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簧似的红色果皮“啪嗒——”一声落至地上,苹果削好了,故事讲完了。姜冻冬把光溜溜的果子递给柏莱。他们俩坐在草坡上,咔嚓咔嚓啃着熟得靡软的苹果。
柏莱望向姜冻冬,“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吗?”
“是的,你是第一个,”姜冻冬嚼吧嚼吧着说,“也是唯一一个。”
这个回答令柏莱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柏砚不知道?”
“他不知道。”
“你最好的朋友呢?”
“你说莫亚蒂?他也不知道。”
“你的心理医生呢——我是说,你的第二任丈夫呢?”
“他当然不知道。”
“那你的第三任丈夫呢?”
“他更不可能知道。”
“你的下属、战友们呢?”
姜冻冬听着柏莱将他身边的每个人都细数了一遍,他无奈地放下苹果,瞟向他,再次重申,“只有你,真的只有你知道。现在只有你知道,未来也只有你知道。”
“那为什么告诉我?”柏莱又说,带了些挪揄又得意的语气,“你不是一直当我是小孩子,不想告诉我太多你的过去吗?”
姜冻冬也笑了,“我确实总把你当小孩子。但我也很清楚,未来是属于你的,小莱。”
“我希望你能知道,人类和虫族可以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姜冻冬说,“人类和虫族之间的时空壁垒不可能永远都存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也许是你的某一天,那个壁垒将会消失。如果战争不可避免,我希望你始终保持理智,不丧失感性,我希望你能是战争的调停者,而不是煽动者。”
柏莱神色冷淡,他漫不经心地咀嚼着果肉,甜蜜的汁液充斥着他的口腔。“这个故事很动人。”他说,“可是我不能向你保证我的以后。”
姜冻冬也啃着苹果,“我没有想要你向我保证什么。”
柏莱忽然笑了一下,他的视线直直地射向姜冻冬,甚至充满了尖锐的意味,“真的是这样吗?”柏莱说,“其实冬一直对我抱有防备吧。不论是培养姚乐菜,还是扶持、帮助那些新人,都是为了牵制我吧?冬到底在防备我什么呢?又在担忧我什么呢?”
“冬明明知道,我从来都不会违背你的意愿。”他说。
姜冻冬看着柏莱,心想总算是说出来了。其实柏莱一直都明白姜冻冬对姚乐菜照顾有加的原因,他明明心存芥蒂,却总是选择避而不谈。
姜冻冬放下苹果,感叹似地开口,“终于愿意说出来了吗?我还以为你要憋到我作古。”
柏莱愣住了,他没想到姜冻冬会是这样的反应。
在他愣神之际,姜冻冬的手落在了他的头顶上。姜冻冬的掌心一如他记忆里的那样干燥而温暖,当他抚摸他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勇气总会注入到了他的体内。柏莱听见姜冻冬笑着说,“还是个孩子啊,小莱。”
柏莱正想反驳,然而,姜冻冬没有给他机会。
“我不要你不违背我的意愿,”他说,他望进柏莱的眼里,目光深远,似乎正透过柏莱凝视这个时代的未来,“我要你超越我,做得比我更好。”
当幻象从眼前坍塌,季风露终于能够辨认出虚幻与真实。
系统和外貌改变是时间涤虫捏造的假象。入梦能力是他自己的精神外化。至于那个万人迷光环的理论体系和有关前世的记忆,一半来自于他的臆想,一半来自于时间涤虫的推波助澜。
“为什么我会有这么羞耻的臆想……”清醒后,季风露忍不住懊恼。什么攻略他人、万人迷光环……想想就让人脚趾抠地。
他的喃喃自语被正走向门外,把空间留给他和姚乐菜的姜冻冬听见了,老人停下脚步,为季风露解惑——
“被爱妄想症,”姜冻冬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就好像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有这种臆想,多半是因为这个病。你最好过段时间再去查一查。这就是种普通的青春期精神疾病,会通过各种妄想、臆想让自己感到被爱。想要被爱而已,没啥好羞耻的,我年轻的时候,有大半青少年都得过。不过你运气不太好,上赶着被一条虫盯上了。”
季风露原本羞臊到无地自容的心忽然就得到了解脱。
虽说一想到自己因为想要被爱,想到得病什么的还是会感到尴尬,但好歹是没有再萌生出那种一头撞死的冲动。
房门被关上,姜冻冬和柏莱都退了出去。现在,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姚乐菜和季风露。他们缓缓地看向对方,终于能够好好地谈一次。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对吗?”当季风露这样询问姚乐菜时,姚乐菜愣了一下。
“不是的,”姚乐菜摇了摇头,他回答说,“我并没有那么强大的精神力,起初我信以为真,想到因为我的抛弃,导致了你的死亡,我就无法遏制地对你抱有很深的愧疚与自责。两三个月后,你对我的精神暗示逐渐消散,我才慢慢意识到不对。我发现你被某种精神体控制了——也就是我的叔叔从你那儿捕捉到的时间涤虫。我想要帮助你,但根本无法靠近你。每每和你离近了,那个精神体就会驱逐我。”
季风露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姚乐菜总是离他远远的。
季风露抿着唇,他低垂着头,不敢与姚乐菜的眼睛对视,难堪感几乎压垮了他,“你……恨我吗?”
过了好一会儿,季风露问,“我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我听你的叔叔说了,你本来是要被军校指挥系录取的……”
姚乐菜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和季风露脑海里臆想的前世记忆一样,充满了干净纯粹的书卷气。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确想弄死你。”季风露听见姚乐菜无比温柔地说。
季风露被吓到了,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梗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喘匀这口气,姚乐菜接着说,“但这说到底是我技不如人,不够坚定。”
“对不起……”季风露讷讷地再次道歉,“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乱……”
姚乐菜看上去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就当是长教训了。”他对此淡然处之,“现在冬叔说你已经恢复了,我也就放心了。希望你一切都好。”他微笑着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季风露摸摸鼻子,他那六个丈夫,每个都是人中龙凤……除了谢沉之,他也不清楚其他人到底有没有挣脱他的精神影响,又究竟对他抱有怎样的态度。想到今后要面对的棘手场面,季风露就忍不住地头皮发麻,只能在心里祈祷他们不会和他一般计较。
他苦笑道,“接下来……我得去处理那一堆烂摊子。”
姚乐菜知道‘烂摊子’指的是混乱的情债。他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了这个成长于偏远星球的omega,“其实你不必放在心上。你的入梦能力很特别,也很有价值,他们不会和你计较的。”
“因为我很有价值……”季风露茫然地重复着姚乐菜的话,“所以不会和我计较吗……?”
“对。”姚乐菜用诚恳的态度告诉季风露这些事实,“更何况不管是我,还是他们,始终是有退路的。我的叔叔会帮我,他们的背景也足够强大,能容许犯错。你完全不需要担忧他们。”
姚乐菜决定好人做到底,和这个omega多说两句,“你需要忧心的是你该怎么利用你特殊的能力,去获得更大的自我价值。”
然而季风露仿若未闻,重点全然不在提升能力上面,他还沉浸那些细枝末节的情爱中,“如果我没有那样精神外化的能力呢?如果我没有价值……我会怎么样呢?”
见自己的意见并未被重视,姚乐菜也不再多说,只简单回答,“大概率上,你会消失。”
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还是罪大至极的玩弄,究竟选择这两个定义中的哪一个,全然取决于季风露本身的价值。姚乐菜很清楚那六个alpha的秉性,哪怕深感恶心,认为自己和另外五个alpha共享一妻是耻辱之事,但只要想到季风露所展现出的天赋,他们都会轻描淡写地了结此事。
季风露不吭声了。他感到现实的冷酷。
在这段漫长的谈话里,季风露和姚乐菜两个人聊了很多,有关未来的规划,有关彼此的家人、朋友。但直到姜冻冬和柏莱抱着满怀的苹果走进门,季风露始终没有问出他最想要知道的那个问题——他们是否还有可能?
姚乐菜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可他什么也没说。
也许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吧。季风露想。
姜冻冬向季风露打了声招呼,占用厨房做苹果派。厨房里发酵好的面团已经蓬松起来,柏莱穿着围裙正在将苹果切成肉丁。姚乐菜很自觉地也进了厨房,他捣着切碎的肉桂。磨成粉的肉桂香味得到了充分的挥发。
季风露本来也想去帮忙,但一见到柏莱,他心里那股尴尬劲儿又上来了,连忙退避三舍,干脆在客厅招待等着吃点心的姜冻冬。
姜冻冬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季风露还是很难相信,这样的老人会被他臆想为万人迷。
季风露悄悄打量姜冻冬,姜冻冬正皱着眉喝茶,他似乎在思考,紧紧闭着嘴,神色略显沉重,叫人不敢贸然打扰。就在季风露有些发怵时,他听见姜冻冬嘟囔了一句,“妈的,茶叶卡牙缝了。”
季风露,“……”
呸的一声吐出茶叶后,姜冻冬舒服了,他注意到季风露,友好地对他笑,“咋了,孩子?有嘛事儿?”
季风露心里的忐忑突然就消去不少。他坐到姜冻冬身边,姜冻冬正看着他,目光包容,毫无任何别的情绪。这让季风露很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位再宽容不过的年长者,他时刻都做好了倾听他人的准备。
“我和阿菜聊好了,”季风露缓缓地说,“阿菜原谅了我。”
姜冻冬点点头,“那挺好的。”
季风露鼓起勇气,小声地询问姜冻冬,“我知道我给阿菜的人生添了很多的乱,打断了他的人生计划……可是,我没办法放弃。您觉得,我和阿菜未来还有可能吗?”
姜冻冬想了想,他想起前几天见到姚乐菜时,他憔悴又忧郁的样子。
姚乐菜很清楚,没有哪个长辈会对晚辈如此示弱无助的模样视若无睹,更遑论是一直对他寄予厚望的姜冻冬。柏莱有点儿不爽姚乐菜学他向姜冻冬卖惨,但偏偏姜冻冬就吃这一套。
“小菜这孩子,挺外热内冷的。他可以去帮助任何人,但是很少有人走进他的内心。其实他愿意搁下他的人生,来到你的身边,哪怕已经摆脱了精神暗示,依旧没有离开——这就说明你走进过他的内心。”姜冻冬说。
季风露没想到姜冻冬会这么坦诚地告诉他,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随即,一种喜悦的情绪从季风露的心中升起,他有些无措,又有些紧张,“但是……他会和你们一起离开这儿的吧,”季风露低落地说,“我没有首都星的居留资格,他回到首都星,我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怎么会?”姜冻冬反问,“你很有天赋,精神能力很高。没有任何训练的情况下,你都能做到精神外化了。好好努力的话,应该挺容易升迁的。”
季风露不认为自己能进入部队,也不想参与那些残酷的竞争。“我想做更适合omega的工作,”季风露不太好意思地说,“其实我的梦想就是做家庭主妇。”
“这样的话,就能形影不离地陪伴在爱人身边了。”季风露露出憧憬的神情。
姜冻冬,“……”
姜冻冬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本质上依旧是事业批的他在思考,这一代年轻人究竟是怎么了,是从小到大生活得太无忧无虑,一个个的都是些恋爱脑,上赶着去吃爱情的苦?
如果季风露是姜冻冬的晚辈或者有更亲近的关系,姜冻冬大可驳斥他。但他并不是,于此,姜冻冬只能沉默地喝口茶,不发表意见地附和,“……那也挺好的。”
说完,姜冻冬在心里默默地补充,如果是这样的想法的话,基本上别指望和姚乐菜在一起了。
姜冻冬很了解他的大侄儿,严格来讲,不论是柏莱,还是姚乐菜,这两个小孩都很现实。尽管姚乐菜不像柏莱那样极端地追求利益最大化,他注重感情,但也会希望伴侣有向上的野心和能力,至少,不能扯他的后腿。
大概是和姜冻冬聊天的氛围太轻松了,季风露渐渐地放下了心防。他用开玩笑的语气告诉姜冻冬,在他的臆想里,姜冻冬被称呼为‘最强万人迷’。
“就是说,您能轻易地让所有人都爱你。”季风露解释说。
姜冻冬闻言,饶有兴趣地笑了,“听起来是好话,”他说,“不过这种事情,我可做不到,讨厌我的人比喜欢我的人多得多。”
季风露不太相信,“您谦虚了。”
姜冻冬摇摇头,温和地告诉面前年轻的omega,“的确有不少人爱过我。可惜的是,在我的一生里,我都在成为不被选择的那一个。”
季风露怔住了。
半晌,他轻声询问,“哪怕是得到所有人的爱,也会不被选择吗?”
“当然了,孩子,”姜冻冬说,他平静地微笑,“爱很重要,但也不是那么重要。对我过去的爱人们是如此,对我也是如此。我的人生不是用来爱,也不是用来恨的。”
告别季风露,我们三个人准备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提了一句过去的下属一直想把他的孩子过继给我。算起来,这个下属最小的儿子今年正好十七岁,年龄正好。
柏莱听完,大为不满,“那他会成为你的继子?”
“对啊。”
他很不高兴,“我不同意。”
我怜爱地摸了一把柏莱的狗头,“这可由不得你。”
柏莱的脸色臭臭的,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姚乐菜,“你也真是够厉害的。一手好牌都能被你打得稀烂。”
姚乐菜终于不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收拾干净自己,呵呵笑了两声,温温柔柔地反问,“你很嫉妒我有一手好牌吗,柏哥?”
柏莱似笑非笑,“可惜你现在一无所有了,痴情种。”
“技不如人,栽了跟头而已,”姚乐菜说,“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但愿如此。”
当然,过继下属的小孩这种事只是玩笑话。我现在已经老了,力不从心,更何况我也不会过继个十七岁的孩子。要过继的话,也应该控制在八岁以内。
因为在离家出走前对家人说出了相当绝情的话,姚乐菜目前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
我打算把这孩子搁眼皮子底下放一段时间,让他先住我家里去调整调整,看看他的恋爱脑剔干净没,别又想不开去谈恋爱。姚乐菜同意了我的提议,他向我承诺说会重新锻炼身体、拾起知识,为今年的军校联考做准备。
“过去我能获得的,现在我依旧能获得。”他是这么向我保证的,“再相信我一次吧,叔叔。”
我知道他是真的很认真地在争取我。我一向对晚辈示弱的请求没辙,但这次我想让姚乐菜长长教训,我没答应他,只是伸手弹了弹他的脑瓜子,“看你表现。”
到了中转站,我带着柏莱与姚乐菜分开。姚乐菜回首都星我的养老小屋,我则是送柏莱回学校。返校的路上,我都在幸灾乐祸这小子的结婚计划泡汤了,问他还有没有备选的结婚对象。
柏莱双手环胸,瞥向我,不怀好意地告诉我,“其实姚乐菜就挺好的。”
我立马警觉,“小菜不是男同!你俩型号配不上!”
“结婚而已,又不是上床。”柏莱理所应当地说。
我想了一下柏莱和姚乐菜结婚会是什么情况——别人结婚是喜结良缘,手捧绣花,他俩结婚是相互折磨,互扯头花。
我都能够想象出婚礼现场,司仪把话筒递给柏莱,要他对伴侣表白时,他铁定会对小菜说,‘别给我找麻烦。’而小菜多半会回敬他,‘别拉我后腿。’……不行,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我要躺火葬场了。
我无比诚恳地和柏莱说,“小莱,假如你一定要和小菜结婚,我只有一个请求。”
柏莱问是什么。
“等我死了以后再结婚吧,这样我就不用想不参加你俩婚礼的借口了。”我满怀敬畏之心地答道。
柏莱笑出了声,“你在说什么啊,冬。我怎么可能真的和他结婚?”
我心有戚戚,“那最好不过了。”
回去的列车上,需要走过一条星外轨道才能搭乘直达军校的飞船。
这是中转星球的最外层,作为上一个千年的标志建筑之一,步道的工程量浩大,围绕星球一圈,目前徒步者完全走一圈的最快记录是1094天。
步道悬空,透明的玻璃让人感觉脚下空无一物,仿佛整个人都置身于银河见。抬起头,是巨大安静的黑洞,那正是我们即将跳跃的通道。这儿距离太阳有18.524天文单位,没有其它能源星球,冷得不行。
柏莱又问起了我关于时间涤虫的事。
不过这次他着重问的不是时间涤虫的内容,而是有关我。
“三年……无人问津的植物人,应该很难受吧。”柏莱说。
这是一段我以为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经历。在柏莱之前,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三年里,被判定为脑死亡的我究竟待在怎样寂静的世界里。
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三年,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肌肉在变得细软、无力。肌肤也总是瘙痒难耐,长满了闷出来的疮。我无法控制肢体,只能失禁,每一次躺在床上排泄,粪便和尿液坠到底下的盆,都让我感到难堪和无奈。
康复中心并没有善待我,但这也无可厚非。那场宇宙级的爆炸尽管被阻止,但也波及了大半三性星系。伤患无数,医疗系统早就不堪重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细心关照一个活死人。
我尝试过无数次向外界求救,然而不论我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叫得多大声,现实中也没有任何人听见。我好像被谁从世界上禁言了。三年里,我毫无尊严,也无体面,甚至丧失了做人的体验。
柏莱说,“他是故意的吗?”
他问我,“只要他坐在你旁边,离你近一些,他就能够感知到你的精神核心发出的波动。他怎么可能三年以来都没有发现?”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
“三年的时间里,他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我答道。
答完,我有点儿想笑,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也太怨妇了,我找补,“柏砚那时候全天24小时都接受着监视,他不被允许靠近我,他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他很混乱,很无措。”
柏砚本来就是一个在感情上很懦弱的人。他既不想看到我死,也不想看到我活,更不愿意看到我半死不活的模样。
柏莱看上去并没有被我的这句解释宽慰到,他皱着眉,肃着整张脸,“你为什么总是为他找理由?你为什么不会对他产生怨恨?你就这么爱他吗?”
“怎么会,”我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圣人,我当然也恨过柏砚把我整这么惨。第一年我愤愤不平,第二年我恨得想杀了他,但是到第三年,我放弃了,我不怪他了。”
“我和他都太年轻了,所以经常犯错。”我说。
柏莱没说话,他望向姜冻冬,神色莫名。盯了半晌,他又垂下了头。
“有时候,我觉得你离我很近,只要我努努力,我就能完全了解你。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离我很远。”他说。
和姜冻冬相差的四十四年,似乎是柏莱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五十二岁,世事已然沧桑过境。
他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模样;不知道他爱过谁,恨过谁,又对谁难以释怀;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有着怎样的隐秘。
“我无法参与你的生活,可你却在我的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柏莱说,他的长发拂过脸颊,稍显凌乱,“这一点儿也不公平。”
面对养子的抱怨,姜冻冬有些无奈,他不明白为什么柏莱总是执着于了解他。或许他也明白,只不过不想点明。
“你也会有我无法参与的生活,小莱,”姜冻冬说,“我活在过去,而你活在未来。”
柏莱不说话了,他和姜冻冬走到了拐弯处,那是距离黑洞最近的点。尚未启动静止处理,黑洞仍在缓缓地运动,它像是沙漏里无限下陷的沙。无止境的漩涡将光传送到另外的时空。
柏莱凝视着黑洞的核心,偶尔的,他也会产生一些少年人愚蠢的冲动。譬如不管基因等级的限制和人伦法律的规定,直接跳进时空黑洞,抵达过去的时间点。
似乎是柏莱的神情太过危险了,姜冻冬拍了拍他的肩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啦,飞船要起飞了,我们该走了。”
走向飞船,柏莱收拾好情绪,转而问姜冻冬更轻松的事,“我们最早得明年春天才能见面了,你会想念我吗?”
姜冻冬想了想,参照他以前的状态,他诚实地回答他,“偶尔会想,想你这臭小子有没有又惹出什么事。但不经常。知道你过得好,我就不会挂念了。”
柏莱闻言,轻笑着说,“我可从来都不想你。”
送柏莱返校后,我不打算直接回家。
尽管姚乐菜向我做出保证,也似乎已经放下了。但我很了解我这个侄子的本性,他很会假装无事发生,实则心思细腻得令人发指。
考虑到他现在的情况,我觉得他更需要独处,来调整心理上的失衡。我现在他眼前晃悠来晃去,只会给他徒增压力,让他总想起错失的机会。
我漫无目的地搭乘了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歪打正着,终点站我过去常骑车光顾。它以前是非法移民的聚集地,有首都星最大的城中村和菜市场。我年少特别爱吃这儿的炸串。现在这儿什么也不剩了,移民早已消失,那些东倒西歪的房子都被推平,修成了公园,沙滩上也不见推着车叫卖的小贩。
左右没啥事儿,我穿过茂密的浆果丛林,走到海湾那儿散步。
我也需要独处。
我并不后悔将时间涤虫的事告诉柏莱,我希望那个臭小子至少能知道不同种族之间从来都不是只有你死我活。他很有能力和天赋,他应该去探索更多的可能,比我年轻时跌跌撞撞的做得更好。
至于那条我从季风露的精神世界中摘下来的时间涤虫,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弄死吧,难度系数极大,我现在的精神能力做不到;放了吧,这条虫挺聪明,又得去害人。
我拿出捕捉这条时间涤虫的装置,朝玻璃壁上弹了弹,这小家伙又被吓得炸毛了。“你挺聪明,”我对它说,“不仅会挑对象的,专门挑个患了被爱妄想症的高敏感omega,还会编故事,编得有模有样的哈。”
具象世界里,人和时间涤虫无法沟通。这也只是我自言自语的牢骚罢了。人类和虫族之间的种族法庭早没了,我想了老半天,只能又扔回储物空间,先关着。饿个十年半载,再找机会把它放逐到某个无法接触人类的时间点上去。
饥饿对时间涤虫来是最大的酷刑了。这还是那条陪伴我三年的时间涤虫告诉我的。
老实说,我很少再回忆起它。至今为止,我仍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它告诉过我它的名字,像一首歌,可惜我听不懂,那是它们虫族的语言。
自被我戳穿它的伪装,它就彻底放弃挣扎了,直接用本体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畅游。它很长,是一条柔软的、庞大的透明精神体,通体晶莹,闪闪发亮。前面是头,后面是尾,没有眼睛,有口无肛,生活在抽象时间里,以未来为食,本身也不需要排泄。
起初它摸不准我的态度,跟小狗小猫似的每天在我的精神世界壁垒那儿转悠,左晃晃,右游游。我瞥它一眼,它就呲溜游走;我不搭理它,它就鬼鬼祟祟地探进来。
我最先开始对它没有好脸色,‘干嘛?还想吃我的精神核心?赶快滚,等会儿我宰了你!’
它说不是这样的,它现在已经不打算吃我的精神核心了。
‘那你想干嘛?’
‘我想找你玩儿。’它扭扭捏捏地说,把自己盘成一圈蚊香。
我那时只觉得这只虫多半是有病。上一只我遇到的虫要是有坟,坟头草都两丈高了。我端详这只又长又肥,可以绕大型飞船两三圈的时间涤虫,忽然找到了原因所在,‘你是幼儿?’
它点了点脑袋。
我缓和了表情,‘幼儿回到你们大人身边,离人类远点。’
‘可是人和虫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呀?’它说。
‘结束了?’
‘对啊,我昨天——嗯,不是昨天,应该是去年,也不一定,没准是上个月,反正按照你们人类的时间概念来算,就是在不久前就结束了,现在在修时空壁垒。’
的确有修建时空壁垒的必要。这能有效避免虫族再次进入人类的时间命理线。我二十七岁从幽闭室放出来,奉命去拆除的炸弹,就是被安置在人类【真实未来】上的【时间炸弹】,安置的时间节点的是第一个omega的出生。
【时间炸弹】涉及因果,一旦爆炸,三性星系将失去历史。而没有历史的文明在宇宙中根本没有未来。它会迅速瓦解、分崩离析,最后沦为平行空间的碎片。
年轻时的我得知战争终于结束了,难得感到如释重负,‘你去找你的其它朋友玩儿,’我对这个还是幼仔的虫颇有耐心,‘我们俩种族不一样,玩不到一块儿。’
‘可是我没有朋友,’它说,说得有点儿可怜,‘其它时间涤虫都觉得我笨,不和我玩。’
我心想,那倒也没错。
这条时间涤虫是真的很笨。扮演我那个早亡的母亲时,我问它是谁?它想了想,很有礼貌地回答我说,‘你好,我是妈妈。’
后来我才知道,它已经活了快八百年了,比我家族谱上最老的老祖宗都要大。可按照时间涤虫的寿命,它的确还是个小孩子。或者说,它永远都是孩子。它拥有和恒星同纪的永恒生命,除非自杀或被抹除,它永远都不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