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此处偏巷,灯火晦暗,萧凤岳脸沉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表情,他依旧按着谢岁的肩,手劲越发重,几乎能够听见骨骼被压迫时的咯吱声。
林雁放在他肩头的长刀亦然施力,刀刃割破衣裳,陷入血肉,他肩侧的衣裳被深色的血迹浸没,萧凤岳像是浑然不觉,他四周的兵士们抽出武器,行成一个包围圈,将谢岁等人堵的严严实实。
气氛凝滞,一触即发,仿佛下一刻就要捅过来血溅当场。
谢岁施施然看着萧凤岳,面上没有一丝痛色,还是保持着世家一贯的体面,皮笑肉不笑道:“萧大人,您的手重了。”
此时耶律乌恒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吓得,已经晕了过去,谢岁单手扶着,身体被他的体重带的些微倾倒,一副弱不可支的模样。
“事关使臣生死大事,一时着急,得罪了,还望王妃海涵。”萧凤岳轻笑一声,又摆出了日常那副随和的模样,他松开钳制谢岁的手,后退一步,让开道来,“事关两国邦交,耶律殿下切不可出事,还需尽早带去救治才是。”
“我知道。”谢岁一脸诚恳,“萧将军放心,王府有神医,区区皮肉伤并无大碍,如今刺客流窜,人心惶惶,您还是快些去抓刺客罢。”
“这……王府今夜可是要将人带走?”萧凤岳脸上堆了个笑,语气为难,“不知是王爷的意思,还是王妃的意思?”
“漠北与王爷向来不对付,若是出了什么事,只怕影响王爷清誉。当然,王妃今日若非要带人走,在下一个小小的都尉自然拦不住。只是明日朝堂若是有人不分黑白参我,还望王妃在王爷面前替小人美言几句,不然怕是要吃挂落。”
“至于后面两位大人,虽说我这项上头颅不值几个钱,但当街行刺朝廷命官,传出去怕是也不太好听吧?”
他一脸无辜,抬起双手,身后原本剑拔弩张的侍卫见状,亦是让开一条道来。虽不言语,但脸上愤愤不平,大有狗仗人势,摄政王以权压人,太过猖狂的意思。
谢岁给了个眼神示意林雁放开萧凤岳,将耶律乌恒沉重的躯体交给对方,他动了动生疼的肩,笑道:“那是自然,萧将军放心,明日定然问清楚幕后主使,也好快些结案。”
“唉,这杀千刀的缺德鬼,也不知怀了什么坏心思,这么好的夜色用来杀人越货,全让刺客毁了。”
谢岁甩了甩指尖上沾着的血,同萧凤岳擦身而过,夜风卷着血腥气,与风同来的还有一句幽微的嘲弄:“说起来方才耶律乌恒还没晕,他倒是机灵,对我说的刺客是谁来着,啊,好像是姓萧……”
萧凤岳:“……”
一阵风过,只听得两声甲胄轻响,他猛然抬手一爪,勾向谢岁后颈,说时迟那时快,叶一纯抬手格挡,两人飞快过了数招,萧凤岳几次抽刀不出,干脆弃了长刀同他肉搏。
四周侍卫大惊,直接冲上来帮忙,到底还是记得在街上,没敢当街杀人,只是一群人开始乱斗,噼里啪啦打作一团。好歹还有理智,不敢打他,谢岁让人群挤去了边角处,只能在旁侧呐喊助威。
他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去偷袭林雁,不过被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林雁一脸困惑,不懂谢岁为什么要去挑衅。
谢岁比了个手势,示意让他安心,片刻后,叶一纯以一当十,侍卫倒了一地,萧凤岳被掀翻在地,鼻血长留,他抬手擦掉血迹,呸了一声,狼狈道:“王妃今日是故意同我过不去了?”
谢岁正在啪啪给叶一纯鼓掌,闻言笑道:“哪有?萧大人您可别恶人先告状。莫非方才伸手不是为了打我,是要请我吃酒了?”
萧凤岳脸色铁青,他哈了一声,抬手摆开架势,“不敢,谢二公子身边卧虎藏龙,有贵人相护,你的酒我可喝不起,方才不过想例行询问,倒挨上一顿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有仇呢。”
“不然您现在问?”谢岁摸着下巴,眉眼弯弯,“萧大人,方才耶律殿下昏迷前,向我吐出一个人名,那名字听着耳熟的很,定是我相识之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嘶,叫什么来着?您多问问,我定然就说出来了。”
萧凤岳:“………”
他惊疑不定地盯着谢岁,心头凉了半截,但拿不准对方此刻到底在想什么,呵了一声,嘴硬道:“谢岁,你如今的话还有人敢信吗?谁知道你能攀咬到谁身上?”
“无事,待耶律乌恒醒了,再行复核便知真假。”谢岁似笑非笑看着他,只是那神色不论如何都透着股算计。
今时不同往日,萧凤岳忽然生出后悔之意。当初就不该纵容幼弟胡闹,本以为谢家就剩下个谢岁,翻不出什么风浪,萧凤岐想玩便玩了,所以对掉包出天牢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当初早些杀了,哪里还有如今这些麻烦。
他现在进不得,退不得,卡在半空,只是不知谢岁到底有什么目的。
报仇?还是往上爬?
他喉间动了动,正欲再行试探,忽然身后传来马蹄震动声,他头皮一麻,顿觉不妙,转头看去,只感觉一道黑影从马上一跃而下,自身侧穿过,大步向前,然后一把捞住谢岁,抱了个满怀,上上下下打量,“怎么回事?你身上怎么会有血?”
“不是出来看灯?怎会同人打起来?”裴珩的声音有些细喘,想来是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来。
谢岁此时倒是没了方才的气焰,浑身一软,倒在裴珩怀里,虚弱的像是失血过多,他仰头,眼里不知何时盈满了泪,“王爷,你终于来救我了,我好怕。”
萧凤岳:“?”你在怕什么?你有怕过吗?
裴珩刚从宫中出来,身上带着酒气,他一把搂住谢岁的腰,看了一眼遍地狼籍,远处生死不知的耶律乌恒,近处一身狼狈的萧凤岳,还有旁边两个虎视眈眈的杀手,眉头一抽,心里知道了个大概,但还是将人护犊子般环在怀里,扭头怒喝:“这是怎么回事?”
叶一纯顿时跪下,有模有样的禀报:“回主子,有刺客,使臣重伤,王妃救下人后被萧大人围堵,属下为护王妃周全只能与之交手。”
“城中禁止械斗,”裴珩头也不抬,“今日犯禁者全部押回去处置。另请太医院案首过来替使臣诊治。今夜使臣遇刺一事,着大理寺彻查,不得有误。”
“陛下觉得如何?”
小五架着马车小心翼翼地靠近,垂帘之后,小皇帝嗯了一声,“按摄政王说的做。”
顿了顿,他又安慰道,“谢卿今日受惊了。”
谢岁拭泪,柔弱谢恩,表示受宠若惊。
于是本该带去大理寺例行询问的谢岁,因受到惊吓,不便耗神,便直接跟着裴珩回府修养。
一进屋子,方才还要死不活靠在裴珩胸口装可怜的谢岁一个激灵爬起来,抓着裴珩的手提醒道:“王爷,不管你有多厌恶胡人,一定要保耶律乌恒性命!”
裴珩看着谢岁大变活人,反而松了口气,用沾了水的湿帕子擦掉谢岁手上的血,两人对坐着,静静听谢岁分析局势。
“萧凤岳想杀了耶律乌恒,然后嫁祸给你。”谢岁回忆着剧情,斟酌道:“此事绝非一人可为,萧凤岳背后另有主使,恐同塞外有所勾结,需要严加拷问,最近边关动向如何?不知王爷可有什么头绪?”
裴珩将谢岁十根手指头一一擦干净,连指缝也细细清理好,看着掌心那双饱受摧残的手,轻轻握住摩挲,“我倒是没有什么头绪。”
“一直以来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
他抬头,眼神清澈,夸奖道:“元夕真厉害,此次还得多亏了你,不然我就要被算计了。”
“不用担心。”谢岁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反扣住裴珩的手,“我会陪你的。”
一定不会让你如书中所写那般兵败垂成,下场凄惨。
第98章
耶律乌恒被安置在了驿馆,太医院案首医术高明,虽然他失血过多,但医治及时,好歹保下一条小命,只是人什么时候清醒就不好说了,少说还要晕上个三五天。
毕竟是漠北来的使臣,他遇刺之事被裴珩强压下去,并没有大肆声张,对外只说忽然病重,至于使团的其他人,都被严加看管起来,禁止他们与外界沟通。
谢岁则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提审萧凤岳,人如今被关在大理寺,只要能撬开他的嘴,就能知晓到底是谁想同裴珩下手。虽然他知道大概猜出是哪几个,但裴珩当局者迷,未必能看清。毕竟他总不可能告诉裴珩自己知道剧情吧?
总得提个醒,不然一天□□堂上挨骂,私底下被算计,既要上前线拼命,又得养孩子,想想就怪累的。
不过今天的裴珩好像有点不太上道,谢岁再三暗示不要浪费时间,迅速审问抓人一条龙服务,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裴珩都像是听不懂一样,只将他身上沾的血迹擦干净,然后长舒一口气,牵着他的手往浴室走,一副要去洗洗睡了的样子。
不得不说,今天的天气确实很好,明月清风,一庭院雪似的白,而且中秋日,本来是合家欢庆的日子。如果没有刺杀一事,他们俩本可以找个幽静的地方喝酒赏月,互诉衷情,情到浓处顺水推舟巫山云雨什么的……
谢岁赶紧打住,将脑袋里的杂念甩开,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王爷,你现在不去审萧凤岳?”
“太晚了,明日再去。”裴珩半垂着眼睛,一副浑浑噩噩的死样子,他身体侧过来一点,抱住谢岁的腰,整个人贴近,没骨头似的靠着,低着脑袋有些蔫蔫的,“反正人也没死,等他醒过来指认就是,我今日不想招惹晦气事。”
“迟则生变,你就不怕他们翻供害你?”谢岁急的脑瓜疼,推着裴珩的肩往外去,“今日事今日毕,别想偷懒!”
裴珩:“………”
他不情不愿,谢岁推两步他走两步,一摇一晃,提线木偶一样。
生死攸关的事还在这里嘻嘻哈哈,谢岁恨铁不成钢,看着裴珩精神困顿的模样,估摸着这位大老爷根本没把刺杀当回事。
他深吸一口气,趁人不注意,忽然抱着裴珩的手,抚上自己的脖颈,温热的指尖贴上皮肉,一路下滑,探进了中衣里。
裴珩一下子清醒了,过电一样蜷缩手指,下意识要往后蹦,却被谢岁死死抓住手腕,不让他跑。
“光天化日,朗朗晴空,你怎么能,怎么能……别在这里脱衣服,咱们不如回房……”裴珩后背发麻,他睁圆了眼睛,眼神游移又被拉扯过去,看着谢岁脱掉外袍沉浸松开衣襟,宽大的衣袍松散,流泻月光下显出半边肩膀,雪一样的白,上面却浮现乌紫几根指印,十分碍眼。
裴珩慌张游移的目光被那片淤紫吸引,神色凝重,眉头紧蹙,“受伤了?”
“萧凤岳弄的,我要打回去。”谢岁告状似的背过身去,向裴珩全方位展现自己身上的淤青,“我不想等,珩哥哥会为我出气的,对吗?”
裴珩:“………”
见裴珩没有动静,谢岁顿了顿,将怀里那颗被他刻成四不像的狐狸摸出来,塞进裴珩手心,贿赂道:“就忙这一回了,我们过去一会儿,马上回来,好不好?”
裴珩:“………”
摩挲看着掌心的小雕像,又看看谢岁小心翼翼的眼神,他长舒一口气,将东西收在怀里,侧头朝后问道:“几时了?”
“回主子,不到子时。”角落里装死的手下回答。
“还行,不晚。”裴珩看了看月亮,将谢岁一拉,也没套车,直接带着人出去,抱人上马,翻身而上——
“走了,报仇去。”
动刑这种事,裴珩算不上专业,他向来都是直接抹脖子,叶一纯倒是个中好手,刚巧他方才顺口一句,将这几个人都关在一处,也免了跑来跑去传唤了。
大狱阴暗,刑房炭火赤红,裴珩坐在主坐,一手撑着腿,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身上玄袍同这阴冷氛围倒是相和,一派择人欲噬的修罗之相。
本来还在同林雁冷战的叶一纯让狱卒卸了锁,他甩了甩手,站在被吊起来的萧凤岳身前转了一圈,啧声打量。
火光明灭,天气本就还热着,此刻更烫得人如同身处火炉。萧凤岳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汗湿重衣,神情紧绷。
在看见叶一纯袖手取出刑具后,眼神微动,提醒道:“王爷,萧某尚有官职在身,今日不过因误会同人起了些小争斗,怕还到不了上刑这步吧?”
“哦?”裴珩的声音清淡又冷漠,出口时尾调上钩,显得嘲弄,“你说那是小争斗?”
萧凤岳额头冷汗滑落,他唇瓣开合,但又不知裴珩知道了多少,多说多错,只能将话咽进去。
他离得远,只能看见主坐上高大的人影,还有人影旁侧的一抹红,起初还以为是炭火,现在才发现是谢岁,他在笑,躬身凑在裴珩耳边说着听不清的小话,红唇白肤,像是志怪异闻中常随大雾出来的狐狸精,妖娆艳丽,剥人皮囊,食人心肝。
今夜之事本该是天衣无缝,却偏巧被人撞上,更巧的是谢岁——
谢岁谢岁谢岁……
将这两个字嚼了千百遍,萧凤岳只尝出悔意来。
若是没纵容阿弟乱来,早杀了他,又如何有今日之差。看他们那模样,明显心中早就有了计较,裴珩今日审问是假,杀鸡儆猴才是真。
他今日怕是很难活到天明了。
“去,看萧大人有没有什么想同你说的。”裴珩轻微仰头,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将审问权交给谢岁。
叶一纯搬动案板,上头从细到粗摆了一排长针,还用什么刀剪锉子锤子之类的玩意,锋刃处还凝着暗色的附着物,不知道是陈年老垢还是没洗干净的血迹。
他冲着谢岁细声细气介绍刑具的用法,左手提着一条带倒刺的长鞭,右手握着一把尖锐的小刀,献宝似的放在谢岁面前,“公子,是先拔指甲还是先抽几鞭子?烙铁也烧红了,不然烫一烫,醒个神也不错。”
谢岁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错眼去看萧凤岳的脸色,但是镇定,只是冷汗却是一层层地往外冒。
“先来十鞭给萧大人解个乏罢。”谢岁开口,“再看看大人有没有兴致聊天。”
谢岁对于折磨人并没有太大的爱好,毕竟自己曾经也是被折磨的其中一个。萧凤岳若是打死不说,便是把人的肉片下来,也只是多听几声惨叫罢了。
萧家大公子,从小被丢进兵营,他远不是京中那些世家公子能比的。
拿捏他得用别的。
叶一纯鞭子用的极好,十鞭下去,皮开肉绽。萧凤岳喘着气,汗水混着血水,一塌糊涂。
谢岁贴心地往他身上泼水,边倒边若无其事同他聊天,“萧大哥,我记得你从前同我兄长关系不错,念在从前的交情,我不太想对你下重手。”
混了盐的水淌过伤口,将人刺激地一阵阵发抖,萧凤岳喉咙里冒出含糊的痛音,谢岁手一顿,惋惜道:“王爷如今想知道什么,你一清二楚,你若将幕后指使说了,我可保你萧家无虞,但你若是什么都不说,这会让我很难办。”
萧凤岳抬起眼睛,看着谢岁近在咫尺的面容,少年早已不是胭脂山上时那副羸弱单薄的模样,身上裹挟着与裴珩如出一辙的戾气,择人而噬的凶兽,一只已经够难缠,如今成了一对。
“谢大人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那就聊点好懂的。”谢岁莞尔,“令弟对我的照顾,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说起来凤岐与我一同长大,他自幼便对你这个兄长仰慕的紧……不然这样罢。”谢岁搁下淋水的瓢,“反正中秋,就让你们兄弟二人团聚。都说兄弟同心,我想萧凤岐也很乐意还了欠我的帐。”
“他将我捆在马后拖拽数里,我便将他背上的肉剃下来,你该受的刑,就让萧凤岐帮你全受了可好?”谢岁像是找到了玩具的孩子,兴奋地抬起身,将在角落里当透明人的林雁喊过来,从萧凤岳身上割了片带血的衣袍,着人带过去,“记得同萧二说,不想让他哥死的话,就一个人过来。”
林雁得令转身抓人去了。
铁链晃动,萧凤岳愤怒挣扎,“你这是公报私仇!”
谢岁玩着刀,看着对方骤变的脸色,轻靠在桌案边,笑道:“是又如何?萧家离这里倒是不远,萧大哥。你还有一柱香的时间考虑,不然等萧二来了……我先砍他一根手指怎么样?”
“勾结蛮夷,嫁祸当朝摄政王,怎么看你们萧家都乱臣贼子其心可诛啊。”
“真可怜,耶律乌恒没死,还将消息暴露,到时候事是你干的,你后头的人可还安稳无忧的坐着。”
“只有你们萧家,家破人亡。”
“刚巧没个传话的,萧大哥下去后,若是见到我兄长,帮忙问个好。”谢岁将小刀钉在桌上,笑得瘆人,“就说他弟弟在上面过的很好,从前害过我们谢家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99章
萧凤岐甫一踏入大牢,潮热的水汽便卷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他不适地眯了眯眼,待眼前适应后,便看见他兄长吊在刑台中央,垂着头,不知死活。
刑台旁侧还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化成灰他都认得——
是谢岁。
手提长鞭,鞭梢如蛇,呼啸着咬上受刑人的身躯,噼啪一声,便溅起一道刺目殷红,他兄长囚衣之上已见不到几分白。
“谢、岁!”
萧凤岐目眦尽裂,他听到自己的咆哮声,拔腿就冲过去,然而不等靠近,身后一股巨力传来,他被人踹在膝弯,拧着胳膊重重压在了地上。
铁锈的气息涌过来,熏的人作呕。他向来不喜欢血腥味,这总让他想起百姓惶恐的哭声,一拨接一拨的兵乱,以及皇城内乱时那种朝不保夕,随时都会死的日子。
一只手按在他头顶,有如千钧之重,他抬不起头来,肺腑呼哧呼哧喘着气,拼命瞪大了眼睛,却也只能看见一道描金的衣摆在面前垂落,遮盖住白底的皂靴。
随后谢岁的声音在他脑袋上方响起,“萧二,好久不见。”
确实许久不见。
自谢岁得势后,萧凤岐便被父兄耳提面命,深居简出,半点不敢露头。本来他爹打算偷偷给他寻个先生,将他发配到深山老林研学去,这样过个三年五载,说不定谢岁就将他忘了。
只是如今人还没走成,孽债却找了过来。
沾血的长鞭贴在他脸上,萧凤岐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谢岁,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冲着我来,当初把你从天牢提出来的是我,绑在马后拖你的是我,打你的是我,折辱你的也是我,和我兄长没有关系!”
“你放了他!”
谢岁却不搭腔,反而着人将他提起来,压在桌案上,分开五指,一刀钉下去,没入刀柄,少年人身躯弹动,惨叫出声,又死死咬牙忍住。
萧凤岐冷汗涔涔,迷蒙中看见谢岁贴近的脸,弯着那双狐狸似的眼睛,露出狡诈而凉薄的笑,“疼不疼?还受的住吗?”
萧凤岐手指痉挛,一把小刀抵在他指尖,些微探进肉里,锋刃冰凉。
“萧大人,你看,令弟这是代你受过。”谢岁叹息,“多可怜。”
随后,萧凤岐看见自己的指甲盖儿飞了出去,血流如注,冷汗从额头淌进眼里,他倒抽着气,也不知道自己是哭了还是怎么了,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听见谢岁慢条斯理的审问声,“如今只是撬指,萧大人若是再不招供,待到耶律乌恒清醒,萧家可就是勾结外敌的灭门之祸了。”
“可怜萧二公子,从小到大也没受过什么苦,若是进了诏狱,也不知撑不撑得住刑审。”谢岁的声音传进耳中,像是隔了一层水波,摇摇晃晃。萧凤岐看见一只素白的手,举着刀压在他的拇指上,“虽然萧二你的字写的不如我,但我记得你的骑射不错。要不然你求求你哥?手要是这么废了,还怪可惜的。”
萧凤岐:“………”
他颤抖着抬头,看着谢岁,对方居然在笑,笑意不达眼底。
刀尖与桌面形成一个闸刀般的夹角,只待一个动作,他便永远拿不了笔,握不住剑,挽不了弓。
萧凤岐忽然想起来当初将谢岁从牢里带出来时对方的样子,也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一双手,直到如今都布满狰狞的疤痕。
确实很疼,钻心的疼。
血滴滴答答漫出去,他听见他的兄长还在同谢岁争辩——
“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动他!”
“谢岁你这是公报私仇,就不怕遭天谴吗?”
“明日我定然参你一本!”
“你这样屈打成招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行吧,还真是郎心似铁,兄弟情谊也不过如此。”谢岁冷笑一声,“先切个指头让萧大人冷静一下。”
重重往下一压,萧凤岳瞳孔紧缩——
“我说!”
咔嚓一声,刀刃擦着指端斩在桌案上,一道深痕。
萧凤岐虚脱般趴在桌案上喘息,嘴角抖了抖,将眼睛闭上。
谢岁唇角微勾,抬手将萧凤岐满脸的冷汗擦干净,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将萧凤岳放下来,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温柔道:“萧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来,奉茶,磨砚,请上坐。”
萧凤岳:“……”
黑暗里,裴珩无声的笑。
片刻后,起身到牢狱外等人。
月上中天。
谢岁用清水洗净了手,身上却还是有一股腥味儿,他有些嫌弃,拷问这种事还是得交给别人干,现在粘了一身血,裴珩方才都白擦了。
他拿着名单出去找人,里头的名字确实同他猜的大差不离,只是没想到他的老师也会横插一脚。
这下好了,还真是举世皆敌。
回去后得同裴珩好好商量如何处理,总不能全杀了,能拉拢的拉拢,拉拢不了的便胁迫,至于先生……还得他出面解释。
谢岁揉了揉眼睛,待久了,被熏的有些酸涩。
回去还能睡几个时辰,只是又得抱着裴珩哄一哄,该怎么哄呢?亲一口太浅薄,不然还是亲两口罢,要是过了头那就别想睡觉了。
一脚踏出门去,谢岁却发现大牢外如今热闹的很。
已是下半夜了,昭华长公主半夜不回家睡觉,带了一群人站在长阶下正同裴珩对峙。
裴珩搬了个椅子靠着,双手环胸,眼神嘲讽,颇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母亲,使臣刺杀一案已然审出来了,你得多感谢感谢你儿媳,不然靠着那群酒囊饭袋,还不知查到猴年马月去。”
“来来来,你我一起同看?看看是哪些心怀叵测之人妄图动摇两国邦交。”
裴珩手一勾,从谢岁掌中接过名册展开,折子呼啦一声拉长,他看也不看,直接翻转册页,试图邀人共赏。
“字有些小,来,我念给大家听,第一位,啊,是我们傅……”
“裴、珩!”
昭华长公主厉声打断,裴珩噤声。
两人遥遥相望,谢岁看到昭华长公主蹙起的眉头和握紧的拳头,裴珩脸上带着嘲讽的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别人还是在笑自己。
良久,他听见长公主疲惫的声音响起:“今夜无事发生,漠北的事我来处理,萧凤岳我要带走。”
顿了顿,她继续道:“明日有家宴,你带上谢岁,我们聊聊。”
昭华长公主越过裴珩去牢中捞人,谢岁直觉不好。若是翻供或者萧凤岳死了,那可真的是有理说不清了。
正犹豫间,裴珩却将他的手握住,冰凉的五指贴在他的掌心,谢岁无端打了个冷战。
“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谢岁抬眸偷偷打量,裴珩的神色却很平常,他拉着谢岁回府,就像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在晚上出门晒月亮一样,带着一种无事发生的淡定。
摄政王和他母亲之间的争斗,原文中并没有明写,不过昭华长公主在书中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保皇党,对主角团多有提携。
当然这也代表着最后的母子反目。
谢岁自幼父母亲和,他从未在家人那里受过什么委屈,对于这种仇人似的母子关系其实不太能理解。
看裴珩的样子,他好像毫不在乎,他便也噤默不言。
两人上了马车,回了府,一直到洗漱时,裴珩都挺正常,直到一切事毕,躺在床上后,裴珩忽然手脚一伸,缠绕到谢岁身上,侧身将人抱住,随后一颗脑袋便挤在了他颈侧,幽怨道:“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谢岁:“……”
“明日记得给单子上的大人送些礼品‘赔罪’。”他伸手拍拍裴珩的肩膀,“我知道的,王爷心善,放他们一马是因为如今朝中缺人不好乱动,但他们敢动大逆不道的心思,实在是有些过分了,需要敲打敲打……”
“不是这个。”裴珩脑袋拱了拱,“你不好奇为什么我娘这么恨我?”
谢岁敏锐察觉到关键词,恨。
裴珩鲜少与他谈心,谢岁转了一圈,同人面对面,握住裴珩的双手,揣进怀里,“好奇,请讲。”
明明帐子里是黑的,裴珩却觉得谢岁双眼在发绿光。
裴珩:“……”
他无声勾唇,手指沿着谢岁的衣襟边缘伸进去,冰冰凉凉,如蛇一般,贴在了心口,谢岁猛打一个哆嗦,随后耳侧贴上了一张唇,“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她儿子。”
谢岁:“……”
他瞪大了眼睛,一瞬间脑袋里过了好几遍豪门恩怨情仇,狸猫换太子真假少爷裴帅偷腥之类的事件,然后他飘飞的思绪被裴珩手上的动作拉回,整个人弹动一下,缩成虾米,“呜……等等……”
裴珩堵住了他的嘴,手指往下褪了中衣。
吧嗒一声,谢岁脑袋里那根弦断了。
被人拖进沉沦深渊的时候,他还在迷迷糊糊的想,不对呀,书里有写裴珩不是长公主亲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