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by西瓜炒肉
西瓜炒肉  发于:2024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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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要将他安葬在先辈的坟冢中。
也算是归入来处。
云剑门幸存的弟子们来去匆匆,幻境结界已经几近溃败,周围所有魔物尽皆被谢折风斩杀。
周遭倏地安静下来。
养魂树精还在安无雪手中泛着淡淡金光。
安无雪盯着养魂树精的光晕,心中疑窦丛生。
他原先以为,云剑门为了将宿雪这个凡人堆成修士,给宿雪喂了太多有杂质的灵药,反而害死了宿雪。正好他魂魄恢复,阴差阳错又回到了落月峰,他这才成了宿雪。
可他当年其实和云尧差不多,也是身死魂消,只剩一缕残魂飘回荆棘川,连当时已经登仙的谢折风都凝不到他的残魂。
残魂若是不可复生,那他意识模糊飘荡千年后,是如何死而复生,魂灵来到宿雪身上的?
还有那炉鼎印……
云尧记忆中,炉鼎印是云舟得到的上古秘法,没有解法,唯有炉鼎修为超过所有者时方能自然消散。
云尧当时为了挣脱云舟的掌控,不惜引大量浊气入体,强行入魔拔高修为至渡劫期,这才化解了炉鼎印。
可他手臂上的炉鼎印所勾连之人,是谢折风。
是当世唯一的长生仙者。
他上一世虽有金身玉骨,最后因着登仙路上业障太多,止步于渡劫巅峰、半步仙境,至死不曾触碰仙者境。
难不成这一世唯一可走之路,反倒是要用宿雪这凡俗之身登仙?
这可当真是——
他倏地感受到一股目光落于他身上,下意识转过头去,正巧对上谢折风的视线。
男人脸色苍白,一双黑瞳幽幽,眼中似有戾色闪过。
可这人闭上双眸,像是压下了什么,复又睁眼。
这一切不过瞬息,对方下一刻便问他:“你对驭使天地之精的灵决倒是熟悉。”
他不卑不亢道:“我与仙尊的灵宠投缘,于霜海之时,困困曾赠过我几片养魂树叶,其中自然有勾连之法。”
“你不过辟谷,能懂其中法门?”
“是困困助我。”
反正他不论说什么,困困都会帮他遮掩的。
谢折风又转而道:“你先前说,你手中符纸,是云剑门给你的。”
——果然还是会问到这件事!
“……可我初入幻境之时便探查过,”谢折风沉声道,“云剑之内,并无任何师兄……”这人顿了顿,“并无任何你当初所持符纸有关之物。”
安无雪对此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那些符纸是云舟给我的,我一开始以为云舟身后就是云剑门,所以以为是云剑门之物,今日才知道云剑门根本不知我的存在……”
在他开口之时,谢折风近乎毫不犹豫地破开了云舟灵囊上的禁制,从中找出了几张有安无雪笔迹的符纸。
这是刚才安无雪特意塞给云舟的。
眼下云舟已经死得透透的,死无对证,此事断在这,他只要坚持声称自己一无所知,谢折风也无法。
谢折风抓着那把符纸,双眸之中的眼神似是又晃了晃,这才将符纸收起,依然疑虑道:“按你所说,你手中符纸自云舟手中得来,驭使养魂树精之法是困困相助习得,方才面对渡劫修士都敢剑指云尧的胆色又是从何而来?”
“世间之人千万,各个性情不同。我虽自凡俗来,却也知进退、懂生死,有点胆色反倒有问题吗?”他从看到宿雪的脸开始便有一股无名之火,因着当时情势紧迫,一直不曾浮出,此刻被谢折风接连询问,一股脑全都冒了出来。
“仙尊若是对我有所疑虑,尽管搜魂便是。”
搜魂等同于磨损神魂,搜魂之后,人非疯即傻,他话虽如是说,但若谢折风当真要这么做,他必不可能真的让谢折风看自己的神魂。
大不了拼死一搏,鱼死网破。
他梗在了这里,谢折风却没什么反应。
那人眼中又浮起狠厉之色,双眸黑的像是望不见底的夜。
安无雪突然想起先前云皖同他说的话。
“……谢前辈出来的时候,灵力有些不稳,似乎一瞬间……一瞬间灵气波动里有入魔之兆……”
谢折风此刻,竟然当真有些像是入魔……
他赶忙摇了摇头。
谢折风怎么会入魔?
谢折风怎么能入魔!
他上一世倾尽一切,除了助师弟登仙、稳坐仙尊之位之外,为的不就是四海清平?
这一世机缘巧合能够再活一回,他只想着远离落月峰,再不见谢折风,从未有过怨怼之心,也是因为这世间需要谢折风这个高高在上的仙尊来震慑宵小。谢折风继续当高天之上无心无情的剑尊,他只做一个平庸的废柴就好。
若是谢折风入魔……
不,不会的。
结界彻底裂开。
阴云散去,天穹一片湛蓝,唯有已经近乎满门全灭的云剑门内仍旧荒芜残破。
有人自远方御剑而来,眨眼间已近至眼前。
来者高声道:“有个姓姜的修士传信落月,说你们进了云剑门的幻境之后不曾出来,那姓姜的破不开幻境,便传信求援……”
“哟,谢出寒,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打得如此惨烈?”
那人刚一落地,行至他们面前,骤然停下脚步。
安无雪许久不曾见到秦微,恍了一瞬。
他目光落在对方总是十分精致的短打法袍之上,看到对方垂于腰间那走线格外扭曲的灵囊。
他挪开眼去。
秦微却瞧见了他,神色一震,脱口而出:“——安无雪!?”
安无雪轻笑。
他悠悠然道:“这位道友认错人了。我叫宿雪,和那位贵派前一任首座……没有一丁点关系。”

秦微被安无雪一噎,惊诧之色稍缓。
他似是在顷刻的诧异之后,也立时明白——“安无雪”已经故去千年了。
他本就清楚,他不可能再见着安无雪了。
只是……太像了。
眼前的青年一身淡青长袍,发带束发,未配发簪,比落月峰那些刚入门的弟子还要素。但他站在满地狼藉之中,杂枝泥泞遍地,衣袖衣摆也有些脏乱,可这些尽皆沾不上他的身骨。
乍一看低眉顺眼,再一看却发现那只是不带刺的疏离。
容貌不过皮囊,像的是剥离不开的骨。
可这个名为宿雪的人,不过只有辟谷期,身上凡尘之气未消,是个刚踏入仙途的凡人。
怎么可能是故去之人呢?
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安无雪”,不是当真将眼前的人当作安无雪。
而是一种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期待。
他分明才是觉得谢折风和戚循在做无用之功的那个人,他分明千年来都笃信过往无可指摘,可惜可叹又可怜可恨。
唯有当下,秦微猝不及防见看到眼前之人,才忽地意识到,他似乎并不是那么坚持。
他也想……
也想再见见阿雪。
谢折风沉默无声,宿雪没在看他,秦微却觉得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双来自千年前的眼睛,替安无雪将他看透。
他不该如此。
他默了片刻,这才敛下神色,收剑入鞘,嘲讽般笑了一声:“谢出寒,你这是哪出?”
指的自然是宿雪一事。
谢折风周身笼罩着满满郁色,灵力在他无心控制之下涌动,引得山峰之中风声烈烈。
他仍看着云舟的尸体,竟有些茫然。
云剑门灭门一案虽不算小事,但落月峰若是想管,派个渡劫期的长老或是峰主来管便可。他亲身来此,一为云尧傀儡之事而来,二为宿雪手中符纸源头。
可这两件事的线索都终了在这里。
就连寻到残魂起死回生的期望,都在云尧残魂消散的那一刻,成了被证实的虚妄。
他并未理会秦微之言,心不在焉地问:“姜轻呢?”
“你说那个姓姜的渡劫期修士?”秦微挑眉,“他担心你们,但我知晓你在此,出不了什么大事,让他留在照水城了。”
“你独身一人来的?”
秦微摇头:“自然不是。”
他话音刚落,群山间又御剑而来一人。
此人一丝不苟地穿着落月峰的弟子服饰,连挂在腰间的灵囊都是落月峰统一发放给弟子的制式,从头到脚寻不出一丝散漫来。
他御的是本命灵剑,举手投足间灵力泛动,竟是个根骨上佳的大成期。
青年不识得谢折风化身,也不认识宿雪,直接几步上前走至秦微面前:“师父,我带来的弟子即刻便到。”
安无雪从未见过这弟子,近处一瞧,却又觉得对青年的眉眼有几分熟悉之感。
听这弟子所言……是秦微那个有望夺得首座之位的徒弟?
谢折风在这短短片刻的功夫,已经敛下一切杂思,板着脸道:“云剑门修士几乎全陨,怨气经久不散会化作浊气,此地又被镜妖占据两月有余,必然凝着大量浊气。结界已破,你既来了,便和不忘一起,尽快清理云剑门和附近的浊气。”
宋不忘一愣:“这位前辈识得我?”
“不忘,”秦微只说,“你先去领着弟子把四方封了,免得凡人和修士在浊气未清之前误入此地。”
宋不忘面露困惑,他瞧了一眼谢折风和安无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抱剑行礼道:“是。”
安无雪越看越觉得宋不忘的眉眼他曾见过,可千年之前记忆纷杂,千思万绪抓不着,而且从宋不忘的年纪来看,千年前这孩子还未出生,他不可能同宋不忘打过交道。
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为何会有熟悉之感。
他看着宋不忘再度御剑离去,收回目光,将手中的养魂树精塞回灵囊。
一个对他和云尧都无用的东西罢了,谢折风和云舟寻来抢去的,何必呢?
他递给谢折风:“此物太过贵重,还请仙尊早先收回去吧。”
谢折风这回终是没说什么,手袖一挥,安无雪掌心之上便已空无一物。
附着谢折风灵力的风吹过安无雪身周,他一个哆嗦,却不觉着冷,只觉着热。
先前一番纠缠下来,他又有外伤又耗空了灵力,炉鼎印居然短短一天之内又有发作之兆。
谢折风蹙眉,双指并拢,隔着衣袖落于安无雪手臂印记所在之处。
躁动压下,安无雪连忙退开。
秦微无声地在一旁看着,倏地嗤笑道:“我这几天听闻你养了个炉鼎在葬霜海,还以为是弟子言语无状,以讹传讹,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说着,目光再度落在安无雪的脸上,撞见安无雪毫无波澜的神情,竟然嗓音一顿,即将脱口而出的尖锐言辞都断了篇。
秦微冷哼一声,挪开眼,接着对谢折风说:“你和戚循能不能别再执迷了?”
谢折风冷冷道:“上一回你要将师兄除名,我便与你表过态——你是嫌养伤的时间不够长?”
“嫌我话难听,干脆杀了我。”秦微笑了两声,“谢出寒,你既然奉行公理,做了千年的仙尊,难道不比我清楚?天下悠悠之口和我是一样的,拿不出说法,安无雪当年所做之事就是板上钉钉。
“你执迷你放不下,没问题,戚循放不下当年之事,这也没什么。我有时候站在落月峰的磨剑石前,看着他留下的剑痕,我也会想起一些往事,也会想:‘怎么就一眨眼变成这样了?’
“对,你和戚循是用养魂树精照过离火宗遗迹,探过亡者留下的灵剑,找不出一丝怨气——那只能说明离火宗举派上下无人怨怼安无雪!离火宗镇守的灵脉确实被人毁了,举派确实是满门殉劫,当时只有安无雪去过离火宗,不是他,你还能找出第二个人吗?”
谢折风双眸一凝,嗓音中润着杀气:“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两界多少人想法与我一般,就连我都无法被说服,杀了我,此事又能改变什么?你们觉得离火宗一事必有隐情,觉得他入魔之状必有蹊跷,可他杀了上官然之时,亲口认下了戕害同道之罪。
“当年照水剑阵之危,我亲眼看着楼水鸣自刎在他面前,他站在一旁,什么都没做!”
秦微一梗。
此话像是说中了他自己放不下的心结,他方才还气势汹汹,末了,自己猛地一滞,将头撇至一旁,不说话了。
谢折风近乎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突然以灵力驭使春华,春华不曾出鞘,直接连着剑带剑鞘直冲秦微而去。
秦微立时抬手遮挡。
可这一击破风而来,凌厉狠辣,径直将秦微往后掀去!
春华飞回谢折风手中,秦微一个翻身,滚了一身尘土,这才稳下身形。
这两人以渡劫期修为的灵力相撞,灵气波动冲得四方再度尘土翻滚。
安无雪站在一旁,麻木地听这两人你来我往,心中茫茫,却又倏地被这波动冲得五脏六腑一震。
他咳了几声,低声说:“两位,我还在这呢。”
我还在这呢,你们两个在我面前吵我的生前事干什么?
他自己都不想争辩了。
他都以命来填了,怎么就不能放过他呢?
他这句话似是起到了作用,那两人不知是顾念他这个外人在场,还是本就不想再闹,谢折风收手敛灵,缓缓闭目,像是在压制着什么,秦微扶剑起身,复杂地看了他——或者说,看了他的脸一眼。
片刻,谢折风徐徐睁眼,盯着自己怀中的春华,言语沉肃:“荆棘川找不到他的残魂,养魂树精也并不是起死回生之物,但两界广阔,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别的办法。”
“秦微,”他说,“你笃信楼水鸣自刎一事,可眼见……未必为实。”
他说完便要走。
秦微神色闪烁,又拦住他问:“你的心——”心魔最近怎么如此不稳定
他想问,却意识到那个和安无雪相似的炉鼎还在一旁,“心”之一字咽了下去,转口道:“你的伤如何了?”
安无雪一愣——伤?
谢折风以化身行走,对战镜妖和云舟之时并未用尽全力,难道都是因为这个所谓的伤?
如此说来,从他偷偷上霜海不小心碰了春华那晚起,谢折风就一直有些怪。
谁能伤到本就是当世第一的谢折风?
两界安宁全靠这么一个唯一的长生仙撑着……
他不禁担忧起两界局势,思绪刚起,却又一个激灵——他怎么又犯了和先前一样的毛病?
两界四海局势如何,哪里还需要他来管?
他赶忙晃了晃头。
谢折风说:“我需回照水城静坐一会。”
秦微下巴轻点,不言。
谢折风眼看就要消失在此地,安无雪喊住了他:“仙尊,我在此地无用,帮不上忙,还要劳烦秦长老看顾。仙尊既然要回照水城,不如也让我回去歇息一下。”
他知道谢折风必然不会那么轻易打消对他的疑虑,若是他和谢折风独处,还得想办法应对——但此事迟早会来,他也没什么好躲的,早点想好说辞便好。
他就是不想留下。
留下就得和秦微待在一起,比起不怎么说话的谢折风,他更不想面对可能会不断问东问西的秦微。
秦微方才说的那些,一字不错。
千年前谢折风刚刚继任仙尊位,忙着奔走四方封魔,他则构筑了四海万剑阵,踏遍四海临城。
第一个落下剑阵的就是照水城,与他一同落阵的,便是秦微和楼水鸣。楼水鸣虽出身照水城,但也曾在落月峰修行,渡劫期之后方才回到照水城,因此他们三人当时都算得上是莫逆之交。
以至于秦微眼见楼水鸣自刎祭阵,失望地质问他:“阿雪,你为什么让水鸣祭阵?”
他低着头,不知说什么,也没法说什么。
照水剑阵落下,四海万剑阵成功布下一角,他回到落月,辗转许久,夜不能寐。
他夜半起身,行至司律峰秦微洞府门前,敲了半晌秦微的魂铃。
秦微不曾理会他。
他在门前等着,等到第二日,终于等到对方。
秦微出门见着他,冷着脸便要绕开。
他慌忙拦住对方,难得低声下气道:“秦微,水鸣之事,我也很难过。但我真的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秦微陡然看向他,“剑阵的灵力来源是你和水鸣一同操持,既然灵力空缺,为什么祭阵的是他不是你?”
此言一出,安无雪神色一空。
他本就因楼水鸣之死多日梦魇,此刻更是觉得五脏六腑灼烧一般。
秦微也立时收了嘴。
他似是知道这句话有多尖刻,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快步绕开安无雪走了。
这一回,安无雪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拦他。
此后他被万宗围杀,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落月山门前,秦微既没有拦他,也没有帮他,只和他说:“安无雪,你往后是生是死,皆与我无关。”
既已无关,这一世还招惹秦微干什么?
他见谢折风已经点头,唤出灵舟等他上去,便对秦微说:“那我同仙尊回去,不妨碍秦长老了。”
他也没等秦微说什么,转身几步上了灵舟。
谢折风手中法诀一掐,灵舟腾空而起,瞬间直入云天之上。
安无雪长长地松了口气。
今日……他当真是太累了。
两侧风声滚滚,灵舟之上格外沉寂。
一路无话。
谢折风这一回到了照水城前都不曾落下,照水城的守卫已经识得这人是落月“弟子”,又见对方至少是个渡劫修为,根本无人赶拦。
这人径直驭使灵舟停在他们住的那家客栈之前。
安无雪正待回屋休息,谢折风却突然抓起他的手,把他拽入房中。
“仙尊——”
“哐当”一声,房门被灵力关上,带起一阵轻风。
男人的声音顺着风流送入他耳中:“我与秦微所谈之事,你一直在听,从始至终不曾露出意外之色。”
“其他解释我姑且相信,此事你又有何说法?”

先前谢折风问话之时,秦微突然赶到,谢折风便也再没问什么。
回照水城途中,谁都没说话,他反倒有些拿不准谢折风有何想法,如今这人问出来,他才放下了空悬之心。
他哪里不知,若他真是个机缘巧合成了出寒仙尊炉鼎的凡人,别说是凡人了,就算是天资不错的修士,都会受宠若惊,更何况谢折风对宿雪还比对他人宽容三分。
而刚才秦微说那些话之时,以他的身份,要么该惊讶无措,要么该惶恐不敢听,他的反应怎么也不该是没有反应。
他分明知晓怎么才是最明哲保身之举。
装乖做顺,演一个凡人该有的反应,他不是学不来。
可他不愿。
他宁愿冒险留下诸多疑点,也不愿再用宿雪这张和自己上一世九分相像的脸,再做一次被谢折风一言一行牵动的样子。
他两世生死,在道心修行的功夫之上,终究不到家。
他立于门前,垂眸,不仅不答,反而反过来问:“仙尊到底是在怀疑我什么?”
谢折风一愣。
他等着安无雪解释,却没想安无雪不慌不忙地丢回了问题。
他在怀疑什么?
若是怀疑宿雪有问题,一个辟谷期的炉鼎罢了,直接杀了,或者扔给秦微的司律峰处置,岂不是更万无一失?
若没有怀疑,那他又想知道什么答案?
养魂树精已经试过了。
他对战云舟之时,宿雪更是从始至终手握养魂树精,不曾出现任何异样。
还能期待什么?
谢折风找不出答案,竟是无言地站在那,什么也没做。
安无雪等了半晌,不见应答,便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他虽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世间没人比他更了解他的师弟。
他又说:“我既然是云舟找来的,仙尊疑我也在情理之中。可云剑门中种种,仙尊是与我一起看过的,我从何而来,又为何会被云舟带上落月峰,云尧的记忆里一清二楚。至于其他……”
“两界生灵众多,各人各不相同,难不成我连言行举止有一点不符合仙尊所想,便是需要解释的?”
“我刚才已经说了,仙尊当真疑我,干脆搜魂算了,左右我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了起来,“还是说仙尊希望我答出什么别的?”
谢折风仍旧无言。
远在葬霜海之上的心魔仍在本体之中作祟,他虽将意识留于这具化身之中,心魔的声音仍旧打不散、撇不掉。
自荆棘川上最后一缕师兄残魂的气息消失无踪,他那本该已经彻底消失的心魔悄然复苏。
云剑门中,他亲眼见到云尧的残魂消散,养魂树精毫无用处,几百年来的指望顷刻间化作摸不着的海市蜃楼,心魔便似是得到了滋养,在他的神魂识海中更加猖狂。
他耳边一直有着千言万语,无人听得,唯有他自己,听着那一遍又一遍的“师兄”。
识海震荡。
他恍了一瞬。
眼前的身影同记忆中交叠。
安无雪眉梢轻动——他感觉到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变了。
他难得抬眸,直勾勾地看着那人如墨般深浓的眸子。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行至师弟耳侧。
“仙尊透过我——在看谁?”
寥寥几字,如利剑刺穿了谢折风的命门,他竟像是被人戳穿了一般,立时撇过头去。
“你既已听得清清楚楚,”他压着嗓音,一字一顿,“何必再问?”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
他如今就是要扰乱谢折风心绪,让这人不再追问。
他稍稍踮起脚尖,凑在谢折风耳侧,用着如亲密之人呢喃一般的语调,低声说:“可仙尊再也看不见他了。”
“宿雪再像他,也终究不是他。”
谢折风身形一晃。
开始质问的明明是他,最终溃不成军的却也是他。
识海中,心魔言语如暴雨倾盆般落下。
“师,兄……”
“你后悔了,你追悔莫及,你想再见到他,你甚至天方夜谭地希望一个从凡间而来的辟谷期炉鼎是早已陨落千年的师兄。”
“你和云舟有什么区别?他死不足惜,你怎么还活着?”
“……你是为了找回师兄?可你找不回来了,他死了!!!”
“别再自欺欺人了,师兄的残魂在荆棘川都能躲你千年,即便他活着,他也不会愿意见你!怎么可能会待在你身边?”
“……”
谢折风双拳渐渐握紧。
他意识竟是有些模糊了起来。
客栈外人来人往,照水城繁华不止,喧嚣透过不过一层又一层的屋门。
屋内沉寂如死。
安无雪听不到谢折风识海中的惊涛骇浪,也没瞧见谢折风突然幽深的神色。
他漠然转身。
正待开门,身后之人陡然拽着他往一旁的角落而去。
“仙尊——!”
那人动作之间不自觉带上了灵力,安无雪根本无力睁开,眨眼间已被困于方寸。
他猛地一惊。
“你——”他一顿。
谢折风把着他的双肩,微微低头,一言不发,双眸似是茫然似是浑噩,竟不像是有理智的样子。
对方死死地盯着他,双手力道极大,抓着他本就有外伤的肩,他又疼又惧。
谢折风要干什么?
他拼了命地挣动起来,那人却死死地按着他。
他急促喊道:“谢折风!!”
这是他第一次喊对方名字。
谢折风眼神似是颤了一下,眼眶居然有些发红。
这人张了张口,踌躇片刻,轻声喊:“师兄……”
“我都说了我不是——”
安无雪话未说完,眼见面前之人周身灵气波动,双瞳愈发幽深,眉心之处缓缓现出莲花剑纹。
剑纹勾连本体,唯有淡淡一层显露于化身之上。
其上若隐若现的黑气萦绕,全无他记忆中洁白无垢的模样。
这是……
他连肩膀的疼都忘了,怔怔地看着这人近在咫尺的面容,喃喃道:“心魔……?”
这是心魔发作之兆。
一时之间,谢折风以化身行走的古怪之处,从不用神识应战的反常,云皖所言,秦微所说的“伤”……连日以来的种种不对劲,全都连在了一起。
谢折风生了心魔!???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从何时开始?
因何而生?
他恍惚间,谢折风面上戾色闪过,却又像是被这人强行压下。
这人一会闭上眼,一会又睁开双眸,眼神中润着杀意;再度眨眼,却又像是一只孤苦伶仃又委屈的小兽,一双眼睛酸涩地看着他。
心魔发作,神志不清。
谢折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若是心魔被成功压下,谢折风醒来之后也不会记得此刻之事。
连化身都发作到如此地步,更遑论本体。
这人怕是在云剑门就一直在压,直至刚才彻底压抑不住,突然爆发。
此地周边多为凡人,谢折风的化身有渡劫巅峰的修为,若是失控……
他刚提起心,谢折风自己便倏地往后一退,神色恍恍地掐着灵决——竟是用最后一丝理智,封了自己的灵力!
安无雪松了口气,却又一股怒火冒上心头。
这人最后一丝理智还知封印自身灵力以免心魔作乱,那先前又是如何滋生心魔的?
心魔缠身者,别说是无情入道了,就算走的是浮生道,都无法登仙。谢折风既能登仙,这心魔便不是他陨落之前的。
他陨落之后,这人身为当世唯一长生仙、统御两界的出寒剑尊,所求所期皆举手可得,万千生灵都予取予求,居然反倒破了无情道,心魔严重至限制真身!?
他当初那么笃定地和云皖说,这世间入魔者千万,唯独不可能有谢折风。
“你疯了吗谢折风?”他重重地说,“你知道你的心魔被有心人得知,会酿成什么后果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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