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精神疗养院期间,植入过这个系统,但只一个月,我反倒要被它搞疯了。那一个月里,我不会开心,也不会伤心,不会有期待,也不会感到绝望。我对所有事,包括我亲身经历的都无法感同身受,我漠然得没有活着的感觉。相比起这种虚假的普遍平和,我还是会选择真实的私人痛苦。作为人,沉浸痛苦是常态,但依靠控制器来管理情绪,未免也可悲了。
“只要申请就能通过?”我惊讶地问。当年这个系统可是非常谨慎地在使用。
裴可之对此也显得很无可奈何,“会有心理医生进行评估。但这个评估不严格,基本上都能通过。”
“只有平民的孩子会选择植入这个系统对吗?”我望向裴可之,“越落后的星球,这个系统的植入率就越高,对不对?”
他无奈地点头。
也别和虫族搞什么竞争,我心想,人类自己马上就要搞死自己了。
被爱妄想症说白了,不过是臆想自己被一个或几个位高权重的人爱着。这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想要被爱,想要被人爱,想要被社会爱。只要让阶级别那么固化,让秩序别那么不公,让机会别那么少得可怜还要被垄断,社会便能爱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也能爱每一个人。
这么多长久有效方法搁在那儿,偏偏选择了提高植入情绪域值系统。这个系统的长期使用会导致的人格淡漠暂且不提,光是依赖性便足够棘手。逃避痛苦,精神能力就不会提高。这个道理浅显易懂。而如果连自主管理情绪的能力都丧失了,那精神能力会毫无疑问地滑向崩塌。人不再具有更多、更好的可能,他走向的是自我毁灭的结局。完全是拿未来换现在的稳定。
我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离谱局面。而且居然没有人去干预,全然任其发展。这逼星系真的还有救吗?妈的,好想炸飞时政议会大厦。
我头痛地捏了捏太阳穴,“我会和有权限的人谈一下这个事情。太乱来了。”
“你是不是很想炸飞时政议会大厦?”裴可之低下头,笑着问我。
我,“……”
我眼神游移,“没有呢。绝对没有,哈哈。”
我赶紧打个马虎眼,转移话题。裴可之笑眯眯地望着我,顺从地和我聊起了别的。有时候和裴可之聊天就是麻烦。他不一定是最理解我的人,但一定是最了解我的人。包括我在心里怎么腹诽,他都能猜到。他该不会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吧?
我这么想着,下一秒,裴可之开口,“我可不是蛔虫。”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啊!”
“秘密哦。”
为了避开人流,我和裴可之特意起了个大早。我和他到滑雪场时,阳光正好。
常绿星位于太阳西南端,平均每天有六小时的日照时长。这儿的太阳不同于首都星的轮廓清晰,像是被蒙上了块毛玻璃,朦朦胧胧的。天际线亮起,光很温柔地扩散,缓缓在云层里晕染开,给天地蒙了层亮,如一层薄纱。
滑雪靴的鞋带永远是我的心头痛,我在座位上搞了半天都没弄好,鞋绳搅成团。最终还是裴可之帮我系的鞋带。
“这个绳结是怎么系的!”我看着他蹲在地上,两只手捻着绳,左右交叉、环绕,轻轻松松落下结实的结。从第一次他教我滑雪开始,我就没学会过鞋结的打法。后来,裴可之也懒得教了,每次都是他直接过来帮我系好。
“不行,你再教教我!”我薅住胸前裴可之头上的毛,“我肯定能学会。”
裴可之抬头望向我,眼神复杂,“放弃吧,这都多久了,你就没成功打出来过。”他充满了不赞同,“我给你系不也一样?”
想想也对,我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折磨他的机会。
再次走上雪场,我扶着裴可之来来回回踱步,踱了十几分钟,才摸准平衡。
上次滑雪,还是我和他的四周年结婚纪念日。四次纪念日,四次滑雪,蜜月也在滑雪,我时常怀疑裴可之的真实身份是滑雪推销员,和我结婚其实是一个骗我给滑雪不断花钱的商业圈套。
我和他说好,下次纪念日怎么也不能滑雪了,他答应了。本来约好五周年去潜水看珊瑚的,可惜还没到五周年,我和他就离婚了。
从休息室出来,白象群山出现在眼前。起伏的山脉如同闯入雾里的象群,纯白的雪山之巅在阳光下漫射着眩目的光。
我扣下护目镜,尝试性地滑了两步,没有跌倒,“看吧!我还没忘!”我沾沾自喜地冲裴可之说。
当初裴可之花了快半个月教我。过了这么多年,好多技巧我都还记得。
“先试试吧。”裴可之说着,戴上手套,拉住我的手,“你先和我一起滑试试。“
于是,我和他手拉着手滑向中级赛道。对热身而言,初级赛道太短,高级赛道太陡,中级赛道刚刚好,坡度适宜,路况平滑。我和他俯下身冲下去,细腻的雪从滑板边飞过,星星点点的水渍沾到脸颊上,冰凉。
滑到急坡,裴可之牢牢地抓住我的手,如他第一次带我滑雪那样,他总是担心我失了准头,而后撞到树上,撞个脑震荡。我一直想告诉他,这个担心很多余。我踩着我的下属当滑板滑下几千米的草坡,拿他的前列腺做刹车时,我都没有失去过准头。更遑论小小的滑雪板?
过去没找到机会,现在我总算能告诉他了。
谁知道裴可之听完,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这完全是两码事好吗?”
“不都是滑吗?”
“至少滑雪板没有前列腺刹车。”裴可之说。
好吧,说不过他。我恨恨地想,今后必定要搞出有前列腺刹车的滑雪板!
熟悉了整套动作,我就不再需要裴可之带我滑了。我撒开他的手,独自在中级赛道滑了两三次,大获成功!裴可之见我没问题了,也抱着板去了专业赛道。
他滑雪的技术很好,中学开始便参加专业比赛。我陪他去过两次,赛场上面的裴可之和平日温温柔柔的他完全不同,全程冷着张脸,会挑衅对手说,‘不行了?’,胜负心出乎意料的强。
滑了快一小时,雪场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我摘下厚厚的帽子,坐在户外凳上歇息。滑的时候没感觉,停下来才发现身上都冒汗了。
我买了杯热可可,一边喝,一边看别人滑雪。几个年轻人显然是新手,滑下去跌倒了,搀扶着站起来,没走几步,又跌了。人叠着人,发出欢快的笑声。
他们笑,我也跟着笑。坡道两边的松树林随着这阵笑沙沙作响,两只灰棕色的松鼠似乎迷了路,抱着松果在枝桠间乱窜。
“姜冻冬!”
忽然,我听见裴可之的声音。
我扭头,看见他正向我跑来,他喘着气,护目镜挂在脖子上,深蓝的滑雪服上积着雪。他跑得又快又急,前面的人闻声避开,让他愣是从人群里挤出条大道。
我看着他,只觉得这一刻似曾相识。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跑向我的。那时,我也像此刻,坐在户外登上。我正不死心地钻研鞋带的系法,见到他来了,我站起来和他招手,‘跑这么急干嘛?’
没成想——我站起来了,裴可之一个滑铲,单膝跪地到我面前。
我和他四目相对,他的额头湿濡,头发汗湿贴在颊边,脸上带着急速运动后的红晕,但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却明亮得吓人。难得见他这么狼狈的样子,我隐约意识到裴可之要干嘛了,我急忙拽住他,小声喊停,‘草!婚都结了,兄弟,你还搁这儿干嘛呢?’
‘可是我没向你求婚,’裴可之依旧单膝跪在原地,他打开手里小小的丝绒盒,那里面躺着一枚铂金素戒,银色的戒指反射着山巅清澈的阳光,‘冻冬,我们开始新的生活吧。’
瞬间,整个滑雪场沸腾了。几个小朋友把过新年的礼炮扯开,“嘭、嘭、嘭——”几声,彩色的纸条在我的头顶纷飞。口哨声、欢呼声此起彼伏,还有鼓掌起哄美的,‘答应他!答应他!’络绎不绝。
突然被万众瞩目,我的脸烧得通红,赶忙把裴可之拉起身,‘好好好,答应你了!牛逼大发了!快起来!’听到我说了那声‘答应你了’,裴可之一下就笑了。
他把戒指戴到我的食指上,然后扑向我,抱着我倒进柔软的雪地里,那天春光明媚,天空碧蓝,花开得正好。
算起来,那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枚戒指。我和柏砚结婚时我们俩都穷得两眼发黑,住的地方都是学校宿舍,他没有给我买过戒指,我也没给他买过;和奚子缘结婚时,他还深陷糟糕的感情中,他的手上有戒指,是那个omega送的,我很自觉地从未提及这件事。
可惜那枚我人生中第一枚、也是唯一的戒指,被我还给了裴可之。如今想来,挺遗憾的。
裴可之跑到我跟前停下,上下打量我后,他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把毛巾递给他,“跑这么急干嘛?”
“我听到这边有摔倒声,听起来很严重。”裴可之擦了擦汗水,他的额头湿濡,头发汗湿贴在颊边,脸上带着急速运动后的红晕,一如当年。真是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他都老了,可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还是和那时一样明亮得吓人。
他望着我,眼睛眨也不眨的。他笑着说,“我还以为是你摔了。”
人老了,精力就不好了。
滑完雪,吃了午饭,我回到酒店倒头便睡,睡到天黑了才醒过来。我看了眼时间,晚上七点!我两眼一黑,当即又躺回被窝,再睡半小时。
再次醒来,完全是被饿醒的,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裴可之坐在沙发上看书,他见我起床了给我倒了杯热水,又端来水果,问我想不想吃晚饭。
“想啊!”我咔咔啃着苹果说,“你要请我吃饭吗?”
他微微一笑,“不巧。我已经吃过了。”
“那你问我干嘛?”
“礼貌地关心你一下而已。”
我假笑,“谢谢你的关心。”
他摆摆手,“表面功夫罢了,不要放在心上。”
丢掉苹果核,我抹抹嘴,肚子还是空空如也。窗外的树林积着层白霜,看来傍晚还下了雪。一想到我要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觅食,我当即决定还是得拉个人下水。
我瞅向沙发上的裴可之。他戴着眼镜,正读着一本厚厚的皮革书籍,估计又是那种晦涩难懂的理论书。我盯着他,盯了半晌,他对上我的眼睛,两秒后,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好吧,陪你去就是了。”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裴可之不愧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都说了我不是蛔虫,”裴可之一边穿外套,一边说,“还有,不要感谢大自然的馈赠,你应该感谢我的大发慈悲。”
“走啦走啦,请你吃大餐!”我说着把裴可之往外拉。
裴可之还是被我骗出了门,陪我去吃路边摊。
所谓路边摊,其实就是常绿星的集市。集市的商贩都是当地居民,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小吃夜宵,鲜花首饰,还有说不上名字的工艺制品。这个集市已经有相当长的历史,我和裴可之第一次来滑雪,在这个集市解决了好多顿饭。
集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雪地上铺着灰色的砂石,几个卖织物的商家连铺子都懒得看,支起了个小帐篷,围炉煮茶,打牌聊天。客人拿着三条围巾来付钱,商家接过,顺手还送了个刚煮好的茶叶蛋。
我和裴可之一前一后地走,意外地发现过去我和他吃了好几次的烧烤铺仍矗立在原地,铺上的招牌甚至都没变。我和他掀开门帘走进去,老板抬头,对我们笑,“欢迎光临,要吃点什么?”遗憾的是,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
我和裴可之选好了菜,结账时,我的目光上移,看见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我这才意识到,原来的老板已经去世了。
“应该是母女,”裴可之说,他也看到了照片,“她们五官很像。”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啊。”我感慨道。
年轻的老板和她的妈妈一样,手法老道,出餐迅速。我和裴可之坐下来没多久,她就把烤好的烧烤端了过来。坐在街边的小塑料凳上,裴可之掰开一次性筷子,微笑问我,“这是大餐?”
我看着小方桌上满满当当的食物,“有荤有素,还有你喜欢的臭豆腐和大葱肥肠,这不算大餐?”
裴可之笑着摇头。
吃完了烧烤,集市的人愈来愈多多。熙熙攘攘的人群间,说话都费劲儿,为了避免人挤人的尴尬局面,买了份糍粑饼当甜点后,我和裴可之直接撤退。
往回走的路上刮起了风,路两边尚未凝结的积雪纷飞。我吃着糍粑,白糯米被碾得没有颗粒,黏糊又软糯,还能拉丝。中间夹着黄豆粉和白糖,甜得恰好。我几口吃完了整块饼,意犹未尽。甜馅这么好吃,真是不知道裴可之为什么要买夹雪菜的咸馅。
不过雪菜糍粑饼会是什么味?
我伸直了脖子,悄悄打量他手上的饼。
“夹雪菜是咸甜味的,”裴可之转头对我说,“至于我为什么买这个饼,因为我就知道你想吃我的。”说完,他把还没撕开包装的饼递给我,“喏,热的。”
我美滋滋地接过,还得是裴可之上道。但我还不至于残忍到完全占为己有。以前我也不过是偷啃一大口他的饼,现在一分为二,我和他一人一半正好。
雪菜果然如裴可之说的那样咸中带了回甜,脆生生的雪菜和软乎乎的糍粑搭配到一块,和甜馅完全不同。我心满意足。
裴可之问我现在住在哪儿?
“以前和你买的那间养老屋,”我回答说,“正好给我养老用。”
裴可之顿了顿,“是吗,”他说,“那现在你一个人住?”
“对啊。”我点头,“不过我侄儿来找我玩,我最近和他住。”
“你的侄儿?”
“小菜啦,姚乐菜,你见过的,今年二十二了。”我转而问起他,“你呢?你现在住哪儿?”
“老实说,我现在居无定所。”裴可之笑眯眯地告诉我。
我愣了,皱眉问他,“怎么了?”
“三套房子都给了维特。”他答道。
维特就是裴可之再婚的对象,一位alpha男性。在我有些同情裴可之,想问他要不要找我借钱时,裴可之爽朗一笑,“但是除了房子以外,其它财产都是我的。”
我,“……”
差点忘了这厮本质上就是个周扒皮,丁点亏都不会吃的那种。以前他打游戏,不小心误伤他,送他落地成盒。后面几把,他不留余力地坑我,跳飞机要踩着我美美落地,乱枪把我打死了还用我的尸体当挡箭牌,简直不可理喻!令人发指!
但裴可之对我还挺大方的,我忽然想到,当初离婚,律师建议我和他签署财产对半协议,他却愿意将财产全数转增给我。他的财富是祖辈的积累,并没有我的努力,因此,我只拿走了和他共同购买的养老小屋。
“我本来不想问的,但话题都到这儿了,”我问他,“和我说说吧,你怎么和维特离婚了?”
我和他走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寂静的黑夜中,我只能借着远方的光看清他的神色。他依旧笑眯眯的,但半敛的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维特是裴可之的第一位病人。
维特患上的精神疾病,类似于精神分裂与妄想症的结合,专业名词很长,是一种返祖遗传性的病,被认为是提高精神力阀域的进化方向之一。这种精神疾病的患者通常有着暴烈的情绪和极强的攻击性,会毫无预兆地大哭大笑,还会突然表现出受惊反应,说一些难以理解的话。
假如维特遇到的是能力卓越且有医德的医生,或是大部分能力平庸但至少有医德的医生,他也许早就找到稳定精神的方法。不幸的是,他遇到的是年轻的、医生高超、却毫无医德的裴可之。
裴可之将维特视作有趣的观察对象。他履行职责,治疗维特的疾病,但这只是顺带的。裴可之治愈病人的主要目的,都只是为了研究和满足好奇心。
他的研究就像是解剖,划开病人的肌肤,将他的出生,他的童年、少年、青年直至现下都分门别类地规整好。他会细细品味病人的痛苦和痛苦的源泉。不仅如此,他还会拨弄疯癫的胫,去观察病人是否因此受难,验证自己是否能完全掌握病人。最后,他里里外外地将病人研究得一清二楚了,才会心满意足地合上病人,细细密密地缝合他们的伤口。
得益于裴可之的手段高明,他总是平静地倾听、开导病人,全然没有一般alpha的傲慢和攻击性。因此,直到他辞职,没有一个病人意识到过他的残忍。感激他的,反倒占绝大多数。
‘事实上,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动机,一点儿也不重要,’裴可之说,‘重要的是,你愿意在病人面前表现出什么样子,让病人相信什么。’
也许这是某种另类的温柔。我也无法评价。
起先开始,维特有很深的心理防线,他警惕,小心,不愿提及过去。于是,裴可之利用心理医生所处的优势地位,在治病期间有意识地引导维特对他产生依赖、暧昧的情感。当维特有所松动时,他又以‘邀约太多了,你得排队才能约到我的咨询。’为由,冷淡维特。
暂停了医患关系,裴可之显然能做更多。他先是约维特晨跑,再是看电影,接着是旅行。运用那些他得心应手的技巧,他很轻松地和维特拉近了关系。没多久,他们开始一起生活,睡在同一张床上,吃同一碗饭,在同一条街上散步,甚至养了一条狗。
维特在裴可之有意识的攻势下,逐渐敞开了心扉。每次亲密后,他躺在裴可之的怀里,开始谈起不幸的童年,懦弱的父亲、强势的母亲,还有他遇到的总是予他伤害的形形色色的人。
‘你还真是人渣。’听到裴可之和维特的过往,我感慨。
他笑了笑,没有反驳,‘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我以为我能完全地掌握人的心,能将它放在手上把玩。’
按照裴可之的构想,他和维特都是alpha,他们都有生理需求,没有性的感情总会淡忘。到时候,他只需要顺其自然地抽身便好。可他低估了自己对维特的影响力。
维特对裴可之有着极重的精神依恋,像是抱住人生的最后一柄浮木一样,死死地拽住裴可之。而裴可之很难明确他对维特到底是怎样对情感。或许是有喜欢,或许有兴趣。裴可之随心所欲地放任了这段关系。他们成了藕断丝连的情人。
‘最先开始和你结婚,其实我只是想知道有妻子是怎样的感觉,’裴可之很坦诚地告诉我说,‘后来,我真的想要和你有新的生活。’
也就是这个‘和你有新的生活’的想法,使得裴可之和维特提出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裴可之向维特摊牌,为他过去的居心叵测道歉,并承诺会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去正确地帮助维特,直到他痊愈。
维特完全无法接受。他不理解为什么前几天还见面的情人,今天就这么决绝。受到刺激,维特开始采取极端方式企图挽留裴可之,譬如自残,譬如自杀,他想要通过伤害自己来让裴可之停留。
然而,裴可之都无动于衷。他这次似乎是铁了心要将维特对他的精神依恋彻底根除。一个困顿于过去,一个想要迈向未来。
被抛弃的不解与恐惧冲昏了维特的头脑,他将矛盾转移到了我身上,认为是和我的婚姻导致了裴可之的变化。愤怒燃烧着维特,最终使得他将我视为敌人。
于是,作为无辜家庭主妇的我惨遭车撞。。
那真的是一场极疯狂的袭击。我拿着裴可之给我的购物清单,提着满满两袋菜从超市出来,一辆黑色的车发疯似的狂飙向我。我躲避到超市内,他直闯而入,噼里啪啦撞碎玻璃,完全一副法外狂徒的模样。他盯准了我,甚至差点碾到一个被吓哭的孩子。
我能做什么?我一个柔软的omega,当然只有抢一辆空车和他对撞。我他妈一个漂移,再来个滑铲,直接把他铲飞。
这场对对碰比赛以我把对方的车撞得底朝天作为结束。我付出了轻微脑震荡作为代价,对方则是完全昏迷,直接躺进急救室。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我还以为是我的仇人,就下了重手。直到裴可之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一把抱住我,告诉我来龙去脉,我才知道原因。
‘草!我老公也太厉害了,居然还有男朋友!’我大惊。
这次,裴可之再没有和我一块儿大放阙词,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对不起,冻冬。’
我明白他是在为什么道歉,但我多少有些不甘心,‘你能够放下他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抱歉,这是我的错。我想要彻底纠正它。我不会再逃避了,’他说,‘我们离婚吧,冻冬。’
雪越下越大,远处的灯光变得朦胧,整个世界都沉入了寂静的白色。
道路格外湿滑,我穿着保暖拖鞋,脚底跟抹了油似的顺滑,好几次险些摔倒。裴可之拉住我,让我扶着他走。我抬头,看见一些细小的雪花粘到了裴可之柔顺的卷发上,亮晶晶的。
“像我以前和你说的,他是我犯下的错误。”裴可之说,他微笑地看着我,“我彻底纠正了这个错误,我和他都放下了,当然也就离婚了。”
为了弥补遗憾,我和裴可之特地去坐了白象群山的观光缆车。
上次我和裴可之来,是冬天最冷的几天。缆车停运,只得作罢。
缆车的车厢很小,我和裴可之面对着面坐,膝盖抵着膝盖,略显局促。所幸风景不错,随着缆车升高,雪白的山脉依次匍匐在我们的脚下。深浅不一的树林里分布着几块空地,大概是露营者开辟的,这些停顿的间隙中,几只狐狸飞奔而过,嘴里叼着今天的猎物。
途中,遇到一只灰色胖鸟,它拿脑袋撞窗户,我一打开。它就扑棱进来,大摇大摆地坐我腿上,两眼微合,老神在在。
我指了指这鸟,懵逼地问裴可之,“它干嘛呢?”
裴可之严肃观察后,得出结论,“打顺风车。”
合着是懒得飞到山顶了,干脆蹭缆车走捷径来了。
裴可之伸手提溜起这只胖鸟,我以为他是要把人家放出去,结果他欺人太甚,对着胖鸟喊我的名字,“这不是冻冬吗?怎么遛弯儿到这儿来了?”他掂了掂这只胖鸟,“好久不见,成一坨了?”
胖鸟和我一样都耷拉着眼,不想理裴可之这个傻X。
呵呵,我冷笑着发誓,等会儿到山顶了,我掘地三尺都要找到一只狗来喊他的名字!
“没关系,”裴可之包容地说,“我挺喜欢狗的。冻冬见到狗就想到我,我会很开心。”
果然是老狗逼啊,裴可之。我暗恨。
快到山巅,太阳和我们齐平。一圈一圈的光晕围绕着炙热的点扩散开来,光线灼目,不得不带上护目镜。
裴可之问起莫亚蒂,我很意外,“怎么突然问起他了?你还记得他?”
“你和他在疗养院时,他差点儿也成为我的病人。可他拒绝了心理疏导。我有点儿好奇他的现状,”裴可之笑眯眯地说,“更何况他是你的朋友,我怎么会不记得?”
我沉默了。如今莫亚蒂这个贱人在干嘛我也不知道,距离上一次通讯,已经过了一个月了。我不好说莫亚蒂靠吃软饭生活,只能模模糊糊地回答,“……他挺好的,过着自由的生活。”
果然还在联系。裴可之想。
他看向明显不太想细说的姜冻冬,感叹似的开口,“没想到你和他现在都还是这么要好的朋友。”
见裴可之没有刨根问底,姜冻冬松了口气,他随意地摆摆手,“对啊,他人很好的。”
裴可之笑而不语。
“他真的挺好的!”姜冻冬努力为莫亚蒂粉饰太平。
“嗯,”裴可之颔首,很给面子地捧场,“挺厉害的。”
不是阴阳怪气。裴可之真的觉得莫亚蒂挺厉害的。作为心理医生,裴可之很清楚,莫亚蒂从二十岁便被判定精神世界在滑向崩塌,但没想到他却能始终保持着冷静和理智,至今没有走向毁灭的结局。该说不愧是An基因等级吗?
下了缆车,灰色胖鸟拍拍翅膀,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冻冬和裴可之按着工作人员的推荐,绕了个弯,绕到雪山东面的树林里,找到隐藏其中的茶馆。
十块钱一杯茶,姜冻冬点了红茶,捧着暖手,裴可之要的花茶。老板提来一壶热水,要他们随意加,水壶外是竹编的保暖套,木头塞堵着口,充满了常绿星这颗古老星球的原始气质。
姜冻冬好奇地摸了把竹编套,随后他就被扎到了手,“嗷嗷嗷!”
“你是小孩子吗?什么都要去摸。”裴可之说,他抓着姜冻冬的手,帮他把刺拔出来。
“没有见过嘛。很好奇啊!”姜冻冬吹吹被扎红的掌心,“而且我要是小孩的话,应该是拿舌头去舔才对吧?”
“你想拿舌头舔?”裴可之规劝姜冻冬道,“什么都舔只会害了你,冻冬。”
姜冻冬懵了一下,以为是自己没说明白,“没有!我是说小孩,小孩才会去舔!”
“你还要舔小孩?”裴可之痛心疾首,“太令人发指了。”
确定了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裴可之隔这儿选择性耳聋逗他玩,姜冻冬无语了,“……你去死吧,裴可之。”
两个人胡言乱语,互掐对方一通,嘴皮利索得完全不像上了年纪的老人。
好在茶馆的大厅仅有他们。杯子里的茶添了三杯,颜色从浓渐变到淡,彻底没有味道时,姜冻冬和裴可之捞上外套,往外走去。
作为白象群山最高的山峰,高脚象山上除了一条环山而建的步道,其余地方都积着雪。离开东面的树林,到处都是光秃秃、白茫茫的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