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睡吗?”徐篱山问。
“我要去书房写请帖。”京纾说。
“什么请……”徐篱山过了两息才反应过来,“你说的请帖是我们婚宴的请帖?”
“是。”
“这不需要你来写吧,这不是礼部的活计吗,或者府中的文书先生,总之怎么也用不着您亲自来写啊。”徐篱山纳闷,“你是不是闲得发慌,想找点事情做?”
京纾说:“这是我的婚宴,自然由我来写才显得郑重。”
“可是,”徐篱山想说什么,心里却酸酸的,导致他说不出来。过了两息,他说,“那我跟你一起写吧,你一个人得写到什么时候去了。”
京纾背着他在房里转圈的步伐一顿,偏头说:“你跟我一起写?”
“对啊。”徐篱山点头,“这不是我们的婚宴吗?我也是主人家。”
“……好。”京纾把头转正,“但你身子不适,还是别折腾了。”
徐篱山说:“写字费什么力气?反正我也睡不着,咱们去书房干活吧。”
京纾于是不再说了,背着他去了书房。
晚些时候,辛年端了一小碗白粥进书房,徐篱山把手上那一封写完放在一边晾着,拿过粥碗。对坐的京纾坐姿端正,手腕不停,请帖很多,但他写字并不急,像是要把一笔一画都写得极为庄重似的。徐篱山垂下眼皮,看着碗里软糯雪白的米粒,光看着就把胃看暖了。
“看什么?”突然,京纾抬眼看来。
“看你。”徐篱山笑着把脸凑过去,“你怎么生得这么好啊?好在你自带十八层防御,否则我的情敌怕是要从肃王府门前排到各大城门了。”
“你没有情敌。至于这张脸,喜欢就多看看,”京纾说,“把我的样子记得深刻些。”
徐篱山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脸,说:“记得很深了,如何都忘不了。”
此三日间,请帖陆陆续续地发出去,众人发现这请帖笔迹只有两道,分别来自这喜宴的两位主人,不禁大感震惊,寻思肃王殿下当真是动了凡心,于是纷纷开始检查自己的贺礼,有聪慧的更是直接选择打听徐六公子的喜好,据此来准备贺礼。
告帝陵前三日,肃王府开始斋戒。
夏日本就食欲不振,因此斋戒也变得简单许多,三日清淡素食还替徐篱山去除了些夏日的烦闷浮躁,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心静自然凉”。
翌日便要出发,届时必得劳碌一两日,因此十八日夜里,徐篱山与京纾早早就睡了。
天气愈热,京纾与徐篱山搬去了凉屋居住。床上铺着竹席,徐篱山怀里抱着搁置了薄荷、茉莉花等香草的竹夫人,睡得分外香甜,是以夜里京纾睁眼起身时,他毫无所觉。
窗开着半扇,京纾轻步走到窗前,柳垂从房顶落下,呈上一封书信。
京纾拆开信封,从里面拿出半块白玉府牌,再展开信纸一阅,里头只有两列墨水,笔迹有些急促潦草,像是在情急之下写下的。
京纾摩挲着那半块府牌,突然听见屏风后头传来徐篱山的嘟囔声。
“京纾……”
京纾呼吸一滞,转身轻步走回床边。徐篱山并没有醒,只是翻身时嘟囔,并且已经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占据了。徐篱山怀中压着竹夫人,手臂几乎要搭在床沿,若是他躺着,这遍是要抱着他、将腿也搭在他腰上的睡姿。
京纾俯身,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徐篱山的鼻尖,凝视良久,还是忍耐不住地俯身亲了徐篱山的眉心,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京纾……有蚊子。”
呓语可爱,京纾忍不住笑了一声,安抚道:“已经打死了,没事……我在。”
俄顷,床帐轻轻落下,挡住了酣眠的徐篱山。
翌日,徐篱山醒来时身旁没有人,他闭着眼睛醒了会儿神,伸了个懒腰,终于舍得起身下地。一旁的架子上放着今日要穿的衣服,一套孔雀羽绣串珠吉服,与肃王同规格,只是徐篱山不必戴冠,宫中特意制了一串十二颗东珠链子。
今日来梳发的是宫中的嬷嬷,徐篱山老实坐了片刻,等她帮自己束好发,让辛年给了赏钱,请人走了。
“我还想让你们家殿下帮我束发呢。”徐篱山对着镜子臭美,冷不丁地说。
辛年回道:“东珠链子不比寻常发带,不好把控,主子还得练练。”
“从我早上起来到现在,你家殿下就没见影子,”徐篱山看着镜子中的辛年,笑道,“他忙哪儿去了?”
“主子入宫了,特意吩咐属下转告公子,若待会儿负责接您的仪仗来了,他却还没回来,便请您自己先上车,他也会从宫中出发。”辛年解释说,“今儿是庄重的场合,您与主子不能同坐一辆车。”
徐篱山撇撇嘴,从椅子上起身,“那我这一路可够无聊的。”
“您偷偷夹带一本话本子?”辛年建议。
“这主意好。”徐篱山打了个响指,示意辛年去挑一本薄的、夹带不易被发觉的,等人回来,他接过话本瞧了一眼,“嗯” 了一声表示满意,又说,“之前柳垂帮我从侯府收拾过来的那把刀呢?”
“在书房架着。”辛年提醒道,“可是公子,今儿您与陛下一同祭祀,不能佩刀。”
徐篱山嘟囔道:“不带点什么,我心里不踏实啊。”
柳垂不知从哪儿飘出来,穿着一身红袍,头上戴的帽子与宫中内宦一模一样,还簪了朵花。他瞥了眼徐篱山的腰,说:“你摸摸吉服带。”
徐篱山低头,伸手一摸,摸出点东西来,道:“这下稍微有点安全感了……可这软剑我不会使啊。”
“以前教你的时候不知道学,现在抱怨了。”柳垂翻个白眼,“总归只是防身的,没让你去帝陵跳剑舞。”
“好吧。”徐篱山拍拍腰,“走着。”
辛年侧身,送徐篱山到王府门口。
大道上仪仗如长龙,最中间停着一辆马车,驾四马,四面金丝帷幔,车内座椅设背靠云凤屏风,连车轮都镶嵌鎏金铜饰。
徐篱山笑道:“咱也是嫁入豪门了。”
柳垂轻声附和道:“卸个车轮子都能吃一辈子烤鸡了。”
“……公子,请。”辛年将徐篱山送到车前,抬臂扶着徐篱山上车,待徐篱山坐稳方才放下帷幔,退到一旁。
徐篱山垂眼,看见柳垂无比自然、明显地融入仪仗队伍,就站在马车左侧。今日这般场合,柳垂暗处随行也无法跟得太近,只有扮作随行内宦才能一路跟在徐篱山身侧。
徐篱山笑起来,捂着半张脸凑过去,小声道:“小垂子!”
小垂子双手搭在腰前,直视前方,从嘴里蹦出一个字:“滚。”
六月十九,宜祭祀、出行、造畜稠。
雍帝携肃王、徐篱山与礼部、太常寺等官员前往北郊帝陵,仪仗先行,浩浩荡荡。
说是告帝陵,可众人不会真去山顶的陵寝打搅,只在山腰的“紫宸古殿”完成仪式。古殿不如帝宫诸宫殿华美,是古朴雅致的模样,四周树木常青,殿前阶梯下的四方祭台周围也都种满了鲜花,春夏秋冬,各有开花败落,构造出一种朴实自然的生机。
仪仗在牌坊前停下,祀官唱引,雍帝先行下车,待到请肃王时,中间那辆马车却没人下来。帷幔被风吹起,车中空无一人,两侧随行的内宦跪地请罪,垂首不语。
诸位官员发出躁声,雍帝看了眼祀官,祀官便略过肃王,再请王妃。
太常寺卿见状想要上前,被礼部尚书赵禄一把拽了回去,劝道:“此时不该我们说话,安静待着就好。”
“肃王殿下实在太无礼了些!”太常寺卿面露难色,“当初是肃王殿下请陛下为他与徐六郎赐婚,为两男子赐婚本就是开了先例,那几日陛下力排众议,替肃王殿下挡了多少封弹劾的折子回去?后来婚事定了,一切流程都按照天家婚事的规矩,就连今日徐六郎头上那东珠串子都是宫中最好的品质,是帝后的规格,可见陛下多看重这门婚事!告帝陵可是婚宴前最重要的祀礼,肃王殿下却缺了席,这不是拿婚事开玩笑吗?”
“你是不是傻!肃王殿下都亲自写婚宴请帖了,可见用心,怎会临时反悔啊?”赵禄轻声提醒道,“今儿有事发生,咱们是随行礼官,却不能看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了。”
太常寺卿反应过来,“您是说……”
“可别说了。”赵禄拍拍他的手臂,“年轻人,做好该做的,别的勿要多听、多看、多言。”
雍帝转身,见徐篱山被扶下马车,面色如常,手却扣紧了身边内宦的手臂。他便唤道:“留青,来朕这里。”
徐篱山迈步向前,走到雍帝面前,行礼道:“陛下。”
“告皇天后土,最后一炷香才是告先帝,待逾川回来,朕再让你们共祭这最后一炷香。”雍帝说,“留青,宽心。”
徐篱山知道这句“宽心”不是让他不必担心京纾临时悔婚了,连告先帝都要缺席,而是不要太担心京纾的安危。辛年早晨说的殿下进宫了的确是假话,京纾并未进宫与雍帝同行,而是昨天半夜就走了——谁都不知道昨夜那床幔落下时,酣眠的徐篱山睁开了眼睛,京纾说他是骗子,怎么就没看出他装睡也很有一套呢?
“……臣宽心。”徐篱山寻常地笑一笑,对雍帝说,“臣相信他,区区宵小,岂能奈他如何?”
雍帝拍拍他的肩膀,说:“好。”
告帝陵虽然不比祭天地祖庙,但也过程繁琐,作乐、唱礼、祝告、迎神、酹酒……待终于熬到上香这一步,已然漫天澄霞。徐篱山小腿僵硬,瞥眼一看,雍帝仍旧站姿挺拔,毫无疲色。
上完两炷香,雍帝屏退众祀官及官员,让众人先行去大殿后方的营帐休息——北郊东卓山距离兰京有一段距离,来往仪仗约莫行两个时辰,因此每逢北郊祭祀,都是次日方回。
太常寺卿想要上前,被赵禄又是一把拽了回去,涌入人群。
“赵大人,您既然说有事要发生,那我等臣子自然该守在陛下身边,岂能先逃离呢!”
“你守什么啊?你个文弱书生若在陛下身边,陛下还得分心保护你,可别裹乱了!”
“可是……”
没得可是,赵禄一路拽着这一步三回头的后生听命地先去安全的地方了。
雍帝领着徐篱山上了阶梯,进入紫宸殿中,见状,亭月示意一众近身内宦也退下,自己则退到殿外。
徐篱山向后方瞥眼,“小垂子”也跟着退到殿外,与亭月一左一右地候着。雍帝哪里瞧不出来小垂子不是内宦,许他站在近处,应当是京纾事先与雍帝通了口信。
大殿空无一人,正中央,先帝石像前白烟缭缭,雍帝与之对视良久,唤了声“小六”。他还是喜欢这般称呼徐篱山,只是在外头不得不庄重些。
正在走神的徐篱山一激灵,应道:“陛下。”
“方才你在马车中坐着,可探窗望了外头?”雍帝问。
话本忒薄,很快就看完了,剩下的路程里没个人陪他说话,他也只能偷看外面的光景。于是,徐篱山老实回答:“看了。”
雍帝问:“看见什么?”
“绵延青山。”徐篱山稍顿,又说,“天有鱼鳞。”
雍帝颔首,说:“是,快下雨了。”
“臣喜欢下雨。”徐篱山张嘴就是一副随口闲聊的语气,“小雨舒服,大雨酣畅,若是雷雨天,杀人都有老天帮着遮掩洗刷。”
“小孩子,年轻气盛,动不动就是杀啊杀的。”雍帝看着那石像,转而说,“父皇,今夜儿子带着逾川的心上人来陪您,难免热闹些,您别见怪。待我们走后,自会替您清扫干净,不留杂秽。”他又看向徐篱山,语气温和,“小六,你说,太后如何才能让老六继位?”
这话题颇为大胆,雍帝也问得直白,徐篱山垂首道:“龙驭宾天。”
太后深知只要雍帝在,就绝不会让任何皇子与她同乘一船,是以她若想扶持京尧上位,一定过不了雍帝这关。雍帝属意哪位皇子或许是个未知数,但一定不属意六皇子,更令人着急的是,如今二皇子与付清漪走得极近,连付邺也独自入京与雍帝商议妹妹的婚事,若等这桩婚事一成,二皇子便是强力再握,而这也代表了雍帝的选择。
可如今的二皇子连陪太后吃顿饭都不肯,这已然态度分明。
太后无法再继续等下去,她是自愿上桌的赌徒,却在耐心等待的过程中被推挤着向前,到了急迫的地步,是以哪怕前路风险极大,她也会殊死一搏。今日,雍帝外出,远离帝宫,于她来说,已然是最好的机会。
“陛下,臣有疑。”徐篱山把话说得直接,“就算太后得偿所愿,但无诏书作保,谁即位都不正。”
“诏书可以伪造,有太后做证,朝臣更不敢太过质疑。她是天子之母,更是珉儿的祖母,谁会说她偏私老六?”雍帝说,“世间太平,谁为着那位置掀起波澜,谁才是罪人。”
“可六皇子无甚根基,就算太后力保,朝臣又岂会服他?”徐篱山话音落地,突然明白了过来,“您……”
“蛰伏多年,岂会没有根基?”雍帝道,“只是不合时宜啊。它敢冒头,朕便拔了它。”
徐篱山抬手摩挲下巴,“可是臣还是搞不懂啊,要怎样才能害您呢?今日可是有禁卫军随行。”
“你啊,探出脑袋就顾着去看风景了。”雍帝说,“今儿朕就带了三百人。”
徐篱山:“……您在逗我吗?”
“朕逗你做什么?”雍帝抬手敲了下徐篱山的额头,转身向外走了两步,“每逢祭祀,除了仪仗,都只有三百左右的禁卫随行,若是无缘无故地多带些人,难免引人臆测,招致风声乱起,人心惶惶。”
徐篱山转身,目光跟随雍帝,说:“直接刺杀必定陈尸遍地,要引起轰动,届时谁即位,谁就是把‘弑君谋逆’的罪名摆在了头上,引得天下人猜忌。”
“因此这场刺杀只针对朕一人。”雍帝说,“最好能做到悄无声息。”
徐篱山挑眉,“真是门技术活,臣就想不到该如何才能达成目的。”
“很难,但也简单,端看谁来做。”雍帝看向他,“这世上有一人,朕对他毫无防备,且若他愿意为老六作保,老六便能名正言顺。”
徐篱山颦眉,“您说的是……殿下?”
屋顶上传来滴答声,果然是个大雨天,不过好在没打雷,否则这山上树多,有被劈死的风险。徐篱山收回看向殿门外的目光,转身看向侧后方的石像,以及石像后的一排长窗,说:“既然来了,就现身吧,要躲躲藏藏到什么时候?”
最角落的长窗被人推开,面具人跃入窗内,朝他挥手,“又见面了。”
“你我见面的时机,对也不对。”徐篱山抚上腰间锦带,抽出一道不过双指粗细的腰剑,寒光凛冽,照得面具人瞥过眼去。徐篱山淡淡地说,“对的是,我终于等来了你,今日我们也可做个了断,不对的是,今日原本是个好日子。”
面具人瞧着他,说:“好日子?你觉得嫁入天家做个男妻,对你来说是件喜事?”
“这与你无关。”徐篱山说,“京纾在哪里?”
面具人伸手,说:“你我交换问题?”
徐篱山说:“未尝不可。”
“昨夜,肃王殿下收到一封信,来自禁宫,把信交给他的是柳垂,而写这封信的,”面具人稍顿,“是陈思。”
徐篱山眼皮微跳。
“你拿陈思做棋子,想寻时机反咬太后,为着让陈思为你卖命,你派人暗中保护他那弟弟。可你不知道一点,他那弟弟此前已经投靠太后。”面具人笑起来,“毕竟日日幽禁的苦日子谁过得下去,太后许诺荣华富贵,他便满心愧疚痛苦地把哥哥卖了。是以,当他发现有人暗中保护自己时,便知道一定和陈思有关,因为他最清楚这世上唯有陈思会惦记他,于是,他拿这发现作投名状,而太后也自然知道陈思背叛了自己。你瞧瞧,多可笑,你算着陈思为着弟弟甘愿替你做耳目,却没算准他那弟弟薄情寡义,更爱自己。”
“所以呢?”徐篱山面色平静,“到底是什么样的信,才能替你们引开京纾?”
面具人说:“陈思在太后宫中亲耳听到肃王殿下身中剧毒,命不久矣,而这世上还有一颗‘美人哭’,就在西郊,因此特意好心相告。”
雍帝面色瞬变,“你说什么?”
“陛下勿听胡言。”徐篱山挡在雍帝跟前,“此事不对劲,我发誓殿下猛得跟牛一样!况且就算当真如他所说,殿下也能看出这是故意为之,不会中计。”
外人不知京纾已经解毒,自然可以设法用“美人哭”来引诱他,可徐篱山却是知道的,京纾更知道,怎么可能凭此就把京纾引出去?
面具人好整以暇,“那你怎么解释此时他并没有站在你身边呢?”
徐篱山没有作声。
“因为他确实中计了,或者说是将计就计。”面具人感叹道,“肃王殿下太过自信,向来不把任何危险放在眼中,他明知前路有险,却还是笃定能在天亮前回到你身边,今日同你一道来告先帝,可这次,他失策了啊。”
“不可能。”徐篱山说,“他很重视今日的祭礼,绝不会轻易中计……信里还写了什么?”
面具人看了他良久,说:“我本不想告诉你,怕你生气担心,可你太了解京纾了,我也生气。”
“你生气关我屁事。”徐篱山微微偏头对雍帝说,“陛下,我和这人没有任何关系,您千万不要误会。”
雍帝誓死捍卫弟弟的绝对地位,说:“行事鬼祟,自说自话,小六怎会瞧得上他?”
徐篱山说:“陛下英明!”
“……给你一件礼物。”面具人袖袍一抖,露出指尖挂着的一枚白玉府牌,牌子只剩一半,堪堪露出半个“曲”字。
这是曲家府牌,徐篱山手中剑锋一颤。
“褚凤就在天子脚下,可有褚和处处保护,太后无法下手,可曲港就不同了。你与曲港自小相识,应当认得这枚府牌。”面具人手腕一抖,那府牌转过来,露出半面猴儿纹,“曲港属猴,是以他的府牌与曲氏夫妇的都不一样——我方才稍微说错了,那封书信是太后设计陈思写给你的,信中不仅写了‘美人哭’,还提到了曲港也在西郊,并且太后会亲自在西郊候你。只是肃王殿下舍不得惊动你,又深知你与曲港的情谊,才亲自去了。”
他露出讥讽的笑意,“真是想不到,肃王殿下一身冷血铁骨,还真被人凿出了第二根软肋。如此一来,解药、情谊、血仇,够不够引出肃王殿下?”
徐篱山意味不明地说:“我以为我已经很自以为是了,没想到你们比起我也不遑多让啊。”
面具人一愣,“什么?”
徐篱山自然不会回答他,转而说:“那你有没有想到,你或许来错地方来了,你也应该去西郊,因为过了今日,你再没有杀京纾的机会,你不是很想杀他吗?”
面具人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说:“你很想成全我的心愿?”
“不,我是想成全他。”徐篱山笑道,“他可想杀你了。说起来你也有本事,把他气得一蹿一蹿的,天天跟我撒泼……不过挺可爱的。”
面具人:“……”
“我是很想杀他,但我也怕我若去了西郊,你在这边会出什么岔子,还是你更重要些。”面具人说,“西郊自然有人招待肃王殿下,他与太后仇深似海,让他们自己解决恩怨,不好吗?”
“其实你何必着急呢。”徐篱山沉默地看了他一瞬,眼中情绪复杂至极,“京纾亲自给你写了封请帖,待我与他大婚那日,你来喝一杯喜酒再赴死,如此,你,他,和我都能得偿所愿。”
这句话徐篱山说得平静而淡然,却震得面具人微微偏头,呼吸微颤。他紧紧地盯着徐篱山,不肯挪眼,“我与他的愿望无非是杀了对方,你又有什么愿望?”
“当年我们在蜀地时路遇一户人家办喜事,主人家很好客,请我们进去讨了杯喜酒喝,彼时我说过,万一我以后也有大婚那日,要请你坐首席。其实那会儿我根本没有想过以后会和谁成亲,说这话只是那喜宴太热闹,应个景儿罢了,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荒唐,我竟然真要同人成亲,而你却做不得宾客。”徐篱山手腕上移,剑锋直直地对准面具人,他面色如常,目中却露出恨意,“你还是不敢见我,方衡兰。”
雨声真大啊,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扰人心弦。面具人微微仰头呼了口气,拂袖在脸上一抹,露出那张徐篱山熟悉的真容来。
“你是何时猜到我身份的?”方渚笑道。
“我也不知道,但实在太多巧合了。”徐篱山语气很轻,“你来到兰京的时机,面具人知道我那么多往事……面具人用了我售卖的香,我让柳垂去查访,他回来时却告诉我没有任何发现,但是他不知道,论撒谎,他不及我精通。我知道他一定在隐瞒我什么,也知道他不会害我,那他隐瞒我的理由就只有一个——他不敢将他查到的告诉我,他担心我无法接受。还有褚凤,这小子更傻,那会儿日日往肃王府跑,还敢诓我说是帮着哥哥给殿下传话,真当我被京纾关傻了么?”
他嘲讽地笑一笑,掀起眼皮看向方渚,“你也傻,那天为什么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我和褚大哥面前?褚大哥想来早就和褚凤通了口信,他早就怀疑你,同京纾一起把你们方家查了个底朝天。只不过他也想着要瞒我,于是大家都来瞒我,反而就都在无意之中告诉我真相。”
“所以,”方渚说,“你也在期待今日吗?”
“期待,可我不期待见到你。”徐篱山抱怨,“我方才不是说了吗,你该去西郊。”
方渚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杀不了我,不必害怕。”
“你要弑君,我却也是不答应的。”徐篱山说,“其实我真不明白你在搞什么。”
“我也不大明白。”方渚耸肩,“太后和六皇子都等不及了,我就是一把刀,我只负责杀人,管他们怎么想的呢。”
徐篱山蹙眉,“你并非生来就是一把刀——”
“我是。”方渚笑着打断他,“当我生成方有名的儿子,我就注定要做那把刀。我爹为着宁妃那女人疯魔,哪管别人死活?生在虎狼窝,我还能做兔子么?不过我如今觉得这样挺好,你想想,我若不做这把刀,就只能眼睁睁地见你嫁给肃王,可如今却能再赌一把。”
他话音落地,人已掠至徐篱山身前,徐篱山手腕一抖,软剑如水蛇绕转,缠住方渚攻来的手腕。
与此同时,殿外的柳垂看着挡在面前的亭月,目光沉了下去。
“招式不错,就是力道不足,华而不实。”方渚笑徐篱山,“以前学的时候没有用功。”
说罢,他手腕一转,抖开软剑的禁锢,再出一掌击中徐篱山手腕。软剑落地,他攥住徐篱山的脖子,反扣在身前。
徐篱山看着殿外对峙的两人,又看向纹风不动的雍帝,叹气道:“原来陛下说的不是殿下啊。”
雍帝口中那位不受防备、可随时近身还能助那一纸伪诏名正言顺的不只有京纾,还有帝宫总管、天子近侍——亭月。
方渚以及今日的众刺客都只是一把明刃,真正的利器是亭月,这位被雍帝一手带在身旁教养、提拔长大的近臣。
“亭月原本姓年,是前兵部尚书年樵的第三子,昌平年间,年樵私铸兵器之事败露,便是由彼时还是皇子的陛下亲自查明。年樵论罪问斩,牵连满门,年家流放前,年氏抱幼子自焚,没想那五岁小儿竟然不甘自尽,挣脱她逃了出去,路上正好撞上从元净寺回京的皇后娘娘,也就是如今的太后。 ”方渚替徐篱山解惑,“如此,一桩长达十多年的交易便开始了。”
“小小年纪就知道不认命,还敢与蛇蝎之辈做交易,”徐篱山不吝夸赞,“这等心性,难怪陛下喜欢。”
亭月在雍帝坐上那位置前就净身入宫,有太后暗中动作,帮他坐实假身份不成问题。可是要在众内宦中一步步走到新帝身边,博得新帝的信任甚至喜爱,仍全凭他自己的本事。当他做到这一点后,他站在离雍帝最近的位置,这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一件事,因为为着不引起雍帝的怀疑,他一件事都不能为太后做,他必须要完全做雍帝的“亭月”——太后与他交易,从一开始就是防着雍帝与她母子反目。
可是……徐篱山飞快地看一眼雍帝,后者仍面色如常,不见丝毫惊怒之色。于是他也沉默了。
“雨这么大,也不怕脏了鞋。”俄顷,雍帝终于开口,“母后,进来避避雨吧。”
徐篱山蹙眉,见门口果然走进一人,赫然是本该在西郊的太后。她今日不穿素服,华服凤冠,捻着一串佛珠,还抹了胭脂,不再是慈安宫的假居士。
“别怕。”方渚轻声安抚徐篱山,“安静看戏。”
徐篱山说:“别掐我脖子。”
“暗处还有人,我不掐着你,他们万一放冷箭,我来不及替你折了怎么办?”方渚说,“忍耐着些吧,总归我也没使力。”
于是徐篱山不再说话了。
太后迈入殿中,径自走到石像前,她仰望着那石像,双手合十,默默地念了句经。
“先帝啊,”她轻声说,“咱们许久没见了,今日吵着你清净,是我的不是,可你也该念着我些,我是太恨了。你与那贱人恩爱情深,全然忘记了我才是中宫,后来你随她去了,留下京纾那贱种……没事啊,我还有钰儿,可是你家钰儿便要做个好哥哥,偏要护着那贱种,连娘都不管了,这叫我如何不怨啊,啊?”
“我呸。”徐篱山听不下去了,冷漠地盯着太后,“我说姑祖母,您可是真会给自己艹人设,怎么就把自己往无辜里说呢?当年您入宫是为着给先帝做妻子,还是给先帝做皇后,是为情还是为权,您自个儿清楚。您如愿做了皇后,做了太后,做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何苦非要往头上戴一顶弃妇的帽子,岂不徒惹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