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洲箍着他,他便动弹不得。
“放我下来,我会掉下去的,赫连洲,你——”
他突然噤了声,整个人从脖子一路烧到耳根,发丝都要冒出热气了。偏偏这时候,秋千还前后摇晃起来,赫连洲含住了林羡玉的唇,恶劣地攫取了林羡玉所剩无多的理智。林羡玉只能依附于赫连洲,依附于赫连洲放在他腰窝处的手。
隔着绸衫,体温不断攀升。
春日暖风和煦,却惹得林羡玉颈间全湿,尤其是每一次秋千下落时,他都要咬住赫连洲的肩头,嗓子里泛出哭腔。
良久之后,秋千才停下来。
林羡玉睁开泪涟涟的眼,开口就是:“讨厌你!”
对于这三个字,赫连洲已经习以为常,他很快平复好纷乱的呼吸,然后就抱起林羡玉回到屋里,为他换亵裤。
林羡玉在床边踹他:“你怎么可以在我的秋千上做这种事?我讨厌死你了!”
赫连洲也不恼,顺势握着他的脚腕。
林羡玉自知不是赫连洲的对手,索性放弃撒泼,大咧咧地躺在床边,任由赫连洲摆动,再望向窗外,天快黑了。
暮云半遮,暗香黄昏。
前厅差人来问,要不要用晚膳。
林羡玉红着脸推开赫连洲,扬声向外,说:“可以上菜了,我和皇上现在就去。”
范文瑛又张罗了一桌“满汉全席”,吃完了林羡玉就牵着赫连洲的手往回走,行至游廊转角,余光瞥到天边一抹墨色积云,他忽然停下脚步。
“要下雨了。”林羡玉说。
翌日邓烽登门拜访。
他的父辈皆是军功赫赫的将军,出身兵戎世家,再加上他自己也是少年成名,早早地就稳居岭南,行事难免莽撞。
自从和赫连洲结盟之后,仗着赫连洲的十万铁骑和岭南的几万兵马,他在京城之中毫不避讳立场,几乎和陆氏决裂。
朝中有大臣上奏,要求褫夺邓烽的大将军之位,邓烽却叫嚣:“老子早就是岭南王,谁稀罕那什么大将军之位?”
一时间朝野震荡。
尤其是陆瑄倒台后,连带着邹誉的门生都人人自危,想与之割席。
赫连洲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此番邓烽前来,自然还是为了昭告陆氏——他已带着岭南三州易主北境。
赫连洲借他的势,他也要借赫连洲的势。只是他这些年嚣张跋扈惯了,还不够了解赫连洲的脾气。
赫连洲慢条斯理地为林羡玉系上腰间环佩,他喜欢林羡玉身上叮当作响,林羡玉却着急了,一个劲地推开赫连洲的手,“哎呀够了够了,别让邓大将军等急了。”
赫连洲却说:“他气焰太盛,该晾一会。”
林羡玉愣了愣,犹豫地问:“你有何想法?”
“让玉儿来发挥,好不好?”
林羡玉咬住下唇,沉吟许久才问:“你就这么相信我?若我说错话呢?”
赫连洲整理好最后一条玉佩,笑着说:“玉儿不会错的,错了也没关系,错了就重新说,大不了让邓烽再听一遍。”
林羡玉弯起嘴角。
真是奇怪,明明现在是最剑拔弩张的危急时刻,可赫连洲一来,所有人都轻松。
他们一同去花厅会见邓烽,邓烽等了半个多时辰,已经很不耐烦,正夹枪带棒地训斥着自己的手下,发泄不满。
赫连洲走出来,语气冷冽:“三伏天还没到,大将军的火气就这般盛?”
邓烽吓得脸色一变,连忙跪地行礼。
“三皇子和七皇子现况如何?”
邓烽起身回道:“还在大牢之中,微臣派人将大牢围住,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只是邹相那边频频有异动,还请圣上留心。”
赫连洲说:“听闻将军昨日在宫宴结束后,特意邀请朝中重臣前往醉仙楼同饮,却无一人赴约。”
邓烽面色微讪,怒道:“只怪那邹相,在朝中散布……散布谣言,搞得人心惶惶!其实那些大臣早就牢骚满腹,心里摇摆不定,还要装出一副忠君爱国的贤臣模样,若是哪天您的十万铁骑攻到京城,这些大臣保准立即跪地求饶,愿为北境效忠。这些酸腐文官,微臣最看不惯,拉拢不来就算了,反正兵权不在他们手上。”
赫连洲望向一旁的林羡玉,眼神温和,“皇后可有良计?”
林羡玉原本最憷邓烽这样的莽夫,可有赫连洲在身边,他便没什么可怕的,坦然望向邓烽,开口道:“将军,您这话未免偏颇文臣武将各握权柄,分持国政,是密不可分的关系,如何能摒弃?再说了,将军这几日闹得朝廷沸沸扬扬,百官惶惶不安,皆视皇上为洪水猛兽,短时间里虽动摇了陆氏的根基,但对皇上将来南下是弊大于利。毕竟皇上将来治理祁国十三州,不可能全靠将军的兵马,是不是?”
邓烽一愣,他没想到这位恭远侯家的小世子如今已不同于往日。
“是,娘娘教训得极是,微臣自当收敛,竭力为皇上拉拢重臣。”
“四月初八恰好是家尊的寿日,本宫想为家尊举办寿宴,届时还请将军帮着操持。”
这是一个极佳的由头,利用侯爷的寿宴,将群臣请进恭远侯府,成为赫连洲的宾客,既不刻意,又让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赫连洲挑了下眉,邓烽更是大喜,连忙说:“微臣谨遵圣命。”
邓烽离开后,赫连洲握住林羡玉的手,指腹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笑道:“玉儿真是长大了。”
“有资格成为你的幕僚吗?”
“只是幕僚?”赫连洲莞尔道:“玉儿若是想当皇帝,我随时可以退位。”
林羡玉听得心里雀跃,面上却娇矜,道:“我才不稀罕呢,那么忙那么累,等这些事结束,我就要去游山玩水了!”
“玉儿能不能带我一起?”
林羡玉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带你一起吧。”
赫连洲眼里藏不住笑。
当天晚上,一封封请柬从兰殊的桌案上出发,快马呈递到群臣家中。
来,或不来。
意味着反,与不反。
赴宴便是投名状。
京城如一潭静水,底下却暗潮汹涌。
翌日,二王叛乱案受审,陆谵和陆瑄皆不承认罪行,坚称是探子来报,有逆贼潜入恭远侯府,他们领兵前去护驾。
陆谵更是对杀害满鹘一事矢口否认。
宫中常侍将供词交给赫连洲时,赫连洲一眼都没看,只说:“太子殿下若是只有这点诚意,那就别怪朕翻脸无情了。”
常侍将赫连洲的话如实转告陆启,陆启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对陆谵和陆瑄施以重刑,两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夜半子时,牢中哀嚎声不绝。
陆瑄最先承受不住,倒在血泊中,颤声说:“我承认……是我让李恒下的毒,是我杀了满鹘,我承认……”
主审官立即递上画押纸。
陆瑄却抓住机会,在画押纸上写了三个字:交邹相。
又盖了一个血掌印在上面。
主审官吓得惊慌失措。
陆瑄却握住他的手腕,气若游丝道:“看在本王对你提拔有恩的份上,帮本王一回……”
不远处牢笼里,陆谵一声不吭地承受着酷刑,面不改色,仿若心死。
重刑之事,赫连洲没有告诉林羡玉,他知道林羡玉对陆谵始终留有旧时情谊,但他如今没时间再和两个皇子耗着。
林羡玉问他牢里如何时,他只回答:“听说还在审。”
林羡玉眸色暗淡,叹了口气。
他想不明白,他和扶京哥哥怎么就慢慢走到了这一步?
见他郁郁寡欢,赫连洲提议:“今晚不是花灯节吗?玉儿一直说花灯节好看,今晚我陪玉儿去街上逛逛,好不好?”
林羡玉这才露出笑容。
他回去换了件衣裳,和赫连洲一起坐进马车,惠水桥的两岸都是各色各样的花灯,林羡玉欣喜地掀开帷帘,趴在窗边,眸子被灯笼照得明亮。
而在灯笼下,是一柄柄闪着寒光的短刀,身穿贩夫衣裳的宰相府兵夹在来往百姓中,看着侯府的马车朝惠水桥靠近。
第78章
因为花灯节, 祁国特意解了四月的宵禁,街上人来人往,比肩继踵, 花灯一路沿着河畔摆放, 如一片璀璨星海,色彩绚丽, 荷叶莲蓬已经是最简单的款式,仙鹤楼上那一盏鹤形长灯才是惟妙惟肖, 惊艳出尘。
林羡玉刚要赞叹, 转眼又看到桥下那只活灵活现的硕大龙灯, 十二个人一同抬起巨龙, 龙头昂扬,龙尾上下翻腾左右蜿蜒。
“哇——”林羡玉看得目不转睛。
赫连洲倾身过去, 不看花灯,只看着林羡玉的脸,看他被灯火映照得明灿灿的眸子, 澄净明亮,让赫连洲的心变得柔软。
林羡玉往后一仰, 就倒在赫连洲的怀里,赫连洲帮他扶好发冠,“现在出去?”
林羡玉握住他的手走出马车。
赫连洲也换了一身青灰色的常服, 是范文瑛找京城最好的布庄老板,为赫连洲量身做的右衽窄袖长袍, 下摆绣着淡雅的竹枝。林羡玉原本还怕赫连洲不适合,但不知是不是祁国的水土养人, 赫连洲在侯府里住了几天,竟也有了几分谦谦君子的气韵。
遥想初见时, 他坐在银鬃马上,仿若凶神,林羡玉只看了他一眼,就吓得哭出声。林羡玉自顾自想着,噗嗤一声笑出来,赫连洲问他:“玉儿笑什么?”林羡玉抿唇不答,眉眼弯弯如月牙。
衣裳虽然合身,可赫连洲的身形实在魁伟,不笑时看着又极为严肃,路上的行人光是远远地看到他,就下意识往两侧避开。林羡玉看着面前莫名腾出来的一条宽途,愣了愣,然后神态自若地牵着赫连洲的手往前走,不惧任何人的闲言碎语。
乌力罕和几个近卫跟在他们身后,目光如鹰隼般凌厉,紧紧盯着四周。
到了一处拱桥边,许是刚放完花灯,桥上一时竟涌下来许多人,乌力罕连忙向近卫们打手势,示意他们冲到赫连洲身前去。
他双眼望着两边,没注意到前方,刚踏上石桥台阶,就被人撞了一个踉跄。
竟是一个抱着琵琶的祁国男子,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长相柔美,连长衫都是芍药色的,姿色颇有烟花柳巷之风,身量比乌力罕矮一些,若不是颈间有明显的喉结,乌力罕一定会把他错认成女子。
他抱着琵琶,撞到乌力罕身上,不知额头撞到了哪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捂住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暴喝:“把他给我抓回去!”
他吓得一哆嗦,仓惶望向乌力罕,正欲求助,却见乌力罕脸上那道骇人的疤痕,惊吓更甚。乌力罕嫌他挡着路,又怕他惹起更大的骚动,于是解下斗篷,盖在男子头上,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扯着他往前走,和追逐的壮汉们擦身而过时,乌力罕明显感觉到斗篷下的人瞬间身体绷紧。
幸好这些人没注意到他们。
乌力罕将男人拉到桥下,随手丢到一棵树下,正准备离开,男人怯怯地摘下斗篷。四目相接时,乌力罕先皱起眉头。
这男人和林羡玉神态相仿。
他最是受不了。
男人怎么能长成这个样子?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男人话说到一半,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花灯里泛起一道寒光,他下意识望过去,却见一人躲在莲形花灯中,手里持着一把短刀,紧靠在腰侧。
分明不是寻常商贩。
“大人,那……”
乌力罕顺着男人的目光望过去,整个人瞬间绷紧,他望向赫连洲和林羡玉的身影,一句话都来不及撂下,拔腿就跑。
他一路狂奔,可路上的人却越来越多,挡在他的前方,使他寸步难行,仿佛有一股浪涌,强行将他和赫连洲阻隔开。
他别无他法,只能从腰间抽出事先准备好的响箭,刚朝向夜空发射,可与此同时,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如火树银花,响彻云霄,完全遮住了他的响箭!
乌力罕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
这里有埋伏!
皇上和皇后有危险!
可是……这些人怎么会知道皇上和皇后今夜来逛花灯节?难不成侯府中有内鬼!
乌力罕脸色煞白,望向长街尽头。
林羡玉正在挑选花灯。
他拿着一盏小兔灯问赫连洲:“你觉不觉得这两只小兔很像明月和羌笛!我好想它们呀,也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
赫连洲告诉他:“萧总管把它们照顾得白白胖胖,玉儿不必担心。”
林羡玉笑了笑,掏钱买了两盏小兔灯,还将其中一只放在赫连洲的手里。
“我是羌笛,你是明月。”林羡玉笑意盈盈地说。
赫连洲接过来,想起北境宫院里的两只白兔,疑惑道:“羌笛不是比明月凶猛些?”
“是啊,”林羡玉叉腰,理所当然道:“所以我是羌笛,你是明月。”
赫连洲弯起嘴角,“行吧。”
转头望向别处时却收敛了笑容。
他已经看到乌力罕发出来的响箭,但他没有声张,只借着和林羡玉说话,环顾四周,他的六名近卫似乎都被人刻意挡住了,无人保护,而河边的花灯下异动频频,隐有埋伏。
他不想让林羡玉害怕,也不想波及到街上来往的百姓,只伸手搂住林羡玉的腰,俯身说:“玉儿,我们去前面看一看。”
林羡玉还没有任何察觉,提着小兔灯,说:“在你没来的时候,兰先生看了半个月的舆图,为你迁都挑了个好去处,你猜猜是哪里?”
“我猜不到。”赫连洲浅笑道。
“渭都,龙泉州向南三百里,离京城、岭南,甚至离苍门关都不算太远,山环水抱,经济富庶,先朝曾在那里建过都城,道路通畅,政令四通八达,制内御外无不便利。”
林羡玉转头望向赫连洲:“你觉得如何?”
“很好。”
林羡玉抱住赫连洲的胳膊,软声说:“等京城的事结束后,我们就先回北境吧。”
“为什么?”
“北境是你的故乡,我不能总让你围着我转,我想陪着你,在北境再待上一两年,迁都的事我们之后可以慢慢商量。”
赫连洲低头望向他,目光如春水柔和。
“玉儿。”
林羡玉抬起头,“嗯?”
赫连洲笑着说:“玉儿有这份心就够了,可我只想围着玉儿转。”
林羡玉明明没吃糖酥,心里却甜的很,刚想扑进赫连洲的怀里,赫连洲却俯下身,贴在他的耳边说:“玉儿,有危险。”
林羡玉愣住。
赫连洲又说:“别怕,跟着我就好。”
赫连洲拿出林羡玉的钱袋,松了口,朝空中抛去,一时间哗啦啦的碎银子洒落在地。
有人高声喊:“撒钱了撒钱了!”
这话最是吸引人,转眼间路边的行人和商贩都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赫连洲紧握住林羡玉的手,趁乱将他带进一个酒楼,酒楼里人声嘈杂,店小二追了上来:“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赫连洲眼观四路,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扔给店小二,叫他闭嘴,然后带着林羡玉走上二楼,林羡玉不敢多话,紧紧跟着。
赫连洲动作极快地推开一间空房的门,让林羡玉先进去,转身离开后不久又回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套店小二的衣裳,递到林羡玉面前:“玉儿,你先换上。”
林羡玉直到此刻才开始害怕。
赫连洲显然是没有脱身的把握,所以要先保护他,林羡玉不想牵扯赫连洲的精力,只能忍着眼泪,双手颤抖着解开外袍。
赫连洲将他搂进怀里,“哭什么?”
“是……是什么人要刺杀我们?”
“不出意外,是邹相。”
邹相和陆瑄早就捆绑在一起,邹相的女儿是陆瑄的王妃,两人关系盘根错节,密不可分,陆瑄一旦失势,邹相也无法存活。
正说着,楼下发出一声桌子碎裂的巨响,明显是有人冲了进来,林羡玉吓得一哆嗦。
赫连洲亲了亲林羡玉的脸颊,俯身帮他脱衣,林羡玉快速地穿上店小二的衣裳。
赫连洲抚着他的脸,说:“玉儿不要怕,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不管外面发生什么。”
林羡玉哭着抓住赫连洲的手,摇头道:“你也不要出去,我们就躲在这里,乌力罕很快就会带人过来救我们的,邓、邓烽也会过来,他肯定要保护你的安全!”
赫连洲沉默片刻,“不一定,我若死在这里,对他来说有利无害。”
林羡玉呆住:“你的意思是……”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未必甘心屈于我之下,再加上我几次压他的气焰,他心里难免不服,否则除了他,还有谁会第一时间告诉邹誉,我们来看花灯节?”
林羡玉只觉遍体冰寒。
这世间,到底还有什么可信?
赫连洲轻轻抚着林羡玉的脸颊,告诉他:“我出去之后,玉儿别忘了将门闩插上,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林羡玉哭着摇头。
“玉儿不用担心,打了十几年的仗,能伤我的人不多,玉儿要勇敢些。”
“赫连洲……”
赫连洲转身离开。
林羡玉很想拦住他,可他知道赫连洲从不是躲躲藏藏之人,他冲上去插上门闩,然后躲到床底,即使哭得泣不成声,也只能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听见楼下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怎么办?赫连洲没有带他的錾金枪,他手无寸铁,如何能和那些埋伏的精兵对抗?
赫连洲再英武,也是肉体凡胎。
他看到他的小兔灯躺在地上,红烛融化淌了下来,像一滩血,红得瘆人。
楼下的声响愈发激烈,有人似乎想冲到楼上,又被人狠狠摔下,砸在桌子上。
痛苦哀嚎声不绝。
又有几人同时冲了上来,喊声冲天,危险一度逼近。
林羡玉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用手抹了一把地面的灰,擦在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人敲响。
林羡玉僵住。
他怔怔地望向门口,脑海中想过千百种计策,他已经做好准备,一旦那些人冲了进来,他就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无非是摔断腿,至少能保住一条命,他不能成为赫连洲的负累。可下一刻,屋外传来赫连洲的声音:“玉儿,开门。”
林羡玉不假思索,从床底爬出来,踉跄着跑到门口,两手用力拔出门闩。
门打开,是满身血印的赫连洲。
赫连洲呼吸尚不平稳,头发微乱,一见到林羡玉,才想起来伸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和血,然后浅笑着望向他。
“让玉儿久等了。”
林羡玉哭着扑进他的怀里。
赫连洲紧紧抱住林羡玉,与此同时,在他身后,原本被赫连洲一脚踹在台阶上的死士缓缓抬起头,他的全家老小都在邹相手上。
他必须完成任务。
乌力罕已经赶了过来,正在楼下盘问活口。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二楼的时候,死士握住手边的短刀,竭尽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赫连洲冲了过去。
赫连洲刚经历一场激战,身心最是疲惫,等他察觉到危险的时候,死士已经冲了上来,他来不及防备,本能地推开林羡玉。
林羡玉面对着台阶,所以他比赫连洲先看到死士。
一瞬间,太短暂。
来不及呐喊,来不及躲藏,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伸出双手,义无反顾地挡在了赫连洲的前面。
短刀没入胸口,鲜血染红衣襟。
痛极了,胸口的肌肤像被撕裂成千万片,林羡玉倒在赫连洲的怀中,这一次他竟然没有哭,只是颤声说:“玉儿是不是很勇敢?以后要和玉儿并肩而战。”
“也许很快醒来,也许昏迷数日,皆有可能。”
随行的方士为林羡玉包扎好, 止住血, 转身时看到脸色煞白的赫连洲,仿若三魂七魄尽毁, 心里一惊,连忙说:“大人受伤虽重, 好在性命无虞, 请皇上不必忧心, 以免损伤龙体。”
赫连洲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方士还欲开口, 被一旁的兰殊示意退下,连带着啜泣不止的范文瑛, 也被林守言带离了屋子,床边只剩下赫连洲一个人。
他看着林羡玉毫无血色的脸。
林羡玉为他挡了刀。
直到现在他还没从那一瞬间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尖刀刺进林羡玉的胸膛, 鲜血溅出,赫连洲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恐惧的滋味, 十几年戎马生涯,哪怕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候,他也从未怕到这个地步。
因爱生怖, 大抵如此。
他来不及将那死士碎尸万段,只朝着那人的胸腹狠踹了一脚, 那人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从楼梯摔下, 乌力罕冲上去补了一刀。
赫连洲抱住奄奄一息的林羡玉。
刹那间痛彻心骨。
日支坐羊刃,羊刃为刀, 是克妻之物。
——您这八字,是克妻之命。
果然还是逃不过那句箴言吗?
赫连洲坐在床边,握住了林羡玉的手,林羡玉还昏迷不醒,连呼吸都是轻的,只有胸脯的小小起伏能证明他没离开,这小小的起伏牵动着赫连洲的心。分明是林羡玉受伤,赫连洲却像死过一回,他缓缓俯下身,额头靠在林羡玉的手背上,颤声央求:“玉儿,快醒过来。”
林羡玉只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回应,也不能再笑意盈盈地扑进他的怀里。
林羡玉刚住进怀陵王府时,穿着一身绯色衣裙,在王府的长廊里跑来跑去,和乌力罕叉着腰对骂,那时候赫连洲觉得他好生吵闹,这世上怎会有这般不知规矩的人?可后来赫连洲慢慢地习惯了那样的吵闹。
他喜欢听林羡玉那一声声肆无忌惮的“赫连洲”,这比任何尊称都让他满足。
群臣朝拜,百姓跪伏,远不如林羡玉躺在槐树下,转过头眉眼弯弯地朝他笑。
如果可以,他什么都不想要。
“玉儿,再叫我一声'赫连洲',好不好?”
夜深时分,乌力罕站在屋外,壮着胆子小声问:“皇上,用晚膳吗?”
里面无人应答。
过了一会儿,乌力罕又问:“皇上,国事繁重,您还得顾及身子——”
话音未落,赫连洲走出来。
他连衣袍都没换,还穿着那件染了血的青灰色长衫,明明绣着墨竹,却遮不住杀气。
“邹誉呢?”赫连洲冷声问。
“微臣已经派人将宰相府包围住了。”
赫连洲径直走出去,翻身跃上银鬃马,如一道闪电冲向宰相府,邹誉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携着妻妾子女坐于堂屋。
见赫连洲走进来,他缓缓起身。
“圣上驾临,有失远迎。”
姿态端方,不卑不亢,颇有一代名相之风骨,好像赫连洲是十恶不赦的外患,而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守卫国土。
是守卫国土,还是守卫陆瑄?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
到了这个时候,他想死得悲壮,想青史留名,就要自欺欺人。他想让赫连洲杀了他,屠他满门,然后落下永世的话柄。
赫连洲打量着他。
邹誉等待死亡,却迟迟等不来赫连洲那声“杀”,良久之后,他望向赫连洲,明知故问道:“圣上为何前来?”
赫连洲却顾而言他:“宰相的长女嫁给了瑄王,青梅竹马,夫妻恩爱,成婚三年,育有一儿一女。宰相很看重这个女婿,将他从不受宠的皇子,捧到了如今的位子。”
邹誉脸色微变。
赫连洲余光扫向乌力罕,稍抬起手。
乌力罕会意,走上来绑住邹誉的手脚,往他的嘴里塞上一团布,邹誉目眦欲裂,他的家眷吓得尖叫出声,又被乌力罕一记长鞭喝退。
乌力罕让人用麻袋套住邹誉,随着赫连洲前往刑部大牢。
此时已是四更天。
长街寂静,匆匆的马蹄声格外清晰。
陆瑄经过了一番重刑,原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有狱卒在他的伤处洒了药粉,为他捡回了一条命,此刻他正盘坐在牢中,等待着刺杀消息从惠水桥传来。
上百名训练有素的死士潜伏在河岸,他不信赫连洲能躲过这一劫。
他要赫连洲死。
赫连洲必须死,最好碎骨粉尸,永世不得超生。
打更人的声音消失在道路尽头时,牢里多了几分嘈杂声响,陆瑄猛然抬起头。
两名狱卒抬着一只布袋走了进来。
其中一名狱卒说:“这里装着什么人?”
另一个人告诉他:“有人在惠水桥暗杀北境永观帝,太子领兵来救时,那北境皇帝已经倒在血泊中了,御林军把这些死士杀得片甲不留,只剩这一个活口,今晚朝廷要派人来审他,要他交代幕后主使……咱们把他放在前面那间牢房吧。”
陆瑄闻之大喜,竟朗声大笑起来。
赫连洲死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赫连洲真的死了。
他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陆瑄望向狱卒手中的布袋,他必须杀了这个死士,然后他要向太子投诚。
不管是贬为庶民还是流放,只要活着,只要岳丈还在,他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岳丈在朝中只手遮天,不是一个外来的赫连洲能轻易推翻的,更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了赫连洲,北境就不成威胁。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牢房口,对狱卒说:“给本王打开牢房,只要给本王打开牢房,明日就会有百两黄金送到你二人家中。”
狱卒对视一眼,皆摇头道:“王爷,您别为难小人了。”
陆瑄心急如焚,他用力捶着牢门,狠声道:“赫连洲已死,祁国还是陆氏的天下,陆氏不亡,本王还是三皇子!你们是想得黄金百两,还是想让本王屠你满门?”
狱卒思索再三,决定为他开门。
铁链一落地,撞击声的余韵还未消失,陆瑄已经冲到刑具架边,抽出一把削骨长刀,不由分说地刺向那个不停耸动的麻袋,他要这个死士给赫连洲陪葬,等他走出牢房,还要杀邓烽、杀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