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可之偏头去看身边的姜冻冬,他穿着厚厚的冲锋衣里,挂了个毛茸茸的护耳罩。比起只穿了一件毛衣和运动外套的裴可之,他简直是把自己裹成了个球。这么多年过去,姜冻冬早已对这具修缮缝补的身体适应良好,仿佛他生下来便是如此。
裴可之想起往日作为姜冻冬心理医生的时光,二十九岁的姜冻冬接受了自己下滑到C等级的身体,却完全没有适应。他的行动迟缓笨拙,连拿起水杯都会全身发抖。
每次心理咨询,裴可之会特意选在午后阳光灿烂的草坪上。他观察到姜冻冬喜欢晒太阳,这会让他放松。他们聊着聊着,姜冻冬总会毫无预兆地结束话题,要他离开。裴可之也总会顺从地离开,但有一次他好奇原因,便折返了。站在安全位置上,裴可之看见姜冻冬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淡黄色的尿液顺着他的腿流出裤管,直到赤裸的脚踝滴落——他无法控制地失禁了。
过于强大的精神力与过于脆弱的身体,导致姜冻冬的心理出现了问题。裴可之曾听他当时的上司们讨论过,是否要对姜冻冬进行机械改造,使他成为半人半机器的生命体。
未免太可悲了。裴可之想。
基于那点儿说不清的怜悯,在姜冻冬的心理报告中,裴可之故意修改了精神世界稳定性的数值。最终机械化改造计划不了了之。
回想起来,裴可之仍觉得,曾经的造假是他不道德的职业生涯中再正确不过的行为。
雪落得越来越大,裴可之轻车熟路地脱下手套,递给姜冻冬。姜冻冬自然地接过,穿戴起来。
裴可之看着他把每个拇指都套进去,等他下意识把手揣进兜里前,裴可之无比自然地拉住姜冻冬的手。姜冻冬毫无觉察。
于是,两人手牵着手往山下走。
裴可之看着掌心里的手,这样熟稔的亲密,似乎也是得益于心理医生的身份。
在过去,裴可之会通过倾听、拥抱、牵手来安抚他的病人,乃至是适度的抚摸和亲吻。老师曾警告裴可之:不要在心理咨询时与病人构建亲密关系的氛围,否则迟早会陷入情感的风波。
他年轻时不以为意,认为对自己和他人的情感都能把玩在手心;他以为自己能收放自如,掌控一切。最后证明,他的老师是正确的,他为他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将近四十年的职业生涯中,裴可之先后在两个人身上栽了跟头。
一个是维特,他低估了维特对他的精神依恋,他无所谓的放任,使得两人之间产生了乱麻的感情纠葛。一个是姜冻冬,他高估了自己对感情的控制。他爱上了他——直到发现,他再也无法用最得心应手的暧昧手段去解剖病人了,他才后知后觉。
姜冻冬的心理防线并不重,他很友善,和每个人都能聊得开。但老实说,他是裴可之遇到的最棘手的人。真诚是唯一与他构建联系的敲门砖,别有用心的靠近、另有所图的暧昧都会引起他的紧绷。
为了剖析姜冻冬的内心,裴可之必须也将自己剖析。一物换一物,姜冻冬对裴可之说起他的家人,他的青梅竹马,他死去的老师;裴可之也对姜冻冬谈论他的母亲,他的初恋,他的难以忘怀的长辈。
他们像朋友那样闲聊,偶尔在午后的草坡玩无人机。裴可之帮他偷渡烤鱼和啤酒,后来发展到帮姜冻冬溜出疗养院。这种逃跑发生在两人认识的第二年。那时姜冻冬已经能跑能跳,但还未达到出院标准。他们通常上午逃逸,晚上回来,一整天的时间,两个人去爬山,去看展览,去最火的餐厅吃饭,去海边散步捡贝壳。
裴可之的运气好,老是轻而易举地捡到完好又鲜艳的贝壳。这时,姜冻冬会找着法的占为己有,‘你这个贝壳不太行,得送到我这儿让我保管保管。’
每一次,裴可之本来想逗他,说不给的,但他低头,他看见姜冻冬脸颊上沾的沙,那些细腻的沙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和他亮晶晶的眼睛一般无二,裴可之总是选择交出那片贝壳。
他们几乎做了所有情侣会做的事。然而,那个时候,姜冻冬和裴可之谁都没意识到。
如果他能够更早遇见姜冻冬——比认识维特要早,比他犯下错误要早,那么他们大概会与现在截然不同吧。裴可之不止一次做出这样的假设。
就在裴可之心生感慨,姜冻冬拽了拽他。
“橘子诶!”他拉着裴可之往机子前走,橙艳艳的砂糖橘装在红色的果篮中,产自常绿星的水果色香味俱全,隔着老远,姜冻冬都能嗅到它的甘甜。
待看清楚橘子下的标价后,姜冻冬咂舌,“好贵……”一篮橘子都能抵上一顿饭了。
想吃橘子又不想花钱的姜冻冬想了想,“裴可之!”他拽了拽旁边的裴可之,指着橘子,大言不惭地要求,“这个橘子好贵,我舍不得买。你买了请我尝尝味儿!”
“贵就我来买,你来吃?”裴可之笑眯眯地反问。
“那不然呢!”姜冻冬摆出小人嘴脸。
裴可之瞥他一眼,付了钱。满满当当的橘子出现在裴可之的手里,他挑出最小的一个,剥开橙色的皮,在姜冻冬期待的眼神中,塞了半个进姜冻冬的嘴里。
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徜徉,姜冻冬非常满意裴可之的上道,嚼吧嚼吧,咂咂嘴,他偷瞄裴可之手里剩下的橘子,“还挺甜的哈!”
这次裴可之不上他的道了。“甜就好,我还担心是酸的。”说完,裴可之把剩下的半个橘子吃了,边吃边向姜冻冬展示他手腕上的橘子篮,“没有冻冬的份了呢。这袋子剩下的都是我的。”
姜冻冬翻了个白眼,无比嫌弃,“幼稚!”他大步走向售货机,“我自己去买!”
可惜的是,售货机显示没有库存了。
姜冻冬气急败坏,偏偏裴可之还在他耳边犯贱。“哦豁,没有了诶,”裴可之笑眯眯地又炫了个,吃完不忘告诉姜冻冬,“嗯,比刚刚你吃的那个还要甜。”
姜冻冬,“……”
姜冻冬,“把你的橘子全部交出来。”
第33章 我的第二任前夫(六)
连续滑了快一周的雪,最后在白象群山的两天,姜冻冬说什么也要休息。
裴可之见姜冻冬今早一起床,就直挺挺地瘫在沙发上打定了主意不起来,他也不勉强。“行啊,我们今天在酒店看看电影吧。”裴可之把终端给姜冻冬,要他在上面选些小吃零食。
“你请我?”姜冻冬狐疑地盯着裴可之,总觉得他突然这么大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虽然总爱和姜冻冬斤斤计较,但那是兴趣使然,裴可之可从来没对他真正小气过,“要不然呢?”
“多不好意思的。”姜冻冬虚伪地客气道。随后,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平时舍不得吃的进口巧克力。吃垮地主,人人有责!
当客房机器人送来他们下单的零食,两人刚好选出了要看的影片。一部普普通通的纪录片,记录两性时代男人是怎样进化成为男妈妈,避免性别灭绝的。拿来下酒正合适。
屋内的恒温系统停止升温,姜冻冬正翻着购物袋,挑挑拣拣。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裴可之清晰地看见他的脚背上一两点老年的斑。
姜冻冬的脚年轻时就不好看,没有圆润的曲线,光洁的肌肤,右小脚趾上连指甲盖都没有,裴可之知道,那是姜冻冬自己削去的。老了,他的脚更不好看了,厚厚的茧下面青色的血管纵横交错,凹凸不平的,一看就知道这双脚的主人走了太多的路。
“姜冻冬。”裴可之忽然叫了全名,把姜冻冬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豆干掉地上。
“干嘛啊,吓死我了!”他捡起豆干,回头瞪了他一眼。
“就是想吓一吓你。”裴可之笑眯眯地说。
姜冻冬死鱼眼,满脸都是‘果然还是得找个地方把这个孽畜给埋了’的阴暗表情。
等姜冻冬美美地把爱吃的零食依次放在茶几上后,裴可之按下启动,大屏幕上,纪录片开始播放。姜冻冬盘着腿,占据了大半个沙发。开了封的大包薯片放在两人中间。裴可之献出一只手,充当支架,帮又啃鸡爪又开豆干,忙得热火朝天的姜冻冬端他的可乐。
纪录片里的画面不停变换,裴可之侧过头,看见姜冻冬油汪汪的嘴和傻乐的表情。
维特问过裴可之很多次,问他究竟喜欢姜冻冬什么。
维特不理解他哪儿比不上姜冻冬,他有更好的外貌,更高的学历,更自律的生活。尽管经常歇斯底里,可只要裴可之愿意,他始终都能温顺而乖巧。想不通的维特只能钻性别的牛角尖,他认为裴可之对姜冻冬的感情是源于性别。为此,维特提出过可以为了裴可之做信息腺体手术。
‘如果我是因为你更美,更聪明,更优秀,更听话而爱你,那当我遇见另一个比你美,比你聪明,比你优秀,比你听话的人,我是不是应该去爱他呢?’裴可之告诉维特,‘爱不是竞争,不是只有赢家才值得被爱。’
他的话打消了维特去变性的念头,也让维特愈加绝望,‘你到底爱他什么?明明我们更早遇见,你和我更早在一起。’
那么裴可之究竟喜欢姜冻冬什么呢?和他在一起时总是轻松的状态?快乐的生活?貌似都不是,裴可之本身就是个稳定的人,他并不需求这些情绪价值。
‘或许是品质,’很久之后,裴可之终于能回答维特,‘他作为人的品质。’
维特对此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纪录片正放到高潮部分,裴可之还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姜冻冬打量,姜冻冬忍不住了,把薯片递给他,“我也没吃多少,给你留了一半。”他以为是吃独食让裴可之的小气病发作。
裴可之哭笑不得,“我不和你抢薯片,”说完,他还是顺手把大半包薯片捞回了自己怀里,“但是不吃白不吃。”
姜冻冬翻了个白眼,拿过裴可之手里的可乐,“那你瞅我干啥呢?”
裴可之看姜冻冬蜷在沙发里的样子,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拿起遥控器,按停了电影,“我在想,我把我离婚的事告诉你了,”他说,“你从没和我提起过你的,有点儿亏本。”
“你说小缘啊,”姜冻冬明白裴可之这是想谈一谈,他放下搁沙发上的腿。他耸耸肩,“我和小缘分开很正常吧?毕竟我们岁数相差这么大,当初和小缘结婚,我就知道我俩肯定长久不了。”
裴可之笑了起来,“你还是这样,从来都不期许长久的亲密关系。”
“怎么会呢?”姜冻冬反驳,“我就住在我们当年一起选的养老屋里。至少和你一起购买这个房子的时候,我想过我们一起走到现在会是什么样。”
裴可之拿薯片的手顿住了。他的目光落在姜冻冬的脸庞上,他下意识去辨识姜冻冬的情绪。姜冻冬说这话时非常平静,是裴可之所不希望的平静。
“其实我当时没有想到会和你分开太久。”裴可之若无其事地拿起薯片,他说,“我太年轻了,太自负了,我以为我能很快处理好和维特的事,再和你重新开始。”
姜冻冬没有想到话题会提起他们离婚的事。他无奈地望向裴可之。“可是你并没有。”姜冻冬说,“而我也开始了新的生活。”
“对。是这样的。”裴可之笑着点头承认,“所以我才不甘心。”
是的,裴可之一直都不甘心。他不知道该怎么甘心。
他原以为他能够迅速和维特一刀两断,接着找到姜冻冬,挽回他。他有的是时间、精力、知识去缝合他们之间的缝。
可如同裴可之曾对维特的精神控制,维特也用生命控制住了他。
其实裴可之有更快捷、利落的手段。他只需要利用维特对他的精神依恋,引导他的人格走向崩溃就好。到时,他不过是花点钱,将维特送进特殊关怀的疗养院。假若是在以前——在裴可之没遇到姜冻冬的以前——他厌倦了维特,便可以全无愧疚之心地选择这样做。
但是,他遇到了姜冻冬。姜冻冬唤醒了裴可之的不忍之心。良知使他迷途知返,让他不愿去做与杀人无异的事。更何况,裴可之不用思考也知道,假若他真的选择这样做,假若姜冻冬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他会彻底失去他。
选择维特,本来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彻底地解决他曾经的失误。然而,用正确的方式去纠正错误,耗费的心力不是一星半点,浪费的时间也不是眨眼即可。
在此期间,裴可之有找到过平衡点,可那时姜冻冬已经再婚。他只能等待。不幸的是,这份等待,又给了维特错觉,误以为他是在等他。
裴可之的笑容淡去,他睁开冰蓝色的眼睛,“给我一个理由吧,冻冬。关于我们为什么不能复合的理由。不要拿老了这样的话搪塞我,明明一切正好。”
当他不再笑,遥远的冷漠感凸显出来。
姜冻冬侧头和裴可之对视,他有点儿想笑,“这个很简单啊。你可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这你都不知道?”
裴可之摇头,“确实不知道。”
“很简单啊,”姜冻冬回答,“我爱过你。”
他低下头,似乎是感到一把年纪了还说爱不爱的很矫情,“这么说很奇怪,但爱上你,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用omega身份去爱上另一个alpha会怎样。我不太会形容,你意会吧——就是依恋、欲望、喜欢,甚至我对你产生过崇拜,你总是稳定的精神状态特别厉害。”
裴可之望着姜冻冬。依旧是平静的情绪。谈论到对他的爱,他已经变得轻描淡写。
这份平淡和过去的激烈的情绪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至今为止,裴可之依旧难以忘记,当初他对姜冻冬说出离婚后他流下的眼泪。
那是裴可之第一次见到姜冻冬哭。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他会这么难过。按照裴可之的预想,姜冻冬应该会笑嘻嘻地和他说,‘好啊!分开吧!’可姜冻冬伤心极了。他哭起来和梨花带雨没有丝毫关系,整张脸皱在一块,仿佛能夹死苍蝇。
‘你也这么对我。’那个时候,姜冻冬也还很年轻,还会为不被选择而哭泣,‘你们都这么对我。’
他狠狠地捶了捶被子,仰天长啸,‘气死我了!!!’
说完,姜冻冬猛地盯住裴可之,他的脸上挂着泪,眼睛通红,充斥着血丝。
裴可之头一次被姜冻冬用这种充满嗜杀、血腥意味的眼神盯着,当即被慑在了原地。这也是他头一次认识到武斗派第一人意味着什么。裴可之在心里苦笑——
可想象的凶多吉少并未降临,姜冻冬吸了吸鼻子,一把拽过他,一口咬住了他的脸颊。
‘妈的,我要多咬几口!’他一边咬一边说,‘等会儿离婚了再咬你,就不算家暴,算故意伤害和性骚扰了!’
于是,裴可之顶着满脸的牙印和姜冻冬一块去民政局离了婚。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复合。我再也做不到了,”姜冻冬说,“不能更好,或者至少和曾经一样,那复合还有什么意义?”
裴可之哑然,他总是能够说出让他无法反驳的话。
“别再纠结这些事了,裴可之。”姜冻冬拿起遥控器,让纪录片继续播放,他眼睛看着电影,嘴巴对裴可之说,“过去都是沙子,让它们自由地从手指间落下吧。你的手还需要去握住现在的石头。”
裴可之闻言,低着头笑,“的确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薯片见底了,裴可之从姜冻冬的怀里捞走一把开心果,他们一边嗑,一边聊天,仿若从前两人度过的无数个的周末。
“我准备今年夏天去几个还没开发的星球露营,你去吗?”裴可之问。
姜冻冬摇了摇头,“走不动了,我今年想歇着。”他颇为讲义气地拍拍裴可之的肩膀,“但是你遇到了什么麻烦记得联系我。”
裴可之失笑,他调侃,“知道我们冻冬哥势力大,出门在外全靠你罩着。”
姜冻冬得意洋洋,“老子超厉害的!”
“我回来了能去找你吗?”裴可之接着问,“你欢迎我去做客吗?”
“当然!”姜冻冬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不知道裴可之怎么突然和他客气起来了,“我为啥不欢迎你?你想来随时都可以。”
“真的吗?我可是会把客气话当真的。”
“难道还能是假的?”姜冻冬吐出开心果的壳,“你来就是了!我门锁都没换,你钥匙要是还在,都能直接进。”
裴可之扑哧一声笑出来了。他整个人倒进沙发,笑个不停,姜冻冬不知道他笑个什么劲儿,懵逼地问他怎么了,他摆摆手,“那我秋天来看你。”
“好啊,你秋天来的话,正好再教我做做饭团。叫什么来着……噢!柿叶醋鱼饭团!”姜冻冬说。
柿叶醋鱼饭团,是裴可之和邻居家的老人学的。材料简单,需要一升米,一合酒,柿叶和鲑鱼。工序也不算多,但难在对食材的把握。
首先,需得再饭锅喷出蒸汽时,向粘稠得恰到好处的米饭中倒入清酒。待米饭准备好捏饭团前,又须得要双掌沾盐,恰到好处地相合研磨。接着往饭团上铺满被切得恰到好处的鲑鱼片,用柿叶将饭团恰到好处地捆好。最终存放入干燥的木桶中,由石头压着。每个步骤所要求的“恰到好处”弄得姜冻冬晕头转向,他废寝忘食,钻研了俩个月,都不见成果。
“大前年的整个秋天,我好想吃这个饭团,但怎么都弄不出来,”他抱怨道,“还是得你来做。”
“好啊,”裴可之笑着说,“我今年秋天来做给你吃。”
回到家,我才发现,冬天被莫亚蒂焚烧的梧桐树居然开花了。
原本我以为这棵树命不久矣,想着回来了抢救抢救,看能不能发点新芽。却没想到,穿过狭长的走廊,我就和满院子浅粉色的花撞了个满怀。梧桐的花和果都是一簇簇地长着,累累的花压在枝头,阳光从花与花的间隙中渗下,整个庭院都是花形的光影。
“过得好快,都到夏天了。”我感叹道。
总感觉明明昨天我才办理好退休的手续,结果眨眼间已经过去小半年了。
姚乐菜掀开门帘,从对面的厨房走出来,“叔叔,洗好了。”
于是我和他一块坐在梧桐树下吃水果。我爱吃提子,姚乐菜爱吃草莓。烤的曲奇正好出炉,家政机器人送到我们身边,黄油与奶油的香味在热气中挥发,哪怕边缘焦黑,也不影响口感。
“叔叔去白象群山玩得怎么样?”姚乐菜问我。
“挺好的。就和朋友一起滑滑雪,散散步,吃点儿美食。普普通通的度假嘛。”我回答说,说完反问姚乐菜的近况,“住的还习惯不?有啥需求直接给我说哈,别和我客气。”
姚乐菜摇摇头,“没有不习惯的,叔叔。没什么需要的。”
我来回打量小菜一番,他穿着宽松的条纹长袖和灰色运动裤,黑色的头发经过打理后柔柔地贴着脸颊,初见时脸庞上忧郁可怜的神色回归了往日的平静温和。现在的他和我记忆中的姚乐菜一般无二,看上去恢复得不错。
“也是。你小子当野人都怡然自得,我这儿怎么也比你那个小破木屋好。”我戏谑道。
姚乐菜放下手里的饼干,“……叔叔。”
“干嘛,还不许我挖苦你?”我睥他一眼。
虽然我知道不论是姚乐菜还是柏莱,这俩小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但姚乐菜在我面前可比柏莱那个臭小子规矩听话多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叔叔,你开心就好。”
见他这么识相,我掏掏裤兜,“喏,你今年的红包。”
姚乐菜和小晓一样,都羞于接受红包,理由也几乎一致,“我都这么大了。哪儿有二十多岁还收红包的。”
“没成家就还是小孩子,装什么大人呢。”我对这套说辞不以为然。
姚乐菜沉默了一下,问我,“那这么说,叔叔也是小孩子吗?”
“哈?”我讶异地看着他,“你和我比?你叔叔我结了三次婚,是有着头铁得一批的Triple大人,简称铁T人。”
铁T人,可是当年民政局专门授予我的荣耀称号,用以夸赞我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三次结婚,归来仍是未婚人,以一己之力创造了三个已婚alpha,拉高了整个星球的结婚率。
给我办理三次离婚的工作人员已经荣升为局长,她抓着我的手,真挚地推荐,‘要是您可以再娶一个新老婆,嫁一个新老公,完成一下我们这边一夫一妻制的指标就更好了!’
我十动然拒,‘我觉得这个还是需要从长计议。’
‘这个套餐您不满意吗?’她大手一挥,直接放大招,‘我们这边看您的三位前夫对您的婚姻评价都是五颗星。您愿意的话,我们这边可以为您开通权限,让你娶一个新老婆、嫁一个新老公的同时和三位前夫复婚!’
她无比煽情地说,‘天呐!您想想,您只比一夫一妻制多了三位丈夫,实在是太专情了!’
专不专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是真这么搞了,我肚子得被捅出血。就真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于是,我沉默了一下,编了个理由,‘其实……我阳痿,我是个萎人。’我说,‘真萎了,真不结了!’
‘啊……这样啊,’局长果然面露遗憾,在我准备逃之夭夭时,她又一把抓回我,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没关系!您看看我们这边的虚拟纸片人呢?只要通过充值、打榜就能和我们的纸片人来一段旷世奇恋!现在搞活动,688能包月哦~’
总而言之,骗不到你和勃人造人,还骗不到你给纸片人花钱?痿人也好,勃人也罢,要么造人,要么花钱!
想起当初我从民政局虎口脱险,至今我还心有余悸。
姚乐菜显然不懂‘铁T人’这个称呼的含金量,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举着红包,忽然想起来,今年过年我还没给柏莱红包!
“糟了!忘给你柏哥包红包了。”我直拍大腿,这臭小子估计也没反应过来,等他想起来了,肯定又得记我的仇。毕竟一瓶可乐他都能记4853天,这下给其他晚辈都发了红包,唯独没他的,保守推测,他能记十年。
想到我又要被柏莱记仇十年,我就想吞急速救心丸。
“柏哥没有?”姚乐菜灿烂一笑,“谢谢叔叔。”
他接过我手里的红包,袖口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我看着姚乐菜的手腕,皱着眉拉住他的手,握了握,腕围细得跟麻绳似的,“太细了,体质得练上去才行。”
姚乐菜点头,“我才把理论书都过了一遍了。接下来,我会把重点放在修复体质上。”
“这么快?几天就看完了?”我松开他的手,眉头皱得更深了。军校联考的专业书五大本,不算太多,可短短两周的时间全过一遍,也太累人了,“你不会趁我没在家通宵看书吧?”
姚乐菜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偏过头,“以前都背过很多遍了,所以看得很快。”
我敲了一下他的头,“急啥呢?看到小莱如鱼得水,受刺激了?”
“饶了我吧,叔叔……”
“好了,不逗你了,”我摆摆手,放过了他,“你自己注意劳逸结合,一周至少休息一天。今天你别学了,放空自己,早点睡。”
于是,今天休息的姚乐菜,就成为了给我打扫杂货屋的苦工。
杂货屋里面堆的都是些旧得不能用但我又舍不得丢的玩意儿,有我童年的口水兜;有我在第一场棒球比赛获得第一名的奖牌;有我和柏砚站在军校校门前的合照;有已经被淘汰的拆弹工具;还有我做星际社工在各个星球买的特产……
总而言之,这些东西时间跨度极大,杂七杂八地堆在货架上,家政机器人都束手无策,我实在懒得收拾。
但姚乐菜却乐在其中,“每次我心情不好就会收拾东西。把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了,我会放松很多。”
姜冻冬看着姚乐菜轻车熟路地拿起鸡毛掸子,“你还挺厉害的,”他说,“我像你这么大,可没你克制。我心情不好还挺恐怖的。”
想到以前,姜冻冬摸了摸鼻子。
姚乐菜转头,“真的吗?”他好奇地看向自己的叔叔,他正躺在梧桐树下的摇椅里,手里端着杯热茶,和其他闲散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完全想象不出来叔叔你让人觉得恐怖的样子。”姚乐菜说。
然而姜冻冬并不想多谈,只是笑着摆手,“不过后来好了,后来我心情不好我就蒙头睡觉,睡醒了暴饮暴食。再后来,我没什么再遇到过心情不好的时候了。”
姚乐菜拿着毛掸子走进杂物屋内,屋子里只有一扇方形的窗户,窗户上是屋外葱葱郁郁的毛竹。
他蹲下身,从低到高,拍走货架上的灰尘,家政机器人勤勤恳恳地跟着清扫。到最上面一层,好像碰到了什么硬物。毛掸子用力一拂,那个硬物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哼。
姚乐菜把这个巴掌大小的东西捡起来,是个徽章。他掂了掂,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估计是什么纪念勋章。他猜测。
拿近一点,辨认出上面快要被磨没的字,姚乐菜愣了。
勋章的正面只刻了两行:
「一级功勋·纪念徽章」
「人民铭记你的付出」
「持有者:姜冻冬」
立马,姚乐菜意识到这个勋章是属于他叔叔的哪场行动。尽管一直知道姜冻冬不在乎这些东西,但他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满是灰尘、杂物的房间里见到这枚勋章。
姚乐菜郑重地双手握住这个沉甸甸的荣誉,走向屋外正呸呸呸吐出茶叶的姜冻冬。
“叔叔!你的勋章。”姚乐菜道。
姜冻冬随意地拿起来瞅了瞅,“啊——这个东西居然还在,我还以为我弄丢了。”摸了一把后,他盘着腿,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他向姚乐菜招手,要他走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