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篱山打了个喷嚏。
离开王府后,天已经变得灰白,徐篱山顺着道快步赶回侯府。正门侧门都不能走,他绕道小门,蹬壁踩墙,三两下翻进院子。
甫一落地,徐篱山面前落下一道身影,正是柳垂。
“你疯了!”徐篱山压着嗓子说,“我让你小心行事,你直接跑到王府去放火了,你就是这么小心的吗!”
柳垂跟了徐篱山一路,已经确定他身体如常,便没有多作关心,只说:“我想着烧了库房,先把肃王调走,再趁机救你,没想到他把你放了。”
“你脑壳有包!”徐篱山弹他脑啵儿,“就算你把我从刑房中救出来了,肃王府那么大,你带着我能在府中侍卫的抓捕下来无影去无踪吗?到时候我没救成,你自个儿也搭进去了。”
“那我能怎么办?”柳垂弹回去,“对肃王下手,你脑壳的包比我大。”
徐篱山捂着脑门叫唤两声,嘟囔道:“那我也没想到他重伤在身还能挺过‘美人双煞’啊,妈的,这是什么阎王转世的命格?变形金刚都没他硬!”
“你没想到的事多了。”柳垂翻个白眼,眉心微拧,“肃王……怎么这么轻易就把你放了?”
“轻易?”徐篱山举起被磨出血的手腕,然后指着脖子上的红痕,“你看这狗逼拿鞭子把我勒成什么样了!”
柳垂掏出巾帕替他遮住脖颈上的勒痕,说:“那鞭子没把你的脖子拧成麻花,都是肃王身体抱恙,浑身无力了。你下去问问那些活着的时候曾在肃王手下生不如死过的人,就知道肃王对你多慈悲了。”
徐篱山才不去,抬步朝祠堂走,边走边说道:“京纾愿意放了我,是因为他不信我。对他来说,杀了我没什么实质性的好处,‘我害他’这件事他也没证据,此外那本杂谈上确实有他需要的方子……他还要继续查我,他随时都可能会杀我。云絮没救出来,京纾这狗逼就是要拿她来拴着我!烦死了,你怎么不把王府都烧了!”
柳垂有点无奈,“王府太大了。”
徐篱山穿书前也是个富二代,虽说爹妈不爱,兄弟不和,但好歹有钱花,他乐得满世界逍遥快活,直到穿成这么个本金不足的小纨绔后才明白什么叫作“万恶的有钱人”。
“算了。”他不满地嗬一声,又说,“但是你真的给我小心点,被京纾发现端倪就完犊子了。”
“知道了。”柳垂看着徐篱山气鼓了的腮帮子,蹙眉道,“你是不是和肃王做了什么交易?”
“我配吗我?”徐篱山翻个白眼,“我是跟他签了主/奴协议,还他妈是没年限、没工资、没福利的三无霸权合同!”
京纾回到卧房,辛年端了药给他。
“主子。”近卫在门前说,“我们的人找到了王娇儿的尸体,颈骨碎裂,一尸两命,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什么线索。”
京纾将黑乎乎的药碗一饮而尽,说:“再去查鬼老头的行踪。”
近卫领命而去。
辛年奉上巾帕,说:“若徐六口中的那个老头就是鬼老头,他一定很看重或者说信任徐篱山,否则不会留下那些遗物。”
“徐篱山说的话真假掺半,有一点却毋庸置疑。”京纾擦拭嘴角,搁了帕子,“那夜,他是想杀我。”
辛年拧眉,“既如此,主子为何?”
“徐篱山这十八年来未曾踏足兰京,他不认得我,为何要杀我?”京纾看向桌上的马鞭,若有所思,“还有,他的骨头太直、太硬。”
哪怕顶着一张好可怜乖顺的脸。
“徐六虽然不受侯府重视,但他这些年在安平城混得很好,吃喝玩乐样样在行,给自己养出一身的细皮嫩肉。”辛年顿了顿,“主子既然拿他入了刑房,只要您点个头,他骨头再硬,也要轻易碎裂。”
“他明明满嘴祈求,满脸惊慌,可他的眼神背后没有半分卑微。”京纾回想着,语气很轻,“你打碎他的骨头,把他绑在刑具上求生不能,他痛哭流涕着求饶、认错,可这不是对我,是对我给予他的疼痛。”
“可是以前对待罪人恶徒,不都是这般处置吗?甚至狠上十倍百倍……”辛年不解,京纾却没作声,于是他抬眼望去,看见京纾眼底的东西。
辛年浑身一颤,下意识收回目光,他从未在京纾的眼中看见这种可以说成是有颜色、有形状的情绪,哪怕是恶欲。
“放两只鸟盯着徐篱山。”京纾说,“我要注视他的一切。”
辛年领命,拿起药碗出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京纾坐在桌边,面色冷白,像尊沉默的厉鬼。
徐篱山回到祠堂,守门的小厮还坐在地上睡,他便伸手将人戳醒。
小厮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嘴角一串哈喇子,揉眼蹬腿时把徐篱山的脸看清了,还很不清醒地喃道:“美人儿……”
得,这是做春/梦了。
徐篱山一巴掌拍上小厮的脑袋,明知故问:“你怎么敢打瞌睡?”
“啊……”小厮猛地惊醒,脑袋欻欻左右一转,待看清此处是哪里后,脸色唰地白了,立马起身作揖,“小的不该冒犯六少爷,不该偷懒,您饶命!”
“我又不稀罕你的命,饶什么饶?”徐篱山说,“下次注意点吧,管事马上就来了,要是被他看见你在这儿偷懒,你免不了责罚。”
“小的记下了,多谢六少爷。”小厮直起身子,感激涕零地把“跪了一夜后面色苍白、弱柳扶风”的六少爷送走了。
徐篱山回到汍澜院,猗猗小步跑上来嘘寒问暖,他一一答了,说:“早膳备好了没,我饿死了。”
猗猗说:“已经在桌上了,水也打好了,奴婢先伺候您洗漱。”
“不用,让柳垂来。”徐篱山说完就进内室洗漱,换了身干净的里衣,柳垂替他的脖颈、手腕上药包扎,再往脖颈上戴一圈狐毛风领,遮掩痕迹。
随后,徐篱山披上外袍去外头用饭。落了座,他往院子里扫了一眼,说:“这院子只有你一个小丫头吗?”
“不是的,还有一个管事嬷嬷、五个婢女,六个小厮,分别负责不同的活。”猗猗替徐篱山布菜,“少爷,您尝尝这个,正新鲜的时蔬,可脆爽了。”
徐篱山吃了一块,觉得没有以前在安平城吃过得好吃。过了会儿,他说:“这些仆人都是原本就在院里的?”
猗猗摇头,说:“汍澜院先前空着,只需派人日日打扫就好,无需有人。现在您回来了,管家便拨了我们给您。”
“哦。”徐篱山舀了勺粥,晾着,“我方才从别的院子经过,大家都起来忙活了,怎么唯独我的院子安静如鸡?还是说管家专门教了你们别的规矩,只对我的汍澜院使?”
猗猗慌忙放下筷子,跪地请罪。
“你没错,错的是些没规矩的东西。”徐篱山手中的勺子碰上碗沿,“啪”声一响,“拿名册来,一刻钟内我要看到名册上的所有人,少了谁,我就打谁。”
“是!”猗猗慌忙去了。
柳垂从屋外进来,说:“这些人惯是拜高踩低,说不准还是奉命让你难堪。可我们只是暂住,何必多费唇舌?”
一开始,侯府中人想必没把这位头一次回京的六少爷放在眼里,他还不如中午吃的一道菜要紧,直到他住进汍澜院的消息传出来。
——汍澜院是早些年修的,不要富贵华丽,要清幽雅致,这可比前者还要花心思。听说里头的好些家具器具还是文定侯亲自挑的,没让谁住进来过。起初,府中人纷纷猜测是自家侯爷在外头看上了哪个知书达理的美人,要纳回来当心肝,可一直没动静,众人也就渐渐地不再猜测。没想到如今六少爷刚回来,竟然入住了汍澜院。
难不成这院子原本就是侯爷修给小儿子的?侯爷早就有让小儿子回京的念头?只是没由头?
一夜之间,府中人心绪浮动,要知道不受重视的庶子和得家主看重的庶子可是截然不同的。
柳垂猜测,这堆下人里,免不了别的院子新派来的眼线。
“京纾不放人,我就走不了。”徐篱山喝了勺子里的粥,“既然要住一阵,那有些话还是要说,免得平添麻烦。”
柳垂说:“也是。”
不一会儿,院子里突然就热闹起来了,穿着统一的婢女、小厮挨个儿聚集到院中站成两排。猗猗拿名册数了人,转身跑到屋外说:“少爷,除了刘嬷嬷,都到齐了。”
徐篱山也吃好了,精神正好。
柳垂端了把椅子出来,放在屋门前。徐篱山施施然落座,扫一眼院子里的两排人,“我昨儿就回来,这会儿才与大家见面,真是失礼了。”
没人吭声,都把脑袋埋得很低,状若恭敬,可若真恭敬,此时他们也不会在这儿了。
徐篱山轻笑,说:“我知道,你们中的好些本来是在别的院子里干活的,伺候的都是府中的正牌主子,怎么我一回来,你们就被调到这儿来了?你们不高兴。”
众人偷摸递眼神,稍后齐声道不敢。
“敢不敢嘛,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我也不乐意分辨真假,但是有句话我得给诸位摆明了讲。”徐篱山屈指叩了下扶手,“只要我在这儿一天,就还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装也要给我装出个规矩样子来,否则说出去是坏了侯府的名声。我这人规矩不多,但混惯了,脾气不好,还多少有点欺软怕硬。”
他扫一眼众人,似笑非笑地说:“因此我要是哪里犯了错,被爹娘训了,回来就得找你们泄火,为着你们自个儿,可千万要多多提醒我、帮助我,别让我在不自知的时候‘不慎’出了什么岔子——我与诸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应该齐心协力,是也不是?”
众人纷纷应声。
“听清楚不够,时刻记牢才好,再有今天的事儿,我可就没这么多耐心了。话说完了,本该放大家去忙,奈何还有人没到。”徐篱山说,“只能烦劳诸位与我一道等着。”
昨日才下雨,今日的风冷得很,柳垂去屋里拿了件从安平城带来的薄裘,给徐篱山披上,又递上一盏热茶。
正值侯府丧期,着装要朴素轻便,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底下的好些人已经冷得打哆嗦,打心底里怨起刘嬷嬷来,你要耍牌面,何苦拖累我们!
茶换了一盏,喝到一半,院门口突然多了一道身影,一个老婆子快步走了进来。徐篱山发现众人暗自松气,想必这位就是刘嬷嬷了。
“婆子刘氏给六少爷请安。”刘嬷嬷不待徐篱山说话便直起腰身,扫一眼边上的两排人,赔笑道,“六少爷,管教下人是老婆子的活,哪能劳您费心?”
“嬷嬷贵人事忙,逼得我费心。”徐篱山垂首拨着茶盖,“嬷嬷忙什么去了?”
刘氏说:“李姨娘院里缺个人,叫老婆子过去。”
“姨娘院里忙不过来,只要说一声,我自然乐意让嬷嬷过去,可我怎么没收到信?”徐篱山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姨娘是府中老人了,向来温柔贤淑,父亲也正是因此才对姨娘宠爱有加,施以夸赞,应当不至于办出这么没规矩的事,可是嬷嬷自己偷懒,却要拿姨娘说事?”
刘氏眼皮一跳,急忙上前道:“老婆子怎敢——”
“住口!”徐篱山扣上茶盖,修眉一拧,“做错了事不仅不悔,还要污蔑姨娘、坏她名声不成?贱婆大胆!”
刘氏原本就是李姨娘院里的人,昨儿不到汍澜院、今儿迟迟不来也是听命行事,本也没将这刚回来暂住的六少爷放到心上。她方才提起李姨娘,便是想让六少爷知道自个儿是有主子的人,要打要骂都得看李姨娘的脸色,不料这六少爷竟然反将她一军,拿李姨娘的名声和侯爷的宠爱说事,她若不认,事情传到李姨娘耳朵里,她是攀扯主子,再传到侯爷耳中,侯爷怪罪下来,李姨娘要名声,就得罚她平事了。
这六少爷好狡诈!
刘氏搅着袖口,终于屈膝拜了下去,说:“婆子知错,请六少爷宽恕。”
“我本不欲罚谁,可嬷嬷是府中老人,院里管事,凡事当行表率,否则要把下面的人也教坏了。方才我说谁迟来就打谁……”见刘氏面色煞白,徐篱山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爷爷方才驾鹤西去,府中不宜见红,我便从轻发落,只罚嬷嬷两个月的月钱,望嬷嬷长个教训,不要再犯。若再有下次,我便只能按规矩处置,嬷嬷也别怪我不记着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氏哪还好求情?哪还有话说?只得咬牙血吞了,“多谢……六少爷,老婆子再也不敢了。”
徐篱山抬手,众人纷纷行礼告退,下去做事了。他起身看了眼猗猗,感慨道:“整个院子就你最省心。”
猗猗接过徐篱山手中茶盏,说:“奴婢只是按规矩办事。”
“尽职尽责也该表扬。”徐篱山朝屋里去,“少爷拨私款,这个月给你涨月钱。”
猗猗没有推辞,喜道:“多谢少爷!”
没有功劳,哪配得上赏赐?猗猗有自知之明,但也知道徐篱山这是恩威并施,奖惩分明,她得了赏,对院子里别的仆人就是罚。若是推辞不受,反而不美。
徐篱山去内室整理好着装,说:“我要出去一趟,不用备我的午膳。”
六少爷在安平城是如何逍遥快活的,猗猗也有所耳闻,赶忙上前替他系腰带,说:“府中还在丧期,少爷千万别去不该去的地方,若被人发现,回来是要受罚的。”
“知道了。”徐篱山笑道,“我是去办正事儿。”
猗猗闻言更担心了,说:“对您来说,寻花问柳也是正事吧?”
“嘿,你这丫头!”徐篱山抬手敲了下猗猗的脑袋,“走了。”
猗猗捂着脑袋,心想六少爷当真是气血方刚,年富力壮,跪了一夜还能马不停蹄地出去快活!
小丫头这可真是误会徐篱山了,他当真是去办正事,只是这正事没报酬,说不得还要受气——不过也怪不得谁,谁让他那夜急中生错了智,而京纾命比屌硬。
徐篱山坐着马车到肃王府侧门,下车颔首。
“文定侯府徐篱山,求见殿下。”
“殿下有令,徐六公子若到了,便请到前厅稍候。”
守卫开门,侧身请徐篱山进门,小厮旋即上前引路,“徐六公子,这边请。”
“有劳。”徐篱山上回是晕着来的,回去的时候也没兴致赏景,这会儿一路走过去,发现这王府鸿图华构,雕栏玉砌,当真气派不俗。可惜,往来之人要么垂首快走,要么目视前方,总之面无表情、来去无声活像复制粘贴的幽灵,显得偌大的王府死气沉沉,活像阎王殿。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是,供着那么一尊煞神,谁敢活泼乱跳?
徐篱山走上游廊,随意抬头一扫,不远处的湖面立着一座三四丈高的翠檐朱楼,楼前悬挂一方“堕甑不顾”的匾额。此时楼上站着两人,京纾一袭墨袍,神色苍白不掩凛冽气势,他今日没束冠,长发披散,当真美人冷艳。另外那个白玉锦袍的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眉眼俊秀与京纾有些神似,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和斯文。
这个年纪,这样的气度——雍帝京璋。
徐篱山撤回眼神,同时感觉一道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到身上,他恍若不觉,跟随小厮继续向前走。
楼上,雍帝收回目光,“那素服少年是?”
“文定侯第六子。”京纾答。
“六……哦,我想起来了,一早就被文定侯送出去的那个小儿子。”雍帝感慨,“这相貌,肖似其母啊。他怎么会来你府上?”
京纾言简意赅,“送东西。”
雍帝打破沙锅问到底,“什么东西?”
京纾在紫檀螭龙纹小案边落座,提壶倒茶,“晚秋风冷,陛下喝杯茶,润润嗓。”
“又让我闭嘴,好吧。”雍帝笑着“唉”了一声,转身坐回小案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龙井是香,可天气渐冷,明儿我让人给你送几盒好岩茶来。”
于茶一道,京纾没有雍帝那般讲究,却也没拒绝,谢恩之后便不说话了
雍帝等了片刻,笑道:“是不是我不问话,你就不答话,能哑巴到天明?”
类似的问题,雍帝不知说过多少次,京纾也不厌其烦地拿出往常的回答:“臣没什么话。”
“你……罢了。”雍帝无奈地叹了声气,也不为难这个锯嘴葫芦,转而说,“此次杨峋害你,你按照章程办了相关的人,我不多过问。”
京纾“嗯”了一声,说:“听说陛下昨夜罚五殿下在殿前跪了一个时辰。”
“他做事太狠。”雍帝抿了口茶,“大雍的皇子,不能只让人畏惧。”
“五殿下不该在臣身边。”京纾说,“臣没把他教好。”
“你已经很费心了,是他自己戾气太重,况且把他放在你身边是最好的选择,只要你压得住他。”雍帝说,“我知道,他是为着你出事才对杨峋恨之入骨,但他已经过了喜恶随性的年纪,再不管管他,往后要出大事。”
京纾不置可否。
“好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这会儿也该走了。”雍帝起身,“我带来的补品记得按时吃,这段时间你就在府中好好休息,别到处折腾了。逾川,”他把声音沉下,“你还年轻,别糟践身子。”
京纾取下一旁的披风替他披上,垂着眼说:“臣知道。”
“真知道就好了。”雍帝屈指弹了下他的脑门,在弟弟无语凝视中欣然大笑,“听话!我走了。”
京纾送雍帝下楼,叫来辛年护送雍帝回宫。
雍帝对此颇有微词,“跟你说多少次了,我身边又不是没人,何必让辛年跑一趟?”
京纾说:“陛下若不喜欢辛年,臣换个人便是。”
“诶。”雍帝说,“我没这么说啊,你别拿辛年说话。”
“陛下龙体尊贵,不可有失,待卑职将您安全地送回宫中,再回来禀报,殿下方能安心。”辛年及时拱手,“陛下,请。”
“辛年,逾川身旁真不能少了你啊,毕竟他那张嘴巴生出来就不是为了说话的,连句牵挂关心都说不出口,还要你来做他的译官令。”雍帝摇头叹气,撇一眼面色如常的京纾,嘟囔一句“棺材脸”,拂袖而去。
京纾在原地看着雍帝消失在游廊尽头,转身去了前院。
彼时徐篱山已经吃了两杯茶,正在脑海中幻想待会儿京纾那狗逼会怎么为难自己,而聪慧多谋的他要怎么应对,自顾自地彩排了一场悄然无息但比博然的撕逼大戏,并且身临其境,十分入戏!
因此当京纾来到前厅时,就看见那“柔顺恭敬”的徐六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翘着个二郎腿、哼着个不知名的调子,姿态慵懒霸气,仿佛王府主人。
一旁的近卫见状连忙小声喊了句“徐六公子”,可惜六公子春风得意、魂飘飘然,完全没听见。
近卫欲要再喊,被京纾抬手制止。京纾迈步走到徐篱山跟前,冷不丁地出声:“在想什么?”
“当然是在想怎么把京纾那个狗逼……”四周气温骤降,徐篱山如堕冰窖,嘴比脑子快,无比滑溜地改了口,“伺候得周到细致,毫无错漏!”
京纾说:“狗逼是何意?”
徐篱山“噌”地站起来,面色如常,张口即来,“狗,狗吠不惊也;逼,贵气逼人也。这个词意味如今天下太平安定,而殿下安富尊荣,是个吉祥的词!”
“狗,狗彘不若也;逼,非刑逼拷也。这个词意味肃王猪狗不如,逼打于你,尤其卑劣。”京纾面无表情,“徐篱山,你在骂我。”
论敏锐,京纾仿佛直觉上长了个探测仪,但是论演技,徐篱山怎么可能输?
徐篱山当即惶恐垂首,“殿下错怪草民了,草民敬您如父母,尊您如苍天,恨不得关怀备至,侍执巾节,怎敢口出狂言!”
京纾喜怒不露,“是么?”
徐篱山万分肯定,“是。”
片晌沉默,京纾说:“六公子还得读些书。”
徐篱山:“啊?”
“侍执巾节这个词是说妻妾服事夫君的。”京纾说完就走,留下徐篱山在原地如被雷劈,浑身僵硬,随后就被一脸“徐六公子想活命就老实一点吧”的近卫撵去书房了。
京纾的书房很大,左右书架并列,摆满了书籍,靠墙一排黑漆彩绘花纹柜,文册珍宝陈列其上,同式书桌椅摆在柜前。
徐篱山一边走到桌前,一边思忖:京纾这样的身份,这书房里不知摆了多少外人看不得的东西,如今轻易让我进来,是试探,还是真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暂时搞不懂,遂说:“殿下,草民已经把那本医毒杂谈给了府上近卫,不知您还有什么吩咐?”
“不是说要日夜侍奉?”京纾站在书桌后,头也不抬,“这就想走?”
徐篱山化身假笑男孩,“草民不敢。”
“你不是说自己擅书画,来看这篇。”京纾说。
您不是文武兼修吗?这会儿您就不会了?非要给我找点事做是吧!
徐篱山腹诽着上前。
书桌上摆着一幅卷轴,他快速看了,是篇为国选才的策论,客观评价道:“言简意赅,文从字顺。”
京纾说:“没让你点评内容,看字。”
哦!哦!哦!
徐篱山悄悄翻个白眼。
都说看字如看人,他怀疑这是京纾写的,便措辞道:“锋芒逼人,削铁无声。”
京纾说:“说人话。”
徐篱山低眉顺眼,“锐气太盛,需要嚼一百斤冰块降降火,或去寺庙里给菩萨磕七天七夜的响头祈求消除秽气,又或者找人抽他八百八十个嘴巴子。”
“良言可取。”京纾在徐篱山“你说啥”的目光中说,“这里有卷《太上老君清静心经》,你抄一份。”
抄书总比做别的好,徐篱山真有点受宠若惊了——天知道他以为京纾会让他去涮马桶扫狗屎或者跪在肃王府前举牌大喊一万遍“徐篱山是猪”!
“好嘞,马上给您抄。”他拿起经书,迟疑地指了指外头,“草民去廊上抄?”
“就在这里。”京纾说罢不再管他,径自走到窗边的榻上落座,叫了近卫进来,“五殿下今日在做什么?”
“回主子,五殿下一直在府中休息,没有发气折腾。”近卫顿了顿,又说,“主子出京这段时间,下面的人发现一件事情,但尚有疑点,本想等查清楚后再向主子禀报,既然您此时问了,属下便先一同说给您听。”
京纾抿了口茶,“说。”
近卫见主子仍旧不让徐篱山避耳,便也直说道:“属下等发现五殿下好似养了娈/宠。”
第8章 面具
养妓/子娈/宠不是什么稀罕事,可肃王府不兴这个,五殿下府中也一直干干净净,如今突然来这么一出,近卫一时真拿捏不准自家主子的反应。
京纾摩挲茶杯,“什么来历?”
“此人叫清澧,原先是萼春楼的一个小倌,约莫半月前被五殿下赎了去,自此养在王府。属下说的疑点就在他的身份上。”近卫说,“萼春楼是兰京最大的南风馆,生意好得很,且楼中没有卖艺不卖身的规矩,但这清澧在被五殿下赎走前未曾待客,还留了一副干净身子——清澧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便是因为他眸清似水,容貌秀美,但论长相比楼中头牌分毫不差,他是怎么在那些客人们的觊觎下被留到现在的,属下等疑心其中有问题。”
“要么是那萼春楼的老板打算养着他,寻个好时机卖大价钱,要么就是特意为谁留着的。”京纾摩挲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派人盯着这个清澧,至于事情……先帮五殿下遮掩着,寻个时候让他滚过来挨打。”
“是,属下这就吩咐下去。”近卫行礼,轻步退了出去。
书桌后头,徐篱山手腕不停,竖起的耳朵也悄摸地收了回去。这小八卦,他心说:你倒是问我啊,我清楚得很。
这清澧不就是原著中的主角受吗?三皇子利用的小白花,五皇子强制的小可怜。至于他为何能在一堆淫/魔手底下保住菊花,自然也是因为三皇子要养着他,专门把他留给五皇子,好让他们三人上演原著中的狗血虐恋戏码。
徐篱山回想原著,那五皇子跟京纾不愧是一对好叔侄,本就有点疯性,后来又因为清澧的次次欺瞒背叛疯性渐长。他登基称帝后把清澧囚禁在深宫之中,没想到清澧竟然因为京宣的死吞金自尽了,于是他更疯啦。没多久,京纾毒发暴毙,新帝彻底入魔,新朝血流成河。
此外,更让徐篱山在意的是二皇子。
二皇子在这段三人虐恋大戏中始终是个局外人,可五皇子却极嫌恶痛恨他,在登基后将他贬为庶民,幽禁折磨至死,为什么?因为三皇子阴得一批,把“数次和清澧私会”这顶绿帽扣在了他头上。至于三皇子为什么能扣这顶帽子而他还真就戴稳了,原著中也没详述,一本短篇睡前读物,能摘出多少有用信息?
不过就二皇子那个憨蛋儿,被人算计也不稀奇。
徐篱山叹了口气,搁笔起身,“殿下,抄好了。”
京纾放下茶盏,“拿来我看。”
徐篱山拿起册子走过去,双手递给京纾,说:“殿下,草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京纾翻看册子,心想以徐篱山的年纪,能练出如此功底,毅力和心性缺一不可。
徐篱山假装没听见,“您别怪草民偷听,草民的耳力毕竟正常。草民是想说那清澧不一定是五殿下养的娈/宠。”
京纾说:“那是什么?”
“心上人呗。”徐篱山说,“您想想,五殿下从小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又向来洁身自好,至于这般急色?会不会是五殿下年轻气盛、对清澧起了情愫,或是从前在哪里见过,辗转常思,终于重逢,所以才寻着机会将人带回去,免得旁人觊觎?毕竟五殿下若只想逞欢一时,何必冒着被您和陛下训斥的风险将人带回府中?养在外头明显更合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