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乐菜不明所以,以为叔叔是有什么吩咐,却没想到姜冻冬让他弯弯腰,但别低头。
等姚乐菜再次直起身来时,那枚沉重的勋章已经挂在了他的胸前。
“拿着吧,送你了。”姜冻冬笑眯眯地看着他早熟的侄儿难得露出迷茫的傻样。
姚乐菜呆呆地站在原地,低着头,和胸前的勋章面面相觑。
姜冻冬躺回椅子,一边剔牙缝里的茶叶,一边对还没回过神的姚乐菜说,“未来要完好无损地活着获得比这个更好的勋章,小菜。”
二十二岁的姚乐菜,是一个温和谦逊的beta。
没有alpha天生的身体素质,也没有omega优异的精神潜力,唯一值得称赞的是,他从小目标明确,吃苦耐劳。为了想要拔得的头筹,他甘愿十年如一日地努力。这让他在四岁的基因评定的情绪调节与避错能力项目上,获得不错的分数。
他本来应该和所有怀揣野心、有些天赋,但远不及卓越的beta一样——伸直了胳膊,拼命地从低洼向上跳,以求触摸到那些站在梯子上的alpha抬手便可摘到的果实,最终,泯灭于无数次的挫败与现实的打击。如果他没有一个名为姜冻冬的叔叔的话,他大概率上会是如此。
‘这就是小菜啊?’
第一次见到姜冻冬,是姚乐菜的五岁,他和他的父亲牵着去看望正值星际社工实习期的叔叔。
关于五十一岁的姜冻冬,姚乐菜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很爱笑,摸了摸他的头说,‘不错的眼神。’
他的父亲把他的基因等级评定单交给姜冻冬。姜冻冬看完后,毫不吝啬地夸奖,‘情绪调节和避错能力的得分这么高啊!很厉害。很有潜力!’
年幼的姚乐菜还不知道,眼前笑眯眯的叔叔四岁就达到了A等级,也不知道他的数据其实平庸得并无特色,亦无意义。他雀跃于自己被夸奖了,又有些腼腆地不好意思显露得意。
‘以后想做什么呢?’五十一岁的姜冻冬询问他。
那个时候,姜冻冬的书桌上仍摆有他与他第一任前夫的合照。他的前夫身着笔挺的军装,上面的戴满了荣誉勋章。而姜冻冬穿着睡衣似的袄子,一头短发朝四处乱翘,站旁边咧着嘴傻笑。姚乐菜就被照片上目光冷冽、气势强盛的alpha吸引,他指着年轻的柏砚说,‘我想要像这个叔叔一样!’
说完,姚乐菜的爸爸抓着他的后襟,把他提溜起来,‘造孽哦,你这个小兔崽子说啥呢!’
他爸爸说着,抬手就要敲到他的脑门上,但姜冻冬立即拦住了,他哈哈大笑地拉着姚乐菜,指着照片里的柏砚,‘像他一样?真的吗?’
姚乐菜下意识看向爸爸,他是个听话的孩子,父母离异后便学会了看脸色这个本领。可他的视线还没落到他爸爸身上,姜冻冬就挡住了,‘放心说,小菜,你爸打不过我。’
姚乐菜望着姜冻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姜冻冬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如果真的确定好了对未来的规划,’他拉起姚乐菜的手,在他的终端上输入自己的联系方式,‘需要帮助的话,联系我哦。’
后来,姜冻冬兑现了他的承诺。不论姚乐菜需要怎样的帮助,经济上的、能力提升上的、信息资源上的……他都能提供。他教给姚乐菜精神领域难晦涩的知识,他的下属们则成为了姚乐菜在各个方面的老师。
‘本来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就算很菜,也要快乐」,没想到你小子是个狠人,直接扒拉上你叔叔的大腿了。’他爸爸得知了,无奈地揉乱他的头发。
姚乐菜躺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把压在枕头下的勋章拿出来。窗帘的间隙中倾出的月光下,勋章镀了金的小字反倒比白天更耀眼。像是漆器上华美的花纹,它反射着穿透所有阴翳的光。
姚乐菜把这个勋章放到心口,那是今天下午他的叔叔为他佩戴的位置。
沉甸甸的重量出乎意料地安抚了他不安的心,他逐渐平静了下来,可依旧没有睡意。无奈之下,姚乐菜收好勋章,翻身起床,打算去冷冻室拿一支安眠液。
他推开房门,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叔叔正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背对着他。
“叔叔?”姚乐菜小声地喊,他不确定姜冻冬是清醒着的还是在休息。
姜冻冬转过身,惊讶地望着他,“小菜?还没睡呢?”
姜冻冬嘴唇上油花花的,嘴角处还有一抹辣椒粉划过的痕迹。“睡不着过来和我一起吃夜宵!”姜冻冬招呼。他侧过身,姚乐菜这才看清姜冻冬身前放着一个水族箱和一张圆桌,桌上铺着银色的锡纸,堆着小山似的烤串。
“叔叔!”姚乐菜哭笑不得,“你这么吃对肠胃不好的。”
“哎呀,没事的!一块儿吃,”姜冻冬给他搬来张椅子,“我正愁吃不完呢。”
炭火烘烤后的孜然香味刺激着姚乐菜的味蕾,他彻底没了睡意,坐到椅子上,和叔叔一起撸串。
姚乐菜看了看身旁正注水的水族箱。这是他昨天从杂货屋里搬出来的。杂货屋放下这个水族箱太拥挤了,‘该搬到哪儿,叔叔?’姚乐菜问。
姜冻冬半晌才给出答复,‘搬我跟前吧。这树下就挺好的。’
水族箱通体都是特制的玻璃,差不多等身高,极长,但不太宽,能容纳一个人躺下。方方正正的,像一块巨大的碑。
姚乐菜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发现在左上角的玻璃毛毛剌剌的,似乎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刻过。他用指腹摩挲了一番那些浅不一的刻痕,很快,姚乐菜发现这串痕迹的居然有含义。
“塞尔瑟?”他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
对面正双手并用,抓着一张烤鱿鱼啃的姜冻冬抬起头,“啥?”
姚乐菜指了指水族箱的左上角,如实告诉姜冻冬,“叔叔这儿有刻痕,连起来读是‘塞尔瑟’。”
“噢,是我划的,”姜冻冬拿纸巾擦了擦手,回答,“是这个水族箱原本的主人的名字。”
姚乐菜没想到姜冻冬原来还会给自己养的鱼取名字,“叔叔以前喜欢养鱼?”
姜冻冬笑了起来,“我不喜欢养鱼,”他说,“不过我确实很短暂地养过一条鱼,一条人鱼。”
姚乐菜的心猛地一跳。相比在姜冻冬身边长大的柏莱,从小由姜冻冬的各个下属教导的姚乐菜,更明晰自己叔叔的过往。那些柏莱需要费尽心思,和他爹斗智斗勇才能勉强查到的资料,姚乐菜却很小时就已然知晓——
那是姜冻冬最具有争议性的过去。
这段过去使得他总被其它利益集团针对,使得他被关了足足一年的禁闭,直到人类和虫族的最终决战,使得他的雕像至今仍在特级功勋纪念馆的最角落处,甚至被蒙着一块厚厚的布,为了不让太多人知晓他的名字。
二十五岁的姜冻冬救助了一条混血人鱼。
他把人类即将对人鱼星系进行种族屠杀告诉了这条人鱼,并亲手放跑了它。
从此之后,人鱼离开了它们赖以生存的星系,迁徙到别的家园,誓与人类再不相往来。人类科学家就此失去了宝贵的生物实验材料,为权高者研究的延长寿命的药液补剂以失败告终。
姜冻冬毫无疑问地被判处了通敌叛国的罪名。庭审会议上,作为惩罚之一,他被要求赤裸出席。在满屋衣冠楚楚的alpha中,在那些繁复肃穆的黑色布料里,姜冻冬赤身裸体,不着一缕,如同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
他们希望以此羞辱这个桀骜不驯的omega。然而,这个omega身体上布满的瘢痕,让房间内同有军职的alpha低下了头。
陪审团指责他不服从命令,姜冻冬平静地回答:‘从发现人鱼这个种族到现在,人鱼没有伤害过一个人类,可人类却想对它们赶尽杀绝,为的只是从成千上万具尸体里抽取他们的脊髓和心血,提炼出那么几滴长生不老液,供位高权重的人服用。你要我怎么说服我自己服从命令?我是人,我不是机器。我损害从不是人类的利益,而是独裁者的命脉。’
哪怕到了现在,姜冻冬在军事法庭上的录像仍饱受诟病,一如他本人。
有的人指责他,认为他妨碍了人类科学的进步,有的人赞同他,认为这才是人会做出的选择,有的人怜悯他,认为再怎么样,也不应该靠扒光一个omega的衣服来重振雄风,还有的人不敢直视他公开的裸体,又愤愤不平地指控omega就是天生软弱,不具备成为军人的能力。
姚乐菜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叔叔,却发现姜冻冬神色如常,“抱歉……叔叔。”姚乐菜低下头。
姜冻冬反倒笑了,“你道什么歉啊?”他说,“这有啥值得道歉的?”
姚乐菜抿了抿嘴,没说话,仍倍感内疚。
姜冻冬最看不得晚辈这么焉头巴脑的,他拿着筷子的另一头敲了敲姚乐菜的脑袋,“垂头丧气的干嘛?”
“你别听你那些叔叔老师乱说,不是多严重的事儿,”他说,“早就过去了。”
姚乐菜放松了一些。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反应迟钝,有关自己叔叔的过往,他也是依靠几位老师零碎的话语东拼西凑理出来的。很多细节,诸如那条人鱼的名字,他是真不知道。
“你想问啥就问吧,”姜冻冬见姚乐菜回头,又瞄了眼水族箱上的刻痕。
姚乐菜很犹豫。他确实对叔叔的过去充满好奇。但这不代表,他为了满足好奇心,会去让姜冻冬难堪。
姜冻冬瞥他一眼,便猜到自己侄儿的心中所想。他笑了笑,“真不问我?你柏哥都不知道哦。”
“柏哥都不知道?”姚乐菜瞬间被吸引了心神。
“你柏哥你也清楚,我抚养了挺长时间的,这些事告诉了他,指不定又有乱子,”姜冻冬摇摇头说,“他现在还是不知道这些的时候。”
除了这件事本身就涉密以外,姜冻冬不愿意让柏莱了解太多,就是怕因此扰乱了他的心智和判断。柏莱这小子看上去和他爹柏砚一样冷静,但姜冻冬很清楚,自己的养子极容易在感性上钻牛角尖。而一旦他走偏,他的偏执会迅速将理智燃烧殆尽。
于是,思忖再三后,姚乐菜咬着烧烤签,“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姜冻冬正拿起一串秋刀鱼,头也不抬,“它可不是人,它是人鱼。”
姚乐菜改口,“那它是怎样的一条人鱼呢?”
姜冻冬望向姚乐菜。姚乐菜却觉得他的叔叔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水族箱。
水族箱里注入的水咕噜咕噜地冒泡,箱底的灯光是蓝色的,姚乐菜看见玻璃的光影和水一起在姜冻冬的脸庞上潺潺流动,仿佛那些逝水年华。
一切似乎要从最初开始说起。
最初,姜冻冬才十六岁。得益于战争的激烈,军校开始扩招学生,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二岁,到十八岁,到十六岁,再到“虚岁满十六,性别不论”。
姜冻冬成为了那个时代首批进入军政领域的omega。不像如今从十六岁培养到二十八岁,乃至三十岁为止,那时的军校并未给它的学生们太多时间。从入校,到毕业,再到被投入战场,前后不过一年。
十七岁的姜冻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毕了业,稀里糊涂地进了军队,途中还稀里糊涂地和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结了婚。
由于omega性别的特殊性,姜冻冬入伍的前两年都是观察期,他必须依靠军用抑制剂和伴侣的标记度过发情期。按照规定,他得在十九岁接受完全的腺体摘除手术后,才能清算军功评定军衔。
可是,当姜冻冬十九岁,他又被告知希望他留下后代,再进行腺体摘除手术。
通知姜冻冬的是一个上了年龄的beta,做战争中做文职工作却颇有权势。尽管他的语气委婉,但姜冻冬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不生育后代,你们就不会给我切除腺体,也就永远不会给我我应得的军衔?”姜冻冬问。
对方微笑地点头。
“这太荒谬了!”姜冻冬不能理解,他看向身旁的柏砚。
柏砚垂着眼,并不看他。
“我和我的伴侣没有生育后代的计划。”姜冻冬皱着眉说。
对方温和地告诉他,“不是你和你伴侣的孩子也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你要留下An等级的基因。”
“你在和我开什么玩笑?”姜冻冬沉着脸,“我和柏砚结的不是开放式婚姻,我们选择的是绑定婚姻。结婚契上都还有我和他的签名。”
“年轻人,要学会变通,”对方笑着劝慰,“更何况,你的伴侣也同意这个提议。”
姜冻冬扭头,他看着柏砚,他这下明白了为什么进入谈话屋开始,柏砚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个决定。姜冻冬终于意识到,他的丈夫背叛了他。他和其他人达成了共识——共识该如何更透彻地剥削他的妻子,剥削一个空有An基因等级却无权无势的omega。
姜冻冬不可置信,他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
“你同意?”姜冻冬问柏砚。
柏砚抬起了头,他望着姜冻冬,没有说话。可他平静的眼神揭示了他的态度。
死寂在两人间蔓延。
而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仍孜孜不倦地试图教导这个不识时务的omega,“你是我们宝贵的资源。身为An等级的omega,你要学会实现自己的价值。我们帮您选了好几个优质的alpha,绝对能帮你延续优质的基因。”
多么可笑。在姜冻冬冲锋陷阵,和死亡搏斗了两年后,在他来结算早该获得的荣誉时,他们告诉他,他所做的、所坚持的,都毫无意义,回归家庭才是他的价值,淫*才是他的美德。
“出去。”姜冻冬对beta说。他的目光死死地锁住柏砚。他无暇再顾及别的任何事,他需要他的丈夫立即给出一个解释。
可身处高位的beta依旧喋喋不休,他以成为帮凶为荣。
姜冻冬再也无法忍受,他猛地瞪向beta,怒火将他的双眼烧得异常明亮,“我他妈叫你出去!”
属于An等级的信息素爆发。平日无害的、发光的白鸟占领了每个角落。所有的鸟都盯着姜冻冬怒目而视的方向,明明只是可视化的信息素,只是虚化的图像,可它们却带着一种炙热的、灼人的力量,仿佛能将人燃烧殆尽。
beta再也没了从容得体,他收起教导者的嘴脸,仓皇地夺门而出。
现在,狭小的谈话屋里只剩下姜冻冬和柏砚两个人,和一张圆形小桌,与一把空椅子。他们面对面坐着,姜冻冬努力平复着信息素。歇斯底里的发泄毫无用处,他需要用冷静理智的状态和柏砚谈谈这件事。
头顶的灯闪烁不定,昏暗的环境模糊了人对距离的感知,更适合交心的谈论。
柏砚开口,“生下这个孩子,对我们都有益。”他说,“他会很有用。”
姜冻冬气笑了。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仇恨柏砚的有用论。
“所以我也只是一个有用的工具吗?”姜冻冬问他。
柏砚看着姜冻冬,没说话。
在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姜冻冬看清自己的倒影。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居然问柏砚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他垂着头,用手深深地捂住自己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你知道了他们对我做出的决定,却不告诉我,我不怪你;你没有办法帮助我,我也不怪你,”姜冻冬说,“我知道你现在自身难保,我理解你没有能力去帮我。我甚至可以接受你袖手旁观。”
“可是你怎么能够同意!你怎么能够参与他们?”他再次看向柏砚,他的眼中闪烁着破碎的情绪。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姜冻冬质问柏砚。
可柏砚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平静得没有波澜。就仿佛他早已将自己杀死。
“你太激动了,冬冬。”柏砚说。
姜冻冬才建好的堤防在顷刻间崩塌,他倏地站起来,一把拽住柏砚的衣襟,“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不激动?你和他们一起像对待一件商品,一头待宰的畜牲那样对待我!你怎么能同意他们,怎么也要我去和别的alpha配种,就为了生下个孩子?”
姜冻冬冷笑着问柏砚,“那个孩子该叫你什么?叔叔?“
面对姜冻冬的怒火,柏砚轻描淡写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只要是你生下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他说。
姜冻冬看着眼前的alpha,充满难以置信。他不知道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像是第一次认识柏砚,姜冻冬觉得他陌生得可怕。这样的陌生令姜冻冬不自觉地松开了手。他摇着头,下意识后退,像是在否定、在远离着什么。
“你疯了。”姜冻冬说。
柏砚的神色漠然,“我并不想要和你有我的孩子,从前我不想,现在我也不想。他凭什么能这么名正言顺地成为你和我的孩子呢?凭什么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和你有血缘这样亲密的关系呢?”
姜冻冬一直都知晓柏砚的扭曲。过去,这样的扭曲尚未波及他,姜冻冬以为自己对此并无所谓。可当他真的直面柏砚内心的怪物时,他总算发现其中的恐怖。
“你能够接受我和别人有孩子,”姜冻冬问柏砚,“因为你觉得有用,因为他是和你一样的私生子,永远无法超过你。对不对?”
柏砚毫不迟疑地点头,说对。他歪了歪头,笔直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到胸前,“他很有用,能帮助你和我。我们都不用爱他。”
他说,“你也不能爱他。冬冬。”
柏砚嫉妒与恨着自己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连影都没有,哪怕这个孩子本来便不在他和姜冻冬的人生计划,可他就是嫉恨着。或许这样的恨里还有一份恐惧,恐惧他会对孩子产生的爱意,恐惧他会和姜冻冬真的拥有一个柔软的家。他恐惧着爱。
姜冻冬忍无可忍,他的拳头还是落在了柏砚的脸上。他一拳揍翻了柏砚,揍得他摔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
“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姜冻冬拽起倒地的柏砚,他钳住柏砚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你又把生命当成什么?”
猩红的血从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柏砚却无动于衷,仿佛此刻被掀翻在地的人不是他一样。姜冻冬凝视着柏砚,柏砚也看着他,他绿色的眼不躲不闪,澄澈得空无一物。
姜冻冬忽然想起他和柏砚在童年共同参与的一场谋杀。那个时候,柏砚也是这样看着他的。
谋杀发生在姜冻冬父母死于爆炸的第二天。这个消息传到幼儿公寓的当晚,柏砚生母的丈夫便再不愿忍耐。身为公寓管理人之一,柏砚的母亲再次邀请姜冻冬去他们家共用晚餐。
当中年的alpha即将把姜冻冬抱到大腿上,柏砚忽然从楼梯处走了出来。十二岁的柏砚纤细高挑,有一头和如今相同的乌黑长发,他看着面前正值壮年的alpha,‘父亲,我想和冬冬玩玩具。’
他的父亲皱起眉,不满妻子的儿子打断他的好事。
但姜冻冬很给小伙伴面子。他一下挣脱了束缚,跑到柏砚面前,‘叔叔,我也想和柏砚玩,’他咧开嘴,对中年alpha笑,‘我很快就回来!’
孩童甜蜜纯真的笑柔和了中年alpha的表情,他露出和往日无二的慈爱笑容,‘好。去玩吧。一会儿再来陪叔叔玩儿哦。’
十二岁的姜冻冬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叔叔表达对他的喜欢,乐乎乎地傻笑。但十二岁的柏砚懂,他静静地看了一眼他法定的父亲,随后便拉着姜冻冬的手,噔噔噔跑上了楼。
到了三楼的偌大的玩具室,姜冻冬问咱们玩什么呀?柏砚却没有拿出任何玩具。他踢翻了几个箱子,让积木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嘈杂的声响中,他径直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屋外的阳光瞬间倾泻而下,他向门口的姜冻冬招手,‘冬冬,过来。’
落地窗面对着一个十字路口,街对面有一家连锁超市。
‘你下楼,拉住他的手,要他陪你出去。他问为什么,你就说想和叔叔说悄悄话。到了这儿,你对他说,你要吃棒棒糖,又大又粗的棒棒糖,但必须是这家超市里的草莓味棒棒糖。’
柏砚用手在玻璃上指着姜冻冬要走到的位置。见姜冻冬伸直了脖子看清楚后,他接着说,‘你不可以和他一起过马路,你要在路边等待。’
姜冻冬迷茫地看着柏砚。可柏砚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他盯着姜冻冬,绿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不理你了,冬冬。’
在尚未开灯的玩具室里,柏砚一半是光,一半是影。他注视着姜冻冬,那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庞上,深绿色的眼睛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瑰丽。
姜冻冬不想柏砚不理他。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因此,他按照柏砚说的那样,他牵着中年alpha来到柏砚指定的位置,依葫芦画瓢照着柏砚的话念了一遍。念完了,姜冻冬莫名其妙地发现叔叔的情绪变得无比高昂,他亲了亲姜冻冬的脸,立马闯上了马路。
紧接着,一辆大货车飞驰而过和他迎面相撞。
货车开得又快又猛,六个轮胎依次从中年alpha的脖子间碾过,刚刚还捏他脸颊的叔叔,眨眼间便头首分离,身体从半空中”嘭——“的一声落下,脑袋在马路上咕噜咕噜地滚得老远。
温热的鲜血溅到姜冻冬的脸颊,他傻傻地望着眼前的车祸现场。
忽然,心有所感,姜冻冬抬起头,他看向背后三层楼高的别墅,那里面十二岁的柏砚正站在玩具屋的落地窗后。他垂着眼,居高临下又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脚下的虫子们。满意地见到了父亲的尸体,他冷淡地和姜冻冬四目相对。
也许是因为一起长大的柏砚更重要,也许是因为冥冥之中感知到了什么,治安员询询问案发现场的姜冻冬有没有异常发现时,姜冻冬摇了摇头,做出受惊的模样。
等治安员离开了,姜冻冬再次抬头。柏砚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他正缓缓地对他露出笑容。
那是姜冻冬第一次撒谎,也是柏砚第一次对姜冻冬笑。
这次意外事故,给柏砚和他的母亲带来了巨额的财产。靠着这笔钱,柏砚摆脱了他的家庭。十六岁,他顺利地和姜冻冬一起到首都求学。
后来,姜冻冬长大了,他逐渐明晰童年时他以为的温柔叔叔想要对他做什么。这件事成了他和柏砚的共同秘密。
‘如果我把这都是你让我做的告诉给治安员了,你会怎么样?’姜冻冬这么问过柏砚。
那时,柏砚看向姜冻冬的眼神和此刻一般无二,茫茫无物。
‘那我再也不会理你了。’他说。
姜冻冬松开了手,柏砚摔到地上。
谈话屋炽白的吊灯不安地晃动着,将屋内两人的影子荡得支离破碎。
“柏砚,你背叛了我。”姜冻冬站起身,他背对向柏砚,不愿再看柏砚一眼,“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姜冻冬说完,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厚重的门“啪嗒——”关上。姜冻冬没看到的是,门后柏砚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垂下的长发遮住了他所有的神情。狭小的屋子里,他自言自语,“不要不理我,冬冬。”
为了逃脱配种,姜冻冬行动得很快。
他当晚递交了前往交锋区的申请。那是和虫族交火的前线地带,每天都有数不胜数的人死亡。审批的人尚未接到上面要扣留姜冻冬的通知,见到这申请顿时乐了。基地里多的是想在后方明争暗斗的精英,就缺敢死的愣头青。极迅速的,十分钟内,姜冻冬拿到了回执。
他离开了安全的沼泽,逃向更危险的战场。
基地的高层反应过来时,姜冻冬已经归入了前线的武斗派。高层立即向前线发出遣返姜冻冬的通知。武斗派的领头认为姜冻冬这个omega是个麻烦,但她觉得基地高层更碍眼,‘白皮猪没资格对我们指手画脚。’
彼时,人虫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每天死亡的人数多到头皮发麻。三性星系的壁垒全靠武斗派拿命在填。再老道的政客也不敢此刻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基地只能迂回,从姜冻冬身上入手,可姜冻冬无父无母,唯一算得上有关系的丈夫柏砚,本来就是保守派的一员,还疑似已经感情破裂,被他揍到骨裂。
基地警告姜冻冬尚未完全摘除腺体,他将永远无法评定军衔,姜冻冬无动于衷。基地停止提供抑制剂,胁迫姜冻冬回去,姜冻冬就从黑市购买旧式抑制器。
旧式抑制器,也被称为贞操锁。这是过去将omega视作性资源的时代所创造的产物。金色的环上镶满了9个圆形的暗扣,暗扣下是扎入皮肤的针,每口针都对应着一个穴位。佩戴它,针会导入电流,麻痹穴位,以此延缓omega的发情期。但这样的延缓是暂时的,一旦被解开,那些被压抑的欲望会成倍地爆发。而解开贞操锁的螺丝刀由alpha掌握。他们通过这样的的方式控制omega的情欲,使得自己永远成为支配者。
如今,贞操锁已经成为某些小众性癖的道具。alpha戴过,beta也戴过,他们戴着玩闹,追求刺激。唯独没有哪一个omega愿意戴上。只有omega才清楚这个仅针对omega的环的真实感受,那是一种濒临窒息的痛苦,连呼吸都是困难的,更不要提发出声音。
为了挣脱更大的枷锁,姜冻冬反倒自愿佩戴上了这个环。
这样耻辱的环,他一戴就是五年。
从十九岁到二十四岁,五年的时间,武斗派彻底接受了他。这群战斗疯子,沙文主义的拥护者,毫无道德与底线可言的绞肉机器,这群游走在生死边缘的alpha与beta,反倒显现出了远超那些高级的精英的包容。
他们不把姜冻冬当作性资源,或者An基因等级的子宫。在他们眼里,姜冻冬作为战友和士兵的价值大于一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武斗派的人都相信,只要和姜冻冬搭档,不论遇到怎样的虫,存活率一定是百分之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