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没有全说。
“我不是有意隐瞒宿公子,只是我看你们二位关系匪浅,我怕我看错了,不敢随口胡说——”
“我们没有干系。”安无雪即刻道,“你说吧。”
“……谢前辈出来的时候,灵力有些不稳,似乎一瞬间……一瞬间灵气波动里有入魔之兆……也许是我看岔了,山门被魔物封锁了这么久,浊气泄进结界里也正常……”
入魔之兆?
谢折风?
安无雪几乎不假思索便笃定地说:“你看岔了。”
修士入魔分两种,一为是修浊入魔,二为心魔自心而生。
不论是哪一个,都和年少便以无情入道登临仙尊位的谢折风扯不上关系。
他和谢折风之间的恩怨再不堪回首,谢折风终究是那个众望所归、霁月清风的出寒剑主。
他的师弟是落月峰不世出的剑道天才,幼年时执剑弑亲父,少年时替他斩心魔,登仙时连他这个师兄都死在了出寒剑光之下。
道心通明到了无情无义的地步。
又怎么可能入魔呢?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的。这世上受浊气心魔困扰者千万,唯独不可能有他。”
“啊……?”云皖张了张嘴,最终嘀咕道,“还说你们没有干系……”
安无雪正想张口反驳。
正值此刻——
结界猛烈晃动了一下!
院中练剑的弟子们和云皖全都面色一变,手中长剑一颤,尽皆指向震颤之处。
安无雪抬眸,瞧见天穹结界之处被魔气冲撞得现出缝隙。
这是他和谢折风渡劫期的化身前后加固过的结界,能一击将这结界打出裂隙的,只有可能是渡劫期!
远处飘来一声尖锐的雌雄莫辨的声音:“我就说拉进来的仙修怎么都不见了,原来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藏了个隐匿之处!”
结界又猛烈震颤了一下,连带着笼罩在其中的小院都跟着晃动起来!
云皖急促道:“是那个镜妖,它发现我们了!宿公子,我们必然不是它的对手,你和这位前辈……”
结界之外,连绵群山突然完全变样,四方竟然全都一模一样,仿若是照着他们所在的山峰的模子刻出来一般。
这是镜妖的镜像之术。
镜妖封死了此处。
天崩地裂般的动静之下,谢折风俨然不动。
神识五感封闭,除非是谢折风本人受到攻击,亦或者直接唤醒神魂,否则只能等这人自己醒来。
安无雪喃喃道:“可我现在应战渡劫期的话……”
那便什么也瞒不住了。
小院又震动了一下。
滔天魔气冲来,结界之上的裂隙如同蛛网一般散开,飞沙走石,黑风狂涌。
渡劫期威压降下,云剑门那几个修为不高的弟子执剑的手都在发抖。
如此下去,结界撑不过一刻!
他倒是有办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单独一人独身而退,但他无法顾及其余的人。
他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云皖和其余弟子。
小修士们面露惊慌,却纷纷持剑而立,或是手持符咒。
云皖站在最前头,眸光晃荡,显然毫无底气,却又一步未退,反倒向前几步。
他若是此刻明哲保身,这些人必然性命难保!
安无雪心一横,转身快步走至悬浮在谢折风身侧的春华剑前。
他曾惊动过春华,当时立刻引来了谢折风。
谢折风如今春华不离身,必然在春华之上下了新的禁制。
禁制可牵动谢折风神识……
他赌谢折风上次没有杀他,这一次更不会杀他。
他朝春华伸手。
云皖被他的动作惊到:“宿公子,这把剑谢前辈不曾离身,你——”
他碰了春华。
落月峰,葬霜海。
松林中央,霜风横扫不止。
谢折风本体端坐于莲台之上。
风雪自他身周而过,却一点沾不了他的身。
他闭着眼,眉心剑纹泛黑。
昨晚养魂树精没有反应,他甚至说不上来自己为何突发奇想要用养魂树精,最后又为何在失望。
在那之后,他坐在床边,看着宿雪面上潮红褪去,露出虚弱的苍白,本该空白的心却仍然一揪一揪的。
可那不是师兄。
养魂树精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一盏花灯就能让你混淆,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自心魔而生的这句话如同戳入肺腑的咒术,剜不掉,割不着。
他的神识回归本体,在松林中坐了一晚。
直至现在。
眉心剑纹上的黑气总算渐渐淡去,心魔眼看就要压下——
谢折风却骤然睁开双眼。
云剑门中。
安无雪碰到春华的那一刻——
灵力滚起。
他猛地被甩至后方,滚过残破小院中的泥尘,眼前天旋地转。
落地的那一瞬间,他五脏六腑移位一般。
尘土飞扬,灵力凝成的冷刃追着他而来,刺入他的肩骨!
他闻到了血腥味。
他一时之间分不清那是他喉间的血,还是肩骨处伤口的血。
云皖惊叫道:“宿公子!谢前辈!!!”
她抬剑想冲至两人当中,可谢折风周身灵力震荡,她竟丝毫近不得身。
谢折风睁眼,眼中杀意涌现。
安无雪从未见过谢折风如此骇人的眼神。
他呆了呆。
灵力激荡间,打坐的男人眸光汇集,目光落于他身上,幽黑的双瞳空茫了一瞬。
谢折风似是没料到出手伤到的人是他,眉头一皱,神色犹疑了一刻,复又面色阴沉。
这人一字一顿道:“我似乎和你说过——你不该动不能动的东西。”
说过又如何?
他无心理会谢折风的心绪,疾言道:“镜妖来了——”
结界震颤,蛛网一般的裂隙愈发扩大。
那魔物破界在即!
安无雪眼见那冰锥迅速消融,鲜血与冰水相混,染红他大半衣裳。
“你不是他,”他听见谢折风低声说,“如何能碰他的东西?”
……什么?
“宿雪”不能碰春华,谢折风就能碰?
这是他的本命剑,于他而言,世间最没有资格碰的,不正是如今把春华日日拿在手中的谢折风?
他想笑,却又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一口气,抓着一旁不知哪个弟子手抖掉下的灵剑,握着剑柄,剑尖入地,撑着他坐起。
他从来不愿倒下。
过往不论什么境地,但凡手中有剑,他必会以此为支柱。
他曾这般握着春华,对谢折风说:“我好疼。”
可如今他不会再说了。
他撑着剑,抬眸看向谢折风。
正朝安无雪而来的谢折风乍然停步。
他似是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之景,面色一顿。
眨眼间,他眼中寒霜居然散去,黑瞳之中润上一层酸涩。
又是一瞬震颤!
小院所有房屋晃动,黑风浓浓,结界之上,裂隙彻底裂开。
云皖无法凑近,只能抬手抵着风,将师弟师妹们护在身后,高喊:“宿公子!谢前辈!结界破了!!!”
周遭浊气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瓦砾被狂风卷起,门窗哐当哐当晃荡,沙石迷眼。
谢折风却只是看着安无雪。
这人竟像是心绪不稳,手中抓着春华,眼眶红了红,脱口而出:“师兄……”语气颤颤。
两个字像是莽荒草原干涸了许久后骤然落下的天火,仅仅一个火苗,瞬间点燃了安无雪心中的脾气。
谢折风在喊谁?
是像当初杀了他之后在荆棘川里寻他一般地喊“师兄”吗?
他想开口,可心中太急,气息堵着喉管,他无法控制地猛咳几声,咳出了喉间鲜血。
浊气滚滚而来,镜妖猖狂的笑声瞬间拉近。
他心底却安静得很。
他觉得格外荒谬。
他抹开嘴角血迹,哑着嗓子:“谢道友在叫谁?师兄?是那位罪有应得的落月首座吗?”
“他死了啊。”安无雪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只能麻木地说,“他死了。是你亲手杀死的。”
他握着春华剑鞘的手力道稍松,眼神一空,双唇紧抿,竟似茫然。
他站在两界的高台上足有千年之久,世界之物但凡存在,尽皆在他统御之下,如今却因为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知所措了起来。
安无雪又想起自己死后,谢折风在荆棘川那仿佛哭丧一般的举动。
若他没有莫名其妙地成为宿雪,直至神魂湮灭,他也见不着这人一滴眼泪。
他轻笑着,无动于衷地低声说:“仙尊若是再不出手,我与云剑门那几位道友可就要命丧于此了。”
浊气翻涌,黑风吹不入谢折风身周带起的冰寒灵气。
四方布下的镜像妖术迫近,小院上空,一面又一面镜子连成一排,倒映着这残破一隅。
镜妖的声音愈来愈近:“那位渡劫期的道友,既然来了,和一群入不得眼的仙修待在一起干什么?”
谢折风登时收束神思。
这人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看着安无雪那张脸入了迷障,认错了人。他眼瞳一转,握剑之手复又用力,那副甚至可以算是脆弱的神色转瞬而逝。
他看了一眼撑剑起身的安无雪,神色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他说,“动剑一事,没有再三。”
下一刻,谢折风凌空而起,瞬时消失在了残破的小院当中。
冰霜散开,随风而起,仿若一场自下而上的风雪。
浊气在霜雪之前毫无劲头,轰然后退。
安无雪没有动静。
他撑着灵剑,垂着目光,满是疲态。
云皖等人这时才稍稍缓过神来,赶忙跑至安无雪身侧将他扶起来。
“宿公子!”她近乎掏出了所有外伤有关的灵药塞给安无雪,“谢前辈怎么……这……现在……”
安无雪见她和其余云剑弟子吓得不知所措,他眉眼一弯,宽慰地笑了笑。
这些人纵然有数百年修行,毕竟还是不曾入世的小弟子,几个月内又是灭门又是撞见渡劫交手,云皖还能顾着他,已经算有担当了。
“没事。”他说。
他早就知道谢折风会发怒——这人上次就险些杀了他。
若不是急着唤醒谢折风,他也不会走这一步。
“刚才谢前辈……”
“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云皖咬牙,欲言又止片刻,转了话锋,“现在呢?谢前辈是去和那镜妖交手了?那镜妖也是渡劫期,就是它杀了掌门和长老们,谢前辈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谢折风怎么可能会有危险。
只不过这人用的化身是渡劫期,也没带出寒剑,对战镜妖的同时还要阻止其他小魔靠近,解决此事需要点时间罢了。
安无雪被她这么一问,却想到了另外一点:“这个镜妖刚才冲击结界就花了一刻,至多是个渡劫初期,云剑门数位大成期,怎么着也能撑一时半刻的。它即便要灭门,也不可能连近在咫尺的照水城都毫无察觉。它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屠灭贵派还收拢了此地所有的怨气浊气?”
云皖眼眶立时红了,她双眼含泪,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一直想不通。出事那天,我们什么都来不及看到,就被师叔送到这里藏了起来,然后师叔再没回来过,宗门也成了魔物之地,宗门内死去的弟子的怨气凝结不散,浊气愈发浓郁,我们就这样被困在里面直至现在。”
安无雪沉思不语。
小院之外,浊气同冰寒灵力相撞,不过多时,天穹传来镜妖撕心裂肺的尖叫。
——谢折风占上风了!
如铜墙铁壁般嵌连在天穹四方数不清的镜子在同一时间碎裂。
碎片哗啦啦倾覆而下,同冰霜灵力带起的霜雪相错,仿若锐利风雨袭来。
云皖面色一凛,手中结印竖起屏障:“站我身后,都别乱走!”
安无雪本就在云皖身后。
他目光游离地随意看着。
可这碎片无处不在,飘落满处,迅速飞过他的眼前。
铜镜碎片倒映光影,隔着云皖竖起的屏障,熟悉的眉眼倒映在铜镜之上。
这是……
这是!??
他一时连如何呼吸都忘了。
他瞪大双眼,双手一抖,抬手就要去抓那碎片。
离他最近的弟子抓住他的手臂:“你疯了?会受伤的!”
他猛地挣脱开,伸出手抓住眼前的铜镜碎片。
纷飞落下的铜镜碎片割裂他的袖袍,瞬间将他伸出屏障的手臂割出几道伤口。
这点痛楚根本比不上方才冰锥入肩骨的疼,他眉头都没皱,怔怔地抓着那碎片收手。
铜镜自天穹灵力交战处碎裂,上头还带着冰寒灵力,割破了他的手。
血模糊了镜面。
而万千铜镜碎片在此刻终于尽皆落地,镜雨停下。
“……宿公子!?”云皖收起屏障,转头一看,瞧见安无雪居然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安无雪没理她。
他抓着手中锋利的铜镜碎片,看着堆了满地的碎片。
他神色茫茫,跌跌撞撞地踏上碎片。
云皖似乎在喊他,连那几个云剑门的弟子都有些担心。
他们似乎在说什么、问什么。
可他全都没听进去。
他低着头,看着四面八方碎片倒映的镜像,看着一个又一个铜镜碎片中,不同角度下,那和自己的动作如出一辙的倒影。
还有那张没有人比他自己更熟悉的脸。
他轻轻摸过自己的眉眼。
镜中倒影也跟着抬手。
身周万千碎片倒影中,他一身金线描边的青衣,上身肩处被鲜血浸湿,手袖褴褛,那是谢折风以冰锥刺出来的伤,还有他方才在镜雨中抓碎片被割出的伤。
那张脸颇为消瘦,眉眼像是一卷摊开的书卷,似有娓娓道来之感,又有一双算不上和顺的桃花眼,如书卷中簌簌落花。
他从未见过宿雪的脸。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皮囊毫无兴趣,修士又能凝水为镜,铜镜并不多,他不主动看,平时根本瞧不见自己长什么样。
方至此刻,第一次看到这张脸。
这张和自己上一世,近乎如出一辙的脸。
难怪那日他要离开落月峰,却在山门前撞见谢折风,帷帽落下那一刻,谢折风和玄方露出了捉摸不透的表情。
难怪戚循见到他时反应古怪。
难怪谢折风几次三番不对劲。
难怪谢折风分明没有把宿雪当做炉鼎,却仍然养在身边……
宿雪只是一个靠灵药堆到辟谷期的庸才,凭什么能入那巍巍立于两界之顶端的葬霜海?
凭这张脸吗?
还有,他刚才撑着长剑起身看向谢折风,那人一句脱口而出的师兄,也是因为这张脸吗?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谢折风。
谢折风!!!
“……宿公子?宿公子?”云皖拽住他,“你到底怎么了?”
他瞬间收了笑,闭上双眸,复又睁眼,眼尾泛红,喃喃道:“我没事。”
“你总是说没事……”
幻境内的天穹之上,阴云近乎被冰霜凝结,镜妖的唳叫愈发多了起来。
其他魔物早就被这样大的动静惊扰,凑了过来,全都被从天而降的寒冰屠灭。
他抬头,望了一眼激战之处。
他自己的灵囊突然颤动起来。
他一愣,神思恍恍地打开灵囊。
是他和云舟之间留的传音符咒在颤动。
传音符咒飘荡而出,传来只有他神魂能听到的声音:“宿雪!你是不是在附近?”
他和云舟的传音符咒不是什么高阶符咒,只有一定范围内才能用。
但神魂传音做不得假,起码符咒另一边的人真的是云舟,而不是镜妖假扮的。
云舟也在这个山峰之上?
他问:“你在哪?”
“我看到谢道友和那个镜妖打起来了!昨日我进来之后一直找不到你们,到处都是魔物,我不敢乱走,直到刚才谢道友和镜妖交手,我才发现你们在这里。”
“我现在在这个山峰唯一的院子东边藏着,我不确定你们在哪,院子里什么情况,没有妄动。所以你和谢道友怎么回事?姜道友呢?”
安无雪静静听完云舟说的话。
他不是毫无阅历的少年人,知道轻重缓急,此事不得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撇开。
他传音道:“你别乱动,我去找你。”
“宿——”
他直接收起传音符咒。
他和云舟通过神魂对话,云皖不知他在干什么,一直困惑地看着他。
另外几个弟子也面面相觑站在不远处,不知所措。
他对云皖说:“我出去一下,谢折……你们那位谢前辈,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付一个镜妖要花这么久,但是有他在,这里不会出事,你们在这里待着别乱动。”
他抬脚要走,又顿了顿,回身道:“我刚才看到你们练剑互相喂招,有一言,望你能听进去。”
这话太古怪,云皖没听懂,面露困惑。
安无雪却没解释,径直说:“贵派身法,丹田右侧三寸是个空门,你自后方起剑,可破此空门。”
他说完,全然没精力再管已经听得云里雾里的云皖,他对另一个弟子说:“借你灵剑一用。”
对方愣愣点头,他把灵剑收入灵囊中,抬脚朝东边走去。
结界已破,但好在谢折风交手之时还会清理赶往此处的魔物,小院四周暂时没有危险。
他走出小院,刚往东边走了几步,就撞见了藏在树丛中的云舟和云尧。
云舟又惊又喜:“总算找到你了!不对,你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都是皮外伤。”他快步走上前,发现云尧靠在树干旁,闭着眼,像是没了意识。
他蹲下,探了探气息——气息倒是平稳。
“云尧怎么了?”
云舟神色一黯:“我们进来之后碰到了一个魔物,交手时师兄受了内伤,我们好不容易杀了那魔物,但师兄受了内伤,我们不敢乱走,只好藏起来。刚才为了过来找你们,费了我们好大力气,师兄内伤发作昏迷了。”
“姜轻呢?”
“我也正想问你呢。昨日你和姜道友先后被魔物拽进来之后,谢道友二话不说就一头扎了进去,我和师兄放心不下,不想做临阵脱逃之人,思忖片刻就跟进来了。”
“但我进来之后就没见过姜道友。谢道友在和镜妖交手,你在这里,我和师兄也在这里……”云舟顿了顿,话语中带上了疑虑,“姜道友呢?你之前和我说,在灭门当日叩门之人,要么是可以带我们进幻境之人,要么是……”
——要么就是灭门凶手本人。
镜妖的修为只在渡劫初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悄无声息做下灭门封山之事。
它必然还有一个渡劫期的帮凶。
而照水城当晚,偷袭他和谢折风之人,也是个渡劫初期的修士。
姜轻也在渡劫初期。
安无雪听着,稍稍垂眸,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抓来的铜镜碎片,掌心已经一片血痕。
他摊开手,最后看了一眼沾着血的镜面之上倒映的人的眉眼。
片刻,他松手,让那铜镜碎片顺着滑落,手扣上腰间的灵囊,点头道:“他是叩门之人,也是第一个进入幻境之人,此刻还不见了,不管怎么说,眼下他确实是看上去嫌疑最大的。”
云舟怒道:“亏我一路上还一直同他搭话!他不是世间最后一个胎灵族吗?我云剑门同北冥城和胎灵族都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如此心狠手辣?”
“此事谢道友应当早就心中有数了。”安无雪说,“你先同我去小院吧,里面没有危险,还有一些你们云剑门幸存之人。”
他说着,掏出好些自己画的符纸塞给云舟:“这些符咒你拿着防身吧,我这边还有很多。”
云舟匆忙接过符纸塞进自己的灵囊,喜道:“宗门还有幸存的弟子!?太好了!!可是我师兄现在不方便挪动……不然这样,你先帮我看着师兄,我去找那几位幸存的师弟师妹们,问他们要点灵药符咒看看能不能让师兄醒过来。”
云舟似是真的很急,他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转身绕过安无雪朝小院快步走去。
可他刚同安无雪错身而过,安无雪倏地喊住他:“云舟。”
云舟脚步一顿,困惑回头。
安无雪动也没动,手还扣在自己的灵囊开口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刚才只是告诉你云剑门还有幸存之人,你是如何知道那是‘几个师弟师妹’的?”
他这才缓缓回身。
云舟同他对视一眼,愣了愣,歪头不解道:“如果是宗门内高手,此时会和你一起来找我吧,多半是师弟师妹们——”
“那你为什么要特意单独把我喊出来,又想骗我留在这,自己一人回去?你是想找师弟师妹们要点灵药,还是想趁镜妖落败之前支开我,回去杀了他们,以防他们那几个‘漏网之鱼’戳穿你的身份?”
云舟神色猛地一滞。
他眼角一抽,那双总是露出懵懂的眼中,困惑褪去,竟是在顷刻之间染上狠厉。
他盯着安无雪看了片刻,却又蓦然恢复了先前那一副天真神色,摊手笑道:“哎,是我哪里演得不够好么?”
他面上失望之色愈显。
“不,你演得很好,”他说,“演得太好了,好到哪怕是刚才,我都希望你能再反驳我一下。”
他是羡慕过云舟的。
先前他们三人住在葬霜海之上时,他每每晨时自窗口往外眺望,总能瞧见长松之下,云尧抱剑而立,云舟于院中舞剑。
少年人剑花舞动,剑尖吻过风霜,飒飒声中,云尧指点的声音时而响起。
他那时曾闪过一瞬间的猜想——若是他和谢折风是在这样一个大劫千年后的两界出生,会不会也像云舟云尧一般,不过是两个小门小派的普通弟子,就这样一个看着另一个练剑,便能平平稳稳地摆渡余生?
霜海之上的那几日,云舟和云尧让他看到了他不曾体会的另一种人生。
所以哪怕他早就猜到其中蹊跷,却直至刚才,都还留有一分余地。
他希望他猜错了。
可惜没有。
“姜轻在哪?”他问。
“他又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又是个渡劫期的修士,我哪里敢放他进来?”云舟笑道,“我让镜妖把他拉进来的一瞬间又把他送出去了。”
那看来姜轻应当无恙。
天穹之上,镜妖愈发不支,碎裂的铜镜一阵又一阵落下。
云舟没有一点被戳穿的窘迫,他这个同谋从容地踱步走到安无雪面前,侧目看来,轻笑道:“既然我演的好,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是我刚才支开你的理由经不起推敲吗?”
安无雪摇头。
“哦?那是昨日进来的时候,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
云舟更好奇了:“难不成在照水城,我为了把嫌疑引到姜轻身上,伪装渡劫初期的修士对谢春华出手的时候,你们就猜到了?”
“……”
“还不是?那是天水祭庆典那晚,我送你花灯、和你讲从前在云剑门的事情,我说漏嘴了什么?那我真是冤枉了,我当时说的,可都是实话。”
“……”
云舟脸色总算变了:“总不可能在来此的灵舟上,我就暴露了吧?”
安无雪这才低声说:“是离开落月峰的那日清晨。你演的太像了,像得不同寻常。我……”
他知道失去一切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你的悲伤总是来得快而猛烈,去得也快。可是真正的悲伤不是这样的——那是一时之间心中一片空茫,好似没有多么难过,可是往后若是想起,便如钝刀割肉,提不起来,也放不下去。”
云舟冷哼一声:“那还真是我疏忽了。”
“而且——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吧?”
安无雪回头看了一眼依然靠在树边仿佛睡过去的云尧。
他说:“云尧早就死了,我从一开始见到的云尧,就是一个被你控制的傀儡。”
离魂者,一为夺舍,二为傀儡。
他和云尧,都算是离魂之人。
所以云尧总是沉默寡言,亦或是要等到云舟说完话才会说上几句,他从来没有同时听到云舟云尧一起开口过。
云舟虽然有意掩饰,但时常说话间忘了云尧的存在。
所以他们每每赶路,云尧都好似走神了一般,安安静静的。
所以现在云尧才睡着一般毫无动静地坐在一旁。
从始至终,灭门的是云舟一人,潜入落月峰的,也只有云舟一人。
安无雪说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阴云之上。
谢折风这个分身只是个渡劫初期,但无情道同境界无敌,再加上仙者境界的神识,就是十个镜妖都不够谢折风三招。
怎么还在打?
他敛下思虑之色,面上波澜不惊道:“我见过你练剑,你的剑法和云皖他们如出一辙,你就是出身云剑门,但你其实这几百年来根本没有回过云剑门。”
“两个月前,姜轻拜访当日,你借着云剑门掌门和长老等人对你不设防,杀了他们,又和镜妖合作,以镜像妖术造了个循环往复的幻境,瞒住云剑门灭门的消息。”
“之后你去凡间找到我,以云剑门的名义将我送上落月峰——其实是你自己要混进去,落月峰有你图谋之事。”
云舟连连拍手:“聪明!”
这回轮到云舟叹了口气,“其实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还助我上了霜海,我本不想杀你,这才特意将你支开,可你偏偏这么聪明又这么不聪明,既然看出来了,你继续装作不知道,在这待着,待我处理完了其他人,自然会留你一命——怎么偏偏要戳穿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