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记得裴大帅洁身自好,裴珩野心渐长同长公主母子关系渐行渐远,而且他们相貌那么相似,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不过书中性格与现实裴珩的性格的确大不相同。
他没有那么暴虐阴冷敏感,反而好相处爱笑喜欢偷懒……
若真是两个人,那会是什么?鬼上身么?
耳垂被咬了一口,谢岁打了个哆嗦,听见某人控诉,“你好不专心……”
感受到某些变化,谢岁:“………”
后半夜,只能专心。
翌日,谢岁睡眠不足,被裴珩从床上刨起来时感觉灵魂有半边还飘在天上。
裴珩精神倒是不错,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仿佛一只吸干人精气的妖怪,抖着尾巴哼着歌,哄着谢岁用了一碗加了补药的清粥,满含爱意的看着人吃完,问他还要不要再来一碗。
谢岁婉拒。
今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昨夜就不该那么放纵。反观裴珩,他像是没一点心理压力,连干两碗粥后又胃口很好的吃了一笼早点,伸伸胳膊,跑去庭院里喂鱼去了。至于谢岁,他捧着一碗粥食不下咽,在脑子里思考裴珩和长公主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皇室秘辛,恐怖如斯。
如果他们二人真没有血缘关系,那昭华长公主确实对裴珩的态度就说的通了。
谢岁全然没了胃口,他看着不远处撒鱼食的裴珩,搁下了筷子。
他最近时常回忆那书中的内容,越想越觉得剧情怪异。之前就疑惑,为何明明是母子,长公主却完全不护着自己儿子,对他还和仇人一样。起初只当长公主是全然的保皇党,所以才会大义灭亲,成为捅往裴珩命脉的一把利刃,如今却是明白这是为何了。
若裴珩只是收复河山的一把刀,磨砺朝廷的一块石,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用着确实会更顺手,在最后也抛弃的果决。
书中并为详写之处,却是裴珩一生悲剧的起点。难怪他的性格如此割裂,洒脱又暴戾,懒散又警觉——自幼在他人的掌控下存活,自然会生出真真假假不同的面孔去进行伪装。
谢岁想到此处,心中感概之余,又油然生出不少怜惜。
他的王爷啊,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如履薄冰。年少戍边,父兄战死,这么多年瑀瑀独行,无人可依,边塞数年的风霜刀剑,吃尽了苦头,收回到朝堂却又是明刀暗箭,防不胜防,人人视他为洪水猛兽,都当他乱臣贼子,所有人都提防他,恨不能将边防肢解,断他羽翼。
如今就连唯一剩下的“母亲”也是敌非友。
谢岁不知裴珩这么多年如何过的,若他身处在这般环境,别说勤王救驾,只怕早就想方设法改天换地了。
偏偏裴珩如今毫无反应,还见天的任劳任怨,给小皇帝安排老师,教他政务,不见半分反心——如今的裴珩着实算得上是大周第一忠臣。
谢岁揉了揉脑袋,对忠臣两个字感到几分好笑。
罢了,那书里写的东西也不能全信,反正他已经选了裴珩,便再不能再叫别人害他。
去公主府赴宴的路上,裴珩感觉身侧的谢岁精神了许多,明明早上还蔫似一条咸鱼,眼睛都睁不开的困顿样,现在倒是精神烁烁,跪坐的姿势相当端正,身姿笔挺,双目粲然有神,眼神坚定,周身萦绕一股说不出来的凛然之气,整个人仿佛都变得威武了不少。
一顿饭就能满血复活,果然年轻身体就是好。
裴珩心中略有遗憾,昨夜大约不该留手,可以试久一些的,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要不然下次就不熄灯了……
“威武”的小谢郎君不懂身侧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紧紧握着裴珩的手指,眉头微蹙,认真道:“王爷,萧凤岳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珩懒洋洋靠着,他满脑子风花雪月,勉强从犄角旮旯腾出一小片地方思考了下正事,摩挲着谢岁手指上的疤痕,随意道:“里通外敌,构陷同僚,不然杀了?”
谢岁:“………”
此事可大可小,毕竟耶律乌恒还在他们手里,如今刺杀这锅脏水泼在谁身上都可以。小小一个萧家,也不过是摆在最明面上的棋子罢了,但若真要深挖下去,牵扯到更多的人,只怕他们狗急跳墙。
但若就这样放过,又会助长朝中构陷的风气,一次两次也就罢了,顶不住他们天天想着法子挖坑,那时防也防的心累。
“怎么?很难处理?”裴珩支起身子,“若是不能动,不杀就是。”
他撑着头,语气随意,仿佛处置的是什么小鱼小虾。
将手指头缩回来,谢岁有些头痛的按了按脑侧,“不行,得给他们一个教训,不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斗的人头疼,但也不能杀,长公主明摆着要救萧家……”有些忧愁地看了眼裴珩,谢岁心中顿时柔软,“罢了,且看她手中还捏着什么谈判的筹码,届时见招拆招便是。”
出于对裴珩身世的同情心,谢岁忽地抬手,抱住裴珩的脖子,安慰性地蹭蹭,“放心,无论如何,有我陪着你。”
裴珩:“?”
面对忽如其来的安慰,虽然不解,但某人十分受用,环抱住谢岁的腰,将脑袋搁在他肩头,撒娇般掐着嗓子道:“当真?元夕,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论我是人是鬼,是善是恶,都不能反悔哦。”
“那是自然。”谢岁摸摸他的头,语气发誓般坚定,“九死无悔。”
本以为会是场鸿门宴,不想去到公主府上,却不见多少人。谢岁想象中的什么百八十的侍卫,屏风后隐藏的刀斧手,全都没有。
只昭华公主一人,身着常服,不施粉黛,坐在庭院里喝茶。她向来打扮的明艳华丽,甚少有如此素雅的时候,林荫下神色暗淡,乍一看甚至有一种清苦感。
“不必行礼了,坐吧。”昭华长公主头也不抬,倒了两杯茶水,随后开门见山道:“萧凤岳是我的人,本欲用些手段好降你部分职权,如今弄巧成拙,倒把自己栽进去了。他们不必再审,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就是。”
谢岁:“………”
他倒是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白的承认……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裴珩衣摆一挥,大大方方坐下,大约是渴了,不等谢岁反应过来,举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
意料之外的动作,谢岁浑身一颤,差点蹦起来将茶水从裴珩嗓子眼里扣出来。不是,这祖宗怎么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就不怕水里有毒吗!
桌下,裴珩按住谢岁的手腕,安抚性地在手背上拍拍,示意自己无事。
好在长公主并没有在茶水中做什么手脚,裴珩喝完茶,咂摸了一下滋味,道了句寡淡,便丢了杯子,双手环胸往椅子上那么一靠,拽的二五八万,语带嘲讽,“结党营私,勾结外族,豢养私兵,构陷同僚……本王数数,这么多的罪名,够普通人灭几回满门?母亲,可别什么罪都往身上揽,就算您是长公主,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
裴珩甚少唤出母亲二字,乍然开口,就算是带着讽刺的意思,也让长公主晃神片刻。
不过也只是那一瞬而已。
“你若彻查,朝中必乱。”她很快回过神,捏着茶杯,声音淡然,“你我都不愿见大周乱下去,不是吗?你若放过萧家,金陵世家不会再找你麻烦,并且我会着人上奏,重启谢氏一案,还谢家一个清白,如何?”
谢岁指尖一颤,抬眼却发现长公主正看着他,一双漆黑的凤眼说不出的幽深。
“元夕跟着你到底受了委屈,你既爱重他,便该多为他着想。”昭华长公主语气软了下来,“当年太子谋逆一案疑点重重,只可怜谢家被牵连,先帝驾崩那夜,谢相和谢大公子连宫门都未出,便被……唉。”
她以手掩唇,隐下剩余的话语,表情瞧着倒像是同情的模样。
宫变那夜,昭华长公主在宫中侍疾,她也许真的知道些什么,但若用这个做筹码,谢岁不为所动。
他早就从那书中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皇位之争,杀兄弑父,血流成河的一条路。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灵帝上位后已将所有的蛛丝马迹清理干净,谢岁不认为昭华长公主手中会有什么重要证据。
多半是耍诈。
不过气氛都到这里了,谢岁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遂转头,做单纯柔弱状,抱住裴珩的胳膊,“回殿下,微臣不委屈。能够长伴王爷左右已经是我三生有幸,比起这些,还是大周国律更重要,王爷如今是国之栋梁,肱骨之臣,若真被构陷成功,江山社稷如何能安?谋害王爷的人其心可诛,可千万不能放过。”
“至于谢家一案,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等到朝政稳定,他多找些帮手,翻案也只是时间问题。谢岁并不急,何事该做何事,他心中自有计量。
不过一边的裴珩不这么想,他点了点桌面,“先帝遗诏在你手里?”
谢岁悚然一惊。
“是。”对面的长公主施施然放下茶杯,“一次小小的交易而已,你安抚耶律乌恒,我给你们遗诏,各取所需,如何?”
“可以。”裴珩干脆点头,“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不想再在金陵看见姓萧的。”
“侯爷年迈,给他们挑个好山好水的去处养老吧。”
三两句话达成一致,谢岁跟着长公主去取遗诏,裴珩留在庭院里吃茶。
待到看不见青年人影,谢岁忽的听到身前女人冷漠的嗓音,“你倒是对他真心。”
谢岁神色如常,“王爷待我极好。”
“好?”昭华长公主嘁笑一声,“劝你别太投入,万一哪日换了性子,只怕你哭都来不及。”
谢岁一头雾水,却觉得她口中的语气针对太明显了些,试探道:“王爷是您独子,殿下何至于此?”
“他不是。”长公主语气听不出悲喜,“我儿早就死了。”
不同于谢岁震惊的表情,长公主十分淡定,她继续道:“谢大人不妨去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若真的爱你,兴许会说实话。”
第101章
不过一个中秋,萧家便悄无声息倒了。老侯爷忽生恶疾,人到老时只想落叶归根,打算回黄州老家了此残生。
萧家大公子纯孝,连夜上疏一封,声泪俱下,自请辞官侍奉老父,帝允。不过半月,萧家举府搬迁,曾经呼朋引伴,在朱雀街上打马而过的小侯爷,如今也只能藏着伤手,于驿亭拜别孤零零几位旧友,轻装简行上路去了。
谢岁靠在隐蔽处,看着萧凤岳抱住言聿白,脑袋埋地低低的,恨不得将那身白衣裹进怀中打包带走,然后被旁侧盯了良久的傅郁离生硬分开。
今日风大,那三个少年人之间暗流涌动。言聿白一脸正直,傅郁离眉间阴郁,至于萧凤岳,他清减憔悴,嘴角颤抖了许久,最后也只得一句你多保重,而后踏上马车,随着车队一同离去,化作广阔天地间的一点墨影。
还挺酸爽。
谢岁想着原文里这三人的纠葛,忽然觉得傅大公子应该给他送面锦旗。
“此去黄州山高路远的,听说路上常有水匪出没,徒儿想不想试试萧家人运气如何?”林雁蹲在一个树墩上,指尖把玩着一把飞刀,刀刃尖锐,泛着摄人寒光,蝴蝶般翻转,他盯着远去的车队,嗤笑一声,“贼心不死,还觉得自己这辈子能回京城呢。”
谢岁听出其中的杀意,知道林雁想为他出气,毕竟萧凤歧当初为难过他。如今萧家败落了,未尝不能痛打落水狗,报一报当初当街拖行之仇。
“用不上,说起来还得谢谢他,若不是他将我从天牢捞出来,如今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那十万两换了他一家子的命,多的我也抽回去了。”谢岁收回目光,抬手捏了林雁手中的飞刀,收到自己袖中,“走了,师父,今日耽误的时间够久了,回去还有正事要办呢。”
从昭华长公主那里得来的遗旨有大用,但这东西不能他来用,如今毕竟同裴珩关系亲密,他干什么事都会有人多加干涉。
要想平先太子的反,只能靠朝中清流。
而如今放眼望去,整个朝廷里,最大公无私的清流纯臣,他刚好熟识。
只不过不幸的是,对方前段时间刚在奏本里把裴珩痛骂一顿,整整八页,引经据典,妙笔生花,某人还曾指着奏折里聱牙戟口的句子一脸疑惑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谢岁想到自己严肃刚直的老师,又想到知道意思后一脸冷笑提笔骂回去的裴珩,心中不免忐忑。
如今满朝堂的人都知道他与裴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若是直接上门,他会不会被老师拿着扫帚赶出去?
想到这谢岁有点绝望。
不过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去见许先生那日是难得的休沐,谢岁提了他从前最爱喝的茶和酒,又从裴珩库房里摸了几块好墨,婉拒了对方想要陪同的心思,穿了身清减朴素的外袍,避过人群,偷偷摸摸前往许衡之在京的旧宅。
当年许先生因为进言被贬谪,曾经官赐的大宅邸被收回,如今的房子是回京后重新置办的小院子。多年来金陵房价暴涨,许先生又廉洁奉公,住所难免会有些简陋……但谢岁没想到会简陋成这样。
金陵如今有三处位置房价最便宜,一处郊区,入城上朝得花上一个多时辰,另外一处在乌衣巷谢府,现在出名的鬼宅,再有的便是眼前,城南的鱼肠巷,当真如鱼肠般,窄窄一门扉,一人身宽,挤在密集的窄道中,穿堂风都嫌此处狭小,懒得经过,故而闷得人心悸。
谢岁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额头沁出热汗,看着眼前剥落掉漆的门扉,手抬起又放下,来来回回三五遍,还是没敢敲门。
长久晒不到太阳,此处巷子里有种污浊陈腐的气息,薄薄的门板挡不住屋主人活动的响动,谢岁在外面都能听到里头哗啦哗啦的炒菜声。
唉,更不好进去了。
“头儿,王妃似是近乡情怯,不敢敲门,要不要我去帮一把?”叶一纯从一处墙角蹦下来,凑到裴珩身侧小声汇报。
隔着一条巷子的角落里,裴珩坐在石阶上,手里举着一面小镜子,另一只手撑头,借着反光看着镜面内某人在巷子里焦虑地走来走去,快将许衡之门口那片地踏出个大坑来。
这会子的打扮倒像个文绉绉的小书生了,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一推就倒,还挺新鲜。
谢岁少有的犹豫踌躇,看来此人对他当真是重要。
想起前两日许衡之在奏折上讽刺他没脑子,他还没看懂,裴珩就觉得心头一梗,他当真不喜欢和那群文官打机锋。
“不用打扰,他有他自己的考量,我们看着就行。”裴珩懒洋洋开口,“你出手反而显得刻意,往下点,别露头,咱们要是被许大人发现了,指不定会坏事。”
叶一纯挂在墙上,将脑袋又往下压了半截,低声汇报:“许大人在炒菜,不都说君子远庖厨,好歹是二品大员,他家中居然连个仆从都无。唉?好像没醋了,那位公子提着醋瓶出来了。”
裴珩将镜子缩了缩,果然,片刻后听到巷子里侧传来许家公子惊讶的声音,“元夕?你怎么来了?”
然后是谢岁镇定的攀谈声,“许兄?好久不见,我来看望老师。”
随后那破门板激动地碰了一声,不知是哪个冒失鬼撞了脑子。谢岁被人做贼似的被拉了进去,片刻后,许家公子平复了一番激动的心情,提着醋瓶子继续打他的醋去了。
“我记得朝廷有拨款安置官员。”裴珩收了偷瞄的小镜子,蹙眉道:“户部那群狗东西不会连这点钱都贪了吧?”
“查查?”叶一纯换了个方向扒墙,他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院落里的景象,嘴里还不忘回道:“是穷苦了些,许大人还在自己炒菜呢。”
“唉?王妃放了东西上灶口去帮忙了。”
“他们聊起来了,许大人面色尚可。”
“不好!王妃风箱推太猛,火太大炸锅了!”
裴珩闻声立刻窜起来,同叶一纯一同挤在墙边偷窥,只见灶中大火轰然卷上锅中菜蔬,和着油气蹦出尺把高的火苗,呼啦啦扑了许大人一脸。
叶一纯:“……”
裴珩:“……噗。”他都怀疑自家王妃在帮他报仇了。
好在许大人老当益壮,反应极快,一锅盖下去及时止损。
谢岁一张脸被灶口反扑的烟灰熏得漆黑,他火速退掉了所有的柴火。一老一少两个人站在锅灶边心有余悸的对视,谢岁举起水瓢,对着胡子眉毛皆卷曲的先生讪讪道:“老师,您先净面?”
许衡之:“……”
他极有涵养的接过,净面,净手,捋了捋卷翘的胡子,伴随着焦糊味儿,发现他一把美髯已经回不去了。许大人沉默了良久,看着眼前战战兢兢的学生,拍了拍他的肩,心平气和道:“谢元夕。”
谢岁低头,只抬起一双狐狸眼左右乱转,试图安抚,“学生在,先生有什么事您吩咐……”
下一刻,一只鞋飞了过来。
“谢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
“怎么?老夫想见见你还得递拜帖?”
“你看看你在朝中干的那些好事!你打算干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
“居然同那摄政王厮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早有不臣之心?”
“大逆不道,有违人伦!苍天在上!谢家的列祖列宗都要被你气活过来!”
许大人手持鞋底,追着谢岁抽打。好在多年挨打经验已经让他养成习惯,谢岁抱头鼠窜,躲避攻击,连连讨饶,同时不忘解释。
避而不见是自己名声不好,怕牵扯到老师身上,影响老人家清名。朝廷积弊已久,如今改朝换代,唯有大刀阔斧,斩清毒瘤,方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至于裴珩之事,谢岁无话可辩,唯有红着一张脸嚷嚷道:“我同王爷是真心的,若喜欢一个人也是错,那先生您打死我好了!”
许衡之:“……”更气了!
可怜此处地方太小,谢岁终究没有施展的余地,最后还是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被堵在墙角拧了耳朵,耳提面命一番,待许衡之那口气出了,才又恢复到平日里儒雅的模样,穿上鞋子,复去锅边烧他的菜了。
“跪这儿。”许先生扭身摸起锅铲,又摸了摸自己卷曲的胡子,看着墙角那不争气的学生,终究还是放他一马,“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聊。”
谢岁低着头跪下了,眼眶通红,难得的端正乖巧。
不过心里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许先生还肯理他,那便还顾念着旧情,他们之间还有的聊。
另一侧,裴珩扒在墙上,根据唇形分析出许衡之与谢岁的对话,先是沾沾自喜,为谢岁的深情告白心中感动,品着品着忽然察觉不对,不由瞪大眼睛,愤怒道:“不臣之心?我?”
叶一纯茫然回头,“王爷,您没有吗?”
裴珩:“??”
第102章
许星质提着醋瓶子跑回来时,谢岁已经跪了一刻钟,此时许衡之锅中的鱼烹的恰到好处,鱼汤鲜白,几段青葱正在其中咕噜翻滚,香气鲜甜诱人。
纵是中间出了不少差错,饭还是要吃的。
许大人慢条斯理地盛汤,而灶台旁侧,谢岁跪的端正笔直,眼巴巴将人望着,脸上裹着被火燎后的黑灰,像只刚从灶膛里爬出来的坏猫。
许星质:“……”
他只是出去这么一小会儿而已,谢岁这是做甚?大老远跑过来纵火的吗?
看了一眼父亲卷曲的胡子,和全然做完的饭菜,许星质心肝一颤,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说什么都没用,给了谢岁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便默默将提回来东西放进厨房,片刻后,拿出来三只碗。
许衡之瞥他一眼。
许星质硬着头皮盛饭,一边对着面前那碗大火烧焦的菜蔬小声夸赞道:“今日菜色真好,色香味俱全。父亲您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许大人手一抬,将焦炭放他面前,“喜欢你就多吃些。”
许星质:“……”面露难色,筷子颤动,深吸一口气,埋头扒饭。
谢岁看的想笑,嘴角勾动,偷笑一半,便发觉自己已被许衡之盯上。
“谢大人,很好笑?”
谢岁连忙低头装死:“不好笑。”
“你觉得此菜如何?”许衡之将一碗鱼汤放在谢岁面前。
“汤白味鲜,先生的厨艺很好。”谢岁夸奖,随后便见许衡之抬手,往汤里滴入胆汁。
雪白浓汤上缀了一点绿,许衡之将碗递给他,“现在呢?”
谢岁垂眼,接过碗尝了一口,淡淡道:“苦。”
“毁掉这一锅汤,有时只需一粒未除尽的胆汁。”许衡之将手搭在桌上,语重心长,“若要烹出一锅好菜,有些污秽就要处理的干干净净。”
谢岁捧着那碗鱼汤,忽然笑了一声,然后将那汤一饮而尽,“还好,不过一点苦,对学生来说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许衡之皱眉,“你……”
“学生以为先生无需忧虑,譬如烹饪,选何种食材,何时下锅,调味,天南海北,各有其味,成不成端看掌勺人如何做。”谢岁抬眼,“先生如今觉得最不妥的,在学生眼中,恰好是最重要的。”
“那你打算如何掌控?”
“学生自有其法。”
“自有其法?”许衡之捏着碗,冷笑一声,“皇室之人多薄情,你以为高位者一点短暂的恩宠就能纵你一辈子?色衰爱弛,男风之好终不长久,你当那姓裴的捧你是为何?不过是一张竖在他前面的挡箭牌!”
“况且他呆的位置,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陛下总有长大的时候,要兵权的时候给还是不给?他裴珩杀人如麻,仇敌林立,一旦失势就是万劫不复。”
“以你的心思手段,何需同他牵扯,在人面前卑颜屈膝,出卖色相?只要走正途,不过三年五年,朝堂之上必然有你谢岁的位置,如今深陷泥淖,还不知悔改,老夫真是……”
许衡之的手抬起来又垂下去,最后愤恨一摔,两根筷子飞了老远,他撑着膝盖气的胸闷,别过头不去看那逆徒。
谢岁缓缓将筷子捡起,放在桌边,他看着膝边石阶缝隙处生长的绿苔,认真解释道:“我同王爷之间并非先生想的那般不堪,我与他是……”
想到自己和裴珩那乱七八糟的关系,谢岁忽然词穷。
“你与他如何?清清白白还是逢场作戏?”许衡之点着谢岁颈边红痕,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倒也没有。”思来想去,谢岁实诚道:“我与王爷,约莫是狐假虎威,狼狈为奸,不清不白的……一对佳偶。”
许衡之:“………”
许星质:“………”
说着说着,谢岁声音放缓,忍不住笑出声,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自己都没察觉出的爱意,“先生,其实王爷他是个很好的人,您若是肯私下同他聊聊,会对他改观的。”
许衡之听着谢岁柔情似水的声音,按住额头,免得自己盛怒之下掀飞桌子,他念着往日一片师徒情谊,克制道:“……你今天过来若是要同老夫说这些,现在可以走了。”
谢岁顿时住口,后知后觉红了耳朵,闭上嘴装死。
旁边许星质咳嗽一声缓释尴尬,“爹,菜都凉了,不如让元夕起来,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许星质过去拉人,谢岁却抬手按住,示意别动,随后正色道:“学生今日前来,一是登门道歉,二来确实是有求于先生。”
他自怀中取出遗旨,双手奉上,递与许衡之,“此物还请先生一观。”
许衡之瞄了一眼,猛然起身。
谢岁苦笑道:“我知道时过境迁,当年涉案者大多暴毙,蔡家业已覆灭,死无对证,但先太子与谢氏谋逆一案至今未解,从前我别无他法,如今证据齐全,我还是想还家门一个清白。”
“望先生助我。”
这顿饭到底没吃成。
从同裴珩成亲后,谢岁一直有意回避亲友,一来避嫌,二来罪臣之身,总不好同人沾染,如今总算有了机会,可以将当年家破人亡所遇之事,完完全全,一字一句同许衡之说个一清二楚。
那灰蒙蒙的一日,帝崩,父兄一去不返,而后莫名其妙太子逼宫,谢家谋逆,京城封锁,重军围府,乱兵劫掠,女眷自尽,他厮杀,逃亡,最后被抓进诏狱,刑讯逼供……从那以后,谢岁头顶的那片天再没亮过。
狱中垂死一梦,如今回想,恍若隔世。
谢岁回家时已是深夜,裴珩躺在院子里数星星,竹编的躺椅一摇一晃,躺椅里青年手中的扇子也一摇一晃。
凉风习习,好不悠闲。
听见谢岁的脚步声,裴珩回头,正要开口问他情况如何,却见对方缓步走来,按住了摇椅,随后疲惫的躺下,压在他身上。
躺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猛地往后一仰,然后嘎吱嘎吱任劳任怨地晃动起来。被迫当了肉垫的裴珩莫名其妙,他推了推谢岁的腰,“要躺我给你让位置,压我做什么。”
谢岁四肢大张,长舒一口气,将脑袋搁在裴珩肩头,闭着眼睛小声道:“王爷,抱一个。”
裴珩低头,只能看见谢岁杂乱的额发,乱七八糟挡住眼睛,但还是瞧得出来,那双狐狸眼此刻成了肿眼泡。
今天在墙角偷窥了一天,后面谢岁他们进屋子里说话以后,他才回来,倒是不知他们后来聊了什么,怎么哭的这么厉害。
难不成挨揍又挨骂?
那许衡之未免也太凶了些。
依言环住怀里人,裴珩手里小扇子呼啦呼啦扇风,天上星河万里,怀中小狐狸蜷着尾巴擦眼泪,少见的精神萎靡,裴大公子忽然觉得,我妻娇弱,怜之痛之,不行,要哄。
可是要怎么哄?把许衡之抓过来,先骂回去,再打回去?不成不成,尊师重道,谢岁不会同意。
那不然……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