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会自我攻略by仰玩玄度
仰玩玄度  发于:2024年0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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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姨娘一顿,又是一声:“侯爷!”
“别嚎了,我耳朵都要聋了!”文定侯耳瓜子嗡嗡,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把李姨娘的手扒开,转头看向徐篱山,“你到底想怎么样!”
“儿子不想怎么样。”徐篱山拱手,“按规矩办就是了。”
李姨娘忙说“不行”,若要按照规矩,依照徐篱山给含烟定的罪过,含烟是活不成了。她伸手指向徐篱山,美目垂泪,“你是要杀人啊!”
“姨娘谬赞了。”徐篱山垂眼看她,“六郎都是跟您学的。若非您的贴身丫头教我何为‘歹毒’,六郎一个成日玩乐的小小纨绔,怎敢当这么个不孝逆子?”
李姨娘怒斥,“你休要指桑骂槐!”
徐篱山轻笑,“姨娘也别心虚胆颤。”
这两人一来一回互不相让,一个嗓门亮,一个语气毒,文定侯夹在中间,耳膜震震,太阳穴也跟着痛起来。他双手贴着两边额头,正要说话,就听见滚回来的管家说:“侯爷,二少爷来了。”
得,文定侯想,又来个唱戏的。

第18章 落幕
徐松钧快步进入院中,先向父亲姨娘问安,而后对文定侯说:“父亲,孩儿有话要对六弟说。”
文定侯摆手,开唱吧。
徐松钧行礼,随即转身面对徐篱山,沉声道:“六弟,此事是含烟做错了,二哥先向你赔罪。”说罢便躬身作揖。
徐篱山心中冷笑,连忙回礼,惊道:“二哥这是做什么?弟弟受不起。何况此事与二哥无关。”
“含烟是姨娘的丫头,此事姨娘确有疏忽管教、听信谗言的过错,该如何处置,任凭父亲定论,姨娘绝无二话,定诚心悔过。姨娘无心之过,让六弟的丫头受了委屈,是该道歉,可姨娘到底是长辈,若对晚辈低头,传出去让外人如何评论?为着侯府的名声,也为着不委屈六弟,就让二哥代姨娘向六弟赔罪吧。”说罢,徐松钧又是一拜,“还请六弟莫要因此同咱们生了嫌隙。”
徐篱山似笑非笑。
徐松均这几句话,既说李姨娘是无心小过,把处置大权交给了文定侯,表示“六弟啊,你怎么能越俎代庖,在父亲面前哇哇叫”,又塑造了自己“顾全大局、敬长友弟”的人设,还顺便拉踩了他几下,真是一个字没百搭。
此事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徐二是个稳重的孝子,可堪众任,而徐六不愧是从外头来的,举止失礼,不孝不悌,上不得台面。更要紧的是,为着侯府的名声,文定侯无论如何都得罚一罚这个不懂事的六儿子,徐篱山有理都成了没理。
“好二哥。”徐篱山怆然道,“真是字字诛心。”
不等徐松钧说话,他“噗通”一声跪在文定侯面前,把他爹都吓得后退了半步。
“你……”文定侯目光警惕,“老六,你想做什么?”
“父亲,儿子错了,二哥把儿子骂醒了。”徐篱山哑声道,“此事原本不是姨娘的授意,母亲常年在佛堂,不理俗事,府中杂事都要辛苦姨娘代为操持,姨娘哪里顾得过来?”
听徐篱山提起母亲,徐松钧暗道不好,这话若是传到侯夫人耳里,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他再抬眼一看,文定侯果然隐有不悦。
徐松钧垂眼,看来他这六弟,也并非表面那般鲁莽冲动。
“猗猗不过是个丫头,如何能与二哥、姨娘相提并论?儿子为了个下人与兄弟长辈置气,本就是罔顾人伦,在父亲面前大呼小叫,更是不孝,儿子德行不及二哥十分之一,不配做父亲的儿子。此次儿子回京,本就是为了给爷爷磕头上香,如今也该回了,再留在兰京,难免惹出什么笑话。”徐篱山俯首磕头,“父亲,撵不孝子走吧。”
这主意好!李姨娘心中一喜,立马就想要助徐篱山一臂之力,却见徐松钧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她心中不明,却很信任这个儿子,只好缄口。
“受了委屈就要离家,你这心眼是针尖做的!”文定侯甩袖负手,缓了缓才说,“你是汍澜院的主子,待下人们好,传出去别人不会说你半句不是,只会夸你仁德良善。丫头受了委屈,你想为她要个说法本也是情理之中,可你有话好好说嘛,何必非要闹这么一出?你是觉得你爹年老体弱,眼盲耳聋心瞎,不能替你做主了是不是?”
徐篱山慌忙抬头,“这等小事,儿子岂敢惊扰父亲清闲?”说罢又把头埋下去,语气低落,“父亲教训的是,是儿子糊涂,儿子冲动。”
文定侯闻言叹了口气,“你从小离家,身边没有父母看顾管教,在安平城又野惯了,我求你稳重自持还不如求母猪上树!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此事也得赖我,是我没有把你教好。”
徐篱山忙道:“父亲别这么说,都是儿子的错!”
“你也十八了,再不好好管教,把你放回安平城,不知道要野成哪路泼猴!”文定侯说,“昨儿二殿下还与我提起你,说你虽然张扬爱玩,但也算少年心性,没什么不好,那日在四方山上更是拔得头筹,连皇后娘娘都问起你。”
李姨娘心里一跳,看向徐松钧,后者目光微沉,朝她摇了下头。
“安平城你是不能回了,安生在兰京待着,至于此事,”文定侯看了含烟一眼,“贱婢污蔑主子,肆意陷害,我侯府留不得,把她发卖了去。”
“是。”管家一挥手,身后的小厮便快速上前拽起含烟,想要将她拖出去。
含烟嘴不能言,只能在路过李姨娘时摇头恳求,见李姨娘侧目躲避,她便看向徐松均,对方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含烟呜呜恳求,眼看就要被拖远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挣脱小厮猛地扑到徐松均腿边,拽住了他的袍摆,含着血沫说:“二——”
“贱婢放肆。”徐松钧一脚将人踹开,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还不赶紧拖出去,莫要惊了父亲!”
这突来的一出惹得满院侧目,小厮连忙上前捂住含烟的嘴,将人拖拽着出了院子。
声响渐小,徐松钧忙向文定侯行礼,惭愧道:“贱婢失礼,惊扰了父亲,请父亲恕罪。”
文定侯把这个儿子看了两眼,意味不明。
徐篱山抬眼,见李姨娘的脸色突然有些苍白,随后她屈膝福身,说:“都是妾身疏忽管教,妾身甘愿领罚,还请侯爷莫要迁怒二郎。”
“是我疏忽,偌大侯府,你一个人怎么管得过来,这些年也是辛苦了。往后就好好休息,多和孩子们说说话,至于侯府事务,请管家暂代吧。”文定侯拍拍李姨娘的胳膊,“含烟没了,管家会给你送个更好的丫头,回吧。”
李姨娘脸色煞白,差点没站稳,竭力扯起唇角,“多、多谢侯爷,妾身告退。”
徐松钧行礼告退,搀着李姨娘出了院子,走到院门口时,手被甩开了。他抿了抿唇,快步跟了上去。
一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管家也带着人暂时退了出去,汍澜院又恢复安静。
“滚起来。”文定侯说,“闹够了吧?”
徐篱山利落地起身,说:“儿子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吗?”文定侯说,“你在安平城拈花惹草就算了,回了兰京也不忘怜香惜玉?”
“猗猗没错,儿子就要护她,何况这口气儿子忍了,来日怕是要站不起来了。至于别的,”徐篱山挑眉,“父亲不相信儿子,还不相信管家吗?猗猗可是他亲、自挑的。”
“我懒得听你瞎扯,此事就此揭过,不许再生事端。还有!”文定侯语气一重,“那郁世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莫要与他走得太近,若是着了道,你要跳河,我也不拦你。”
“郁世子是明恩公府嫡子,三皇子的表哥,皇后娘娘的侄儿,他若想拿儿子如何,儿子还能反抗不成?不过儿子听说二哥与郁世子有些交情,只是……”徐篱山苦笑,“出了这事,二哥怕是要讨厌儿子,哪肯替儿子在世子跟前说情?”
“上眼药上得这么明显,你在我面前是装一下都嫌累啊。”文定侯眼不见为净,挥手,“滚!”
徐篱山恭敬道:“儿子恭送父亲。”
“不敢劳烦!”文定侯快步走了,等走出去一段距离才反应过来,他先走的,那滚的不就是他了?
院里,徐篱山还站在原地看着院门的方向,脸上的一切情绪都消散无踪,只有眼睛还红着。
原著中没提“徐松钧”,徐松钧与二皇子走得近,这是徐篱山回京后听人说的,亲眼看见的,但徐松钧与郁玦有私交,这是柳垂查到的。
同在兰京,有来往正常,可偷偷摸摸就难免引人深思了,郁玦可是三皇子一派。徐松钧,这也是个演员嘛。
徐篱山收回目光,正要转身回屋,就被人喊住了。
“少爷。”小厮跑进院子传话,“郁世子来了。”

郁玦在前厅坐了一盏茶的功夫,院主人才姗姗来迟。
“世子久等。”徐篱山踏入厅中,歉然道,“实在是衣衫不洁,不敢见客。”
郁玦不知道侯府才发生了什么,但徐篱山眼睛泛红,抄着一口令人愉悦的嗓音。“愿赌服输,”他点了点手边的锦盒,“六公子,看看货。”
徐篱山走过去,受宠若惊地说:“世子叫个人来就行,或者我去府上,哪敢劳烦世子跑一趟?”
“我亲自送,才显得诚心啊。”郁玦坐在椅子上,仰头看徐篱山打开锦盒,把墨玉看了,嘴上说着果然是好玉,可脸上却没多少欢喜,掩不住低落。
啧,小可怜儿。
郁玦抵了抵腮,说:“你要我的玉做什么?”
“想拿去做点东西。”徐篱山撇眼对上郁玦的目光,“世子应该不介意吧?”
“既然给你了,那就是你的东西,都随你高兴。”郁玦用指尖敲一下茶盖,“不过我这玉很金贵,寻常的匠人配不上它,你要做什么,我可以给你介绍。”
“我想自己做,做得不好,我就砸了它。”徐篱山和郁玦一起笑出声,随后他又说,“至于做什么……我想做件小佩饰。”
郁玦“哦”了一声,随口道:“自己戴吗?”
徐篱山眨眼,“送人。”
郁玦顿了顿,“六公子这是有心上人了?”
“我是俗人嘛。”徐篱山无奈地叹了口气,“美人摄魂,我一见倾心。”
郁玦奇道:“能让六公子赞一句美人的,我倒也想见一见。”
“若有机会,世子会见到的。”徐篱山敲了敲锦盒,表示还得保密。
郁玦也不强求,站起身很亲近地拍一拍徐篱山的肩膀,“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找我。”
徐篱山歪了下头,“世子都发话了,我一定不跟您客气。”
郁玦“嗯”了一声,“你身上……好香。”
“香腌入味儿了吧。”徐篱山玩笑道,“世子若喜欢,拿钱来买。”
郁玦说:“有那种只卖给我的吗?”
徐篱山好似听不出他话中暧/昧,点头说:“有啊,定制款,不过价钱很高就是了。”
“我好詹糖香,记得给我制。”郁玦笑道:“走了。”
徐篱山把人送出去,又折回前厅。少顷,柳垂从外头回来,说:“李氏和徐松均回去后就关起门来吵了一架。”
徐篱山翘起二郎腿,“她说我的丫头媚主,结果自己身边的丫头已经和儿子勾搭上了,能不气么?”
“侯爷夺了她的掌家暂代权,就是敲打。”柳垂说,“侯爷还是帮着你的。”
“不然今儿我也不会选择闹这出。”徐篱山垂头打量着盒中的墨玉,喃喃道,“可是尺寸是多少呢。”
柳垂说:“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哎,”徐篱山不赞同地笑了笑,“他可不是幺蛾子。”
柳垂:“……”
京纾打了声喷嚏。
京澄坐在小几上抄书,闻声抬头看过去,“皇叔,您身子虚弱就别守着我了,我保证好好抄书,绝不敢跑。”
辛年从书柜后头出来,给京纾端了杯茶。京纾抿了一口,说:“抄书,禁语。”
京澄用手关上嘴巴,埋头继续抄。
“主子。”外头有人说,“鹊飞回来了。”
京纾看过来,京澄嘟囔着怎么还防我呢,敢怒不敢言地抱着小几出去了。他在廊上找了个离得近的位置想偷听一耳朵,可惜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辛年赶走了。
见五殿下终于老实了,辛年转身回到书房。
接着暗卫进来,一人分饰多角且一字不差、面无表情却感情到位地禀报了汍澜院今日事件。
“这徐六护短,睚眦必报。”辛年继续整理书柜的书册,“可他闹这么一出是否有点太冲动了?若文定侯气了他,肯定要按家法打他。”
“他闹这一出,好处颇多。”京纾望着茶盖上的那只金墨鸟,语气轻缓,“其一,给丫头报了仇;其二,汍澜院耍了把威风,杀鸡儆猴;其三,帮自己坐实了‘混账纨绔’的身份,‘不够沉稳,脾气不好’的性子。”
辛年将书册推齐整,恍然大悟,“先在四方山出风头,后在府中闹麻烦,不经夸,不懂事,一个爱玩的小混账罢了。这徐六心眼不少,却瞒不了主子。”
京纾说:“他故意不瞒我罢了。”
暗卫惭愧道:“主子英明,今日徐六公子的确发现了属下等。”
“若我猜得不错,他是不是还对你们发了脾气。”京纾说。
暗卫点头,说:“踢了石子过来。若非十二躲得快,那石子就正中他眼睛。”
“这要不是实在巧合,那这徐六就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辛年疑道,“不过他既然不打算瞒主子,又为何故作挑衅?”
不是故作,是真恼了,京纾想。
徐篱山回京,明面上是因为老侯爷离世,实则是被云絮的死活逼回来的。回到兰京后,云絮没有救出来,他只能被迫停留,可在侯府内,有人轻视他、拿他的丫头打他的脸;在府外,有人觊觎,明目张胆;最致命的,是名为“京纾”的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名为“京纾”的冷漠注视时刻掐着他的喉咙——前路未知,燕巢幕上,孤立无援。所以,这只本就脾气不小的囚鸟忍不住地跳脚、扑腾。
至于挑衅……徐篱山没什么不敢,他在某些时候分外大胆。
“兔子急了都要咬人,何况豺狼。”京纾点了下金墨鸟的头,“去,哄他一哄。”
一个时辰后,徐篱山收到了肃王殿下的“哄”——那夜祠堂,被缴走的那柄匕首。
“这匕首做工精巧,用料上乘,当是徐六公子心爱之物,在下奉命将它送还。”鹊十一抱拳,“告辞。”
“去哪儿?”徐篱山没看桌上的匕首,瞧着面前这位灰衣小哥,语气含笑,“小哥若是还要上树,不如免了,直接在我院中住下更方便。”
他说得直白,鹊十一也不臊,说:“多谢徐六公子好意,但此举不妥。”
“要我说啊,妥得很。”徐篱山晃了下腿,“殿下要你监视我,只要你做好这件事,便算是完成了任务,至于如何完成的、在哪儿完成的,并不重要。”
“的确如此,但院中凭空多出一人,怕要生出事端。”鹊十一说,“在下不敢让公子操心。”
徐篱山“诶”一声,“这有什么麻烦的?我见小哥生得也算俊俏,若说你是我房中……密友,外人也不会觉得太不可思议。”
鹊十一早听闻这徐六公子风流不正经,在自家主子面前都敢放浪,闻言神色一凛,“……在下告辞。”
“慢走啊,树上若待得冷了,随时下来。”徐篱山看着鹊十一以背后有狗追的速度走出前厅,消失在门口,又不知道蹿到哪个位置藏起来了,不禁笑了一声。
柳垂端着热梨汤进来,放在他手上,用背挡了外头的视线,轻声说:“你刚才的话,他也会如实回禀。”
“爱说说呗。”徐篱山喝了一口梨汤,仰头呼气。
柳垂扫了眼托盘上的匕首,说:“这是打一巴掌再给颗糖吃?”
“逗狗呢。”徐篱山磨了磨牙尖,朝他露出一记坏笑,“我迟早把他咬/爽。”
柳垂不想听污言秽语,转身离开。
徐篱山将梨汤喝个干净,始终没看那匕首一眼。夜里柳垂路过,将匕首收走了。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徐篱山要么待在书房,要么就去玉饰铺子,一坐就是半天,中间拒绝了不少纨绔的玩乐邀请,全部心思都埋在那块墨玉上,颇有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直到二皇子府发帖请他赴“冬宴”,冬至到了。
“咔嗒。”
锦盒落扣,徐篱山将它揣进袖袋,走到窗前吹了声哨。
眼前一晃,鹊落在窗前。
“劳烦小哥将这封帖子送到殿下手上。”徐篱山将帖子打开,示意里头没有夹藏异物,“请殿下夜里为我留个门。”
鹊十一看向那封勾画金枝的帖子,沉默片晌,还是说:“冬日天冷,殿下睡得早,公子去了也见不到,不如就在冬宴上玩,至少尽兴……安全。”
他话里有话,徐篱山闻言“啊”了一声,随后向前倾身,胳膊搭在窗沿上,凑近了他,疑惑道:“你是怕我去了就回不来么?怎么,监视出感情来了?”
鹊十一并不为这一句随口调笑有所反应,徐六公子向来不管束自己的嘴巴。他说:“在下只是不愿见到殿下动怒。”
徐篱山失笑,“殿下非常人,哪会轻易动怒?”
“今夜不同……”鹊十一及时缄口,观徐篱山目光天真,而后将请帖拍上他的胸口,“好十一,帮帮我。”

兰京初雪,徐篱山一路走来,落得满身琼花。
主院空无一人,连随侍的辛年都不在,比平常还要冷清,与外头的热闹更是毫无瓜葛。徐篱山遥望一眼,突然在院中顿住脚步。
廊下悬挂三两花鸟木灯,昏黄的灯光融着一幕不停歇的落雪,书窗桌后那人静坐垂首,披发点缀着乌幽幽的光泽,鼻梁和喉结连接起一片象牙雕刻的山脉,好看得不似真人。
方才在席间喝了好酒,徐篱山这会儿正是微醺上头,虽然置身冰天雪地,却是眼热心也热。他呼气吹走几粒雪花,迈步走到窗前,轻声说:“殿下当真给我留了门。”
京纾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地说:“就怕你不敢来。”
徐篱山笑起来,目光大胆地在京纾脸上流连,“殿下都把高枝儿赏了,哪怕前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今夜斗胆求见,只为三桩事:其一,许久不见,特来向殿下问安见礼,这会儿瞧殿下面色愈好,我这心里的石头也跟着落地了。其二,便是向殿下请罪的。”
京纾伸手拿起笔蘸了点朱砂,在书卷上边写边说:“六公子聪慧机灵,怎会犯错?”
“前些时候,是我情绪失控,不仅迁怒了殿下的人,还怠慢了殿下的慈心。”徐篱山语气低落,“这段时间,我日夜不安惶恐,很怕殿下怪罪,可殿下没有召见,我也不敢擅自登门。”
京纾搁笔,终于撇眼过去。
徐篱山斗篷加身,风领遮了脖颈,只露出一张脸。因为受了冷,他的鼻尖和脸颊很红,像被雪天亲手点了胭脂,浓墨重彩,当真应了莫莺的那句“瑰艳”。
京纾目光微敛,说:“看来六公子今夜是有备而来。”
徐篱山抬起左手,将一直提着的食盒搁在窗上,“今日冬至,二殿下摆席,席间客人众多,唯独不见殿下。我知殿下不爱吵闹,想来也不爱过劳什子节,便斗胆给殿下带了一份暖食,酒是我从席上选的,热过了,这碗汤面是我在香尘街的一家鸭花汤铺里借锅做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还有这个……”他从袖袋中摸出一只小巧的锦盒一同搁下,“第三桩事,这是我给殿下的生辰礼,还请殿下笑纳。”
说罢,他后退一步俯身行礼,转身要走。
“要喝酒,就得有杯子。杯子在里间。”
京纾的话在身后响起,徐篱山止步,状若惊喜地回头,对上对方沉如古井的眼。他心下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略显雀跃地抬步走到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没有设暖炉火盆架,徐篱山打了个寒颤——京纾远比外头的冰天雪地瘆人,哪怕对方仍坐在书桌后未动分毫,气息微弱而宁静。
继续往前走没好事,徐篱山打心底里这么觉得,但他没有止步,从二皇子府到这里不近,他不能白折腾一趟,京纾把“陷阱”明晃晃地摆在前面,他不能望而却步。
徐篱山强忍不安地走到最前头的书柜边,只听一声轻响,书柜竟然往左右两边移开,露出一扇雕花檀木门来。门没有锁,他伸出有点僵硬的双手,将它轻轻往两边一推,“啪嗒”。
门后是约莫九尺长的宽台,正中摆一张小方几、坐垫,台下的浅池从宽台边沿延伸到一丈远的对面廊下,白雪落池中,三两红锦鲤,两边金梅攀顶跃出,悬于浅池半空。
一年四季,这都是个闲坐躲懒的好地方——如果忽略盘在两边柱子上那又长又粗的铁链和镣铐的话。
活爹,这又是什么场所?
徐篱山收回目光,走到方几前,附身探向上头那只通体无纹的白玉杯,一道目光落在他手上,他顺着打眼向左,看见那副跪在隔门前的人架,一副残缺败骨,五官空洞。
徐篱山把目光望尽那空洞的眼眶里,无数个夜里积攒的陈旧血腥味在这一刹那涌入口鼻、喉咙,白玉杯“啪嗒”落地裂开,指腹唯余冰凉。他僵硬一瞬,迟缓地挺直腰,转身看见京纾不知何时站在门前,长袍单薄,散发披襟,很随意地将他打量着。
“……”徐篱山喉结滚动,沉默地垂下眼,迈步想出去。
清冽的酒香裹着冷气擦身而过,京纾抬手,将人按在了门上。四目相对,徐篱山眼眶微红,含怨带痴地瞪了他一眼,而后低下脑袋把他整个人撞退一步,转身助跑两步,腿脚敏捷地跳过浅池,落到了对面廊上,那纯白斗篷晃了两下,匆忙地跑远了。
“……”京纾收回目光,稍微偏头看向那副人架,略显疑惑,“真有这么吓人么?”
屋中响起一道男声,沉如陈酒,“十八岁的小纨绔,您是高看他了。”他叹息,“难得有朵桃花,何必如此无情?”
“我当他胆子多大。”京纾抬手摁了下胸口,徐篱山这一撞用足了力道,很有存在感。
说罢,他转身走到书窗后头,站了片晌,他打开食盒,碗中用菌汤盛着一根长面,配以茯神、草果等,是龟寿面,再打开锦盒,浅淡的药香飘出,盒子里放着一枚墨玉扳指,中间一周“平安吉祥”梵文,上下各一瓣莲纹,通体温润,宁静澄澈。
“合欢,薄荷,佛手,琥珀,五味子,豆蔻……”影子一一辨别,说,“是镇静安神的香。”
京纾没有作声,影子从黑暗中探出目光,发觉他盯着窗沿上的东西,神情微妙。
又是一场私宴。
徐篱山百无聊赖地喝着梅花汤,看着对桌的公子哥搂着怀中的小倌玩“皮杯”,手已经摸进了人家的衣摆里,那小倌一手搂着公子哥的脖子,一手勾着酒壶,翘着指尖斜眼看过来。
“那是萼春楼的头牌,叫‘小黄香’。”郁玦不知何时出现在徐篱山身边,“你觉得如何?”
小黄香么,徐篱山又想起肃王府书房后的那檐顶金梅,神色稍淡,“就那样吧。”
“也是,怕是很难有你觉得美的。”郁玦给自己倒了杯酒,“今儿怎么喝汤了?”
“近日酒喝多了,胃疼。”徐篱山拿自己的小碗和郁玦碰杯,“您请了。”
郁玦笑着喝了酒,搁杯落桌用指尖转着玩,随口拉闲道:“心上人如何了?”
“不喜欢了。”徐篱山看着走过来的小黄香,也随意地答,“没心肝,脾气差,喜欢作贱人,我奉陪不起。”
“公子上哪儿都是掷果盈车的人物,何必非要吊在那一棵树上?”小黄香提袍屈膝,没长骨头似的倒下来,徐篱山没推拒没伸手,由着人倒进自己怀里。紧接着那双抹了鹅黄胭脂的杏眼笑起来,黏糊糊地把他盯着,“公子,雪天路滑,夜里别回了吧。”
“我也懒得折腾啊。”徐篱山抬指,把他唇上的胭脂擦到下巴上,笑道,“可惜要被我爹打死的。”
小黄香也不介意,笑着勾住他的指尖,很有分寸地说:“那您回头会找我么?”
那目光火辣辣的,徐篱山浪/荡地说:“找啊。”
小黄香缠着他勾指起誓,心满意足地起身走了,摆着一张笑脸又入席间去了。
郁玦在旁边看两人亲昵,此时说:“那小兔子骚得很,跟他玩一回,保管你走不动道。”
“世子爷这么清楚?”徐篱山笑道。
郁玦被他撇过来的这一眼挠得心尖酥痒,也笑道:“玩过嘛。”
徐篱山闻言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郁玦正要说什么,对方已经拿起碗喝光了汤,搁碗落桌,“不早了,我先撤,您慢坐。”
“我送你啊。”郁玦跟着起身。
徐篱山招手,侍女拿了他的斗篷过来,他披上,偏头看着郁玦,“听说您和贵府的几位庶弟不亲。”
“嗯。”郁玦实话实说,“我瞧不上他们。”
“我也是庶出,论身份,比您家的几位更不如。”徐篱山稍一偏头,好奇道,“您瞧得上我啊?”
郁玦说:“你和他们,自然不同。”
他迈步转身,徐篱山跟上,“哪里不同?”
“你骑术远胜他们,”郁玦稍顿,“长得也是。”
明恩公府的马车停在路边,见世子出来,随从立马行礼。郁玦踩着凳子上车,转头见徐篱山站在地上不动,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瞧着,不禁笑道:“怎么了?”
“我刚回兰京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可如今我也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了,有些众所周知的事情,我自然也听了一耳朵,比如世子您的房中喜好。”徐篱山后退一步,规矩地朝郁玦行礼,抬头笃定道,“我不跟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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