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青年也再次打开了自己。
这次漂亮的皮囊也被黑雾吞噬裹挟,不断变换着形状,最后慢慢地钻入了那被打开的胸腔中,取代了他心脏的位置。
这本该是无比骇人的一幕,像志怪传说中的食尸鬼,在啃食荒坟下的残骸。
但在惊愕之后,林修竹发现,那一小团缩进了他遗体的黑雾并不是在啃食什么,更不存在血花四溅的惊悚场面和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那黑团团只是安静蜷缩在遗体胸腔中,还一抽一抽,像人哭泣时那样止不住地颤抖。
所以……黑团团是在……哭?
没有伤害,没有愤怒,那漆黑的一小团又成了无害的模样,像是郁棠每次靠在林修竹怀里时那样,带着依恋,如同在撒娇。
可冰凉的遗体并没有黑团团所想要的温度,从黑雾中伸出了无数黑色丝线,从里面把这具身躯缝合了起来,成了一个深入骨髓的拥抱。
忽然,遗体的胸膛一起一伏,像是重新拥有了呼吸与心跳。
但也只是“好像”而已。
该冰凉的体温还是冰凉着的,即使心脏真的重新跳动起来,也无法让已经凝固的血液继续流淌,让已经死亡的大脑重新启动。
生命是如此脆弱。
终于,黑团团放弃了模拟这具身体的胸膛起伏,也许是哭够了,他不再动弹。
在此期间,林家二老回来了,管家起来迎他们进门,几人从灵堂路过,却全都忽略了那敞开的棺材。
而遗像里的林修竹远远地看到林家二老从面前经过。
看到老人依旧身强体健,还能操持各项事务,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击垮,他心里也总算有些安慰。
只可惜如今天人永隔,林修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又能持续多久,更无法陪伴在姥姥和姥爷身边,心情又低落下来。
因为变成了这个奇怪的模样,林修竹对自己的死亡所带来的打击都没什么反应了,还在郁棠的陪伴中渐渐接受了这件事。
他向来理智,不会被难题击垮,比起让情绪充斥大脑,他更喜欢把时间用来思考。
自苏醒起,他也一直在用思考代替焦虑,起伏的各种情绪都平静了下来。
可现在,亲眼见到了年迈的老人,与不舍的爱人,“死亡”这个最无解问题,还是被摆到了他眼前。
既不希望自己被自己所爱的人遗忘,又不希望他们停留在悲伤里,林修竹心中五味杂陈。
夏季的岫城天亮得很早,凌晨三点已经能看到隐隐的晨光。
在天边从苍青色转变为更浅、更透亮的蓝色时,缝合着遗体胸膛的黑色丝线散开了,黑团团从里面钻了出来。
郁棠再次穿上了皮囊,他先是一只脚踏了出来,紧接着是他的双腿、躯干、双臂与头颅。
他从那敞开的胸腔中走了出来。
郁棠背对着遗像,走向了自己暂住的楼上客房,很快,他新换了一套黑色的丧服,又重新回到了棺材边。
郁棠拿出了针,取下自己的发丝,一针针将那被他打开的胸腔再度缝合,还把遗体的衣服重新整理妥当,又扣上了棺材的盖子。
做完一切,郁棠抬头看向了遗像,那原先没有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但很快,他又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移开了视线。想了想,他又把遗像取了下来抱在怀中,还换了另一张相片上去。
郁棠又坐回了棺材旁的椅子上,平静如常,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色大亮,老宅里迎来了第一位来吊唁的人。
秦不凡在门口说明了自己是郁棠的好友,保安在跟林家确认后还是不放心,坚持着要把这位女装大汉亲自送过去。
林家老宅也很好找,为了今天的追悼会,老宅大门敞开着,门两侧还摆着花圈。郁棠出来迎了一下自己这位好友,领着秦不凡起了灵堂。
此时灵堂里的遗像好端端挂在棺材上方,截取的是林修竹大学刚毕业那年跟父母的合照,照片里的人比现在更有朝气一些。
林修竹发现,自己是可以在自己的相片里来回转移的,但比起被挂在墙上,他更喜欢被老婆抱在怀里。
秦不凡对着棺材上方的遗像拜了拜,聊表哀思。
紧接着,他就开始讲起正事:“您在林先生遗体内发现的那个夺舍失败的魂魄已经恢复意识了。”
“那人回不到自己的肉身,但也跑不了,正在审讯室录口供,只是他嘴太严,不一定会如实交代。”
“但结合林先生身体内残留的药物成分,不难看出到底是哪一家的路数。”
“被收买的医护人员已经查出来了,被控制的法医现在也安全了,这些您不用担心。”
“我们也检查过,那个药的配方与剂量本来没什么问题,普通人服用后,确实会造成魂魄出窍,方便别人夺舍。”
“有问题的是林先生的身体,他的神魂似乎早些年经受过较大的创伤,这才造成了夺舍的人还没进去,他的肉身就先死亡了。”
“事实上,对于配合邪术师给林先生下药的人,我们也已经有怀疑对象了,您看……”
郁棠现在已经明白别人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停顿,不是忘词了,而是在等着自己的表态。
“等葬礼结束再说吧,不着急抓人。”郁棠平静道。
两人几句话就把事情说了个清楚,听得遗像里的林修竹一愣一愣的。
林修竹接二连三受到冲击,他本来都认命了,谁承想自己竟然是死于非命啊。
而且听这个谈话内容,这个害他的过程还一波三折,颇为复杂。
首先,原来他是被人谋害,是有人收买了医护人员才造成了医疗事故的假象。
另外,害他的人目的是夺取自己的肉身,但因为一些差错,夺舍失败了不说,还让他的身体就那么死掉了。
这不科学!
不对,原先的世界观已经不重要了,他老婆本来就不是能用科学来解释的存在。
问题是,为什么有人想夺舍他啊,对方想干什么,郁棠说的等葬礼结束又是什么意思?
秦不凡心中也有这些疑惑,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用人类的大脑去理解不可名状的存在,干脆问都没问。
反正只要继续调查下去,就什么都知道了。
秦不凡说完正事,就要和郁棠道别,郁棠把他送到了大门口,正好撞见另一位来吊唁的亲友。
曹志新以为自己会是今天第一个来林家吊唁的人,没想到,在他之前已经有人先到了,如果没记错,这人好像是郁棠的朋友。
主要郁棠的这位朋友真是太过显眼,让人一见难忘。
即使是到处都有跨性别洗手间的现在,也不是每个人都敢于变性的,而且这个手术还不见得有多成功。
曹志新跟这位朋友点头示意,正想进门,就瞧见了被女装大汉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的郁棠。
依旧漂亮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衣,抱着亡夫遗像站在花圈旁,眼圈还红着,面容上有着抹不去的疲惫。
看到郁棠就会想起林修竹,紧接着就能想起林修竹刚恋爱时的兴奋劲儿,然后又联想到了前些天网上那些“林家家主新婚夜死于马上风”的谣言。
呃……应该是谣言吧?
曹志新家里与林家是世交,他跟林修竹也是发小,两人认识快三十年了,了解彼此的脾气秉性。
作为亲友,曹志新还是更相信林家企业官方账号发布的讣告上写的死因。
不管怎么想,林修竹都不会是新婚夜太激动把自己激动死的吧?那也太逊了啊喂!
曹志新慰问了一下逝者家属,想必郁棠当时也吓坏了,看他到现在还眼眶通红的,没准儿在他来之前还哭过。
郁棠也知道这曹先生是林修竹生前最好的朋友,想把空间留给对方,自己就留在门口,又跟秦不凡交代了几句。
曹志新走到了林修竹的棺材前,林修竹也念着这是认识快三十年的发小,从郁棠怀中的遗像转移到了自己棺材上方的遗像里。
林修竹也发现了,无论是秦不凡还是曹志新,都看不到他乱转的眼珠子。
也可能是看到了,但就像从前的林修竹那样,大脑保护机制在线,让他们以为自己什么异常都没有瞧见。
林修竹不太爱拍照,留下的影像不多,曹志新倒是认出了这张遗像是从他和父母的合照上截取的,在林家父母还在世时被林修竹当过头像。
现在,一家三口应该已经团圆了吧。
曹志新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本来是想笑着送人走的,可惜他本性就是这么不争气。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走了?”鼻子一酸,曹志新刚开口就哭了出来,幸好此时灵堂内没有别人,不会让他感到丢脸。
林修竹看他这个样子,心里也很感动。
曹志新是性情中人,林修竹想着,自己的死可能也给他造成了一些打击,心里默默叫了一声老曹。
曹志新擦了把脸,看了看遗像,又闭上眼,双手合十拜了拜。
“你放心,姥姥和姥爷我替你看过了,二老身体硬朗着呢,肯定能缓过来。”
“公司有姥爷他们,你新提拔上来那个小刘也很靠谱,你家员工肯定饿不死。”
曹志新最后念叨着林修竹可能会放不下心的人和事,后来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睁开眼睛,十分认真地看着墙上的遗像。
“还有你老婆,你也不用担心。”曹志新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你放心去,汝妻子,吾养之!”
林修竹:“……”
林修竹:“???”
林修竹:“!!!”
好你个曹贼!!!
口出狂言的曹志新同志,完全没察觉好友正在遗像里骂骂咧咧。
经过这么一刺激,林修竹却发现自己居然能在相框里活动了,虽然还是出不去,但终于不用一直保持那么一个姿势了。
还不等林修竹为自己的新发现感到欣喜,就听曹志新深吸了一口气,又把话说了下去。
“以后你老婆有我们罩着,他那个家里不靠谱,你死的时间也不凑巧,外头肯定有许多风言风语。”
曹志新擦了把脸,又振作起来,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有我们在,肯定不让他被欺负!”
遗像里的林修竹松开了握成拳的双手,他理解姓曹的其实没什么坏心,刚才那番话可能是他们之间最后一个玩笑了。
而曹志新所说的问题也确实存在。
知道了郁棠并不是人后,再看于家人的态度,不难猜出他们可能经历了什么。
在郁棠从那个家里搬出来后,于家人大概是在欢天喜地送走邪神,不愿意郁棠再回去了,根本指望不上他们能帮什么忙。
对于一个没有家族保护,结婚第二天就死了伴侣,看上去年纪轻轻、懵懂好骗的人来说,就连他那好看的面容都成了灾难的源头。
林修竹多多少少有些担心。
担心郁棠会不会被外界那些话影响。
顺便还担心了一下那些嚼舌根的人的生命安全。
曹志新也是林家二老看着长大的,他今天来得这么早,主要也是为了帮忙。在跟林修竹说完话后他就去了餐厅,跟二老一块儿吃早饭。
郁棠送走了秦不凡,说自己没什么胃口,就又抱着遗像回到棺材边坐着去了。
林修竹也回到了被郁棠抱在怀里的那张相片里。
他试了试,现在可以动了,但还是张不开嘴,也发不出声音。
林修竹伸出手,根本摸不到相框的玻璃,但是能感觉到触摸水面般的阻力,不知再过段时间他能否穿透这层“水墙”。
在林修竹努力打破水墙的时候,林必果一家三口抵达了老宅,作为林家的成员,和姥姥姥爷一起准备迎接今日的访客。
林修竹瞧见了舅舅、舅妈异常难看的脸色,两人眼睛也四处打转,像是心虚一般,根本不敢去看灵堂的方向。
而他那个表弟还是老样子,臭着一张脸,跟别人欠了他八百万似的,倒是还记得来给他上了柱香,在他遗像前也有些黯然神伤。
没过多久,来参加林修竹葬礼的人陆续到了,林家众人和郁棠也忙碌了起来。
在林家亲友来帮忙的时候,郁棠那边的亲友也来帮忙了。
最先来的是绿腰和童子们,绿腰把人骨铃铛拴在了自己的尾巴末端,变成了响尾蛇,她游走到哪里,童子们就跟着到哪里。
在人们注意不到的地方,几个小娃娃学着大人的样子搬来了桌椅,为常人根本看不见的访客登记。
最先造访的是一只大公鸡,它高高扬着脑袋,雄赳赳,气昂昂,迈着从容优雅的步伐在人群里穿梭,来到了林修竹的遗像前。
这只怎么看怎么像是养鸡场里跑出来的普通公鸡,顶多比一般的鸡膘肥体壮了些,眼睛周围上还有一道疤,那眼神看上去十分犀利。
林修竹还以为这是从后厨跑出来的食材,直到他看见大公鸡展开了一边翅膀,拍了拍郁棠的小腿,像极了在拍肩膀安慰人,还相当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随后,大公鸡收起翅膀,对着墙上的遗像垂下了那高傲的鸡冠,闭着眼睛低头默哀。
林修竹:“……”
这鸡……还挺有礼貌的。
悼念完逝者,大公鸡也没有离开,而是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抱窝,时而有童子从它身边经过,还会问候一声:“镇长。”
每到这时,大公鸡就会点头回应,十分老成。
紧接着,林家大门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影,将门框挡得严严实实,光线都遮住了。
但是屋子里的人只觉得是灯光出了问题,抬头去瞧吊灯,却没发现有什么毛病,干脆不再管什么光线不光线的了,继续做着自己手头的事情。
而屋外那些正准备进门的人突然就停下了脚步,有的人开始发呆,有的人拿出了手机。
直觉告诉他们,门框上卡着个东西,你过不去。
而大脑的防御机制告诉他们,发呆\看手机\跟人讲话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进不进门什么的不重要。
卡在大门口的那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钻了进来,但是这间大厅的层高对祂来说还是太低了,导致祂只能弯着腰、低着头,即使如此头还是抵着天花板。
这个巨人看上去是一位新娘子,祂身穿古代的红色喜服,头上盖着红盖头,除了一双手,没有任何身体部位露在外面。
有那么一瞬间,林修竹感觉自己正在被巨物凝视。
有红盖头挡着脸,林修竹不知道对方在看哪里,但直觉告诉他,那道视线就是源自这位红色喜服下的“人”。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很快散去,而由于体型太大不方便移动,那位新娘子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再动作。
大厅里的人不知为何感觉灵堂里好挤,明明还没来多少人,但总觉得留给自己下脚的地不多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林必果注意到家里老人面色不太好了,催促着老人回去休息。
二老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比较了解,也不是脾气执拗的人,交代几句让林必果的父母照看一下郁棠后,就先回房间歇着了。
没了二老坐镇,在场的人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有不少人都盯上了那个抱着亡夫遗像的漂亮青年。
有人想过去跟郁棠攀攀交情,但总是看到青年在跟不同的人说话,根本没有自己插话的空间。
而郁棠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就没断过,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奇怪的是,明明在场的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老熟人了,但没有人能想起刚才跟郁棠说话的人是谁,长什么模样。
可能是不再算是人的缘故,林修竹的视角也与常人不再相同,见识到了他老婆一个又一个朋友闪亮登场。
祂们形态各异,物种不明,每个都很有个性,令人过目难忘。
时至此刻,林修竹才发现,原来秦不凡已经是他老婆这帮朋友里最平凡的一个了。
这时,有一个童子从外头慌忙跑进来,不等走到郁棠跟前就先开了口:“林二娘子来了!”
林修竹一愣,童子口中的林二娘子跟自己一个姓,而且这个名字也有些耳熟,好像听谁讲过。
再结合童子着急忙慌的模样,让林修竹有些在意。
这一上心,林修竹立刻就想了起来,林二娘子的名字是从他姥爷那里听来的,那是他姥爷曾讲过的一个睡前故事。
林修竹的老家在云槐镇,但事实上他们家已经从镇上搬走两百多年了,连祖宅都没有了,祭祖也只是去扫墓,因为他们家有回乡安葬的传统。
而林二娘子,正是那位最先离开了云槐镇的先祖的养母。
那个故事之所以令林修竹印象深刻,主要是很像古时候的志怪小说,结尾也令人唏嘘。
故事讲的是一只山林中的狐狸,为了躲避天劫,占据了一位快要死去的人类女性的肉身,并答应会养育她的孩子长大。
后来,知道真相的孩子想要找回自己的生母,也不承认自己被狐狸养大。
而他的养母林二娘子又变回了狐狸,伤心地回到了深山里。
林二娘子这个名字倒是不罕见,是重名了吗?还是说,他们林家先祖真的是被狐狸养大的?
可那又真的是狐狸吗?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林修竹就瞧见一位穿着清代旗袍,梳着小两把头,踩着高高的花盆底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
女人凤眼狭长,长相有一种古典美,举手投足之间也尽显雍容华贵的气质。
在跟郁棠打过招呼,又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后,林二娘往前两步,在棺材前驻足,抽出了旗袍上别着的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她看着那具棺材,像是透过棺中人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很快眼角又湿润了。
林二娘子抽抽噎噎:“就说不让那孩子一大早上起来哐哐灌凉水,瞧瞧,这才过去两百来年就快绝后了吧。”
林修竹:“……”
不是,这两件事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吧?!
吐槽归吐槽,林修竹还是听出了林二娘子话中的信息量,看来这位还真的就是自己那位老祖宗的养母。
面对自己祖宗的祖宗,林修竹肃然起敬。
下一秒,他看到自己这位老老老祖宗脸上那双本就狭长的凤眼变得越发细长,口鼻也发生了改变,直接变成了一张狐狸脸。
狐面的林二娘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郁棠怀中的遗像一眼,很快又变回了人的面容。
这一次实打实对上了视线,林修竹确定自己是被对方“看”到了的。
下一刻,他就见自家老老老祖宗抬头看向郁棠,一边拿手绢擦眼角,一边细声细气地问:“你还要留下吗,这么多没意思啊,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回去。”
林修竹:“!!!”
不是,祖宗您为什么一来就要把我老婆拐带走啊喂?!
郁棠抿唇不语。
林修竹没听到郁棠的正面回答,又因为被他抱在怀里,看不见他的脸,什么信息都接收不到,急得抓心挠肝。
郁棠则真的认真思考起了去留的问题。
他回想起自己和林修竹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虽然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他又向来不记事儿,但是那天发生的所有细节却都能清晰回忆起来。
郁棠想吃掉林修竹,想把对方的身体剖开,钻进他的胸腔,与他的心脏一起跳动。
但那天晚上他发现,原来林修竹跟他有同样的想法。
林修竹也想吃掉他,占据他,和他融为一体。
林修竹尝了尝他的味道,也打开过比他皮囊更隐秘的地方,但是别说血肉,连他一根头发丝儿都没能咬下来。
牙口不好倒也没什么,毕竟他们的想法如此接近,都对彼此怀着强烈的食欲,郁棠本以为他们会是很好的伴侣。
可事实证明,林修竹还是无法完全接受他。
就跟当年那些只是见了他一面,就想要从他身边逃离,或者直接陷入了崩溃与绝望的人差不了多少。
这种事见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但唯独这一次,让郁棠产生了一种很陌生、很奇怪的感觉,每次回想,他的眼角就会染上了一层浅淡的红色。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却为此感到好奇,想着也许留在这里更有利于他搞懂那是什么东西。
所以,他一直在留下和离开之前摇摆不定。
林二娘子依旧笑着等他回答,郁棠呼出一口气,准备说出最后的决定:“我……”
林修竹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郁棠的答案。
偏偏这时,还有人过来添乱。
一个年纪在三十后半、戴着眼镜的男人走到郁棠身边,递过来一张名片,并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男人名叫方圆,看上去斯文儒雅,本质却十分傲慢,极有存在感地强行开启对话,直接忽略了原来在跟郁棠说话的人。
不过等他想去瞧瞧那个被自己打断了谈话的人到底是谁时,却发现根本找不到那个人了。
郁棠随手接过名片,方圆的余光瞥见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我知道你现在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如果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方圆带着礼貌的微笑,“我一定倾力相助。”
最后四个字被他刻意拉长,让人听着就意味深长。
男人镜片后的双眼盯着郁棠,郁棠回以注视,旁人看来这两人像是陷入了对峙。
曹志新立马过来解围,发挥出了做人二十九年的高情商,客客气气地把方圆带去了一旁。
但这一幕被有心人看在眼里,立刻脑补出了很多版本的豪门狗血恩怨情仇,很快就有人窃窃私语,跟身边人小声八卦起来。
今天是林修竹的葬礼,于家人没有一个来参加。
再加上这些年来商场上的各种应酬,于家人从未带郁棠出来发展过人脉,不少人都觉得这就是被家族抛弃了的表现。
虽然有于家人很宠爱这个小儿子的传言,但谁也没见过所谓的“宠爱”体现在哪里。
从这一点上,人们又开始发散思维。
为什么一向利益为先的于家人连林家这层关系都不攀了?
难道网上传的那些林修竹的死因有几分可信度?
就算林修竹不是在新婚夜因为床上那点事儿死的,但结婚一天不到人就没了,跟他同睡一张床的另一半多多少少会被别人指指点点。
从此,林修竹的未亡人身上就笼罩了一层名为不祥的黑纱。
虽然今天林家二老看上去是很维护郁棠,但这年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了,谁知道是不是表面功夫,未来又是什么样的?
没准儿林家人已经迁怒于他,所以于家今天连头都不感冒,只留一个成为弃子的小儿子在风雨中独自飘摇。
年轻漂亮的未亡人,被家里抛弃,被伴侣的家长嫌弃,孤苦无依,举步维艰,光想想就是一出大戏。
再看那惊艳到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张的脸,还有他抱着亡夫遗像时眼角垂泪的模样,真是楚楚可怜,仿佛下一刻就会破碎成无数雪花随风而去。
在场的人心思活络起来,说什么闲言碎语的都有,其中也不乏对这位未亡人的轻蔑与恶意的揣度。
有一两个公共场合说话也不过脑子的人,说出了不合适的言辞,那些污言秽语被路过的林必果听见了,立刻就跟人辩驳起来。
热血大学生没有商场老油条那么圆滑,明明有理却被人噎得憋红了脸,一句完整话都讲不出来。
最后还是郁棠看这边围了不少人,过来看了一眼,拯救了说不出话的大学生。
郁棠带着些好奇的目光从在场众人身上扫过,偶尔与几人呼唤了他名字的人对上视线,一阵寒意来袭,让刚才还在嚼他舌根的人全都闭上了嘴。
林必果以为那些惹人生厌的话都被郁棠听进去了,再加上他本就面子薄,又年轻冲动,干脆拉着郁棠就走了,说带他去透透气。
老宅的后院儿只有几位住在这里的保姆进进出出,相比满是人的灵堂确实清净不少。
七月中旬,岫城的热浪还没有开始,小院里花开得正艳,又在背阴的地方,小风一吹,林必果打了个哆嗦,瞬间冷静了下来。
上头的热血退了下去,林必果又不知道该跟郁棠说什么了,支支吾吾的,眼珠乱转。
他的眼睛正好转悠到被郁棠抱在怀里的相片上。
看到遗像中跟此时的自己差不多大的表哥,林必果忽然问道:“你们俩相处得好吗,他对你好吗?”
不知为何,林必果话音一落就感觉有一道视线盯上了自己,直觉告诉他,那道目光就是来自旁边的遗像,可理智说不可能。
但林必果还是意识到了自己这个话题找得不好,可话已出口,也不知该如何收回了。
“他很好。”郁棠实话实说,不掺杂任何的个人情绪,“他对我也很好。”
“是吗……”林必果的头低了下去,不知现在是该说句那就好,还是该劝人节哀,或者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上。
而在他身边的,也并不是一个擅长与人沟通的人,反而是一个比他还缺乏与人聊天经验的人。
郁棠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他对我是掏心掏肺那种好,是我从来没在人身上感受过的好,好得都不像是一个人了。”
光是待在郁棠身边,就让林必果浮想联翩,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话有哪里不对。
但很快,他就听到郁棠的声音透着些低落,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我也想对他一样好,掏心掏肺那种好……可是……”
林必果猛地抬起头,看到抱着遗像的漂亮青年眉头微蹙,眼角泛红,眼泪要掉不掉的。
他一下子慌了神,去翻口袋找纸巾,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出来。
“别别别哭!”林必果道,“你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