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便是想引京纾去查清澧和五皇子的往事,从而查到“年少的五皇子在元净寺外的山路上偶遇失足摔断腿的小白花,好心相救,此后午夜梦回,小白花成了懵懂少年的白月光”以及“再遇时白月光已经错认恩人,芳心错许,被利用却不知”这段抓马的俗套狗血故事——至少趁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先把清澧和二皇子摘出来,顺便让三皇子那个老阴比算计落空。
“有点道理。”京纾把册子搁在小几上,“但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言多祸多,对你没好处。”
“殿下愿意宽恕草民,给草民改过的机会,草民是铭感五内,只想做些微末小事,报效万一。何况草民既然要侍奉殿下左右,那殿下无忧,便是草民的好处。”徐篱山话里的殷勤恰到好处,“不过,草民也确有私心,那便是想千方百计地讨您欢心,如此一来,草民尚能保全自身,若您一高兴,说不得还能讨个恩赏。”
京纾闻言不置一词,只叫了人进来,“把这卷心经拿去五殿下府上,让他照着、仿着誊抄十份,静心。”
“是。”近卫接过经书,转身去了。
“至于你,”京纾转眼,意味不明地说,“六公子能说会道,噀玉喷珠。”
徐篱山垂首浅笑:“草民真心实意。”
“六公子心宽。”京纾拨着茶盖,“明明才在府中发了通脾气,到这儿来却很乖。”
这话一说,便是把“监视”二字摆在了明面上,京纾不怕徐篱山知道府中有王府的眼线从而小心谨慎,防备于他。相反,他就是要让徐篱山知道,知道了,却无处躲藏,只能接受。
徐篱山眼皮一跳,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反应。他笑了笑,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嘛。”
“二皇子喜欢吃鱼。”京纾放下茶盖,“七日后,‘逢君欢’有全鱼宴,你去尝尝。”
徐篱山听出这话中的意思,说:“草民尽力为之。”
“二皇子没你心眼多,你若做不到,就是没尽力。”说罢,京纾勾了下指,见徐篱山顺从地俯下身,任由冰凉的指腹抵住自己的喉结。见状,他笑了笑。
这不是笑,徐篱山想。京纾脸上做出的只是“笑”的表情,它不带“笑”的情绪,无论善恶好坏……或许也是有的,只是他修为不够,暂时辨认不出那是什么笑,从何来,只能目光温顺地仰视着那张脸。
“美人笑”解了,可京纾还没有活,他在痛楚折磨中撑了许多年,早已经把自己置身于无间地狱——一张人/皮/面具,一副行尸走肉罢了。
屋里很沉默,徐篱山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比平常更急切的、失控的。指腹擦过他脖颈上的那一圈勒痕,或许是太凉了,他不受控制地一颤,喉结慌乱地滚动了一下,轻轻擦过那截指腹,仿佛回敬。
京纾收回手,视线也从徐篱山眼间收回,落到别处。
他说:“敢不尽力,我就杀你。”
第9章 吃酒
徐篱山假装老实地在祠堂跪了三夜,直到管家来汍澜院传过文定侯的话,他便终于不用再去祠堂陪老爷子喝酒,可以不太光明正大地躺在屋里喝。
从安平城打包的行李中有上好的药膏,徐篱山日日涂抹,早晚一次,七日一到,脖子上的勒痕总算要散了。出发前,他又特意抹了一层雪玉膏做掩盖。
准备就绪,柳垂驾着马车出门,送徐篱山去逢君欢。
兰京商铺林立,各有手段。逢君欢是京中最豪华的酒楼,装潢精致,用料讲究,对寻常白衣来说是价高如山,不敢踏足,但楼中仍旧日日宾客如云,座无虚席。
兰京嘛,最不差有钱人。
徐篱山的酒就是在逢君欢订的,因此那三层朱漆华楼门前的迎客倌见到柳垂便熟稔地上前来,招呼道:“小哥今日来得早。”
“我家少爷来吃全鱼宴。”柳垂从怀中摸出七日前订好的牌子,递过去。
堂倌目光向后,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徐篱山,眼神惊动,“徐六公子烟霞色相,当真古画中人!”
这话徐篱山听多少次都不腻,笑了一声,柳垂便掏了块碎银子递给迎客倌,对方假装推拒,他便说:“千金难买我家少爷高兴。”
迎客倌便顺势把银子揣进了兜里,将牌子检查无误,侧身递给领路的堂倌,“二楼九号席,客两位。您二位里头请。”
徐篱山进入楼中,遥望珠帘香纱,人头攒动。甫一入席,就有人在屏风前头摇铃,说:“叨扰徐六公子,我家爷开了好酒,请您同饮。”
“那我便叨扰了。”徐篱山看向柳垂,眼神示意:你留下来继续吃!
柳垂不干,转头叫来堂倌,让他把这桌位置高价转出去。
徐篱山剜他一眼,“有好吃的都不享受,饿死吧!”
柳垂没说话,伸手将他推了出去。两人被小厮引到雅间门口,小厮和柳垂止步,徐篱山独自进门。
雅间酒香弥漫,闻之酥骨,徐篱山深吸一口,大剌剌地绕过屏风,笑道:“不知是哪位要款待我?”
他声音清润,在这满室酒香中听着别有风味。
圆桌坐了两人,其中一个文弱书生样的年轻男人搁下酒杯,抬头扫了徐篱山一眼,目光微动,随后呵了一声,也不搭理徐篱山,先转头与身旁的蓝袍公子说笑:“爷,这徐六公子当真如传闻那般,绝色之姿啊!”
蓝袍公子正要开口,已被徐篱山抢先,“就是你要款待我?”
年轻男人直勾勾地盯上徐篱山的脸,摇头说:“徐六公子高看,方某也是客。”
“既不是主人,我问的就不是你,这位方公子怎么抢话?真是失礼。”徐篱山语气不满,扫兴要走。
“请留步。”蓝袍公子起身上前,拦道,“敏言一时失礼,徐六公子莫要见怪。”
说话间,他伸手握住徐篱山的手腕,挤眉弄眼,表情抽搐。
徐篱山憋笑,随后做作地清了清嗓,佯装不愿道:“公子盛情相邀,我也不好为着旁人拂您好意。”
那被叫作“敏言”的男人被下了面子,心下不快,却碍于蓝袍公子的情面不敢多言,兀自冷哼一声。
“徐六公子大度。”蓝袍公子引着徐篱山在自己的另一侧就座,随后吩咐身后的侍卫上前倒酒,对徐篱山说,“此酒名唤‘浮玉香’,最是清冽幽香。”
酒液注入玛瑙杯,徐篱山举杯与蓝袍公子对饮整杯,回味片刻,说:“好酒!”
蓝袍公子笑道:“闻听徐六公子好酒,我自然不能拿寻常俗物招待,何况你我相隔十八年才终于相见,实是喜事一桩,当以美酒相伴。”
徐篱山面露疑色,“公子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还叫什么公子?”蓝袍公子拍拍徐篱山的手臂,“私下无人,小表弟叫我一声表哥就是了。”
徐篱山如遭雷击,呆了片刻才惊醒过来,慌忙起身行礼,“原是二殿下,我、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草民、草民……”他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一阵吞吞吐吐。
京珉憋不住大笑,在徐篱山的目光示意中堪堪收敛,继续演道:“小表弟着实可爱,都说了私下不必客气,快坐快坐!”
徐篱山也继续艹着大心眼的人设,憨笑着落座,“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二殿……表哥!”
“诶!”京珉应了一声,又拉着徐篱山示意身旁的男人,“方才没来得及介绍。这位方修方敏言是我府中幕僚。”
徐篱山闻言“嗐”道:“既然是表哥的人,那方才就算我的不是,来吧,方兄。”他倒酒举杯,“咱们一笑泯恩仇。”
二皇子亲自说和,六公子也听话配合,方修哪敢拿乔,立马举杯迎上去。他见二皇子对这位小表弟甚是亲和,便也重新斟酌了一下态度,笑意柔和地说:“原是我失礼妄言,多谢六公子宽和。”
两人喝了酒,此事便算揭过。
片刻后,堂倌端着精致菜碟鱼贯而入,红烧清蒸、酒酿糖醋、烟熏清炖等不同做法的鲜嫩鱼肉搭配几叠时鲜纷纷上桌,色香味俱全,很饱眼福。
徐篱山肚子咕咕叫,在京珉的示意下拾筷吃鱼,又听京珉问:“在侯府过得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适应?”
鱼肉一抿即化,徐篱山咽下肚,言简意赅:“还好,没有。”
京珉做足了表哥的派头,说:“有没有什么不长眼的下人不敬你?欺负你?若是有,表弟不必怕,告诉我,我上门同舅舅说。”
“何必劳烦表哥出手?”徐篱山眉毛一横,撒出一股子混账气,“好歹我也在安平城混了这么多年,不会被轻易欺负。谁敢狗眼看人低,我就打谁!”
“你啊,好大的脾气。”京珉失笑,“不能让人欺辱,可也不要去欺辱别人,兰京不比其他地方,要是踢到铁板,小心遭殃!”
徐篱山满心都是鱼,略显敷衍道:“嗯嗯。”
馋鬼!京珉不理这个小表弟了,转头与方修对饮说笑,席间,他提起两月后的雍帝寿辰,为贺礼发愁。
“陛下什么稀世珍宝没有,若送寻常东西,未免落俗。您是陛下的臣子,要为君分忧,您也是陛下的儿子,要孝顺君父。”方修想了片刻,说,“今年禹州大旱,朝廷虽然拨款赈灾,但那都是花在刀刃上的钱,不若您先送上珍宝,再请陛下将这宝物变卖成银钱,送往禹州。如此一来,既能全了您的仁德美名,也能让陛下觉得您心忧百姓,是有大孝心的人。”
徐篱山戳烂碗中鱼肉,淋上一点辣油,把它吃掉了,紧接着“唔”了一声。
谈话中的两人看过来,他拧一下眉毛,抱怨道:“这‘鱼’看着干净,肉里藏刺儿呢,冷不丁刺人。”
“你慢点吃……刺哪儿了,我瞧瞧。”京珉抬手想掰徐篱山的下巴,被徐篱山反手摁了下去,像个没长大的弟弟那样撒娇,“不痛的。我就是听表哥和方公子谈话,听得太入神了。”
“不痛就好,给我小心点。”京珉拍一下徐篱山的脑袋,不再训这小马虎。但他冷不丁被这么一打岔,也没了继续谈论此事的心思,遂转头朝方修说,“敏言,此事紧要,容我回去想想。”
方修笑着举杯,和京珉对饮,又开始说些别的。期间他瞥了徐篱山一眼,对方正在剔烤鱼片,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笑了笑,天真的,没什么深意。
看来这徐六公子方才并非话里有话,方修收回目光,暗自松了口气。
也是,放养在外的纨绔庶子罢了,这些年能不把自己姓什么玩忘了就不错了,从哪儿能生出慧眼玲珑心啊。
宴席过半,方修脸颊通红,嘴唇泛白,已然是酩酊大醉,推着酒杯要与徐篱山划拳。
“方兄醉了,再划拳显得我欺负你。”徐篱山对京珉使眼色,“喝酒的机会多的是,表哥还是先遣人将方兄送回去醒酒吧,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京珉点头,推开方修塞过来的酒盏,让身后的侍卫将发酒疯的方修带走了。
席间没有别人了,徐篱山伸手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京珉坐近了点,说:“敏言不是旁人,何必在他面前作戏?”
“你都说了兰京不比其他,自然要小心点。至于那个方敏言,”徐篱山看一眼京珉,嫌弃得很,“你从哪儿招来这么个显眼包,出的什么馊主意!”
“几年前在逸才楼认识的,那里头都是些有才之士。”京珉还挺得意,“我当年可是三顾茅庐。”
“人家三顾茅庐抽了一张ssr,你抽了个什么玩意儿?”徐篱山给京珉倒酒,在京珉懵然的目光中叹了口气,“我请问你:禹州旱灾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并且此事是金昭卫亲自随行督办,此时还有一部分人留在怀中料事,若钱不够,金昭卫不知道回禀吗,还需要你来时刻忧思,盯着人家的差事?你是在质疑金昭卫以及它的头头——你的九皇叔,办事不力或贪财枉法,还是陛下用人不明?”
京珉猛摇头,“我不敢,皇叔忠兄忠君,父皇任人唯贤!”
“钱多先前不知道捐,非要等到陛下寿辰再捐,还是拿贺礼捐,你不是显眼包是什么?”徐篱山说,“你这风头出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心中有想法是不是?”
“我没想法!”京珉说,“何况禹州受灾时,我是第一时间就捐了银子。”
徐篱山再倒一杯,强行和京珉碰杯,仰头干了。
“陛下春秋正盛,你急着给自己赚仁德美名,你想干什么?陛下是天下之主,百姓君父,你比他还担心他的子民,你想干什么?陛下寿辰,大喜的日子,你却心怀叵测,大做文章,你想干什么?”徐篱山搁杯,“你个不忠不孝的,要造反!”
京珉蚂蚱似的乍起,惊道:“我不敢!”
“陛下是你的生父,知道你的秉性,也不至于真怀疑你别有异心。但是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敢,那就是受人教唆,谁啊?自然是你的身边人。”徐篱山把蚂蚱拽下来坐好,伸指头戳对方的脑门,“堂堂皇子,身边的幕僚不懂你,不知你,你还当宝贝似的捧着,就是有眼无珠、用非其人、听信谗言——无能!蠢货!憨包!你是想送这六个字给你父皇当寿礼吗?”
京珉猛地抱紧徐篱山胳膊,“六郎!”
“儿子可以再磨练,但若是只有你犯错,那就太难看了吧?而且这次比别人多扣一分,下次要补回来就难了。”徐篱山抚摸京珉的狗头,“好哥哥,咱出门带个脑子成吗?”
京珉虚弱地点点头,枕着徐篱山的胳膊抓耳挠腮,“那我该送什么啊。”
“一个原则:投其所好。”徐篱山用酒杯点着桌面,“陛下不是贪享奢靡的人,尤其是在今年禹州才受过灾的时间点上。我觉得吧,你就撇去浮华之物,在不磕碜的前提下心诚最好……这样,等哪天天气好,你让人请我跑马。”
京珉迟缓地“哦”了一声,说:“听你的!”
“今天这事儿可得保密啊,谁都不能说。”徐篱山警告,“另外,我和您今日是头一回见,五年前咱们没在安平城偶遇结识过,这些年也没书信往来过。”
京珉态度极好,“都听你的。”
徐篱山这才满意。
酒过三巡,徐篱山拉开一点衣襟口,伸手夹了块烧鱼到碗里。吃完,他放下筷子,打了个小嗝,闲聊般地说:“刚才说起你皇叔,我有点好奇。”
京珉正在抿豆花,闻言连忙警告:“别好奇!皇叔很不好惹,父皇都避让三分。”
那尊煞神,鬼来了都得退避三舍喊一声“大王,是您呀”吧!
徐篱山翻个白眼。
“你很怕他?”
“怕是当然怕,但也不只是怕。怎么说,皇叔待我们几个侄儿虽不温柔,但也说不上不好,毕竟皇叔本就不是慈祥和蔼的人。”京珉说。
慈祥和蔼……徐篱山嘴角抽搐,觉得这个词语确实和京纾好他妈的不搭。
“皇叔只比我年长三岁,却比我厉害得多,我钦佩他,也记得以前他教过我骑马写字,在忙碌时帮我修改策论,竭力救我于马蹄下……总之,我也尊他敬他。”京珉看徐篱山一脸若有所思,便说,“你应当是见不到皇叔的,哪怕见到了,记得恭敬谨慎相待就是了,皇叔何等身份,不会无故刁难你。”
徐篱山闻言扯出一抹商业假笑,“噢。”
可惜已经得罪了呢,刁难了呢。
不仅如此呢,这顿饭还是你皇叔让我来的呢。
可是为什么呢?
徐篱山转着酒杯,京珉对这位皇叔观感极好,京纾对这个二侄子甚至还有救命之恩,两人不像是结过仇怨的,那京纾为什么要让他来接近京珉?
难道真的只是一次单纯的考验吗?
徐篱山看着杯中轻晃的液体,不对,若是考验,京纾也不该选择向来待人宽和、心眼子不多且名义上是他表哥的京珉。
京纾到底想做什么?
徐篱山想不通,抬手把酒杯喝了,掏出帕子擦了嘴,说:“嗯,吃饱喝足!”
京珉说:“回来有一段日子了,钱够花吗?”
“暂且还够。”徐篱山说着伸手挑了两瓶没开封的酒,连吃带拿的一点不客气,“我撤了啊。”
“晚秋寒凉,少饮!”京珉操心道,“别晃……慢点走,别摔着!”
徐篱山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雅间。柳垂守在门外,见他出来,便上前耳语:“肃王叫你去。”
徐篱山登时心累,妈的。
片晌,侧对面的窗帘掀开,紫袍男人倚着窗檐,饶有兴趣地盯着徐篱山离开的方向,喃喃道:“醉玉颓山,脸颊生花……真美人。”
“世子爷,那人是文定侯府刚回京的六公子。”随从打听回来,在窗边说,“叫徐篱山,樊篱的篱,高山的山。”
“如此美人,玩起来定然销魂酥骨。”郁玦放下帘子,“盯着他,别让不长眼的伸手碰脏了。”
“今儿我从萼春楼出来后走香尘街,途中路过逢君欢,恰好看见徐六的马车。”
冷风扫起涟漪,湖心亭中,莫莺给京纾倒好药,语气颇为留恋。
药汤浓黑,臭气冲天,京纾让它晾着,说:“萼春楼的还不够你看?”
“你没去过花楼,心中没数,那楼里的人最识情趣也最懂男人心,可要论相貌气韵嘛,”莫莺眼前掠过徐篱山下马车那一幕,摇头啧声,“真没得比。”
京纾不置可否,“奉劝你别起歹心。”
莫莺“哦”了一声,饶有趣味地说:“你不许?”
“关我何事?”京纾眼前掠过徐篱山那双眼,“口蜜腹剑,半伪半真,他不是善茬。你朝他下手,他说不得就要剁了你的手,不过也挺好。”
“无情!”莫莺幽怨地剜他一眼,又说,“徐六嘛,美得锋利,有棱角,有危险,因此有点眼力见的都只敢在心中想想,不敢真的伸手去碰。”
京纾说:“我以为你就好硬骨头。”
“你知我,所以我要先问你。”莫莺在冷风中打开一把折扇,扇面用朱砂描一卷白梅诗意图,也不知在骚什么。他喝一口茶,说,“这几日我忙着研究那本医毒杂谈,没来得及问,你到底准备怎么处置徐六?”
京纾坦言:“没想好,他有古怪,我暂且看不透。”
“以前犯在你手中的人各个都有古怪,你不是通通手起刀落。”莫莺折扇一抬,虚虚擦过京纾的下颔,调笑道,“你好奇了。”
京纾冷淡地瞥他一眼,说:“手不要可以就地留下。”
莫莺立马收回折扇,离他远点,说:“这徐六有心眼,可你也查了,他这些年确实与兰京没有过多的牵扯。我听说他生母徵音当年不仅容冠京城,还是位蕙质兰心、七窍玲珑的女子,文定侯嘛,那也是个大智若愚的,没准徐六的心眼子就是随了爹娘。”
“当年文定侯送徐六出京,却又在安平城为徐六买了宅子和仆人,月例照给,他嘴上默认徐六不祥,却谈不上厌恶排斥,但这些年他没让徐六回来也是事实。”药碗热气渐消,京纾端起来,一饮而尽。
莫莺说:“当年送走徐六是师出有名,文定侯也不好随便让他回京吧?我瞧着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该走了。”
京纾说:“他走不了。”
“就要这么办,我也舍不得他走!”莫莺说,“他若没坏处,你别杀他,把他留在京中让我多看几眼;反之,你正好把他交给我,我保证他上了我的‘红袖招’,就说不出半句谎话……不对,之前处理那女刺客的时候,我的‘红袖招’染上血了,我得重做一个,以表对徐六的喜爱。”
远处一道身影渐近,京纾没表示同意与否,只说:“滚吧。”
莫莺转头,见徐篱山踏桥而来,袍摆拂动,发丝飘飘,醉态更添三分艳色。他眉开眼笑,起身拱手,做足了文雅派头,“徐六公子。”
方巾白衣,能和京纾同桌说笑,应该就是原著中那位“白衣郎”莫莺了。徐篱山想,长了好俊秀的一张脸,可惜嗜好非常,是个爱剥皮剔骨的,还不剥丑的。
“在下莫莺,草字惊春。”莫莺盈盈笑道,“初次相见,这厢有礼了。惊鸿一瞥,六公子瑰丽如花,令我心折意动。”
还是头爱拈花惹草的笑面虎啊,徐篱山拱手作笑:“莫公子好。有缘得见,莫公子一笑春风,令我目痴神醉。”
美人的场面话,莫莺十分受用,说:“在下不才,行医多年。”
徐篱山立马改了称呼,“先生能入王府,必然医术高超,往后我若上门求医,还请先生行个方便。”
“六公子容光焕发,我倒是不希望你上门求医,不吉利。”莫莺说,“若是闲暇时,六公子上门找我同游畅饮,我却是极其乐意的。”
徐篱山受宠若惊,“改日一定!”
莫莺期待万分,“恭候大驾!”
“……”
这两人你来我往,分不出到底谁更虚伪矫作,京纾冷眼旁观,眼见两人差不多要就地结拜了,不甚耐烦地将药碗轻轻一拨。
莫莺当即识相闭嘴,朝徐篱山道:“药庐还熬着药,我就先走了,六公子,改日再叙。”
“莫先生慢走。”徐篱山让开道,侧身送莫莺离去,而后转身走到亭子边,态度恭敬,“不知殿下找草民来,有何事吩咐?”
京纾说:“鱼好吃吗?”
“好吃的。”徐篱山回想起来还想流口水,但生生抑制住了,又说,“二殿下也吃得高兴,说要寻日子让草民一起去跑马。”
京纾“嗯”了一声,说:“你的字好,改日去五皇子府看看五殿下写的字。”
兰京大家无数,何必非要他,这是醉翁之意在“清澧”啊,徐篱山想。不过,正合他心意。
“谢殿下赏识。”他说,“草民一定好好‘看’。”
“别让五殿下看出什么。”京纾仿佛好意,“他性子随我三分。”
徐篱山心中呵呵一笑,说:“草民的安危没有殿下的事情要紧,为着不影响您与殿下的叔侄情谊,草民也会谨慎行事。”
京纾说:“很好。”
“……”
徐篱山安静等着。
“……”
又是半晌,徐篱山有冷又困又晕,着实站不住了,便说:“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草民就告退了?”
“待侯府白事一过,你就该走了。”京纾说。
不需要你提醒!
不需要你警告!
不需要你恐吓!
徐篱山假笑,“没有您的准许,草民哪也不去。”
“你有这个心就好。”京纾看着眼前人,“否则以后再见我,都得跪着。”
徐篱山恍惚间膝盖骨一疼,当真见识到什么叫“眼刀”了。他把唇抿了抿,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草民膝下只有粪土,不值得您剜了它。”
“非也。”京纾说,“过来。”
搞毛!徐篱山乖顺地走近,暗自戒备。
京纾没让徐篱山跪下,抬眼用目光摩挲他脖颈上的勒痕,“痕迹消了。”
“其实是出门时用雪玉膏遮了遮。”徐篱山垂眼与他对视,语气柔顺,“殿下的教诲,草民永生不忘。”
京纾拆穿,“你心中有怨气。”
徐篱山不否认,玩笑道:“您愿意让我出吗?”
京纾不怪罪他口出狂言,竟略显认真地答:“看你本事。”
“殿下的手段,草民是知道的,草民怕是没有这个本事。”徐篱山盯着这副近在咫尺的眉眼,好似在吃醉后放出了一双熊心豹胆,此时终于露出本色来,“您好男风吗?”
这问题大胆且突然,京纾静了一瞬才说:“不好。”
“草民也不好,可就怕缘分天定。”徐篱山又平白生出一副婉转柔肠,语气甜蜜,“无缘无故入我梦,您是我的梦中人,还是红尘客?”
京纾目光微凝,沉默一瞬,突然起身拽过徐篱山的腰带,猛地将他推至亭边丹柱上。
“砰!”
后背撞得生疼,徐篱山闷哼一声,伸手握住腰带上的手腕,苦情贻笑:“说不得前世是草民负您,今生老天才教你我身份悬殊,还生出不虞之隙。”
话音落地,他被迫转身,后腰抵住围栏猛地悬空,栽了下去。
湖水寒骨,徐篱山在水中打滚,浮出水面望着京纾,浑身哆嗦。
“突然疯了。”京纾用帕子擦手,居高临下,语气冷寒,“脑子涮干净再起来。”
活爹,冻死我了!
徐篱山心中狂怒,费劲力气游到围栏边,探手抓住,湿漉漉的半截身子从水中出来,水花四溅。他倚靠围栏,吹掉鼻尖水珠,又露出那副虚伪乖顺的嘴脸,只是语气还“疯”着,是挑衅,是哄慰,“草民只是想告诉您。只要您凡心不动,草民就寻不到您的破绽,出不了这口怨气,永远是您袍下微尘。”
许是这笑话太新鲜,京纾难得好奇,“否则?”
徐篱山眼尾轻扬,捧出一道缱绻酥骨的目光,“那我自然就是纾郎的怀中情郎,身下鸳鸯,夜夜叫给纾郎听……喂。”他倏地笑起来,笑得开怀,笑得天真,“您耳朵红什么?”
京纾没说话,抬脚踹向围栏,把这厚颜无耻的登徒子震下湖中,砸得水花四溅。
夜色深寒,汍澜院歇了大片的烛火,只剩寝屋昏黄一片。
徐篱山裹被坐在床上,怀里捧着汤婆子,时不时打个哆嗦。柳垂将热汤端到他面前,“好好的,发什么疯?”
徐篱山将双手从缝隙中伸出来,颤颤巍巍地握着碗,一边打摆子一边喝。热汤下肚,他呼出一口浊气,缓了缓才说:“人不都是突然疯的,谁发疯还提前预警啊?”
“是,你疯够了。”柳垂说,“也冻爽了。”
徐篱山把热汤咕噜下肚,递过碗,说:“美人身/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嘴上逞强。肃王真要你死,你还风流得起来?”柳垂接过碗,放回屏风外的圆桌上。
“那自然是要怕的,不过……”徐篱山眯了眯眼,乐得不行,“没想到京纾走的是纯情路线啊,一撩还红耳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