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亚蒂偏过头。他避开姜冻冬诚挚到炙热的眼,目光滑向屋外澄澈冰冷的月光。
“墓地。我妈妈的墓地。”他说,“她两个月前死了,我上周才知道。”
第50章 谈论爱时我们究竟在谈什么(三)
虽然我的养老小屋只有两个卧室,但好在我的卧室本来就是两个房间合成的。中间的推拉门一关,便有了莫亚蒂的房间。
莫亚蒂这一觉睡得很沉,我爬起床乒乒乓乓搞完早饭,他都没有清醒的迹象。看来我给他买的儿童手表监测的没有问题,他的确是连续一周没入睡。
买完菜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刚结束晨练的小菜。他体贴地接过我手里的购物袋,“叔叔,超市能配送到家的,你怎么又自己去买?”
“这不是看你爱吃吗?这菜在老菜市口才有,一个老爷子自己种着玩的,哪给你配送,”我说着扒拉开购物袋,给姚乐菜看里面葱绿的油麦菜,菜叶挂着露水,根须上还沾着泥土,很新鲜,不论炝炒还凉拌,都清脆爽口。
想到我要和莫亚蒂出门,姚乐菜找不到那个老爷子的摊位,我干脆就给他买了两大袋子,“我给你买回来了,放保鲜柜里,吃一周没问题。”
“叔叔要和莫叔叔出去度假?”
“差不多是这样。”我点头,不忘嘱咐他,“你在家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不在你也要记得多出去玩玩。我又给你划了笔生活费,你别省吃俭用的啊。”
他摸了摸鼻子,“叔叔,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这话说的,”我宽容地说,“在我眼里,你和当初骑在一群alpha头上强迫人家孩子认你为大王没啥区别。”
姚乐菜反驳,“可是我现在不会让人叫我大王了呀。这个称呼太土了。”
我顺势套路,“那你还想骑在alpha头上?”
姚乐菜柔柔一笑,“是的呢。”
我大惊,侧目看了眼我的好大侄。我总感觉小菜现在不再什么都往心里憋了后,逐渐释放出了某种天性。有时候,看着他一边翻阅着哀鸿遍野漫画评论区,一边绽放出纯良温柔的笑,我都会微妙地感到头皮发凉。
但我转念一想,这孩子以后大概率上也是个玩战术的,心黑点儿是好事。
等莫亚蒂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昨天他吐得昏天黑地,我也不敢再喊他吃固体食物,熬了锅小米粥,让他喝最上面的米汤暖暖胃。他吃完饭又冲了个澡,我们就出发了。
作为世家的一员,我本以为他的母亲被安葬在族墓里,昨晚拜托琉给我办好进出中央星的两人手续了。但没想到莫亚蒂告诉我说,她埋在了一片草原上。还是在偏僻一颗原始星球的草原。
他说,“很奇怪吧?她那样的人竟然会让自己埋在草原上。”
在莫亚蒂的描述,和我自己的接触经验中,莫亚蒂的母亲,是很典型的从事学术事业的精英世家的后代,目光冷漠,神情严肃,鲜少露出从容冷静以外的表情。
他们通常盘发,身上的衣服永远只有两套,象征权威的白色科研服和代表远离欲望的黑色长袍,袍子通常是高领,只露出白皙的双手和无血色的脸。不论何时何地,他们的身板永远挺直,追求成果和效率,遵循祖制与传统。革新与古板在他们身上同时发生。
‘好好使用你的大脑,它是家族的财富。’莫亚蒂的母亲总是这么告诉他。
然而,这样的人,死后居然远离了家族,远离了秩序井然的垂直墓场。
这颗小星球实在太偏僻了,位于星系南端靠近边缘地带的位置。中转了两次,要进入无人区行星带,没有公用交通可供使用,我和莫亚蒂不得不租赁一架私人飞船继续航行。
考虑到至少在船上待两天,我选择了空间更大的房船,卧室、厨房、冷库、餐厅、卫生间应有尽有,还配了个小型泡澡堂。莫亚蒂对此无异议,反正是我掏钱。
“这五个月以来,你在做什么呢?”飞船上,莫亚蒂问我。
我正在清点从超市囤买的食物,“我?”我想了想,“我的养子正好有假期,我带他到我的老家去放松放松。后来,我的心理医生,就是裴可之,我的前夫嘛,他约我滑雪。前段时间,基地那边有工作的事儿让我去顶一顶。”
他盘腿在我旁边坐下,身上穿着我的旧体恤。他今早自己从我的衣柜里薅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体恤上印着三个大头娃娃,飞天女警,我觉得幼稚死了,他倒挺喜欢。
接过我手里的芹菜,莫亚蒂轻车熟路地择去叶子。莫亚蒂上手任何东西都是奇速,上午他连葱和蒜都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熟练并掌握了所有蔬菜的择菜方法,“你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他点评。
“那可不!”
过了会儿,莫亚蒂又问我,“裴可之不是和他的病人结婚了吗?”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点儿奇怪他怎么知道的,印象里我可从来没和他提起这件事,“他们离婚了。”我说。
“离婚?”莫亚蒂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我摇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毕竟是他的私事,我不好问。”
莫亚蒂瞥向我,“他离婚了就来找你滑雪?”
我无奈地摸摸鼻子,我知道裴可之的邀请和我的赴约都有奇怪的暧昧气息,“他是有提出过想和我复婚的事,”我说,“但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
“……感觉没有必要啊。”我放好手里的番茄,以免这些脆弱的果子被挤坏,“我现在挺好的。”
莫亚蒂噢了一声,他把清理好的芹菜放到篮子里,抬起眼,望向我,“裴可之,是不是向你问起了我。”
我一惊,手里的洋葱差点儿落到地上,“你怎么知道?”
莫亚蒂用手托着脸颊,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他问了什么?”
“就是提了一句,问你最近怎么样,我说你过得挺好的。”我如实回答,“我们以前在疗养院的时候他记住了你,他人挺好的,只是好奇你的近况。”
莫亚蒂原本慵懒的样子散去,他放下肘撑在大腿上的手,坐起身,眼神复杂地盯着我,“……姜冻冬,有时候我真想扒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他说。
我懒得搭理他,摆好囤积的蔬菜,我突然想起来了谢沉之,“啊!对了,”我赶忙拿起终端,将我录的音和谢沉之发给我想向莫亚蒂请教的资料拿给他,“我回基地的时候遇到谢家的小辈,他想要找你请教。”
莫亚蒂几乎不做思考就报出了名字,“谢沉之?”
我讶然,“你怎么知道?”
莫亚蒂说,“他们家是现存最古老的世袭贵族,是单脉延续,没人不知道他们。”
他接过我的终端,手指快速移动,几分钟不到就看完了所有的资料。哪怕莫亚蒂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再碰过这些东西,但当他垂下眼,阅读上面细细密密的文字和数据时,蓝屏上的光快速从他的脸颊上滑动。
“我知道了。”他把终端抛向我,脸上的表情平平,看不出情绪。
“你会答应他吗?”我问。要是莫亚蒂这儿有回旋的余地,我还挺想帮谢沉之说说话的。
“不会,”但莫亚蒂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松松懒懒地躺在长沙发上,翻开了一本杂志,散漫地评价谢沉之的项目,“小鬼的玩意儿。又不是什么难的东西,他自己都推导出逻辑链了,问我干嘛。”
我不怀疑莫亚蒂话语的真假。在这方面,没人比他更权威。
“那他为什么来找我?”我纳闷地挠挠下巴,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自己能解决,他还拜托我联系莫亚蒂做什么呢?
“显而易见,他是想问的是别的问题,而且那个问题只有你能回答,”莫亚蒂掀开眼皮,看了我一眼,“他知道你对后辈有耐心,脾气好,他料定你没法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也就是你没法向他承诺我会答应时,你一定会认真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
这一刻,我恍然大悟,顿时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被下套了,“……你们这些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啊!”
睡了一觉起来,我们总算临近目的地了。从远处看,这颗安放莫亚蒂母亲的星球,像一颗发霉的绿球,毛茸茸的。
莫亚蒂是这颗星球唯一的继承人。在莫亚蒂销毁了自己的身份芯片,告别母亲、家族四十余年后,产权书和证明依旧送到了他的手上。与之一起的,还有一串系统的核心数据。
莫亚蒂的母亲就是靠这串数据找到他的。这串数据是他母亲开发的捕捉系统,只要上传目标任务的脸谱,这个系统会调动整个星系的摄影设备——包括私人终端、监控、作为医疗器械的电子眼等等一切能够获得视觉图像的工具。很显然,这个系统不道德,且违反法律。如果追究起来,莫亚蒂的母亲会面临牢狱之灾。
好在母亲已经去世,除了莫亚蒂没人知道,好在这个系统只开启过一次。
“二十四年前,她上传了我的信息。”莫亚蒂说,他翻阅了长达几千亿亿的数据库,最终找到了原始代码,“真奇怪。她发明这个系统,就是为了找我。”他说,带着疑惑。
被家族除了名以后,他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什么还会找他。
“或许是放不下你呢?”我问。
他轻笑,“你在说什么蠢话,姜冻冬。”
完成了身份认证,我们进入星球屏障,绕着球紧贴地面,转了一圈。
这真是非常、非常小的星球,飞船绕行一圈十分钟不到。星球上没有人类,没有别的大型动物,有一条从贯穿南北的环河,有一片茂密的树林,一块沼泽地,和草原。
最终,飞船停在草原和树林的交界处。事实证明,选择房船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至少我和莫亚蒂不用体验野人生活。
下了飞船,我们往草原的腹地走去。莫亚蒂说他的母亲就埋在那儿。
由于远离太阳的日照范围,星球只能依靠人造阳光,因此空气潮湿阴冷,泥土的含水量很高,软得不可思议,有些粘糊脚。
“你觉得她的棺材会是什么样?”路上,莫亚蒂问我。
我回忆了一下我父母那时的潮流,“估计是透明翻盖的吧。”
这也是现在棺材的主流,通体由高强度的钢化玻璃打造,人躺在里面的丝绒布上,面容安详,尸体不腐,如同被树脂凝固的昆虫琥珀一样永久地拒绝氧化。
莫亚蒂赞同了我的想法,他嗤笑着说,“或许还穿着白色的长裙,上面有金色的族徽。”
对于母亲的坟墓,他始终保持着冷硬的态度。我对此也有些无措,不知道站在朋友的角度该说些什么,也不明白他究竟需不需要我说些什么。
我和莫亚蒂踩着裸露出水面的滩石,渡过星球上唯一的河。大概受地下矿石的影响,河水有的呈现出牛奶似的乳白,有的是常见的清洌干净,两种颜色各不相融,潺潺间像流动的大理石。
没了天敌,昆虫个头很大,几只黑蓝翅色的蝴蝶飞过,有我巴掌的大小。我故意释放信息素,放出几只鸟去吓唬它们,它们都不躲。
大概走了半小时,一口玻璃棺材出现在我们眼前,它形状优美,透明纯净,悬浮在整个草原最核心的位置上。
莫亚蒂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说什么难听的讽刺话,然而当我们走近那口棺材,走近那个没有墓碑的坟墓,我和他愣住了。
棺材内躺着的,并非是双手置于胸前,身着纯白长裙,躺在黑色布匹上的omega,并非是永恒定格的死亡时刻,以便供人瞻仰的母亲,而是满满堂堂的鲜花和一本粉色的、古朴的羊皮质笔记本。
鲜花缤纷多彩,有白色的百合、紫色的风信子这类的品种花,也有红色的海石竹、黄色的浦儿根这种野草杂花,还有很多花我也说不出名字,但都寂静地在棺材怒放。
孤独的星球上,这满棺材的鲜花总显出一种荒芜的生机勃勃。
我侧过头看向莫亚蒂,他久久地伫立在这口奇特的棺材前,他捋了捋灰色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纤长的眉毛下,他的蓝眼睛深邃。
“或许是你妈妈留下的,想告诉你的话。”我指着那个由花团簇拥的笔记本说。
“她能告诉我什么?”莫亚蒂冷冷地笑了一下,他漫不经心地看向我,“告诉我她其实一直都爱我,但从未表达?告诉我她曾经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我好?让我感动,让我愧疚,让我爱她?她想要我做什么呢?拿我当一个蠢货,希望我在她的坟前痛哭流涕?”
“无聊的把戏。”他说,露出世事沧桑过境后的索然无味。
对于时常尖锐的语言,我早就接受良好,我点点头,“那你想看吗?”
莫亚蒂掀开眼,他双手环胸,询问我,“你想让我看?”
“是的,”我平静地说,我的确想让莫亚蒂看,因为我隐约感知到或许这个笔记本里就有能让莫亚蒂释怀过去的钥匙,因为我知道莫亚蒂也想看,但他是个胆小鬼,他恐惧——恐惧放下漠视与仇恨后是无法面对的失落,“毕竟我们都来这儿了。”
莫亚蒂注视着我,我也望着他,我们四目相对,起风了,细长的草随风摇曳,沙沙作响,莫亚蒂沉默了半晌。
最终,像是投降,他率先转过头,移开视线,“那就看吧,”他说,“你和我一起看。”
于是,莫亚蒂拿起了这个存放在棺材里的笔记本。细腻的粉色羊皮上皱痕明显,纸张似乎是按照古法手工压制,上面还能看见麻的纤维。
第51章 谈论爱时我们究竟在谈什么(四)
莫亚蒂翻得很快,每一页顶多停留五秒。往往我才看到开头,他已经翻到下一页。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的阅读速度就是这样。他刷刷刷地翻,我只有刷刷刷地读,直到还剩两三页,他才慢下来。
这次,我终于可以读完上面的内容:
「“你镶嵌的宝石很多、很漂亮,可是你真的需要吗?”
候鸟问浑身上下镶满宝石的快乐王子,“还是说你为拥有这么多珍宝而快乐?”
“不,”快乐王子答道,“不,这些财富只让我郁郁寡欢。它应该被更需要它的人使用,而非让我占据。它们令我倍感沉重。”
“你愿意像我一样吗?”候鸟继续问,“变成一只鸟。”
快乐王子当然愿意。
它做了太多年尊贵的雕塑,每天看着人们来了又离去,他人的苦难与他无关,快乐更无关。除了作为一块神圣的石头,矗立在广场中心,它毫无意义。
“我愿意,”快乐王子急切地说,“我愿意成为候鸟。”
“可是变成候鸟会受难三次,一般人可承受不起。”
快乐王子太想要摆脱沉重的生命了,他甚至没有询问候鸟那三次受难究竟是什么,便坚定地回答,“我愿意。”
就这样,候鸟带走了快乐王子。
自此,快乐王子和每一只候鸟一样,都将经历三次受难:流浪、爱情与死亡。」
我认了出来,这篇笔记记录的对《快乐王子》的改写。莫亚蒂久久地停留在这一页,他凝视着纸张上隽永的字迹,仿佛要盯出个洞来。
我瞧见他捻着纸张的手指发白。在他即要捻破脆弱的纸时,我上前,抓住他的手,“莫亚蒂!
他浑身颤了一下,他如梦初醒,扭头望向我,“怎么了?”
广袤的草原上,我和他站在鲜花棺材前,他的双眼失焦,头发凌乱。第一次,我在他的脸上看见茫然、焦虑、无措的神态,仿若是天黑下来,迷失在山林的鹿。
“没什么,”我放缓了语速,我松开手,轻轻探向他肩膀,拢过他,“翻页吧。还剩一页了。”
莫亚蒂没有拒绝我的安抚,他发了会儿呆,又主动靠向我的怀抱,低下头对我说好。
他下定决心,将手里的那页翻了过去。
笔记的最后一页,只有短短的一段话:
「再见,yati。愿你度过三次受难,愿你和死去的我相遇,她会告诉你,她爱你,如所有的母亲爱她的孩子。」
Moyati·Aquarius,莫亚蒂曾经的名字。
四十年前,在莫亚蒂还没有抛弃他的出身与荣誉前,他使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那时,没有人称呼他为莫亚蒂。他的平辈与小辈都喊他:Dr.Aquarius,以示对他的尊敬。他的长辈,包括父母,叫他Aquarius,这个继承自他舅母的家族姓氏。
在莫亚蒂的记忆中,他的母亲对他最亲昵的称呼也不过是“Aqua”。在他一周岁前,眼睛还是湖绿色,她这么称呼过他三次。后来,他的眼睛变成了蓝色,被再次确认是达到An等级的完美造物,他的母亲再也没这么称呼过他。
莫亚蒂不停地、反复地翻着笔记本,在写有‘yati’的每一页停留,他茫然地询问我,“yati——她为什么这么称呼我?”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或许是她对你的爱称。”
“爱称?”莫亚蒂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如同吃豌豆却吃到了一只苍蝇,“不,她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我。”他的超忆症帮他记住了所有事,我不怀疑。
他皱着眉,“你知道的。她不允许我叫她妈妈,我只能叫她的姓氏。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爱。“
其实莫亚蒂很少和我说起这些。他本来就是个极度内敛的人,害怕一切私密的表达。我也不清楚是应该顺着他的话附和他,还是怎么样。但我想不论我要说什么,首先要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我向他摊开手,“你介意我看看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将那本粉色的羊皮笔记本放在我的手心。
封面的羊皮比我想的还要柔软,皮革制品上带着淡淡的余温,捧起它的时候像握住了一只手。我一手拿着本子,一手拉着莫亚蒂坐下。我和他背靠鲜花棺材,坐在莽莽的原野上。
我的阅读速度比莫亚蒂慢多了,如果是以往,莫亚蒂早就不耐烦。但少见的,这次他没有催促我,也没有刻薄地评价。他孤独地沉默着,双手搭在膝盖上。他眺望着远方,目光怔然。
我翻开一页页纸张,细细品读。
莫亚蒂的母亲还是少女时,她和他一样逃出了家族,一样选择抛弃姓氏,追求自由的生活。
她用手上所有的钱,购买下了这颗只有草原、溪流和乳白色大地的小星球。
她原本想在这儿建个房子,开垦一块田地,再种些果树,饲养几只鸡和牛,不用太多,能够解决温饱就好。她想要过平静的田园生活,观察雨后蜗牛的迁徙路线和蚂蚁如何筑它们的地下王巢,偶尔写一些文章或者短诗。
但她的父亲找到了她。
她原以为这会是一场激烈的抗争,可没想到,她的父亲说,‘只要你和Halade孕育一个后代,就不会再有人打扰你。我以家族的名誉向你保证,你会恢复自由身。’他说,‘你不愿履行你的责任,那么,让你的后代来吧。’
她并不想同意,父亲却给出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想想你的三个姊妹。她们供养了你的天赋,为此无法出生。你必须对她们的生命负责。’
她没有别的选择,她的出生和莫亚蒂近乎一致,她那三个没有展现出A+基因等级的姊妹都成为了破壁机里的残骸,作为孕育她的基因营养液和补充原料。她和每一个科研天才世家的人一样,生来便带着死。对他们而言,他们的天赋是他们的责任。不使用天赋,就是原罪。
她离开了这个小星球,回到了实验室。
然而,当莫亚蒂出生,她却没有选择离开。
‘他们会怎么对待这个孩子呢?’她看着她的孩子想,‘一个An等级的孩子。’
她明白她必须保护他。为了这个被狂热期待的孩子,为了这个生来就背负了十个兄弟姊妹性命的孩子,她还是留在了满是天才与精英的世界。
她被束缚在想要逃离的世界,怀着不甘心的埋怨——如果莫亚蒂不是An,那么她至少可以放心地离开,如果莫亚蒂不是An,那么她可以想尽办法带走她。
「yati,你耽误了我的人生。」
她在笔记里如此严重地指责过莫亚蒂。
滑稽的是,这份指责的背后却是不能传达出的爱。她不能表露这份爱意,她必须伪装得和所有合格的世家母亲一样,否则她会被认为对莫亚蒂的基因等级成长存在干扰风险,会影响在莫亚蒂身上展开的无菌实验。她会被家族删除,如删除一串感染病毒的代码那样,从莫亚蒂的身边消失。
她开始重新穿上白色的外套和黑色的袍,像其他所有人那样,过着修道士般的古板生活。她放弃了定居在这颗小星球上的计划。直到死亡,她才回到这儿,回到她少女时代遐想的梦乡。
「我想要爱你,但我不能爱你。我想要离开,但我不能离开。」
我看着这一页。莫亚蒂也偏过头在看。
现在,我和他都终于明白,为什么被视为复兴世家荣光的他,在能够如此顺利地逃离。每当他的家族侦查到他的踪迹,他的母亲就会想方设法地抹除。在他逃离的路上,始终有一双手在为他遮掩,那是来自母亲的庇护。
不爱你,是为了爱你。不离开,是为了你离开。
“很奇怪,对吧?”莫亚蒂问我,“她说她爱我什么的。”
他说,“我一直以为她恨我。”
“为什么?”我问。
他抱住膝盖,额头抵在膝盖上,侧着脸看我,如同蜷缩起来的婴儿,“我觉得,她想要的孩子不是我。她想要的是那十个被破壁机打碎的孩子。她想要的是那些不合格的完美品,而不是一个无瑕疵的残次品。”
莫亚蒂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也无可厚非。他的母亲所表现出来的,总是极为典型的世家母亲,高高在上,遥远冰冷。他在她那儿感受到的,是冰冷的拒绝和遥远的训斥。
年幼的他追上她,想要喊她妈妈,可她总是留下一个背影,消失在房间之后。她的门永远不会向他敞开,一如她永远都不会对他满意。
‘你究竟在做什么,Aquarius?’她总是这么对他说,‘好好使用你的大脑,别去关注那些废物才会有的爱,别去产生那些低级的、没有意义的欲望。’
我望着莫亚蒂,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在此之前,谈到母亲,他要么是几句匆匆带过,绝不多言,要么是用戏谑的口吻说点儿讽刺难听的话。
这是第一次,我第一次听见他告诉我不被爱的脆弱、自卑与悲伤。
我没有说话,我伸出手,探向他,将他又一次拢向我的怀抱。这样的时刻,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的回应,他只是想要倾诉,想要陪伴,想要拥抱。
“为什么她要爱我?”他呢喃,“为什么她要告诉我?”
我拥抱着他,我感受到了莫亚蒂的痛苦。他很痛苦,他曾经坚信,爱和死一样轻贱。为此他死了很多次,也爱了很多次。
可来到母亲的坟墓前,他发现原来这是错的,原来爱和死都不轻贱。相反,它们很贵重。
“姜冻冬。”莫亚蒂喊我的名字。
我低下头,看他,他灰色的长发凌乱,神情破碎。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将脸拱进我的怀中,要我别看他。
“我的妈妈死了,姜冻冬,”他说,“我不应该悲伤。”
我抚上莫亚蒂的后脑勺,让他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抓着我的衣服,那双纤细苍白的手格外用力。他沉默了许久,许久后,他的手松开了。他再也忍不住,他伛着背,缩起来,躲在我的身边,他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我不应该悲伤,姜冻冬。可我在流泪。”莫亚蒂说。
他松开手,眼泪正从他的蓝眼睛里流出。旧体恤上飞天小女警的印花早已斑驳,泪珠缓慢地在他的脸颊上滚落,无比安静,无比令人心碎。
黄昏的草原,光线凄迷暗淡,细密的草拂动,搔刮过肌肤,留下发痒的痕。背后,鲜花的芬芳透过棺材传来。我手上的笔记本随着风翻动。纸张翩翩,直到最后一页才停止。
我再次看见了上面写下的话:
「再见,yati。愿你度过三次受难,愿你和死去的我相遇,她会告诉你,她爱你,如所有的母亲爱她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进行一个回复:
这个时代的天才意味着:被赋予最顶级的天赋,享受最好的资源,拥有完美的物质条件。
作为所有高端资源的总和体,这个时代的天才的共识:不使用天赋就是原罪。因为他们的天赋本质上是由分配不均的资源供养的。
而这种共识源于“天才的良知”,源于社会和家族的驯养。社会需要天才保持运转,家族需要天才掌控话语权。
制造天才,在精英阶层中已经形成了一种工业化生产模式。(当然这种模式也导致了社会的僵化)
如果你说这些东西不是自己选择的,因此随时可以丢弃。但问题是,她真的丢弃得了吗?就像是出生在边缘星球、过低基因等级、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他们能丢弃贫困吗?无法选择的出生注定了无法选择的困境。
出乎意料,这颗只流淌着一条河的星球有很美的夜空。
我从冷库里拿出两罐啤酒,给床上的莫亚蒂丢了一罐。船舱的顶部开启了透明模式,睡在床上就能清晰地看见头顶的星空。
莫亚蒂坐起来,他才泡完澡,身上飞天小女警的旧体恤换成了七个葫芦娃的旧体恤,依旧是我压箱底的衣服,鬼知道他怎么把这些丑东西都找出来了。“咔嗒”一声拉开环,莫亚蒂咕咚咕咚地喝,边喝边对我说,“你不是不让我喝酒的吗?”
“我哪有?”我大呼冤枉,好歹我还带他去了酒馆,“我只是不想你酗酒。”
莫亚蒂懒洋洋地侧躺在床上,手搭成个三角形,撑着脑袋。圆形的衣襟滑下来,露出大片洁白的肌肤,他抬起头,灰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落在胸前,他瞥向我,语出惊人,“姜冻冬,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像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