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洲问:“兰先生和邓啸接触上了吗?”
“在城外的顺和寺见了一面,邓啸没有明确表态,这也是没办法的,兰先生再能言善道,邓啸和邓烽也是亲兄弟。”
林羡玉又说:“我倒是有个想法,再过三天就是爹爹的寿诞了,届时朝中有头有脸的大臣都会前来赴宴,尤其是太子手下的两位御史和邹誉手下的兵部侍郎,他们和邓烽都有过节,尤其是兵部侍郎周韦,性格也很暴烈,不如就在席间激化他们的矛盾,使得邓烽成为众臣的心头刺,使得邓家的安危都受到威胁。这时候,你再亲自见邓啸一面,让他认清局势……”
林羡玉说得越发起劲,却久久听不到赫连洲的回应,一抬头,只见赫连洲闭着双眼,呼吸平缓,已经睡熟了。
他太累了。
他看上去比林羡玉还要累。
这一刀插在林羡玉的心口,犹如生生剜去赫连洲的心,可是谁都没办法预料,如果林羡玉不去挡那一刀,会发生什么。
林羡玉胆子很小,也怕疼,但他不想看着赫连洲受伤。赫连洲又不是铜筋铁骨,刀子扎进去,怎么能不疼呢?
真是的,这一路走来,实在辛苦。
其实他只想和赫连洲在一方小院里,喝茶赏月,养两只小兔,还有父母好友相陪,就这样相守到老。可是老天偏偏安排他们一个是北境的皇子,一个是祁国的世子。
这一年多的时间,就没有多少安生的日子,纷纷扰扰,离合聚散。
好在此刻还能相互依偎。
他努力仰起头,努起嘴,在赫连洲的唇上印了一个吻,得意地想:赫连洲,你可真是好福气呀,娶了我这个福星。
林守言的寿诞在三日后举行,侯府里上上下下忙作一团,门外是赫连洲的西帐营士兵守着,门里是邓烽的人守着,上菜的仆人在游廊里来回穿梭。
四月正是曲水流觞的好时节,府里修竹林立,春风拂过,清池泛起阵阵涟漪。在突变的朝局中紧绷了一个月的朝臣们直到此刻时才稍显轻松。互相寒暄了一番,相请落座,见府中风景正好,兴起吟诗。
乌力罕抱着胳膊看向筵席,冷哼一声:“最讨厌祁国人这身酸腐劲。”
一旁的兰殊笑着说:“待圣上一统南北,他们就不是祁国人了,和你一样是圣上的臣子,你不喜欢也得接受,更何况人家也没什么错,诗词歌赋应景抒怀,那是人家的才学,你不识字,还不让别人识字了?”
乌力罕很是不爽:“他们会武功吗?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一个朝廷只有武将是不行的,”兰殊笑着说:“乌力罕,如果你想更好地辅佐圣上,就该学着练字看书。”
“我看得懂!”乌力罕皱起眉头。
“看得懂不行,还得会写会用。”
见乌力罕愈发抵触,兰殊说:“云清正在修补他的琵琶,你要不要去帮帮他?”
乌力罕疑惑:“为什么?”
兰殊摊手道:“你把人带回来了,总得好事做到底吧。”
“哦。”乌力罕挠了挠头,转身往后院去了。
兰殊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下了台阶,径直走向筵席中央的邓烽,又暗中朝邓啸点了点头,邓啸不敢回应,下意识望向一旁把自己当主家的邓烽。
邓烽核对着名册,冷声问:“赵延觉、奚良两位御史大人为何还不来?周韦周侍郎也姗姗来迟?他们也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迟早和他们的主子一个下场。”
听闻此言的官员们面面相觑。
兰殊走上来,说:“将军,皇上召见。”
邓烽二话不说,抬腿就走。
走到后院,只见赫连洲坐在桃树下,目光落在一旁的藤椅里,林羡玉躺在里面,睡意安宁,一头乌发如云铺散开来,下半张脸被薄毯遮挡着,一时辨不清男女。
邓烽连忙行礼:“微臣恭请皇上圣安,娘娘金安。”
赫连洲抬起头,语气温和:“皇后伤情未愈,前院的事,辛苦将军操劳了。”
“皇上言重了,这是微臣之幸。”
“人都到齐了吗?”
邓烽眼珠一转,立即说:“还有赵延觉、奚良、周韦三位大人未到场。”
赫连洲微眯起眼,仿佛不知情。
邓烽连忙解释:“这三人分别是太子党羽和瑄王党羽,今日姗姗来迟,已经表明了态度,分明是不想归顺皇上。依微臣拙见,不如杀了他们,杀鸡儆猴,让剩下那些朝臣们看清楚,到如今还依附陆氏的下场。”
他话音未落,林羡玉就醒了,微微翻身望向邓烽:“将军,你要杀什么人?”
邓烽脸色一僵,“微臣……”
“我刚刚隐约听见一个周韦,周侍郎不是人人称赞的贤臣吗?他犯了什么错,为何要杀他?我昨日还和皇上商量着,待大事谋定后,任命周韦周大人、赵延觉赵大人为中南督事,协管京城和南边一带。”
邓烽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您、您说什么?”
“周赵两位大人资历深、有威望,尤其是周大人,做过三个州的地方官,最是了解民情,虽然曾是邹誉的门生,但我相信他的爱民之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任他做中南督事,也能平息朝臣们的疑虑。”
林羡玉抬眸望向邓烽,故意问:“将军,您认为如何?”
邓烽还能说什么?既不能发怒,亦不能点头,他只能寄希望于赫连洲。
“皇上已经定下了?”
赫连洲思忖片刻,道:“若这两位只是不愿归顺于朕,并无其他错处,又能力出众,朕也可以考虑任用他们。”
这话简直像一记巴掌打在邓烽的脸上,朝廷里谁不知道邓烽与瑄王如同死敌,前阵子他又当众闹了太子的宴席。
他背水一战,永观帝却想着雨露均沾,一边赐给他岭南三州,一边又任用瑄王太子的人统领京城,岭南再好,哪有京城重要?这分明就是要找人和他分庭抗礼!
邓烽的脸色逐渐阴沉。
林羡玉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见邓烽进了圈套,才松了口气,重新躺了回去,好似事不关己,掸了掸毯子上的桃花。
邓烽强忍着愤怒,转身离去。
赫连洲朝林羡玉看了一眼,林羡玉噗嗤一声笑出来,摇头道:“莽夫,莽夫,他是怎么混到这个位子的?真是想不通。”
赫连洲凑过去亲他:“玉儿不是说,我也是莽夫吗?”
林羡玉觑了他一眼,“你也是莽夫。”
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比他聪明得多。”
赫连洲捏了捏他的鼻子。
林羡玉召来赫连洲的近卫,直接下了命令:“派几个人保护赵延觉、奚良和周韦三位大人及亲眷,以免邓烽暗杀他们。”
“是,属下这就去办。”
林羡玉正准备合眼睡觉,一转头却见赫连洲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嘴角还挂着浅笑,把他看得头皮发麻,他捏着绒毯挡住半张脸,嗡声问:“干嘛盯着我?”
“玉儿长大了。”
林羡玉得意道:“本来就长大了。”
很快,前院就传来邓烽和周韦的争吵声,周韦的脾气最是刚烈,他算得上一位好官,只不过早年中了进士,拜在邹誉门下,成了响当当的宰相门生,既是青云路,也是此刻的催命符。他心知仕途已尽,也不怕和邓烽硬碰硬,邓烽骂他“邹氏走狗”,他便骂邓烽是“二姓家奴”,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场面极为难看,最后还是林守言上去劝架,才没闹出更荒唐的事来。
一场骂战虽然结束了,但众人心里有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当晚,周韦乘马车回府,路上遇到十几名刺客从天而降,长刀直接戳进马车,周韦吓得伏倒在地,正当他以为他将命丧于此时之时,乌力罕带兵冲了过来,大喊:“保护周大人,保护朝廷命官!”
下一刻,一群北境精兵从街尾冲了出来,将刺客尽数生擒。
周韦还没缓过神,喘着粗气。
乌力罕问他:“周大人,您没伤着吧?”
“谢、谢乌将军。”
“圣上说,他长期以来受邓烽的蒙骗,邓烽颠倒黑白,挑唆对立,今日方知大人的功绩,大人二十年前曾在宁平县水患时亲自上阵,一夜救了上百人。圣上说,心中有百姓之人,无论何时都值得重用,不管大人今后作何选择,圣上都会记得大人。”
周韦迟迟说不出话来,直到乌力罕准备带着十几名刺客离开时,他才幡然道:“烦请乌将军转告圣上,今日救命之恩,微臣没齿难忘,定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乌力罕将这消息告诉赫连洲时,林羡玉在一旁高高抬起下巴,骄傲道:“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话,小小乌力罕,快点说,林大人英明神武、料事如神、运筹帷幄。”
“……”乌力罕撇了撇嘴,说不出口。
林羡玉立即望向赫连洲:“你看看他!”
赫连洲笑着摇头,朝乌力罕使了个眼神,乌力罕只好不情不愿地说:“林大人英明神武、料事如神、运筹帷幄。”
林羡玉朝他扮了个鬼脸。
“让他欺负那个小乐奴,还敢对人家摆冷脸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坏脾气。”
林羡玉眯起眼,盯着赫连洲。
赫连洲半晌才反应过来,战火烧到他身上了,眉梢微挑,“我对玉儿摆过冷脸?”
“一开始,天天都是冷脸。”
“那时候我还没……”
林羡玉杏眼圆睁,大为震惊:“你竟然没有对我一见钟情?”
赫连洲无奈失笑。
“哪有你这样的?”他将林羡玉揽进怀里,解开他的衣襟,看林羡玉胸口的伤,轻声问:“今天比昨天好些了吗?”
林羡玉点头:“好些了,你带回来的药很管用,咳嗽也好多了。”
赫连洲却还是心疼。
林羡玉想起来另一件事:“前几日太医署的人来过,其中一位蒲太医,擅长解毒。”
赫连洲脸色微变。
“我告诉他,你幼时中了内火之毒,不论寒暑,每隔几日就要发作,行……”林羡玉脸颊泛红,小声说:“行房事能有所缓解,这个我也告诉他了,他明日会过来为你诊脉。”
见赫连洲神情凝滞,林羡玉又说:“你不要抵触,不管是不是致命的毒,每隔几日就发作总归是不好的,我是不是很体贴?”
赫连洲一时竟不敢解释,只能硬着头皮说:“玉儿真……真乖,谢谢玉儿。”
第82章
待月色降临, 乌力罕将生擒的十二名刺客关进仓房,恭远侯府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清泠泠的月光为后院蒙上了一层柔白的轻纱, 屋里人声渐消, 好梦正酣。
而在京城的另一边,有人彻夜难眠。
将军府里, 得知暗杀计划失败的邓烽拍案而起,揪住下属的领口, 怒问:“你说什么?被乌力罕抓走了?乌力罕救了周韦, 还把我的人抓走了?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属颤颤巍巍道:“小的只听见那北境的少年将军高呼一声, 保护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
邓烽踉跄着往后退, 邓啸立即走上来扶住他,“兄长, 身体要紧,万不可动怒。”
邓烽却推开他,怒斥:“你懂什么?”
烛光掩映下, 邓啸脸色沉了沉。
“我搞不懂那北境皇帝的心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信任我, 还是不信?”
邓啸说:“自然是信兄长的,否则刺杀皇后一事,皇上不可能轻飘飘地翻过去。”
邓烽已经失去了理智, 在正厅里踱来踱去,坐立难安:“那他为什么要帮周韦?”
邓啸欲言又止, 他看着眼前的邓烽。
赫连洲为什么要帮周韦?很显然,邓烽已经成为弃子了, 赫连洲不需要一个权倾朝野的恶主,他需要贤臣名将为他巩固疆土。
邓烽还能为赫连洲做什么?是替他推翻陆氏, 可是推翻陆氏需要师出有名,赫连洲找不到这个“名”,便让邓烽冲在前头“谋逆”,然后坐享其成。邓烽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实则自掘坟墓。
邓啸比邓烽看得更清,所以兰殊找到他时,未曾开口,他便明白了兰殊的来意。
那时他说:“兰先生,无论如何,我与兄长血脉相连,不可为利而断。”
可此时此刻他看着邓烽,他那蠢钝、暴烈、自私的兄长,身为邓氏的长子长孙,所以生来坐拥一切,心中毫无敬畏,贪婪与日俱增,这样的人,妄图成为一方诸侯。
真是天下不幸。
他没有回答邓烽的问题,而是问:“兄长,成为岭南王后,您还有什么打算?”
邓烽双目似滴血:“老子怎会屈居岭南?他赫连洲以为再给我两城就能拉拢我?周韦都能做中南督事,我迟早要杀回京城!”
邓啸几近无奈:“兄长!”
邓烽到底明不明白,他能在京城里肆无忌惮,不是因为赫连洲倚仗他,而是赫连洲想利用他。
邓烽的凌厉眼神在邓啸身上梭巡了一圈,狠声道:“废什么话?邓啸,我发现你最近心神不宁,还和那个兰殊举止勾连,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你生是邓家的人,死是邓家的鬼,你要是心怀鬼胎,动了别的心思,我立马把你发配回岭西!”
邓啸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成拳。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他转头望向院外。
与此同时,广明宫中的烛火也在摇曳。
病中的怀瑾帝慢慢撑起身子,问:“瑄儿如今在何处?”
常侍颤抖着答话:“回皇上,在……在乱葬岗,是赫连洲命人……”
怀瑾帝不忍听:“邹誉也死了?”
“是被瑄王殿下失手杀死的。”
“谵儿……”
“谵王殿下还在刑部大牢。”
“召太子过来,无论如何,把谵儿救出来,谵儿与林羡玉有旧谊,若开战,让他领兵。”
常侍躬身道:“是,老奴这就去请太子,”
红衣锦袍的身影融进黑夜,怀瑾帝看着空荡荡的宫殿,缓缓闭上双眼。
几个时辰后,日出东升。
赫连洲睁开眼。
原本有林羡玉在身侧,他总会睡得很沉,可这夜不知为何,像是有什么事情牵动着他的心,天蒙蒙亮时,他便醒了。
瑄王、邹相死于刑部大牢。
邓烽暗杀周韦失败。
这两件事似乎无声无息,实则牵连甚广,暗流涌动。就在这几天,京城必乱。
赫连洲差人秘密回北境,让纳雷做好准备,如若开战,速派大军压境以震慑祁兵。
交代完之后,赫连洲回到床边,林羡玉已经醒了,正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眼角泛起泪花,“你去做什么了?”
“给纳雷写了封信。”
林羡玉问:“北境现在一切都好吗?”
“北边有桑荣管着,南边和都城有纳雷,劝农令推行得不错,前两天纳雷传信过来,说一场春雨之后,农田疏爽湿润多了,祁国的劝农官教牧民如何耙地,热火朝天,北境有十几年不见这样的场面了。”
林羡玉光是听着就倍感欣喜。
天气转暖后,屋子里也渐渐闷热起来,可偏偏林羡玉受了伤,不能着凉,还穿着冬日的寝衣,一觉睡醒满面桃红,赫连洲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俯身去亲他。
“赫连洲!”
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赫连洲平日里在饭桌上不爱甜口,连马蹄糕都浅尝辄止,可林羡玉的脸颊肉,他是怎么都咬不腻,都把林羡玉咬得叫出声来,还不肯罢休。
直到阿南来报:“圣上,太医署的蒲太医求见。”
赫连洲一愣,松开林羡玉。
林羡玉连忙伸手揉了揉脸颊,气鼓鼓道:“该让太医来给你治一治!”
赫连洲帮他盖上被子,说:“玉儿先躺着,我去见蒲太医。”
“不行!我要在旁边听。”
“……”赫连洲脸色微僵。
林羡玉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眯起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林羡玉愈发狐疑。
太医很快就来到屋内,跪地请安后,从箱子里拿出脉枕,为赫连洲诊脉。
片刻后,蒲太医犹豫道:“身中火毒之人,脉弦应强劲亢盛,而圣上脉象平稳,只比常人有力些,但不似火毒的征兆。”
林羡玉疑惑道:“可他每隔几晚就要心绪不宁,心慌意乱,浑身发热……”
赫连洲望向一旁的葡萄串。
蒲太医这就有些困惑了,他又拿出一根锋针,为赫连洲取血,经过一番仔细的查验,蒲太医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道:“确有毒瘀未消,可幼年中毒,经过了二十年,也该缓释了,再厉害的毒也不至于如此强效,按理说最多是暑热之时,因天气炎热,再加上北方干燥,气血不畅,导致毒发,怎会隔两日就要浑身发热?”
林羡玉连忙说:“太医,你再翻一翻医书,毒药有成千上万种,说不定就有一种毒药,是随着时间愈演愈烈的!”
“大人说的是,微臣这就去查。”
蒲太医正要转身,赫连洲喊住他:“不必了。”
赫连洲看了一眼林羡玉,无奈道:“太医说得没错,的确是暑热之时才会毒发。”
话音刚落,林羡玉的脑袋猛然空白。
直到蒲太医离开后,屋子里才传来一声咆哮:“赫连洲你竟然敢骗我!”
这声响彻后院的怒吼把阿南吓得一趔趄,手里的铜盆差点摔落在地。
屋子里的林羡玉死死揪着芙蓉帐,不让赫连洲进来:“你别想上我的床了!”
“玉儿……”
“亏我那么担忧你的身体,心疼你幼时被下毒,被你折腾来折腾去也没生气,你这个大骗子,从今天起,你在地上睡!”
赫连洲隔着芙蓉帐捏了捏林羡玉的手,又被他挥开,“我也不是故意——”
“这还不是故意?什么才是故意!”
赫连洲悻悻地收回手。
“讨厌你!”
赫连洲日日被讨厌,日日被喜欢,已经习惯了,好声好气地哄了半天,林羡玉才消气,还没来得及逼着赫连洲起誓,乌力罕跑过来,说:“圣上,祁国容妃娘娘求见。”
“容妃?”
林羡玉说:“是扶京哥哥的生身母亲。”
赫连洲了然。
“容妃跪在府外,说满鹘将军是瑄王杀死的,与陆谵无关,陆谵当初夜袭侯府,也是受了陆瑄的蛊惑,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求您看在他们母子在朝中无依无靠,还有陆谵与皇后娘娘是儿时玩伴的份上,放陆谵一命。”
林羡玉的指尖倏然蜷缩。
赫连洲问:“玉儿,依你对容妃的了解,此举是她的主意,还是别人怂恿?”
“容妃娘娘常伴青灯古佛,不问世事,即使救子心切,也断不会如此卑微乞怜。”
“那就是宫中有人希望她如此。”
林羡玉很是不安:“他们救出扶京哥哥,是想做什么?若是真的在意,怎么会拖到现在?”
赫连洲思忖片刻,对乌力罕说:“替我回话,就说皇后念及儿时情谊,决定不再追究夜袭侯府之事,今日便放谵王殿下出狱。”
乌力罕皱起眉头:“就这样放过他?”
“不放陆扶京回宫,怎么知道宫里究竟想做什么?”赫连洲又说:“还有,向外透个风声,就说我半月之后要回北境。”
“是。”乌力罕领命。
赫连洲走到床边,撩开芙蓉帐,握住了林羡玉微凉的手:“玉儿不必担心。”
林羡玉已经能感觉到大战一触即发。
太子手上还有三万兵马,邓烽的人也在往京城进发,赫连洲手上有不到一万人。
若论实力,赫连洲的西帐营常年征战,经验丰富,但他们来到祁国之后也难免水土不服,许多将士都有过不适的症状,如果真要兵戎相见,赫连洲未必有必胜的把握。
而太子和邓烽也在暗暗较劲。
输赢千变万化,动辄天下倾覆。
“赫连洲。”
林羡玉轻声唤他。
赫连洲俯下身,指尖抚摸着林羡玉泛红的眼尾,听到他颤声说:“无论如何,请你务必记得,我们走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
“玉儿,我没有忘。”
赫连洲走到这一步,一是为了林羡玉能在安定的环境里生活,能有父母爱人好友相伴,能赏花灯尝百味。二是为了天下百姓都能和林羡玉一样,拥有安定幸福的日子,为了路无饿殍,国富民安。
他不会忘,不敢忘。
权力的诱惑不是谁都能抗拒的,山呼海啸般的“圣上万岁”很容易遮蔽君王的双眼。
玩弄权术的滋味也相当美妙。
赫连洲只需要说几句话,就挑起祁国的内乱,如果赫连洲对祁国还有私恨,那一切将不堪设想,幸好,赫连洲不是那样的人。
林羡玉希望赫连洲永远是苍门关初相见时那个表面威严实则温良的怀陵王,但他现在已经是永观帝了,今后还会变成天下之主。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
林羡玉覆住赫连洲的手。
“玉儿,待皇位稳固,我会择贤任用,也会培养合适的人选,等我们的目标实现了,我就退位让贤,陪着玉儿游山玩水。”
林羡玉不服,在赫连洲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在你心里,我就只会游山玩水?”
“当然不是,玉儿有经世之才,也有爱民之心,玉儿若想治国理政,我也支持,总之,玉儿不必担心几十年后的事。”
赫连洲在林羡玉的额头印了一个吻。
他少年孤苦,十年颠沛,能走到今天其实所求不多——他愿为天下人抱薪,也想为心上人取暖,仅此而已。
陆扶京被人扶着走出大牢。
容妃抹着泪,快步走到他面前:“谵儿,你受苦了。”
“母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
陆谵蹙起眉头:“是太子逼您来的?”
容妃无父兄撑腰,只有陆谵这一个儿子,陆谵夜袭侯府前特意修书一封送到宫中,让容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插手,若他被困,亦不要相救,只需和他撇清关系。
容妃性情软弱,若不是有人怂恿,绝不敢到刑部大牢接他。陆扶京看着容妃,心中痛楚:“到底是太子还是……圣上?”
“是圣上。”
陆扶京回府用膳,沐浴更衣,只休息了两个时辰,便起身前往皇宫。
他满心期待。
他知道他的父皇还是在意他的。
他不相信他的父皇是百姓口中的昏庸无能、背公循私的皇帝。君王久居庙堂之高,偶尔受权臣蛊惑,被儿女债牵绊,做出错误的决定,也是能理解的。他的父皇在羡玉那件事上的确是做错了,但好在羡玉没有命丧北境,还因祸得福,遇到了赫连洲。
他不能替羡玉原谅,也不能抹杀这个错误,但他希望一切还能有挽回的余地。
他走进广明殿,期待着父皇对他说,我们想办法和赫连洲和平相处,赫连洲想要什么,给他好了,他想要龙泉州,送还给他,他想要利国利民,颁布政令就好,现在放下架子,和赫连洲搞好关系……
不要打仗,不要劳民伤财。
只要护住陆氏的百年基业就好。
陆扶京这样想着,加快了步伐,一路径直走到怀瑾帝面前,跪地请安。
几句问候之后,陆扶京还没来得说出己见,就听见怀瑾帝说:“赫连洲野心昭昭,企图蚕食大祁,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扶京脸色猛变。
“他的兵马现守在城外落霞山下,九千余人,虽是西帐营的兵马,但千里迢迢来到祁国,早已意志消沉,朕派给你两万精兵,趁夜围剿落霞山,太子则里应外合,围住恭远侯府,生擒赫连洲。”
陆扶京急切道:“父皇,那九千人有何可剿?赫连洲还有十几万精兵强将在苍门关时刻准备着!我们如何能挡?”
“还有邓烽!他愿和朕一同围剿赫连洲。”
“父皇怎可信他?邓烽一介莽夫,当初满鹘领兵还没接近京城,邓烽就吓得狼狈而逃,父皇怎么还能相信他?”
“不是信他,只是利用他。”
陆扶京语塞,他本就伤痕累累,此刻愈发疲惫,已经无力再和怀瑾帝争执。
“谵儿,为了陆氏,你必须打出去。”
“京师重地竟被外敌九千兵马守着,说出去贻笑大方,也愧对列祖列宗。”
“谵儿,为了你的母妃,你也要打出去。”
陆扶京缓缓抬起头,忽然想到:羡玉得知自己要男替女嫁,去北境和亲的那日,是不是同样的画面、同样的心情?
他一点一点垂首,直到额头撞上金砖。
“儿臣领命。”
他退出广明殿,常侍和太子少傅立即走上来,一左一右:“殿下,赫连洲半个月后要离开祁国,依圣上旨意,突袭时间定在五日后,五日后子时,御林军开城门,邓大将军会派兵守在城门口,以免北境人传递消息……”
陆扶京听着,只觉得无奈。
强弩之末,不就是此刻的陆氏。其实他的父皇就是想让他用死来给赫连洲泼脏水,在祁国的领土,在落霞山下,北境和祁国开战,死伤无数,这样赫连洲就得不到民心了。
回府时,他路过恭远侯府的北门,远远地能看到后院的桃花正在盛放,入目一片粉云,忆起儿时那些欢乐,恍如隔世。
五日后的深夜,月色凉如水。
陆扶京穿着一身盔甲,翻身上马,剑指落霞山,“全军进发!”
城楼灯火通明,城门打开。
陆扶京策马冲出,两侧军队迅速汇入,浩浩荡荡地朝着落霞山进发,战鼓声如雷震天,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将士们冲锋陷阵的呐喊声,整个大地都为之震颤。
陆扶京已经看到了北境军的营寨。
他示意队伍停下,营寨已经点起了火把,四处通明,显然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陆扶京让炮兵和弓弩兵列阵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