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君佩没想到一个半大小子竟然能对她说出这种话。可眼下她顾不得别的,她只知道她的儿子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经受着和她一样的痛苦,而迫害他的对象,竟然还是她亲自从教会请来的神甫。她的孩子,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陷入她所在的深渊了。
傅君佩泪流不止,险些喘不上气来。好在金朝倒了杯水给她压了压惊,才将她从巨大的悲愤中拉了出来。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用手帕擦干了泪,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件事。元宝,你做的很对。阿姨想请你日后也像今天这样,帮我多关照小满,保护他,不让他受人欺负,好吗?”
面对这双哭红了的、带着渴求的双眸,恐怕没人说的出拒绝。金朝点点头道:“太太放心,我会的。”
傅君佩知晓这件事后的反应比金朝想象中还大,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而今早意外撞破沈沧和傅君佩的奸情也让他心有余悸。虽然今早沈沧放过了他,但这事若是传出去,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沈家想让一个受到外交庇护的洋人消失都易如反掌,杀他更是如同捏死一只蝼蚁。如今他只是一个沈府帮佣的儿子,日后东窗事发,能帮他在沈沧和傅君佩面前说上话的,只有沈满棠。
金朝心里堵得慌,本是好意帮沈满棠解决问题,结果竟惹火上身。今早沈沧话里的杀意他听得清清楚楚,那语气根本不仅仅是想要震慑一个孩子那么简单。他猛地惊觉,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早晨,他的母亲和他一样撞破了沈沧的秘密?那么她的死就极有可能是沈沧所为。
怀揣着焦灼不安的心,金朝走回沈满棠的卧房,本以为沈满棠肯定还没起,没想到推开门却看见他呆坐在床上发愣。
沈满棠听见开门声才反应过来,忙问道:“你去哪了元宝,你今天怎么不叫我起床,我早读都睡过了。”
“平常叫你你都不肯起,我就自己去早读了。”金朝看他眼神惺忪、头发乱糟糟的样子觉得好笑,就打算逗他一下。
“可我最后都起了呀。”沈满棠心虚地挠挠头,“你下次把我踹下床我就醒了,你别不叫我啊。我醒来没人,害怕呢。”
“白天也会害怕吗?”
“现在天亮得晚,就害怕。”
金朝看沈满棠的样子是真的害怕,才开始找补:“别怕,刚刚逗你的。我去帮你赶跑Louis了,以后他都不会再来了。”
沈满棠瞪圆眼睛:“真的吗?你怎么做到的?”
“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又骗人呢。”沈满棠撅起嘴来表示不满。
金朝笑着刮了一下沈满棠的鼻子道:“嘴上都能挂油瓶了。”
“那今天下午我们是不是不用上英文课啊?”沈满棠两眼闪着光,期冀地看着金朝。
“嗯,还没找新的先生,等上午的课上玩你想干嘛都行。”
“我想堆雪人!”沈满棠昨晚哭过头了,今早才发现外面在飘雪。这次的雪下的不大,只够给屋外覆上一层薄薄的素纱,但对南方孩子来说也足够令人兴奋了。
“行,下午去。”金朝刚决定好和日后的免死金牌沈满棠搞好关系,这会儿自然要下点功夫,满足小少爷的需求。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啊元宝!”沈满棠痴痴地笑,激动地在床上打滚。
“你笑起来好蠢。”还是忍不住嘴贱,话脱口而出后金朝对自己也有些无语。
果然,那边油瓶又挂上了。怎么办呢,自己犯的贱只能自己哄了。金朝的底线又一次后退:“今天早读取消,再睡会儿吧,等会吃早饭叫你。”
第8章 傅家
好不容易熬完上午的课,沈满棠本来满心欢喜要去堆雪人的,结果一开书房门就看见傅君佩提着件他的棉服和围巾在外面候着。和先生寒暄几句后傅君佩便告知沈满棠要带他去和舅舅舅母吃中饭。
沈满棠当即不乐意了,耷拉着脸牵着金朝的手不肯放,“我和元宝说好了下午要一起玩雪的。”
傅君佩摸着儿子的脸,哄劝道:“小满乖,回来再玩雪好不好?舅舅舅母好不容易从天津过来,都很想见你呢。还有韫辉哥哥也来了,你们可以一起玩。”今早和金朝的谈话让她对沈满棠心怀愧意,便是说话都舍不得大声同他说。
“那我想让元宝和我一起去。”沈满棠退后一步,将金朝的手臂拢到怀里死死抱住,目光炯炯地和母亲对峙着。
“行,元宝,你也一同去好吗?吃完饭阿姨就送你们回来。”傅君佩如今对金朝说话都是愈发地客气了。一大早被金朝撞见那种事,又刚托人处理完Louis,几个时辰没见,当下她看到金朝的心情是又感谢又别扭。
“好的太太。”金朝感兴趣地挑挑眉。他们今天要见的人,上辈子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看金朝也会去,沈满棠才不再抗拒,乖乖地套上母亲准备的衣服,还不忘叮嘱金朝去加件衣服。
“我们小满真是长大了,还会关心人了。看来你们相处的很好啊。”傅君佩对儿子的变化十分惊喜。
“你们都不陪我了,只有芦姐姐陪我,现在元宝来了,我当然和他最好了。”沈满棠忍不住抱怨道。
“是姆妈不好,姆妈今天下午陪你。”傅君佩满怀歉意地蹲下身,抚过儿子额前的碎发。
“你才不是专门陪我,你是去陪舅舅舅母的。”沈满棠转身跺脚,撒气说道。
“小满,是姆妈最近太忙了……姆妈下午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叮叮糖好不好。”傅君佩利诱道。
“好吧。”沈满棠听到有糖吃就不耍脾气了,还不忘叮嘱道,“给元宝也买一份。”
“好好好,也给元宝买。”傅君佩见孩子终于哄好了,这才站起身牵起沈满棠的手。
沈满棠一想到等会儿有糖吃就开心得不得了,下楼时牵着傅君佩的手一蹦一跳,还不忘转头和金朝描述叮叮糖有多好吃。
“小满,”大厅里传来沈沧低沉的声音,“好好走路。”
沈沧的声音不怒自威,沈满棠老实了,下了楼乖乖喊了声“二叔。”
“嗯。”沈沧的目光从报纸上离开,随意地回应了沈满棠一声,抬头注视着傅君佩:“你们去哪?晚上回来吃吗?”
傅君佩冷淡道:“我兄嫂回国了,我带满棠去见见他们。”
沈沧听后脸色变了,哼笑一声,不屑道:“你兄嫂这次是直接上门要钱了啊?沈泱留下的钱够你贴补娘家的吗?”
“这是我家的事,不劳二弟挂心,告辞。”傅君佩面色不变,拉过沈满棠就走。
待他们赶到礼查饭店时,傅家兄嫂已在客房内等待多时了。
开门的是个青年,年纪看着和沈沧一般大。傅君佩亲热地喊了声“哥”。
沈满棠谨记傅佩雯的叮嘱,一见到人就喊:“舅舅好。”
“诶,小满都长这么大了。”傅明玺一把将沈满棠抱起架在手臂上,示意傅君佩进门来。沈满棠挣扎了两下没反抗过,身子绷直着,以极不自然的姿势躲避和傅明玺的身体接触。
过了玄关,沈满棠便看见一位挺着肚子的妇人坐在沙发上给一个男孩喂食。他快速从傅明玺身上下来,缓了缓神,主动打了招呼:“舅母好,韫辉哥哥好。”
“诶,小满来啦。这孩子生得可真好,这眼睛,和佩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金幼玉笑着站起身迎上来,摸了摸沈满棠的脸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寒暄过后才注意到屋内还进来了个孩子。傅明玺看看金朝简朴的穿着,笑道:“哟,沈家怎么还招童工呢?”
“嗨,这孩子是小满的书童,哥俩现在好着呢,上哪都要黏在一块。”傅君佩拍拍沙发示意金朝过来坐下。沈满棠比金朝反应还快,立马走了过去,硬要和金朝挨着坐。
待都坐定后,傅君佩先发话道:“兄嫂路上辛苦了,还没用午膳吧?”
“还没呢,韫辉喊饿,刚叫了点点心给他垫垫肚子,正好妹子你就来了。我这就去叫厨房送餐上来。”金幼玉扶着肚子缓缓起身说道。
“诶,嫂子,还是我去叫吧。”傅君佩见状刚想起身去扶,就被金幼玉婉拒了。
“我去就好,你们兄妹俩这么久没见了,多聊会儿,我去去就回。”
金幼玉走后,傅明玺也拍拍儿子说道:“韫辉,你带两个弟弟到房间里玩吧,爹爹和姑姑有话说。”
傅韫辉点点头,拉住沈满棠的手把他往房里带。沈满棠挣开了手,又赶忙扯起金朝怕他落下。一进房间,金朝就赶忙把路上买来的叮叮糖分给两个小孩,自己则竖起耳朵听外面的谈话。
傅明玺:“佩儿,哥哥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国外,都没能帮衬到你。这些年你一个人过的好吗?”
傅君佩:“哥,别说这些,我过的挺好的,沈家也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只管把满棠带大就行。你别操心我,我倒是想问你怎么突然带嫂子韫辉来上海了?是不是爹娘在天津出什么事了?”
傅明玺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道:“没事,爹娘只是年纪大了身子骨弱,偶尔有些小毛病。前段时间他们还写信给我报平安了。现在就是不能自由出入,其他起居伙食方面都没被苛待,不过就是多用些钱上下打点。”
上辈子芦荟的死是金朝的心魔,因此自金朝发迹后,他专门请了侦探调查芦荟的死因。看过那么多搜集来的沈家相关的资料,他自然也是知道傅君佩娘家的一些事的。金朝仔细回忆才想起,傅君佩的父亲傅微彰是“辫子军”的头领,在辛亥革命前官至江南提督。革命后傅微彰与其率领的军队仍宣誓效忠清室,不剪长辫,自称辫子军,直到今年夏天起兵拥护宣统帝复辟失败。听傅家兄妹俩的谈话,傅家二老现在应该是被拘禁在了天津。
“那就好……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通知我,我还能早做安排,你们也就不用住饭店了,我让下人收拾出一间屋子便是。”
傅明玺笑道:“就怕你张罗不是,我们住这儿就挺好的。上一次来这儿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年蔡道台给慈禧太后庆生,遍邀各国领事和富商在顶层大厅跳舞,好不风光。你当时还小,就只有我跟来了。我那时年纪小,都不知道丢人,上去就牵着法国领事夫人的手要人家带我跳舞。”
傅君佩听完打趣道:“打小你就脸皮厚。”
傅明玺不服道:“都说外甥像舅,照你这么说,小满这孩子脸皮也厚了。”
“去去去,小满可比你长得标致多了。”傅君佩故作嫌弃地推了下傅明玺的肩膀,二人说说笑笑,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
“佩儿……”傅明玺握住傅君佩的手,犹豫道:“其实我们这次来找你,是有事想当面拜托你。”
傅君佩心中一紧:“哥,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那我就直说了。”傅明玺深叹一口气:“你知道的,爹这些年为了扶持辫子军,把许多家产都变卖了。直到这次爹娘被困天津,我想要拿钱打点一二时才知,咱家除了南河沿的宅子外,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了。哥没本事,读了这么多年军校回来,因为爹的缘故,竟没有一个派系肯收我。这大半年来多亏你往天津汇钱,爹娘才没受苦。可我不甘心这辈子就这样下去,不想爹娘临老了还要这般受罪,更不想你嫂嫂跟着我受苦。”说着说着,傅明玺的眼圈禁不住红了。
傅君佩看在眼里,也心疼哥哥这些年受的委屈,她开口道:“哥,其实从小到大我最崇拜的人就是你。你一个人十几岁便去了国外,力排万难也考上了两所军校。是爹糊涂,只想着让你回来帮他复辟大清,却从来没考虑过你的志向,连累娘和嫂嫂一同受苦。”
“人各有志,我虽然前些年一直不肯听爹的安排回国,但我不怪爹。只是可怜幼玉,怀着身孕还同我到处奔波,没个安生日子。佩儿,哥知道你在沈家不容易,但哥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次来是想找你托托关系,给我谋个军队职位。沈二爷人脉广,或许能有法子。我怕再坐吃山空下去,真要成变卖祖宅的罪人了。”
金朝估摸着后面就是些兄妹间嘘寒问暖的话,便没再继续听。他看向坐在贵妃椅上,正专注吃着叮叮糖的两个小孩。这家师傅的糖敲得太大块了,沈满棠没法把糖放进嘴里慢慢化,只好拿着一点一点地吮吸着。
“糖少吃点,等会牙烂了。”金朝附在沈满棠耳畔说道。
“最后一块。”沈满棠将糖拿出,露出一排小小的乳牙,笑着保证道。
金朝摇摇头,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爱吃糖。
“以后你的糖果店卖叮叮糖吗?”沈满棠又突然发问。
“不卖。”金朝上辈子的糖果厂确实没卖过叮叮糖。叮叮糖其实就是麦芽糖,一般都是街头小贩挑着扁担四处游走着卖,有人要买就用小铁锤敲打铁板切成一块块后再撒上些小麦面粉,倒是没有成规模地生产过。
不过虽然没人量产这种糖,但工艺上并不难,于是金朝说:“你喜欢吃,以后我给你做。”
沈满棠听后一喜,两眼亮晶晶地盯着金朝,伸出他的小拇指要拉勾。金朝伸出手,由着他拉上来。
旁边的傅韫辉看起来胆子很小,刚进屋时沈满棠好几次和他对视他都迅速地闪开眼神,进了房间也一直沉默不语,只安静地吃着糖。金朝心想,现在还真看不出来这孩子长大后会干出上辈子那些事。
第9章 上学
当天用完午膳后,傅君佩还带着他们一行人去逛了刚开业的先施百货,给傅韫辉还有金幼玉肚子里的孩子买了许多东西。一下午逛的沈满棠直喊“无聊”,哪怕傅君佩买糖来哄都哄不住。
“是不是困了?”金朝捏捏沈满棠的手问道。
沈满棠委屈地点点头。
“太太,我还是先送小少爷回去吧。”金朝看沈满棠小脸垮的,一看就是在不高兴。
“也好。小赵,你先送两个孩子回去,等会再来百货门口接我们。”傅君佩对一直跟在后头提购物袋的司机吩咐道。
“是,太太。”司机答应着,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和两个手牵手的小孩上了车。
一路上沈满棠都闷闷不乐的,头枕着金朝的大腿,鞋也没脱,大咧咧地踩在真皮座椅上。他们坐的这辆车还是沈满棠父亲沈泓为了庆贺新婚定下的车,是沪上第一辆进口奔驰。可惜沈泓英年早逝,不仅没见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一面,连这辆车也没坐上。
上辈子金朝就是在这车外第一次见到沈满棠。他记得自己当时守在沈家门口,用身体拦下了这辆铮亮的轿车,只想为他母亲的死求一个答案。这辆车见他跪在车前不肯走,急促地按了几下喇叭。金朝没有惧怕,反而跪得更直了,目光紧逼着前座的司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只见那司机转头和后座的人说了几句话后便点点头,转过身猛地启动了车。
那一瞬,金朝还以为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可没想到,就在要撞到他的前一秒,车子又突然急刹住了。他看到后座的车窗被快快地摇下,一个和他年岁相仿的男孩探出了头,着急又怜悯地看着他。可男孩刚要开口却又被车内的一个男声呵住。金朝第一次见到长得如此标致的人物,大大的眼睛如一汪清泉般凝望着他。
“元宝,”沈满棠小心翼翼的声音拉回了金朝的思绪,“我和你抢芦姐姐你会不会生我气啊?”
“不会。”金朝随意道,低头看向枕着他大腿的这张脸——粉雕玉琢的像个瓷娃娃一般精致。其实现在就能窥见这张脸日后能有多惊艳了,否则也骗不来那么多痴情女人的眼泪。
“可我今天有点生气呢。姆妈平常都很少陪我,今天却陪舅舅舅母给韫辉哥哥还有小宝宝买礼物。她一点都不在意我,好像她是别人姆妈似的。”沈满棠不高兴地撅着嘴,觉得委屈极了。今天他会闹脾气不只是因为困,更多的是占有欲在作祟。傅君佩不仅给人家孩子买东西,还拉着他作陪,这能让他不憋屈吗?
金朝两指夹住沈满棠翘起的嘴笑道:“嘴撅得像头猪。”
沈满棠生气地打开他的手:“别夹我的嘴,讨厌你。”
金朝摸摸沈满棠的前额,这下才正经道:“我都把姆妈让给你了。你现在有两个姆妈,还不高兴?”
沈满棠思索片刻,还是气鼓鼓道:“嗯,还不高兴,我是小心眼子。”
金朝被逗乐了,掐着沈满棠的脸开怀大笑道:“我看你是活宝。”
“不想和你说话了,你就会取笑我。”沈满棠状似用力地在金朝肚子上锤了两拳。
金朝不笑了,拍拍沈满棠的脸道:“有我陪你还不够?我都快被你折腾死了,你还要人怎么陪?”金朝如今二十四小时都被这只跟屁虫粘着,吃饭睡觉都要伺候着,神经大条的他可以理解沈满棠的缺爱,却又确实难以感同身受。
沈满棠想想,把脸转到金朝怀里,落寞道:“有你陪我就够了。”
“不是说困了?睡一觉吧。”金朝就着这个怀抱的姿势一下下拍着沈满棠的背。
他很想进一步追问沈满棠,傅君佩平日里不陪他都在做什么。他来了沈家这么些时日,见到傅君佩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与沈满棠的见面频率实在不像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母子。金朝抬头看了一眼开车的赵师傅,还是咽下了疑问。
不过沈家当年应该是换了个司机,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不似赵师傅一般年轻。
汽车缓缓驶回亚尔培路上的沈家花园。大门应声打开,恍惚间金朝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前世。和沈满棠对视的那一眼,他只觉得这男孩生得真好,原来这就是他母亲养了近十年的小少爷。他试图上前去求这位慈眉善目的男孩,求他告知母亲的死因。可就在这一秒的愣神里,他被保安按倒在地,汽车也很快地驶入院中。
沈满棠或许没看到,等车开走后金朝便被拖到旁边的草地里狠狠揍了一顿。上海不常下雪,可他这两世初遇沈满棠都是在雪天。那时的他被打得爬不起身,也和这一世初见时一样,在雪地里趴了一整晚。最后还是这个差点撞死他的老司机扔了袋药到他的面前,让他赶紧回家去擦药,别再来沈家了。
“醒醒,到家了。”金朝轻柔地拍了拍沈满棠的背。上辈子那短暂的温情回忆让他此刻看沈满棠都顺眼了很多,连叫他起床都温柔了些。
沈满棠呼吸一重,转过身来平躺着。冬天的车内埋头睡了一觉,把他的脸烘得通红。他揉了揉眼哼声道:“不想起。”
金朝看他睡得舒服,本也不想叫他,但车还得调转回去接傅君佩他们。金朝只得拜托司机:“赵叔,能麻烦你抱小少爷进去吗?”
“好的好的。”赵师傅连忙从驾驶座下来。谁知他刚一开后车门,沈满棠就弹起身来避开了赵师傅的手。他缩在金朝的身后,摇头道:“不要抱,我自己走。”
金朝见他肯自己下车了,就帮他把大衣的扣子扣上,扣完还让沈满棠把围巾围上。
赵师傅就这么站在冷风中候着,看着俩小子在里头捣鼓了半天。
“我不要围围巾,又不冷,这个围巾扎。”
“外头冷,围一下马上就进屋了。改天让我姆妈重新给你织条不扎的。”金朝说完用手背蹭了蹭围巾,心中暗道哪里扎了,又矫情。
“马上进屋了还围什么?”沈满棠嘴上嘀嘀咕咕的,身体上却不敢反抗,只能由着金朝折腾完后牵手进了屋。
赵师傅看着一向爱撒娇耍赖的小少爷竟然被金朝治得服服帖帖的,呆楞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坐上驾驶位扬长而去。
两人拌着嘴进了屋,却见常住西厢楼的沈二爷今日还坐在他们楼的大厅里,好像没移过位。沈沧收起报纸对着沈满棠问道:“你姆妈呢?怎么就自己回来了?”
沈满棠抱怨道:“姆妈还在给哥哥弟弟买礼物,没我的份我就回来了。”
沈沧笑道:“平常吃的用的哪里短了你?说得跟你姆妈苛待你似的。”
“不和你说了。”沈满棠扭扭屁股就往楼上跑。
金朝本想向沈沧行个礼就追上去,却被沈沧拦下了。
“你多大了?看起来没比小满大多少吧?”
“回二爷的话,小的今年七岁。”金朝毕恭毕敬地回答,表面看着镇定,心底也在暗自担心沈沧找他秋后算账。
“才七岁啊,那你看上去可比小满成熟多了,不像他那么孩子气。”沈沧的语气很平淡,嘴上说着褒奖的话,上下打量的眼神里却充满了疑虑和审视。
“穷人家懂事早,少爷天真烂漫的品性才更为珍贵。”金朝滴水不漏地回答着。
“不不不,我见过很多穷人,他们都没你这么……”沈沧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金朝,总觉得将“圆滑”一词用在一个孩子身上并不妥当,想了想,找出了个更为贴切的词,“少年老成。”
“可能就是长得着急了些,太太看小的还算可靠才会让小的童。小的谢谢太太和二爷的赏识,定会好好伺候少爷。”金朝话锋一转,绕过了沈沧夹枪带棒的点评。
“说到书童,我打算送小满去上学了。他这个年纪也该去学校了,成天呆在家里上课像什么话。他妈也惯着他,不像个样子。你今后也就不必再陪少爷上课了,我会给你母亲一笔钱,你们自己商量好找个去处,算是对你的一点补偿。”沈沧见金朝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便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拿钱打发人。金朝若只是个无知小儿倒还好,可他偏偏厉害得很,这种人自然是留不得。傅君佩妇人心肠,即便很怕秘密泄露,却还是极力和沈沧保这个孩子。沈沧只得给沈满棠办了入学手续,借机炒了这书童。
果然……沈沧不会轻易放过他的。金朝一时也想不出对策,只能先应承下沈沧的安排,转头就到沈满棠面前卖惨。
“小满,以后你得自己上学去了。二爷给你安排了学校,没我的名额。我以后不能再陪你读书了,估计也不能再住在沈家了。我走了之后你要听学校里先生们的话,知道吗?”
不出所料,金朝话没说完沈满棠就不乐意了,连晚饭也不肯下楼和沈沧吃。等芦荟送来小厨房单做的饭菜后还得金朝喂他才肯张嘴。金朝看着沈满棠生气,心里只觉得非常好笑,还时不时添油加醋几句,将沈满棠心头的火烧得更旺了些。
“姆妈!”果然,一听到楼下有动静,沈满棠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跑下楼告状。
金朝躺在床上松了口气。以沈满棠的缠人程度,他说什么傅君佩都会依。何况金朝看傅君佩也没想赶他走。
果然如他所料,过了一会儿小少爷就兴高采烈地跑上来,跳到床上和他传递喜讯:“元宝!姆妈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上学。你不用走啦!”
“怎么不穿鞋?”金朝一皱眉,才注意到沈满棠赤脚跑得脚底板黢黑,连忙拿来毛巾给他擦干净。
沈满棠晃晃脚,不以为意道:“刚刚吓死我了,哪里还顾得上穿鞋。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看来小少爷还算有点良心,平常没白对他好,关键时刻还能派得上用场……金朝擦着沈满棠的脚,暗道自己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你走了我就没有芦姐姐了,我可舍不得她。”沈满棠话刚说完,脚背就被金朝用两指狠狠拍了一下。
“疼!你干嘛呢?我不跟你好了。”沈满棠把脚从金朝手里收走,想想又觉得生气,冲着他肩头踹了一脚。
“跟你芦姐姐好去吧。”金朝收起毛巾就往浴室走。
“脾气真差。”沈满棠也不知道哪儿惹到金朝了,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明明刚刚还挺高兴的。
过了一会儿沈满棠还是没等到金朝出来,只能扯着嗓子喊道:“我要洗澡,谁来帮我洗澡?”
“你芦姐姐帮你洗。”浴室的水声里传来了金朝不清不楚的声音。
“啊?你罢工啦?你不是和芦姐姐说这些活都你来干吗?”沈满棠呛声道。
又过了一会儿,浴室哗哗的水声停了,金朝把门打开叫道:“水放好了,过来洗澡。”
“遵命遵命。”沈满棠乐呵呵地应着,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又不穿拖鞋?”
“忘了忘了。”
“猪脑子。”
“你昨天忘给我擦香香了,我今天身上好痒,你也是猪脑子。”
“就你事多。”
吵吵闹闹间,芦荟默默进门放下一杯了牛奶,又把换洗的衣物拿了出去。刚刚太太还和她商量了元宝上学的事,她想着虽然太太心善愿意出这个钱,但自己还是得多挣点外快。在金朝的帮助下,她多了许多做针线活的时间,起码能把元宝的学费缴了。
夜灯下,两个孩子拌完嘴又和好,美滋滋地分享完一杯牛奶。整个沈家静悄悄的,或许只有仔细听才能听见傅君佩房里的争执声。
第10章 安琪儿
等快到年关时,两个孩子的入学手续才都办完。在等待的期间里,虽英文课暂停了,但国文和算学课都还照常进行着,只是早读这项良好的习惯被沈满棠彻底赖掉了。每日清晨金朝都按时起床拿来课本,再把沈满棠叫醒。天气愈发冷了,沈满棠如今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每次金朝一叫他他就卷着被子滚到另一边去,等到金朝在床头坐好后又带着被子滚回来,像八爪鱼般手脚并用地抱住金朝的腿,怎么推都推不开。金朝每日不厌其烦地把沈满棠叫醒,强迫他与自己互动。
“鸠乘鹊出,占居巢中,下一句是什么?”
“……鹊×&%¥#@”
“说什么?听不清。”
“不会背……”沈满棠嘟囔着,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还踢了金朝一脚,怪他搅了自己清梦。
金朝叹了一口气,继续念道:“鹊归不得入,招其群至,共逐鸠去。鸠占鹊巢,一课藏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