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乌恒全然不觉自己已经上了暗杀名单,他继续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本王不可能以身相许,不然这样,我这里还有许多英武的勇士,你去选选?他们要是同意,我也愿意成人之美……”
“我美你个头啊!”在外偷听的裴珩大怒,只听得巨大的爆裂声响,驿馆的大门直接飞出去,一团黑影风也似的冲过来,一把抱住床边的谢岁,将人搂起来护在怀里,“你说你要送什么?!这是我王妃!我的!!”
耶律乌恒:“…………”
谢岁:“………”
“我看你是活腻了!”裴珩咬牙切齿,天知道他早上和许衡之聊过之后,心中触动有多大。心不在焉将奏折看了一半,再忍不住,跑出来找人,满心忐忑,一腔热血,结果听见这么一番撬墙角的话,杀人的心都有了。
看着脸色煞白疑似吓傻了的耶律乌恒,裴珩晃着谢岁的肩,气的语无伦次,“老婆你说句话呀!”
谢岁:“………”
谢岁捂住脸,耳廓通红,他尽量安抚住旁边炸毛的裴珩,解释道:“乌恒殿下误会了,我确实已有家室,您的好意就心领了。”
耶律乌恒呆愣愣的,像被吓傻了:“……你……你是裴……”
“是的。”谢岁环住裴珩的腰,两颗脑袋凑到一处,惊心动魄的恐怖,他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家……夫君。”
夫君两字又轻又浅,软似一阵清风。
落在耶律乌恒耳中,如坠雷霆。
沉默良久,本就受伤虚弱的某王子殿下呼吸急促,几下喘不上来气,两眼一翻,晕了。
谢岁:“……………”
耶律乌恒很后悔,很崩溃,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早知道谢岁就是裴珩王妃,他八百年前就离的远远的!!一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自作多情的样子,耶律乌恒尴尬的头皮发麻。再一想裴珩要吃人的模样,联系到往日战场上不太好的画面,他脑袋一空,决定逃避人生。
大夫过来扎了数针,不醒。
掐人中,不醒。
嗅药,依旧沉睡。
躺平犹如一具死尸。
一柱香后。
谢岁坐在旁侧,按着额头有些无语。
裴珩双手环胸静静看着,半晌,幽幽道:“拿粗针来,本王扎。”
耶律乌恒:“………”
“我错了我错了!”他爬起来,痛哭流涕。
“殿下莫怕,夫君这是逗你呢。”旁侧谢岁像是察觉不到裴珩身上冒出来的杀气,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春风化雨般传过来,“乌恒殿下,冷静些,您还想回漠北吗?你若是想回去,可以随时找我,我来安排。”
耶律乌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回!当然要回!”不回老家留在这里被裴珩宰吗?!
“不过……我前些日子得的密报,您的二王叔,怕是不太想让您活着回去。京中遇刺一事,便是他勾结萧家做的。”谢岁目光中透着同情,“金陵至漠北,天高路远,只怕路上出现什么意外。”
“唉……其实那个位置本该是您的,汗王是您的亲父,如今却……”
随后他就看见那杀神怀里的青年弯了眉眼,很狡猾的笑了,“乌恒殿下,我有一个提议,不知您想不想听?”
耶律乌恒感觉自己被套路了,但好像又不知道哪里不太对劲,只是事到如今,由不得他选。
“你说。”
谢岁眨眼,“做个交易吧——”
“大周助你登位,而你,要保证漠北百年不侵边塞,两相安好,互通关市,互不侵犯——如此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可好?”
谢岁走时,耶律乌恒还在发愣。
对方的话让他心中激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发抖。
不知是怕的,还是兴奋的。
他答应了。
那个位置,于他而言确实有语无伦比的吸引力。与虎谋皮,最是险恶,但若真能成事,再凶险也该趟那一场浑水。
耶律乌恒躺在床上,手指一碰,发现自己额上都是冷汗。
他长舒一口气,想到自己起初对谢岁的误会,只觉得自己可笑。
不过谢大人那双眼睛,确实看狗都深情。
当真可怕。
今日谢岁早退。
被摄政王从鸿胪寺拽出来的,急匆匆塞进了马车内,引得无数人侧目。
马夫御马,车厢摇晃,谢岁让人按在车内,后腰抵着软枕,斜靠着,膝盖被人压在腿下,裴珩几乎是坐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他脑侧,一个饿虎扑食的侵略性动作。
将人完完全全拢在自己怀中。
然后在谢岁有些疑惑的目光里,裴珩低下脑袋,同他额抵着额,漆黑的瞳孔里印着谢岁的脸,随后眨了眨,泛出一圈水波,委委屈屈的溢出来。
谢岁以为他要问为何要帮耶律乌恒,毕竟异族血仇,不共戴天,故而平静的解释道:“王爷,耶律乌恒为人轻浮蠢笨,这样的人胸无大志,目光短浅,他若能继位,对大周而言最是稳妥。”
“若是烂泥扶不上墙,也可让漠北内乱,给我们休养生息的时间唔……”嘴被堵上,谢岁完全被抱在怀里,他撑着车厢,缓缓下滑,最后平躺,宣纸似的被铺开,又被揉皱。
“我来找你,不是聊朝政的。”裴珩的声音极低,“你昨日为何不说。”
谢岁喘息着回神,相当疑惑,“我要说什么?”昨天他们该聊的不都聊了吗?
他本就没打算让裴珩放权,也没打算让许衡之同他斗个你死我活,如此内乱,对谁都不好。两方合作,朝廷平衡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他们无法各退一步,那他来想办法劝就是。
昨日纯属察觉到一直以来的不对劲,算是同裴珩互相交底,坦白罢了。
只是裴珩的来历,他的与众不同,确实是意料之外。
他如今还在消化中,故而冷淡了些。
但也没有太冷淡吧?
他只是早上起床是没有和往常一样打招呼而已,怎么裴珩搞出这副委屈样,倒像是他负了谁似的。
“为什么要为我发血誓?”裴珩手指抚过他受伤的掌心,轻轻拢着,似捧着一片轻软的花。
“你……你怎么能这么喜欢我?”裴珩抱着他,表情似喜似愁,“你这样喜欢我,我要怎么还你?”
“那今日不要早退了。”谢岁摸摸裴珩的头,顺口接上,声音柔软,“我还有很多事要办呢。”
裴珩:“……………”
从前那个整天缠着他撒娇的老婆不见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心政事毫无感情的礼部侍郎谢元夕!
车厢里一片寂静,某人委委屈屈缩回了爪子和尾巴,蜷回了他自身的界限内,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裴珩不懂,但这爱消失的也太快了吧!好冷淡!他刚从长辈那里得知了谢岁对他的情谊,还没好好体会那种甜甜的恋爱呢?怎么就忽然结束了?果然政务让人养胃,还是他们之间这么快就没了激情?
还是……因为他鸠占鹊巢,不是本人?
裴珩端坐着,心头惴惴,按住膝头,极重的一声叹息。
然后他的脑袋就被人捕捉。
谢岁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温热的唇瓣落在眉睫上,蝴蝶般颤动。
裴珩心脏狂跳。
谢岁笑着说:“王爷不必叹气,也不必患得患失,我喜欢你,喜欢的是如今的你,是谢元夕眼前的裴珩,我的喜欢,你不用还,心安理得的接受就好了。”
“毕竟谢某向来舍得。”
下一个吻,落在裴珩傻掉的嘴唇上,不过浅尝辄止,只是某人食髓知味,咬着柔软的唇瓣不肯收口,心猿意马,心笙摇曳,在按住谢岁的腰,解开革带的那一刻,他的手指被按住。
谢岁唇瓣嫣红,眸中水气氤氲,他笑了笑,气息不稳:“不过今日不行。”
修长的手指下滑,落在裴珩的某处,狐狸眼狡黠地弯起。
“今日下官还有政务要忙,就劳烦王爷自行解决罢。”
裴珩:“.………………”
第106章
金陵第一场霜降时,耶律乌恒离京,赴漠北夺位。为了免得他在路上就没了,叶一纯亲自护送使团走马出关。
林雁没去送,他们俩前几日刚起了口角,打了一架,打的心头火起,最后还是被裴珩分开的。
他受不了叶一纯是悬星,叶一纯也接受不了他是度厄,死对头心理阴影太大,一想起当初他们在清水巷抱着亲嘴的样子,他就犯恶心。
潮星阁阁主果然还是从前那个调子,表里不一两面三刀,是个狡诈的混蛋!!!
早年间斗玄楼和潮星阁的恩怨太大,林雁如今一时半会儿无法开解自己,只能选择冷静。
分开一段时间是最好的,互相想清楚,也是对双方的负责。
谢岁给他放了长假,把般般也接回了王府中,说去向由他定,斗玄楼最近的人手也由他差遣。
“就不怕我带着人落草为寇,把你夫君的左膀右臂给宰了?”
“只要你舍得。”谢岁抱着睡着的般般,眉眼弯弯,“唉,般般同我说,也不知是谁,最近半夜常听见鬼哭,怪吓人的,师父你要不然烧些符纸驱邪?”
林雁:“………滚滚滚!”
谢岁笑着滚了。
三日后再来,发现甜水巷的民宅里空无一人,林雁留书一封,云游四海去了。
至于是云游四海还是云游漠北,那谢岁就管不着了。
他时间有限,最近越来越忙,着力于从自己已知的剧情里找机会翻案。好在裴珩同他一样,对那本书的内容滚瓜烂熟。他们俩秉烛夜谈,根据小说内容,商量着划拉出一条时间线和案件线,仔仔细细,抽丝剥茧,在密密麻麻恋爱剧情和打脸反派的剧情里,拎出了几条剧情线。
最后目光落在了兖州。
谢岁手指点着地图,若有所思,“我记得这里是傅郁离扬名的第一个节点。兖州牧陈弓和李焉(灵帝)疑似有所勾结,但书里没有详写,又或者我忘记了,总之最后判罪是落在他开暗矿上……”
“但灵帝登位本就是耍了手段,当时西北正乱,兵权在裴大帅手里,萧家在南方平乱,他一个王爷,谋反时那么多的武器军械从哪里来的?必然有人同他勾结。”
“先查,总有蛛丝马迹。”裴珩斩钉截铁,“况且陈弓本来就是蠹虫,迟早都得除掉。”
谢岁即刻起身,脚步匆忙,“我去安排。”
裴珩把人衣摆抓住,犹如揪住某只狐狸的尾巴,看着谢岁前倾的身形,莫名其妙,“现在都过子时了,你安排什么?有事白天再做,不急这一刻。”
谢岁:“………”
圈完要点,裴珩整个人松懈下来,冲着谢岁张开双手,“元夕,过来抱抱。”
谢岁警惕后退两步,目光游移,耳垂通红,迟疑片刻,还是自动走过去,坐在裴珩腿上,被人抱住的时候颤了一下,小声道:“都下半夜了,明天还很忙,今天晚上不做别的吧?”
裴珩:“??”
他先是莫名其妙,而后余光瞥见他们分析剧情的要点,某些被他下意识忽略的剧情全部冒出来。
书内傅郁离升官发财,谢岁在被他炒,言聿白名扬天下,谢岁在被他炒,到后面主角团打到他面前了,谢岁还在被他炒——从开头炒到快大结局,主角团在搞纯爱,他们俩……在搞/黄。
裴珩发誓,他真的没有多想!!他只是下意识想贴贴而已!!!但文里一些大尺度描写就是不自觉从脑袋里蹦出来,一行一字,想着想着某些地方还是不争气的有了反应。
谢岁:“………”
裴珩:“…….…”
沉默良久,谢岁笑着亲了亲他的唇,从裴珩身上跳下来,“我真的很忙,现在要是做什么,明天会起不来,睡不好就会头痛,头痛就影响政务。”
“王爷也不想一个人看折子的吧?”
裴珩:“……”确实不想。
于是谢岁忙不迭跑了。
往后数日,两人分房。
谢岁则在做完礼部政务后,开始三天两头往大理寺跑,同言聿白勾肩搭背,散朝后常带着人去楼子里喝酒。
裴珩遇到过几次傅郁离,对方臭着一张脸,虚虚拱手,然后声音僵硬的问他,能不能管管谢岁。
太亲昵了!而且言聿白每次看到谢岁就脸红,为了同谢岁见面,连与他的约都全推了!
对此裴珩表示无能为力。
毕竟谢岁还时常在深夜里悄悄出门,鬼鬼祟祟去同许衡之见面呢。
他又不能把谢岁栓裤腰带上。管又管不住,就只能放任了,身为爱人,要大度,理解,包容。
唉?对了,傅大人你这么在意,同言大人是一对?
自然不是,两人如今八字还没一撇。
于是还不够格去包容的傅郁离气呼呼走了。
半月后,谢岁与言聿白外出踏青,忽遇一少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腿有刀伤,深可见骨,因为得不到很好的处理,已经烂入骨髓。
那奄奄一息的少年握住言聿白的衣袖,状告兖州州牧陈弓侵占良田,鱼肉百姓,私开矿产,滥杀无辜。
惊天大案。
言聿白上报情况,却无人敢接,上司说此案并无实证,不能打草惊蛇,同僚告诉他,天高皇帝远,若当真是那等规模的逆臣,此去兖州,无异于送死。
他年纪尚幼,又没有婚配,少掺和这趟浑水。
言聿白思索一夜,主动请缨,打算孤身前往兖州,一探究竟。傅郁离自然不会放他一个,转头使了手段,监察御史,下放巡查。
一切按照书中走,谢岁很满意。不过此去确实险象环生,他送别言聿白时,往他怀里塞了一瓶毒药,还有两个锦囊。
言聿白有些莫名,但还是将东西收下,笑着说谢兄保重。
主角两人前往兖州,然后就此失踪一月。
一月后,谢岁接到言聿白的求救信,他们在兖州查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兖州牧豢养私兵,私藏兵器,隐隐有割据一方的意思。而他与傅郁离在调查中被人发现,一路追杀,如今逃出兖州,但兖州附近官道全都有杀手埋伏,他们回不了京城,请求朝廷派兵,荡平逆贼。
裴珩不能随意离京,谢岁带着暗卫去捞人,跋涉数日,在他提前安排好的据点里找到了那对苦命鸳鸯。两人憔悴如同逃荒,言聿白的后背中刀,整个人烧成一团火,兖州数百里是被傅郁离硬生生背出来的,傅大公子脚底都磨掉了一层皮。
他们俩挖了半个月的矿,还遇到矿难,差点被活埋在坑洞里,九死一生逃回京都后,傅郁离递上万民血书,其中陈述惨状,震惊朝野。
兖州当地暗矿黑窑遍布,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矿区内,不论男女老幼,皆被奴役,更有从北方走私良民,强制下矿。
食不果腹,日夜操劳,累死病死打死者不计其数。兖州那些废弃矿洞几乎要被尸骸填满。
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帝震怒,下诏令兖州牧回京述职,陈弓不从。摄政王率军亲临,陈弓拒不开城门,械斗三日,他弃城而逃。逃亡三百余里,被早就埋伏在此处的暗卫抓捕,押解回京。
只是刑讯数日后却从他口中撬出一个更炸裂的消息,灵帝勾结蔡家夺位,曾与兖州牧交易,暗地训练了三千死侍,并在惠帝殡天之日送入京中,配合禁军谋逆。
灵帝得位不正,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这位是皇帝,还是个死皇帝,他犯下再大的错如今人也死了,最多在史书里多骂几句,忽悠一下就行了,哪里有真找茬的?
还真有。
许衡之则趁此机会,奉出惠帝遗旨,坐实了灵帝篡位,满朝皆惊。
就此,废太子李筠和谢氏谋逆一案得以重新进入人们视野,经过数番调查,终于沉冤昭雪。
小皇帝对着大理寺交上来的卷宗坐了一个时辰,随后亲下御旨,追废太子筠为文贞太子,除灵帝谥号,迁出帝庙,送回梁王封地,谥号荒。收敛谢氏族人遗骨,迁坟,谢相入太庙。至于兖州牧,凌迟处死。
其余事都还好,没什么争议,唯独废帝一事,灵帝再怎么荒唐那也是皇帝,虽然得位不正,在位残暴,死的也快,但哪里有废先帝的道理?礼部吵了小半个月的架,守旧派和革新派险些打起来。
谢岁横在其中也不做别的,就是一手按着礼部尚书,一手拉着同僚,摆上茶水,披麻戴孝,坐在礼部的衙门里手拉手痛哭,哭了三天,礼部松口。
——主要还是摄政王堵在门口太吓人。
随着灵帝迁陵封地,谢家老宅也重新回到谢岁手里,谢相三朝元老,蒙受不白之冤,小皇帝追封其为忠国公。
本想给谢岁一个爵位,谢岁婉拒。
当年谢家满门被灭,扔尸乱葬岗,后来风头过去后,有旧人帮忙收尸,葬于山野,免了风吹日晒,野兽分食之苦。
谢岁从前不敢去看,烧纸钱时也都在谢宅。
如今总算放下心结,上书辞官,寻了个吉日开工动土,父母兄嫂叔伯祖母……将他们的尸骨挖出装棺,送归祖籍。
谢岁扶灵,般般走在一旁,披麻戴孝。他没看见起尸,只看见一个接一个的棺木,排成极长的一队,蛇一般在山道蔓延。
灵幡飞舞,纸钱如雪,有人吟唱着魂兮归来,般般仰着头,看着谢岁苍白的侧脸,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谢岁摸摸他的头,将他领到几个棺木前,让他跪下磕头,他一一照做了,被夸了一声好孩子。
然后谢岁便将他领到许衡之面前,“先生,这是谢行,我兄长的独子。”
般般一双眼睛里满是疑惑,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个老爷爷,但对方看着他,就像看见了什么很亲近的人。
“他……这是怎么回事?”许衡之望着般般的眼神,一下子便察觉到不对。
“受到刺激,失忆了,前尘往事尽数忘干净。”谢岁语气平淡,“看过太医,说是般般年幼,不可再受惊吓,谢家的事,我打算让他自己恢复。”
“没关系,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许衡之摸了摸般般的脑袋,“可有读过论语?”
般般摇头,“不学这个,我出家了,道家要看道德经,不学儒家的东西。”
许衡之:“…………”
他尽量和蔼的拍了拍般般的脑袋,“没关系,以前忘了的东西,重新学就是了,你喜欢黄老之道,也不是不行,但你年纪尚小,基础学业还是要稳固。”
般般不懂他的意思,随后谢岁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般般,这位之后就是你的老师了,行礼,叫先生。”
他下意识听从谢岁的安排行了个师礼,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点不详的预感。
当他在许衡之身后看见那个一身明黄,满脸疲惫,感觉马上就要倒头大睡的小皇帝时,不安达到了顶点。
小皇帝彬彬有礼,朝许衡之开口,“先生好。”
般般:“………”完辣!他也要变熊猫啦!!
谢岁亲手捧出的那一具具尸骨,肉身已经腐烂,只剩下惨白的骨骼。点香,烧纸,在漫天飞灰中他屈膝下跪。磕在父亲尸骨前,长跪不起。
从前他浑浑噩噩,有时梦中相见,还能骗骗自己,兴许一切都是错觉,也许此生还有相见的机会。毕竟万一呢?万一乱军从中,有人得以逃脱,天南海北,总有一日会相见的。
直到如今他亲自将他们挖出来,又要亲自送他们走,看见这满满当当的尸骨,才痛彻心扉的承认,在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人,已经没了。
天地广阔,此后,孑然一身。
肩头一暖,谢岁朦胧中睁眼,瞥见漆黑的袍袖,有人于他身侧跪下,三跪九叩。
“送陛下过来,迟了些。”裴珩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泪,随后牵着他,并肩而立,从一个个棺木前跪过去。
谢岁额头磕出血,苦中作乐道:“王爷,不好意思,如今才领你见了家中长辈。”
裴珩面不改色,对着一个个棺木喊岳父,岳母,兄长,嫂子……
他拉着谢岁,十指相扣,稳稳当当。
他说,你们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元夕。
此生此世,生死不离。
而此时已近年末,一日冷过一日。
不过金陵湿冷,连绵半月的阴雨,冷入骨髓。钦天监算出今年将有暴雪,出行不易,小皇帝感念天气恶劣,朝中难得放假。
谢岁这些日子太忙,来来去去脚不沾地,回家就宿在书房,常忙到深夜,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几斤肉全飞走了。
裴珩端着补汤,有时候真感觉自己像个被郎君厌恶的当家主母,送汤送药,有时凉了也没人喝两口,多来几回,自己都快变深闺怨妇了。
最后一本卷宗归档,谢岁搁笔,长舒一口气,按着因湿冷而发痛的手指,冲裴珩笑,“终于补完了。”
裴珩将补汤递过去,看着谢岁红肿的关节,有些忧虑。
当年受过那么重的伤,不会没有一点后遗症,谢岁说是恢复好了,实际上不能受冻,受寒便会手疼,膝盖尚且能用汤婆子暖着,手指伸在外头,冰冰凉凉的十根,冻的通红。
偏偏他会忍痛,手指都痉挛了,还在干活。近期裴珩对朝政放权,折子大多落到枢密院,他是轻松了,可恨许衡之天天给谢岁加时!!
之前在王府偷偷改折子,现在是光明正大改折子,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
谢岁端着汤碗,小口小口喝掉,有些苍白的脸色被热汤熏出些许红晕,另外一只手抓住裴珩的衣袖,眸子发亮。
“明后我休沐,政务也大都处理完毕,王爷,终于可以休息了!我们出去玩吧!”
从前谢岁看起来不说阴郁,至少也是心事重重,如今身上诸多污名被除,肩上的担子卸下后,人都显得开朗不少。
裴珩乐见其成,也沉浸于谢岁放松后对他自然的亲昵,自然无有不从。
然后第二日谢岁裹着貂裘兴冲冲出门,迈下台阶,一脚下去连滑数米。当他撑着地面却发现站都站不起来,两条腿各走各的时,才发现这天气别说出门,出院子都难。
一夜冻雨,滴水成冰,石砖上挂了透明一层冰壳,整个金陵都像颗挂了糖浆的冰糖葫芦。没见过冻雨的南方人惊呆了,四肢扑腾,最后还是被裴珩从院子里拉回来的。
反手合上了大门,房间内地龙烧的火热,裴珩敞着衣襟,对着狼狈谢岁调侃,“谢大人,要不然再试试?”
谢岁将案上的书籍丟裴珩身上,自己转身趴软榻上,自闭了。
他向来闲不住,忙了许多时日,提前将所有事处理好,便是想同裴珩出去逛逛。现在计划泡汤,这种天气只能躺在家里看书了。
只是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着实不美,翻一页书,谢岁便叹一口气,房间里快被他的幽怨塞满,如此唉声叹气,裴珩受不了了,便将谢岁抓起,“算了,带你滑冰去。”
谢岁:“滑冰?”
裴珩去库房寻了个块半身高的方形木板,在尾端简易栓了根绳子,长的一段延伸出去,短的一段被裴珩系了一根短棍。
丢了块软垫在上面,裴珩抬抬下巴,“上去。”
谢岁:“?”
他看着那块简易的板子,将信将疑的坐上去,裴珩往鞋底缠上粗麻布,拍拍手,呵出一口白气,“坐稳了。”
他拽着那根绳子,猛然冲出去,木板在冰面上飞起又滑行,谢岁感觉整个人被一股巨力一拽,人就飞了出去,冷风扑在脸上,他第一感觉是——好爽!!!
灰蒙蒙的天,光秃秃的树,金陵的一切在雨里好像都褪色了。但动起来的那一刻,一切风景都在流逝,谢岁看不清任何东西,唯有冰冷的风灌入肺腑,清醒而锋利,将在温室里熏出的昏沉划走,徒留下刺激的兴奋感。
镇北王府不大,裴珩可活动的地方也不多,他只能拉着谢岁在院子里转圈。
一众暗卫藏在各个地方,看着自家王爷狗拉雪橇一样来来回回的跑,他人还挺高兴。
王爷王妃之间的情趣……他们不懂。
不过那俩看起来都挺高兴的。
冰冰凉凉的一点,落在脸上。谢岁眨了眨眼,看见无数雪白的小点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如同春日江边的柳絮。
下雪了。
裴珩喘息,雾蒙蒙一片,手中紧绷的绳索忽然一轻,他回头一看,就见谢岁从板子上跳下来,因为穿的厚,整个人显得有些臃肿,在地上滚了两圈,软趴趴躺着,像只翻肚皮的小动物。
裴珩快步走过去,打算将人拉起,却听见谢岁欣喜的声音,“雪,是雪吗?”
裴珩见过北方凛冽的雪原,足矣吞没军队城池的雪暴,金陵这点小雪片,闹着玩似的。
但谢岁很喜欢。
于是他走过去,“回屋子里看雪,还是在外面走走?”
谢岁借力站起来,“上次下雪还是我十岁的时候。兄长骗我那是绵糖,给我盛了一碗,我全吃了,然后上吐下泻。”
裴珩:“………”
“但那一年我吃的那碗雪真的是甜的。”谢岁张口接住了几个雪片,尝了尝,目光落寞,“他们都说我撒谎,雪是没有味道的,因为这我还和很多人争辩过,看样子真是我兄长往里面撒了糖。”
“谢峥那个大骗子!”
裴珩失笑。
谢岁抓住他的胳膊,“我要去外面走走,屋子里太闷了,我呆不住。”
裴珩应了,路面太滑,谢岁踩在冰面上,走两步便往前摔,偏偏他觉得好玩,两只脚在地上滑,溜来溜去。
裴珩走在旁边,一条大道,两人手牵手,看见谢岁身形不稳就拽上一把,帮他调整平衡。
细雪落满了肩头,于是满城的“冰糖葫芦”便又被细细筛了一层糖霜。
“王爷是何时喜欢我的?”谢岁一摇一晃。
裴珩握住谢岁的手指紧了紧,片刻后,小声解释道:“其实我不是断袖。最初的最初,我那样对你,只是因为你是断袖,而那本书里,我喜欢男人,我想符合人设,也是为了告诉长公主,我没有夺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