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许涨红了脸,也意识到了不对:“我……呃……”
岑寂撸起袖子朝他伸出手:“别管他,他这人不知道出生时哪一根筋没搭对,别拿看正常人的法子看他。要不然看看我的?”
“不,不了……”应如许红着脸摇头后退,像是怕自己又失误:“大概是我学艺不精,我们换个别的法子吧,六爻怎么样?”
岑寂点头:“也好。”
应如许掏出龟甲和铜钱:“岑师兄想算什么?”
岑寂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入门那天剑尊的话,于是鬼使神差的,他说:“就算算我们的师门关系吧。”
应如许笑起来:“岑师兄给我放海呢,贵派的师门关系,哪里还需要算?”
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聚精会神摇动起龟壳来。
就在此时,晴朗白日忽然响起一声闷雷。众人齐齐朝天边看去,再回过头来就发现应如许的铜钱撒了一地,龟壳碎裂,而他本人脸色惨白难看。
“应师弟……”殷桓离他最近,于是帮他把铜钱捡起来递过去:“没事吧?”
应如许白着脸看看他,又看看其他几人,强笑着摇了摇头。
眼下这场面,任是谁看了都知道不吉利,于是凤珏出来不太熟练的打圆场道:“今日可能不适合卜算,不如去赏花?”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岑寂也调侃几句:“正好让东阙君给你换新的。”
“好。”大概是前几次的失误让应如许有了些理由劝自己这次也是失误,他努力压下心底的不安:“我们去赏花。”
少年人每日都有新奇事可做,这事很快便被他们抛之脑后。
直到多年之后回忆起来,一桩桩一件件,都一一应验了。
殷云度没急着回去,而是问着路转道去了膳房。
以东阙宗为首的诸多门派都认为修士入道后便应当辟谷,哪怕门内设有膳房,也是为筑基以下的小弟子准备的。
在这些宗门里,贪图口舌之欲是要被耻笑的。
但北茫宗不一样。
北茫宗修剑道起家,门内除了只知道砍人打架的剑修就是万事与我无关的无情道大能,大家肚子里都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剑修不在乎你嘴里吃的是最普通的馒头白菜还是能提升修为的灵果灵蔬,他们只在乎你结不结实抗不抗打能不能给他们当沙袋。
至于修无情道的……他们更不会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比起别人吃什么他们更在乎自己还有几道雷劫没过。
大家虽然性格千奇百怪,但来到北茫宗的无疑都有一个不可动摇的共同目标——飞升。
有了共同目标,关系就会无比稳固,如果有人敢不学好玩高低贵贱那一套破坏集体团结,那么剑修和无情道大能们会让你好好见识一下北茫宗的高低贵贱是怎么分的。
剑修们负责出力戳两下,无情道大能们负责先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把砍稀碎的肉渣处理了——修无情道的,为了不被打扰,什么犄角旮旯都能找到,保证骨头烂了都不会被发现。
不要低估他们上岸的决心,破坏集体氛围,影响飞升速度的,会被毫不留情通通干掉。
这也是北茫宗虽然在四大宗门里排名最末,却在前后几百年里飞升人数最多的原因。
殷桓当宗主前,大家陌生而团结。
殷桓当宗主后,大家熟悉而团结。
大概是因为上完早课一身牛劲没处使,每次一到中午,北茫宗就会发生多起斗法引起的斗殴事件。
谢见隐急得焦头烂额,架是打不完的,丹药灵草是不够用的,前宗主是不善理财欠了一屁股账的,宗门财政赤字是雪上加霜的。
谢见隐作为首席大弟子,多次强调我们宗门没钱了,被打死了没钱买丹药治了。
然而北茫宗风气一向彪悍,他的话毫无效果,根本没有人听。
殷桓摸下巴沉思,余光扫见自己吃了一半的点心,恍然大悟:“他们就是饿得,人一饿就会暴躁,一暴躁打起架来就会没轻没重。”
于是殷桓大手一挥,北茫宗建派以来最大的食堂拔地而起,并每天到了中午时分都朝外散发着罪恶的香气。
殷桓请的厨子厨艺实在高超,大家打架的也不打了,暴躁的也不躁了,一下早课全都一股脑涌向食堂,北茫宗迎来了百年未有的安静祥和。
由于当时的北茫宗实在太穷,建食堂前殷桓不得不大义灭亲趁夜赶回凉州把他哥殷檐的私库洗劫一空,这才凑够了灵石。
北茫宗在医疗方面发洪水一样源源不断涌出的灵石终于止住了,谢见隐简直感动得要哭了。
殷桓深沉道:“这没什么,我苦一点不算苦,苦什么都不能苦孩子……”
吃喝二字,人生大事。
这是殷云度从殷桓那里学到的。
不过他一开始也是只会吃,对于厨艺半点都不了解。
但后来四处流浪游荡,他脑子聪明,见得多了,渐渐也便会了。
只是这流云阁的膳房用的食材实在不讲究,多是放久了影响口感的,只有豆腐和虾还算新鲜。
殷云度整理了下能用的食材,脑子里很快有了合适的菜谱。
豆腐两面去皮切块晒干,锅中下油清烟起再下豆腐,稍洒些盐,豆腐翻身后加甜酒一茶杯,加热水泡发的虾。再加秋油适量,再滚一回,加糖再滚,葱切半寸入锅,随后缓缓起锅。
这是前世在凡人界一饭馆内吃过的,见岑丹溪喜欢,他便使了些银钱请后厨的老翁教他做法。老翁不止教会了他做这豆腐,还教了他些酥饼点心的做法。
岑丹溪五感敏锐,过辣过咸的东西都吃不下,只爱吃些鲜甜的。
一旁的莲子也煮够了两柱香,流云阁的莲子还不错,但在殷云度这里总比不上济州的杏仁。
济州的杏仁是甜杏仁,北茫宗后山有一大片南杏,六七月份就可以用杏仁做杏酪了。
思及此,殷云度唇边的笑意深了些。
拿食盒把东西装好,这才回了院子。
他们在小院内的石桌上吃饭,食物的香味吸引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什么东西啊。”应怜骑在墙头眼巴巴的看:“这么香。”
殷云度心想这姑娘忘性真大,被岑丹溪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才过了多久,这就忘干净又来爬墙头了。
“应姑娘。”殷云度委婉提醒:“昨晚回去后,休息得可还好?”
“昨晚?”应怜从墙头跳下来,摇摇脑袋:“你不说我都忘了问,我昨天明明记得我来了你们这边……然后,然后做了什么来着?”
她有些苦恼:“我的脑袋好像坏了,我只记得最后被你送回去了。”
殷云度看了眼头都没抬正若无其事吃莲子的岑丹溪,冲应怜一笑:“我也不记得了,或许是昨天大家都太累了吧。我做了些凡人界的菜,应姑娘要一起用午饭吗?”
岑丹溪终于有了点反应,有些护食的往自己碗里多夹了几块豆腐。
应怜显然被这味道勾得馋了,但她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不了,我早就辟谷了。”
“那真是可惜。”殷云度目光扫过她颈间随着摇头而晃动的银锁,样式精巧,上覆麒麟祥云纹样,华美异常。
殷云度微笑夸赞:“应姑娘这长命锁真是漂亮,想必绝非凡品。”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纹样是凡人界的皇室徽印,民间不能私自拓印。
“我父亲给我的,我便戴着了。凡人界得来的而已,能是什么稀罕东西。”应怜有些心不在焉的打了个哈欠,没放在心上。
“我听崔师兄说,应姑娘不是同应宗主和夫人一起去赏琼花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原本是去赏花的。”应怜有些低落:“但是母亲突然又不太好了,我们不得不赶回来。”
殷云度状似不经意问道:“应夫人身体一直不太好吗?”
东阙宗素以医术占卜闻名于世,宗主的夫人却久病不愈……
“自我记事起,母亲的身体便这样了,这些年一直不见好。”应怜眉头紧蹙,低落道:“我每每问起,父亲都说让我不要因此忧心,他会治好母亲的。”
她攥紧了衣裙:“每次母亲有什么事,他总强作无事让我不要管赶我出去玩,可我也想帮忙……”
殷云度才刚安慰了两句,就听“啪嗒”一声,岑丹溪的筷子落到了地上,而他本人已经因为痛苦蜷起了身子。
不知看到了什么,殷云度瞳孔一缩在应怜看过来之前伸出手以宽大的衣袖挡住岑丹溪,随后语气严肃起来:“抱歉应姑娘,岑公子身体不适,我们先失陪了。”
应怜有点懵,怎么一个两个的身体都这么脆弱:“要不要我帮忙请个医修过来?”
“多谢姑娘好意,在下也略通一些医术,这种程度能处理得好。”
“哦……哦。”应怜看着他熟练的把人抱起来,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那我就先告辞了。”
殷云度朝她一点头,便脚步匆忙抱着人进了房间。随后一挥手,将屋外布好了结界。
岑丹溪在他怀里冷汗涔涔捂着头顶,牙齿把嘴唇咬得毫无血色。
“阿圆……”殷云度将他放下,让他靠在床头。岑丹溪痛得面色发白,想拿手去掰那刚冒头的幼角,却被殷云度握着手腕拦住。
幼龙还不能称为龙,此时尚且无角,称虬。龙以角听声,故而幼龙是听不见的。
只有长了角才能听见声音,算作成年长大。
“不要碰,等长出来就好了。”殷云度握着他的手腕,让他靠着自己,低声安抚:“长出来就不痛了。”
或许是因为新角冒头,岑丹溪能听到一点声音了,他仰脸循着声音源头的方向看向殷云度的嘴唇,然后缓缓地,对殷云度露出了个干净纯粹的笑来。
面色惨白虚弱,可眼睛却盈着光。
他挣了挣手腕,殷云度松开他。
岑丹溪很慢的打手势。
听不懂,但是,好听。
多跟我说说话。
殷云度眼瞳颤动,忘记了维持伪装,眼睛露出原本璀璨的金红色。
“好,说说话……”殷云度声音低沉:“就说说我从前的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娘给了我一颗蛋。”
“我一开始觉得,我这么厉害的人,怎么能做孵蛋这种事呢。”
“后来我想通了,其实我挺孤独的。我爹有很多朋友,但是我没有,我很羡慕。师兄他们都很忙,外面交的朋友都是和我假玩。如果能把这颗蛋孵化,就能有一个可以陪我很久很久的人。”
“我给他取名阿圆,到哪里都带着他,我盼着他什么时候能从蛋里出来和我玩……”
“听说凤凰血里有生的力量,我年纪小不懂事给他的壳上滴过血,都渗了进去,大概是被他喝掉了。这不好,搞的后来他总想喝血,咬我就算了,咬别人多不好。”
“后来我家里出了变故,我把他藏起来了,再见到他时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他不认识我没关系,他是我娘交给我的,我娘我没有保护好,我不能,不能连他也保护不好。”
“他是最后的了……”
殷云度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哑了。
没人知道他说的“最后的”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觉得他的气味和声音安心,岑丹溪靠着他昏睡过去,额头的角已经长出了大半。
殷云度摸摸他的头发。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殷云度是被脖颈间隐约的痒意弄醒的。
大约是怀里抱着岑丹溪太安逸,他竟然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就看到岑丹溪伏在他身上,嘴唇还没离开他的脖子,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脖颈间,凌乱的头发不时扫过他的下巴,正是痒意的来源。
见他醒了,岑丹溪有些遗憾的退开,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看他,意思很明显。
我就舔舔解馋,不真下嘴咬。
他的眼睛极漂亮,中间的竖瞳是颜色偏深的翡翠绿,周围颜色渐浅,晕染成淡淡的青色。
殷云度指腹擦过他的下眼眶,声音带着些笑意:“眼睛颜色,忘了藏了。”
岑丹溪眨了眨眼,很不走心的把眼睛颜色变回了正常人类的棕黑色。
“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岑丹溪摇头,很新奇的歪着头一直盯着他的嘴唇,努力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和发出的声音对上。
他的角已经完全长出来了,大概对这新长出的角还不熟悉,尚且不知该怎么把角隐藏起来。
前世的岑丹溪几乎从不肯给殷云度看他的角,但眼下的岑丹溪不一样……
这样乖这样信任依赖他,摸一下也没关系吧。
这样想着,殷云度伸出手先把岑丹溪散乱的头发理到耳后,岑丹溪脸颊偏凉,在感觉到他的手掌的温度后便主动贴了过来。
殷云度顺着他的意思摸摸他的脸,岑丹溪舒服的眯着眼睛,看起来对他全然信任。
于是殷云度手掌向上移动,很轻的碰了碰岑丹溪的角。
这一碰,岑丹溪突然打了个寒战似的抖了一下,原本眯着的眼睛蓦地睁大,“噌”得一下便退出去老远,缩在床角阴影处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不能摸吗……
殷云度有些尴尬的收回手,也挪到床尾去,想要道歉,岑丹溪却在见他过来时便直接扯着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背对着他不理人了。
殷云度试探着揪住一点被角,扯开。
岑丹溪露出一只手来狠狠把被子抓回去重新裹住。
殷云度再拆。
岑丹溪再抓。
殷云度又拆……
岑丹溪忍无可忍,不裹了,回过头怒视他。
那双眼睛蒙着水汽,脸上泛着可疑的红晕。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角不能随便碰。”殷云度很真诚的问他:“但是你的角真的很漂亮……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碰吗?”
岑丹溪微怔,神色有一瞬间的迟疑。
“还是说,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岑丹溪点头。
有些习惯是血统里带的,他们自己也解释不清。
“这样啊,你不喜欢的话那我以后就不碰了。”殷云度朝他张开胳膊:“为了表示歉意,脖子给你咬行不行?”
岑丹溪终于松开被子,攀着他的胳膊重新靠近他。
殷云度觉得,他得珍惜现在还有点呆的岑丹溪。
脱离了幼年期步入成年期之后,岑丹溪会以极快的速度脱离混沌蒙昧的状态,说不定明天一睁眼,这样说什么都会一字一句乖乖回答的岑丹溪就没了。
岑丹溪在他颈间轻咬了两下,说是咬,但其实力度亲差不多。
这个想法一出,殷云度喉结滚动了下,嗓子有些发紧。
但岑丹溪依旧没下重口,原本挺正当的事倒变得跟调情似的了。
殷云度有些头疼,再让他继续这么搞怕是要出大事。
殷云度拿虎口卡着他下巴强迫人抬起头来,岑丹溪唇上还沾着水色,一脸莫名的看着他。
只看了一眼,殷云度便有些狼狈的匆忙移开视线:“怎么不咬下去?”
岑丹溪不悦的扯了扯他的衣服,殷云度看过来他才开始比划:
你转过头去我就看不到你在说什么了。
方才一紧张,居然忘了岑丹溪现在还不能听懂,依然要靠看唇形来辨别他说出的话。
殷云度有些懊恼于自己的粗心,但大概也是急于从刚才那种奇怪的暧昧气氛里脱身,他提议道:“我来教你说话吧。”
岑丹溪很聪明,只一个晚上,生活里常用的东西就已经会说的差不多了。
虽然说长些的句子还有些难,但殷云度相信,只要日后多加练习用不了多久岑丹溪就能正常说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角长出来后,岑丹溪眼睛看起来比之从前更清亮了。
岑丹溪苦大仇深的表情盯着镜子看了会儿,然后叹气。
殷云度温声问他:“怎么了?”
“角……”岑丹溪对殷云度有些不易察觉的依赖,下意识的朝他开口求助:“不能被看见,但是,还不会收。”
殷云度又狐狸似的微眯着眼笑起来,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岑丹溪就知道这人又有办法了。
“我初来时,送你的簪子有好好收着吗?”
岑丹溪闻言从随身的储物戒指里掏出那浅碧的簪子,递到殷云度手里。
殷云度把簪子放在手里颠了颠,显得很高兴:“这么宝贝啊,随身带着?”
岑丹溪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殷云度拢了拢他的头发,拿那簪子将他的头发在脑后挽好,随后用手指在簪尾轻轻一弹——
淡青色的烟气弥散,岑丹溪的角隐去不见了。
岑丹溪睁大眼睛回头看他。
殷云度笑笑:“一点小障眼法,一次至多只能撑五个时辰,五个时辰后要来找我重新施法灌注灵力。所以还是要尽快学会把角收起来,或者……”
岑丹溪眼巴巴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或者跟我回济州北茫宗。”殷云度低声诱哄:“一时半会儿不会没关系,我可以陪你慢慢练习。我的师尊和师兄们都很和气,他们都是习惯保守秘密的人,就算不小心被看到了角,也不会有人动歪心思。”
岑丹溪看着殷云度说完,表情有一瞬间动摇。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最后没有回答,只是偏头躲开了殷云度的视线。
“是还有事没有处理好吗?”殷云度没逼太紧,只是摸摸他的头发,很体贴的笑起来:“那就再好好考虑考虑吧,想好了随时告诉我。”
“我一直等着你。”
殷云度问岑丹溪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岑丹溪说想吃鱼。
可膳房里的东西实在不怎么新鲜,于是殷云度拉着他到了弟子堂后的小水塘边钓鱼。
这个时间在流云阁是有统一的早课的,但或许是因为岑丹溪从前耳不能闻不方便上早课,又或许是因为那些长老不待见岑寂顺便恨屋及乌,总之岑丹溪是被放养的,其他师兄弟的课业都与他无关。
路过的小弟子投来的目光实在让人不舒服,殷云度一挥手设了个单方面的隔绝结界,他们能看到听到外面,但结界外的人不能看到他们。
这下清静多了。
结界外传来一些细碎的交谈声,多是些“阁主突然出关了”“藏宝库被贼人烧了”之类的闲谈。
看得出岑丹溪心思不在鱼竿上,他在听到“阁主”时抬头向声音来源望去,但很可惜他现在能听懂的实在有限。
殷云度看着他,若有所思。
“昨日我遇见了岑阁主。”殷云度状似无意的提起:“中午做了鱼,我们带去同岑阁主一起吃吧。”
岑丹溪看向他,没有作出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他。
若是旁人见了或许会觉得这幅样子太过冷情,甚至可能会因这冷漠无端生出些恐惧来。但这岑丹溪这模样殷云度前世已经见过千百次了。
岑丹溪惯常是空白着一副表情,不辨喜怒。他这样并非是他不高兴了,而是他放松了下来。岑丹溪松懈下来时,总会忘记控制自己的表情。
“你知道的事,好多。”岑丹溪道。
“我是你这头的,知道的多总归不是坏事。”殷云度慢悠悠回道。
岑丹溪嗯了声,便聚精会神钓鱼去了。
殷云度笑笑,在心底呼唤系统:“统,怎么回事,你最近怎么这么沉默?”
系统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了点动静:[很忙,无事勿扰。]
殷云度百无聊赖的看着平静的水面:“怎么最近都不催着我去销毁那个什么违规物品了?”
[情况有变,这个任务暂停。]系统道:[不用担心你会暴露,我会帮你屏蔽掉法器的追踪。]
殷云度呵了一声。
系统:[你有什么不满?]
“一开始还借口不能精准定位糊弄一下,现在直接任务暂停……装都懒得装一下了吗?”殷云度学着殷桓发飙的语气:“是不是人不发火就把人当傻子啊?”
系统古井无波的声音里隐约有几分心虚:[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暂且放一放再谈,我们先聊点别的。”殷云度径直道:“你是我爹的哪位好友,对我意见这么大……让我猜猜,你估计死的挺早,在所谓的‘绑定’我之前,你都没有见过我吧?”
“逆转时间还带有前世的记忆……这能力确实厉害。但我爹好友里那些叔叔伯伯实在太多,我有些对不上号,所以还是劳驾前辈自己开口吧。”
系统好一阵沉默,殷云度也不急,慢悠悠的边钓鱼边等。
一条鲫鱼上钩,殷云度将鱼丢进鱼篓,系统这才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与你父亲交情匪浅,又如何知道,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你。]
殷云度哼笑一声:“你说的那所谓的天道使者之类的谬论我从没信过,你若真有那通天之能,哪里还用得着我帮你?”
“你对我的态度表明你对我的印象是什么?狂妄,冲动,不知好歹……可这些分明是前世仙盟之人对我的看法。”
殷云度慢慢掀起眼皮:“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前世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我。你前世就知道我,但对我并不了解。虽然你并不一定是仙盟的人,但你前世一定从未亲眼见过我。但凡见过我与我共事过的人,都不会把流言当真。”
“至于为何知道你与我爹交情匪浅……”殷云度扯扯嘴角:“我爹那些奇言怪语传染性极强,你大概自己都没注意到,就被传染开始挂在嘴边说了。”
系统一阵沉默,装鹌鹑不作声。
“别再说些什么你是天道意志之类的话了,我不会信,想合作就拿出点儿诚意来。”殷云度一扯鱼竿,又是一条鱼:“分明看不上我,分明不信任我,却偏偏还要选中我。既想要人替你赴汤蹈火,又想要把人当傻子糊弄连真实身份都不肯言明……”
他皮笑肉不笑:“既要又要,这位前辈你要脸不要?”
脑海中“叮——”得一声响起,系统被骂得下线了。
“心理素质有够差的,多说两句就破防。想拿人当枪使又受不了被揭穿,脸皮还是不够厚。”殷云度摇头,提起鱼篓喊上岑丹溪:“走喽,回去蒸鲫鱼。”
殷云度在吃食上有些研究。
鲫鱼的话,蒸着吃最鲜,其次是煎着吃,把鱼肉拆下也可做鱼羹。蒸时用酒不用水,稍加些糖用以提鲜,再酌量添些秋油,如此做出的鲫鱼肉质嫩而鲜甜,是为上品。
如果不是被修真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绊住脚,他大概会带岑丹溪去凡人界找个有烟火气的热闹小镇住下,开个酒楼茶肆,悠然度日。
他喜欢花,喜欢草,喜欢人间喧闹,喜欢跟岑丹溪一起无所事事的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他不喜欢乌烟瘴气的修真界里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可眼下这烂摊子他不得不管。
若是他不管,他的父亲,他的师兄……他的家人们不会不管。他们都是最温和良善不过的人,见不得不公,见不得无辜之人死去。他们的道是黎庶苍生,他们愿意以身殉道。
他们见不得无辜之人死去,而殷云度见不得他们死去。
就像他爹说的,世事难求一个完满。
若是能以一人替这千万人,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了。
“好了。”殷云度将蒸鱼装好,看向一旁饶有兴趣观察他做饭的岑丹溪:“去找岑阁主吧。”
岑寂的小木屋还是掩在幽幽绿荫里,殷云度甫一走进院中,便感受到了另一道灵息的存在。抬眸去看,果不其然,岑寂对面还坐了另一位修士。
那人一身藏蓝华服,其上点缀诸多金玉挂饰,显得华贵庄重。此时他正抬手斟酒,行动间环佩相撞,泠泠作响。
“你与殷兄脾气一个比一个倔,多少年的交情了,便是各退一步又能如何?”那人手指摩挲了下玉盏:“红炉美酒时温……他不饮冷酒,他的喜好你比谁记得都清楚,你分明时时等着他,他想要的也不多,只那一件事……告诉他他想知道,重归于好不是皆大欢喜吗?”
岑寂没回答这人说的话,而是冲外头的殷云度和岑丹溪一招手:“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吧,没有外人。”
殷云度本想拽岑丹溪先离开,这里的长辈们看起来有话要谈。但被岑寂这一喊,走是走不了了,只能进门落座。
“这位是应如许应宗主,你父亲的老朋友了,不必拘谨。”岑寂说完冲那蓝袍修士一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回头再说,别在小辈们跟前丢人现眼了。”
岑寂话题转移的实在拙劣,应如许蹙着眉看着有些恼了,但大概是顾忌殷云度他们在场也不好多说落了岑寂的面子,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转头同殷云度笑笑:“贤侄见笑了。”
“带了什么这么香。”岑寂打开岑丹溪递过的食盒:“蒸鲫鱼……你做的?”
岑丹溪摇头,指指殷云度。
“手艺不错,比你爹强多了。”岑寂尝了一筷子,转向应如许:“孩子们一片心意,你不尝尝?”
应如许脸色不算好看,大概是在生气岑寂不听劝,他对岑寂道:“今日便聊到这里吧,我改日再来拜访。”
说完,在看向殷云度和岑丹溪时他脸色缓和了些:“今日出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好东西……”
说着他自腰间解下两条漂亮的红线,递给两人:“这玲珑丝是我前段时间得的,你们权且收着,等改日世叔再给你们补上个合适的见面礼。”
“好东西,收下吧。”岑寂在一边笑吟吟的开口:“都是自家人,不用跟他客气。”
见岑丹溪两人把东西收了,应如许这才离开。
应如许身影走远,岑寂这才慢悠悠道:“怎么突然想起来到我这里来?”
殷云度道:“听说了岑阁主出关,岑公子想来看看你。”
岑寂一愣,这才真正把注意力放到乖乖坐在一边的岑丹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