吗?”
“对,”我有两年没去给达达妮老师扫墓了,去年忙于办理退休手续,前年是在搞封闭式研究,今年说什么也得去,“需要你给我开三张探视证明。”
身为世袭贵族,达达妮·卡玛佐兹被葬在卡玛佐兹的家族墓地,管理严苛,每年必须在规定时间祭拜,除非家族继承人许可或者决裁者开的通行证,否则外人不可去。达达妮老师是最后的卡玛佐兹。因此,每次我去祭奠达达妮老师,我都得找柏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