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举人谢了又谢,让江知与节哀。
江知与还没拆信件,听说“节哀”,心里已有不详的预感,简单寒暄过后,他去书房拆信,人刚进屋,信就拆了。
是堂哥的字迹,堂哥没事。他松了口气。
往后看,江知与那口气就哽在心口,眼睛定定看着信纸,有眼泪无声落下。
江老三和姜楚英,双死沼泽林。
江致微要给娘亲守孝三年,此次不能上京赶考,也给朝廷写了折子丁忧。
信纸上言语平平,情绪波动都少,只是简单说了这个事。但江知与的心紧紧揪着,好疼好疼。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江致微骤逢变故,在南地重获希望。
他做出了一番事业,娶亲生子。眼看着津口县发展起来,他能趁势青云直上,却要给亲娘守孝。
江知与的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回家时眼睛都红肿着。
谢星珩还以为他被谁欺负了,接过信件一看,久久无言。
江老三酗酒成性,前几年得知谢星珩考上了探花,他就不信,上门找江致微问了又问,每回都要撒泼闹上一顿。
这件事过了后,原也没什么。他继续发烂,影响不到别人。
偏偏江致微是津口县的县官,他要上京赶考,各项事务都得交接。之前没透风声,临近出发前,偏让江老三知道了。
江老三没想到江致微当官还能继续考,这几年同在一地,也没受到这个侄儿的半点照拂。他为了阻拦江致微去赶考,把姜楚英哄出去了。
他想把姜楚英骗上山,到了山里,找人要很久,很耽误工夫。
山上有皮料泡在沼泽里,冬天也有人在那里。江老三不知情,进山遇见了人,想要跑,但姜楚英死活拽着他,非要他把儿子找到。
拉扯之间,一个拽一个的,双双跌入沼泽池。
附近有人来救,但姜楚英是没有理智的,先救她,江老三要争。先救江老三,姜楚英又紧紧拉着。
陷入沼泽,最忌讳挣扎。
一伙人捞了半天,差点搭进去一条人命,也没把人拉上来。
江知与说:“小谢,我要去津口县看看堂哥。”
是应该过去看看。
谢星珩怔怔点头。
一个人的命怎么能苦成这样。
进入立新六年,两个小宝快六岁了。
他们跟江致微不熟,对江致微的娘亲更是毫无印象。
但他们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走了很远的路,去找父亲。
那是很远的地方。
江知与亲亲他们脸蛋:“在家乖乖听父亲的话,最迟六月,爹爹就带着软糖回来了。”
岚哥儿突然说要跟他一起去,这孩子不知憋了多久,开口泪眼汪汪的。
“顾爷爷家里没有小哥儿在读书,就我一个人,哥哥们都说我读书也没用。”
他就不读了,要跟着爹爹走。
江知与跟谢星珩都朝他看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藏着这个心事。
谢星珩问他:“他们都这样说吗?”
岚哥儿说:“他们说别的小哥儿都学管家算账,学做糕点做衣服鞋袜。”
顾家氛围算好的,对两个小宝很包容宠爱。长大了,有疑惑,就会有交流。
说这些没有恶意,但让孩子知道了差异。
江知与给他擦眼泪,手指摸了摸他眉心的孕痣。一些劝说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也这样跟他父亲和爹爹哭过。
那时,父亲和爹爹也这样饱含疼惜的望着他,一言不发。
“爹爹带你出去散散心。”江知与轻声说。
庭哥儿也想去,谢星珩没让。
此行路远,带一个孩子差不多。带两个,精力不够用。
兄弟俩长这么大,头一次分开,哭得嗓子都哑了。岚哥儿差点就说不去了,但看爹爹一个人站在马车边,好孤独好可怜,他又有了哥哥样,让江庭在家乖乖听话。
“哥哥给你带糖吃。”
他学着江知与的话说。
去年年底,江知与跟常家的两年之约到期,常家的两间铺面已经还回去。
他今年离京,无需交接。
糖厂在京城一带有了巡厂人,他走得放心。
这回回家,他还把谢川捎带上了。
这孩子来京城两年,没能回家看看。
去津口县路上,回丰州县一趟,把谢川送回大哥大嫂家,等着下一批的商队送货过来,再把谢川一起带回京城。
因为会回丰州县,岚哥儿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想爷爷们了。
马车在城里绕了一段路,江知与去夏家敲门,问问夏老爷有没有信件给夏元仪。
从夏家出来,径直出城,再不回头。
五口之家,一下少了三个人,谢星珩感觉各处空落落的。
他早上把孩子送去顾家,下值后接回来。
因为老婆不在,他公务不忙,闲来无事,多多鸡娃。
江庭这孩子的功课很懒,写一题空一题,顾老爷给他的打分都在乙丙。
谢星珩问他:“你是笨蛋吗?”
江庭说他不是:“顾爷爷夸我聪明!”
谢星珩记得他幼年读书时,也不爱刷会做的题目,感觉太简单。
他就拿着江庭的功课本子,随机抽查题目,让他口答。
功课本子是顾老爷发下来的,书籍装帧的样式,内页空白。
孩子们只记录每天的功课题目,过后自己拿朱笔把功课评分记录上去。
这本子谢星珩看着不错,还让谢川学了,国子监的功课本拿到外头,多少人抢着要呢。
抽查结果还不错,但越往后,效果就越差,孩子说话都懒懒的,不想说。
谢星珩提高难度,他才开口讲几句。
摸底问答后,谢星珩让他抄录一篇文章看看。
江庭拿笔来写。
他答题都写一题空一题,写字缺乏练习,字迹不如同龄孩子工整,速度也慢吞吞的。
谢星珩从今天开始,就盯着他的功课,不允许他偷懒。
好歹把字练出来,写字的速度练出来,再去偷懒。现在抄一篇文章都要半个时辰,把他都看瞌睡了,往后怎么应对考试?
江庭被他盯得叫苦不迭,每天写个功课,嘴里不是喊哥哥就是喊爹爹。
谢星珩望着他,说:“你哥哥都不想读书了,你喊他做什么?”
小孩子不理解这个。
他问谢星珩:“爹,哥哥真的不读书了吗?顾家哥哥们都很想他。”
谢星珩摇头:“读啊,等他回来就继续读书。”
读书哪能没有用。
另一边,江知与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丰州县,家里只有宋明晖在。江承海收到津口县的来信,就急忙忙赶了过去,没跟江知与碰上。
江知与把岚哥儿留家里,先送谢川去大哥大嫂那儿。
到了庄上,他跟陈管事他们碰个面,看看王管家,赶着夜色降临前,又去舅舅家坐坐。
这回紧着去津口县,他不在丰州久留,有事等他返程再说。
在家休息一晚上,他带着孩子跟宋明晖住一屋,三个人说说话。
江知与想把岚哥儿留在丰州县。
“你好久没见到爷爷了,就在这里陪陪爷爷好不好?”
岚哥儿很为难。
爹爹是一个人,爷爷也是一个人,两个都好孤单,可他也只是一个宝宝。
他这个为难模样,把江知与跟宋明晖都逗笑了。
江知与帮他做决定:“你陪陪爷爷,也帮爹爹尽尽孝。”
岚哥儿答应了。
他这样,完全看不出幼崽期的霸道急躁。
江知与摸摸他的脑袋,知道小哥儿跟小汉子的差异应该在他心里埋了很久,让他性情也发生了变化。
次日一早,江知与起早赶路。
他私下里跟宋明晖说:“爹爹,我一直想教他俩习武,总没抽出空闲,这回回家,你看看哪位师兄有空,让他来教教岚哥儿。庄上有马匹,他是个性烈的,让人好好护着,试试看能不能驯服一匹马。”
驯服一匹烈马,给孩子带来的信心极大。
江知与学会骑马的年纪是十岁,徐诚比他早一些,是七岁。
徐诚是偷偷学的,马上下跳跃着要把他颠下去,他紧紧拽着缰绳不放。
那时个子小,人都被甩在半空飞了,还能被缰绳吊着。
好多叔伯都吓坏了,一群人围着马转,帮着他拦着马。
徐诚趁机爬上马背,又趴在马身上由着马儿胡乱颠。没一会儿就能骑着马跑了。
小哥儿比小汉子还勇敢。
他希望他的岚哥儿早点开心起来。
没什么东西是小汉子能学,小哥儿不能学的。
至于南地,等孩子再大一些,心思坚定了,再带他去看看。
宋明晖应下了,让他路上别急。
“正月里的事,你们现在过去,丧事都赶不上。人到了就是心意,别太赶。”
江知与知道的。
没有孩子同行,他带着两个护卫,轻装上路,一路骑马。
路上没碰到江承海,父子俩前后脚进入津口县。
津口县的变化很大,最明显的就是它的出口。
那座延绵的山脉下方,在原有的落脚点之外,又新增了数个落脚点。
越靠近津口县,路况越好。他们一直在坚持修路,至今没有停歇。
新县城已经规划完成,在做基础建设。
这个计划早就通知了,又因房屋要盖好多年,各族对新县城的城区持有观望态度,时不时还嘲讽两句。说县里浪费银子。
而原来的以族群为街区的房屋分布,并未发生变化。
这几年百姓日子好过了,陆续盖房子,把早早成亲生子的孩子们分出去,让家里宽敞些。到处都扩大了,江知与很难找路。
因他是骑马来的,穿着不显,周身气质好,百姓们以为他是来做生意的,有人主动搭话。
听说他是来找江致微的,百姓们再看他,就感觉眼熟了。
“哦哦,你是江家的,江大人的堂弟!”
江致微成亲时,江知与来过。百姓们知道江致微有个长相出众的弟弟。
这几年江知与没来这里,但果酱加工厂的生意挂着“江家”的牌子。百姓们对他们家的议论不少。传来传去,就知道他长得好。
有人带路,江知与很快到了江致微家。
江致微搬家了,为着办公方便,搬到了城区。
原来可以住县官府邸,因江老三常上门闹,他便没去。
家里白事已过,奠仪都撤下了。屋里冷冷清清的。
卫泽的小妹卫蜜在家帮着带小孩子,卫泽则在做饭。江致微跟江承海在屋里说话。
江知与过来,先跟卫蜜碰面了。
卫蜜又把卫泽叫出来。
家里空旷,喊一嗓子不隔音。
没一会儿,江承海跟江致微也从屋里出来了。
他俩都两鬓斑白,一时分不清谁老谁少。
江知与眼泪滚落。
“爹,堂哥。”
江致微见了他,脸上有点笑意:“大老远的,你怎么也过来了?”
这么大的事,江知与怎能不来看看。
谢星珩现在没办法离开京城,不然一家人都要来看看。
卫泽临时加了菜,守孝期间,家里饮食清淡,大荤不沾,酒类不饮。
南地的春季来得早,江知与二月初收到的信件,一路赶来,在二月底到。
初春有鲜嫩的野菜,再有之前晒好的菌子干泡发,弄点萝卜白菜,来点粉条。
菜里加个鸡蛋,算是招待客人的好菜。
江承海想劝他们一家回丰州县:“回家里有个照应,你们住这么远,我跟你阿晖叔惦念着,想来看看都不方便。”
两个孩子都远,一南一北,让人忧心。
从前是有姜楚英,他们回不去了。
现在没有姜楚英,江致微也不回去。
这里的果酱厂要人管着。之前他是县官,管理这个厂子,有人说闲话。如今闲在家里,一切好说。
江知与不赞成这个说法。
“堂哥,生意在哪里都能做,贾叔给糖厂培养了不少人才,诚哥儿那里也有人手。若是因为生意,那你可以回去,丰州县也有生意。”
卫泽在旁听着,他看一眼江致微,又看看江承海父子俩,帮着说了一句:“他是不放心三婶。三叔没了,三婶一个人带着那些孩子们,靠着点蜂蜜挣钱,家里两个儿子败家得很,我们不盯着点,三婶撑不下去。”
大房跟三房有不可调解的矛盾,江致微不拿这事跟大伯和弟弟说,卫泽说了,他还拿眼睛瞪人。
夫夫多年情分,卫泽知道他性子。
哪能不想回家?但再怎么,今年是走不了的。
卫泽顶着江致微的视线,继续说:“婆婆才走,我们不能留她在这儿,这两年就不走了。我弟弟到了说亲的年纪,妹妹也大了,过几年守孝结束,弟弟妹妹的婚事料理了,他不回家,我也把他赶回去。”
江知与听他这一番话,心里暗赞,堂嫂好厉害。
不直接拒绝,列了一二三的理由,比生意好听多了。也让他跟父亲不好再提,看似驳了江致微的面子,实际又全了江致微的想法。
时间延迟一些,心里的沟沟坎坎都该过去了。没什么不能回的。
若决定回,卫泽一家都会跟着搬到丰州县。因此他把弟弟妹妹的婚事放在了守孝期后面,免得江家人团圆了,卫家人分离。
江知与不再提,饭后,他跟堂哥聊天,少提及姜楚英,说了些津口县的事,也说孩子们的事。
江致微的孩子比徐诚家的大两个月,立新三年,正月初二出生的。
到现在三岁了,会走会说。
平时是卫泽带他多,小小年纪,就很像爹爹,这点大,就会帮着做家务活,伶俐得很。
江致微说:“我本来舍不得,泽哥儿说小孩子做点事没关系,等长大了,不说伺候别人,至少能把自己料理好。”
江致微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什么都会了。他稍作犹豫,便同意了。
小孩取名了,叫江旭。旭日初升,是希望。
江知与笑道:“这样好,我家两个孩子也是单字取名。”
大房断亲,不照着辈字取名,也懒得再想,就取了单字名。
江致微自己的名字是后来改过的,觉着辈字是拘束,也取的单字名。
兄弟俩不同的想法,落实出一个结果。
聊着说着,兄弟俩发现江承海始终沉默着,也慢慢淡了声音。
江承海是个心软的性子,有大哥风范。三兄弟里,老二去得早,他就照顾着姜楚英母子,把江致微教养成人。
如今三弟也走了,他心疼江致微,又难免对三房的孤儿寡母有同情心。
但要他像教养江致微一样,去教养三房的孩子,他做不来。自家孩子受了太多委屈,不能因三房落魄,就此揭过。
放任不管,他心里又很不是滋味。
江致微喊他:“大伯,三婶那边你不用操心。你不欠他们什么。三婶对我挺好的,我与她投缘,这些年相处下来,我把她当亲人看待。
“以前三叔在,家里弟妹我不好管教,三叔没了,我虽是堂亲,有三婶支持,说一句长兄如父不为过。那两个败家子我会管着,他俩收敛了,三房的日子能过下去。”
夏元仪是有本事的人,若非儿子拖累,在南地,她的天空高远得很。
往后三房有他撑腰,弟弟妹妹们的亲事也会顺一些。姻亲结下,日子就有盼头了。
江承海点点头,眼神满是欣慰。
他看看江致微,又看看江知与,这一对兄弟都长大成人,能撑起门户了。
他也老啦。
江知与起身,走到江承海身后,给他捏肩膀捶背。
“爹,我这回离京,把岚哥儿带上了,他在丰州县陪着爹爹,没见着你,他好失望。”
江承海振奋精神。
他还年轻,要看着下一代的孩子们长大成人。
江知与带来了夏老爷的信件,要转交给夏元仪。
大房三房不和,断亲时又闹得难看,江知与过去送信不合适,就交给堂哥代为转交。
他在堂哥家歇息两天,就去林府拜访,见见徐诚。
徐诚家的孩子也三岁了,大名叫林约。
取自“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原想叫林博约,因皇家子弟都有辈字,中间那个字就省了。
徐诚待江知与一如往常,早知道他要来,差不多到时辰还来门口接他。
林府年年修葺,主要是防地洞,也需要破坏一些他们平时难以察觉的细小布置。
里面宽阔简单,装饰极少,走在路上,说话大声点都有回音。
徐诚叫人做了好菜,都是江知与喜欢吃的。各种口味的小排骨,又有两大盘卤味。全是需要在骨头上剔肉吃的食物。
“你在京城肯定少吃,爱面子,要端着。”徐诚说。
江知与笑道:“还好,小谢记得我爱吃什么,隔三差五的桌上总有两盘排骨。”
他现在很会吃了,不会全无仪态的啃。
此行来得匆忙,给堂哥和徐诚的孩子带的礼物都是外头买的长命锁。百搭无害,送给小孩最合适。
徐诚叫孩子过来认人。
江知与不敢做孩子的干爹,小林约叫他阿知叔就行。
这孩子调养了两年多,身子骨还弱着,看着小豆丁一样,模样却极好,眼睛黑亮有神,虽气弱话少,但怎么看都是个聪明孩子。
徐诚跟他说:“还是认了座山当干爹,我们怕招惹是非,对外说认了棵树做干爹。”
山脉有龙脉的意思。徐诚跟林庚的处境尴尬又敏感,这事没定下前,跟江知与吐槽两句宣泄郁闷就好,定下了,再跟他说,就很有赌的成分。
万一江知与哪天说了出去,又会给孩子招来杀身之祸。
江知与心里感动之余,又替他捏把汗:“这哪能随便说?”
徐诚只是笑:“跟你说又没关系。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好寂寞,虽然也认识了些别的朋友,但真心话难得讲两句,有关孩子的事,我更是只能和林庚聊一聊。人都要憋坏了。”
因这孩子的身子骨给毒坏了,林庚跟皇帝无法和解,也切实动怒了,这几年京城来圣旨,任命又任免,甚至今年还打起感情牌,要他们带孩子回京城,林庚都没接。
皇帝坐拥江山,但没有足够的军费来打仗,这件事没有对外宣扬。
事情到了这一步,肯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徐诚跟江知与把话说穿,也是让江知与为自家安危着想。
“我们离得远,你们在京城,就不要想着什么旧情旧友,先保全自己吧。”
谢星珩曾跟林庚有往来,又都是孟培德的学生,算师兄弟。
江知与和徐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江家的根基在丰州县,是王爷的封地境内。
这几年皇帝和林庚的关系越来越紧绷,江知与这时为奔丧来津口县,情理上说得过去,但皇帝难免多疑。
一个断了亲的三叔,一个有旧仇的二婶,奔哪门子的丧?
皇家又不讲兄弟情义,哪能理解江知与是来看堂哥的?
“圣心难测啊。”
徐诚语气微嘲,听得出来他对皇帝很不满意。
江知与看看乖乖坐旁边玩字卡游戏的小林约,理解徐诚的心情。
他都不敢想,若是他的孩子,在吃奶的月龄就被人投毒,他会恨成什么样。
江知与这回过来,还带了谢星珩编写的字典底稿,他把东西给徐诚,让他转交给林庚。
此行跟他一起过来的两个护卫都学过拼音,能教人。看看这东西适不适合做扫盲教材。
江知与给徐诚演示了一番,徐诚感觉神奇,小林约也有兴趣。
这个字典对识字的人来说,很简单。可以根据字音来倒推拼音的读法。
徐诚识得字,看了以后惊讶连连。
“你夫君的脑袋确实好用,这都想得出来。”
谢星珩说这是拾人牙慧,江知与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拾来的。跟徐诚搭着讲了一句,才道:“因着这字典,皇上把他调去都察院了。他前几年不是写过商务令的诏书吗?又有更加详尽的折子。我们在京城是照常过日子,也没做出格的事情,上有老下有小的,应当不至于。”
不至于被皇帝莫名其妙的恨上。
而谢星珩的挣钱能力,显然很受重视。轻易不会动他。
徐诚听到商务令,脸上的讥嘲藏不住。
“你们应该没听说?商务令,夺商之财,伤民之本。要是好事,早就大肆宣扬了,也就仗着百姓们难得离乡,各地都闷声做坏事。
拿商人的作坊、家财,来请百姓们干活。
而农民更惨,原来可以直接出售的作物,现在要配合加工。因为朝廷急于求成,分到各地的银子没有多少,所谓扶持,不过杯水车薪。又有哪个商户能以一家之财,帮扶一县,乃至一府的百姓?
现如今,也没哪家商户敢发展壮大到这个地步。
多家商户联合,还得考察资质。有资质的,在这个过程里,能回本一些,好歹守住家业。没有资质的,那就是掏银子的肥羊。
百姓们务工,说是能拿到工钱。但工钱月月拖着,只发足够生活的微薄银钱吊着他们,说现在不干了,以前的工钱也拿不到。
江知与听着听着,表情逐渐凝固。
这种做法,必然会激起民愤,他不知道皇帝这样做是为什么。
再怎么着急要银子,也不能不顾民生,多地逼迫啊?
他脑子转得快,皱眉沉思一会儿,问:“商务令没有公开,是各地官员找商户配合,矛盾都集中到了商户们身上?”
徐诚点头。
“对。百姓们只骂奸商,哪知道朝廷在里边推波助澜了?”
各地商人有限,他们联合起来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
哪怕他们被逼急了,把这件事捅出去,也只会被衙门捉去,以“污蔑朝廷”之名,当街处决。百姓们还得叫好呢。
等商人们撑不住,朝廷捞足了银子,就会有人来收拾烂摊子。将正确的商务令推行下来,让百姓们休养生息。
朝廷会怕没有人做商人吗?显然不会。
到时新人换旧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江知与不敢置信,因为糖厂生意做得大,尤其是软糖上市以后,还有很多外地商人来进货。
再不熟悉,某些消息的流通还是能做到的。怎么一点都没有听说?
徐诚也很奇怪:“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江知与真的不知道。
他觉得谢星珩也不知道。
正是因为不知道,谢星珩才会在顾慎行编写《手工业技术大全》时,经常提供意见。
想到那些意见,最后都会变成朝廷的利刃,先压百姓,再杀商人,江知与怒从心起。
“这是做什么?那些都是他的子民啊!”
都已经是皇帝了,还用这种方式伤害无辜民众,实在可恨。
徐诚也想不明白。
但林庚跟他说了。
“他是天子,百姓们才是他的子民。有人‘觊觎’皇位,这些子民就可以是别人的子民。”
他要先除了林庚,再做万民的君父。
江知与理解不了这种鱼死网破的心态。
话到这里,徐诚跟他说了皮料和向坤的事。
向坤吃了皇帝的“饼子”,来南地做钉子。
不论有没有政绩,只要做好钉子,调回京都,官复原职,指日可待。
他笃定有重回巅峰之日,去了多果县以后,行事十分张狂。
连当地税收都不管了,断绝果子生意。这种事,百姓能忍吗?
当地女官想夺他官印,被林庚拦住了。怕朝廷借此发作,拿她们下手。
林庚亲自带人去把向坤捉了打板子。当地县衙的人,多数都是本地人,少数是向坤带来的衷心下属。寡不敌众,现在缩着脑袋做人。
他也是当京官久了,以为天下百姓都该怕官员。没想到百姓们都活不下去了,怕他做什么?
再就是皮料的事。
江致微丁忧,这是个契机,朝廷很快就会委派新的县官过来。这是实打实的钉子。
江致微的折子递上去后,林庚就让人把沼泽地里泡着的皮料都捞上来了。送去别地继续泡着。
经过几年积累,皮甲储量很足。放弃津口县的地盘没关系。
不过这里是江家的生意,这一处暂时不能宣扬,林庚会额外做补偿。
江知与忍不住想:怎么林庚就这么有钱,那个皇帝就那么穷。
他把疑惑写在了脸上,徐诚摸摸鼻子,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在各地有很多商号,又经常剿匪。嗯……他偶尔也会当土匪水匪的,以前专门劫几个皇子的货,也抢过某些贪官的家财。”
皇子和贪官们会因此愤怒,找由头上奏,要剿匪。林庚通常会主动请命。
从前的皇帝,不介意他把缴获的银子都留在兜里。盼着他留银子,跟其他皇子斗,尤其是跟太子斗。
这些银子,林庚多半都拿去做生意,用钱来生钱。少数还之于民。
多了的话,就到不了百姓手里了。
林庚有养兵,但兵在明面上还是朝廷的兵,朝廷必须发放军饷。他出的银子是少数。
从前只为自保,这方面投入不多。近些年各类物资囤积,银子流水似的花,开始捉襟见肘了。不过谢星珩又给了琉璃烧制的法子,再有珍珠养殖,这两样都能卖贵价,缓和了些财政压力。
特别是早年谢星珩说的炼铁法子,铁矿的利用率高,这里省了很多银子。否则皮料这块儿,就要赊账了。
江知与:?
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林庚的行为,憋了会儿,只好转移话题。
“那我不能久留,要早点回去了。”
徐诚舍不得他。
好友不常见,这回分开,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一场硬仗要来了,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着,成为最后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