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不够,又补上一刀。
再一刀。
不知刺了多少下。
直到鲜血满地,一路淌到来人的脚边。
陆瑄已经杀红了眼,良久才松开手中长刀,转头看见火把掩映下的漆黑身影。
他愣在原地。
“你——”
赫连洲从暗处走出来。
陆瑄惊愕失色,“你怎么会?”
他霎那间反应过来,身形摇摇欲坠,然后倾倒般扑到布袋前,解开绳结,他发了疯似地扒开布袋口,借着火光,看清了里面那人的脸,正是邹誉。
“岳丈!”陆瑄天崩地裂般嘶吼着。
不知是为邹誉,还是为他自己。
这一刻,他被摧毁了。
他的自尊在这一刻,被赫连洲看戏似的戏弄、羞辱,彻彻底底地摧毁了。
这比杀了他还要痛上百倍。
“赫连洲,你赢了,本王输了。”
他大笑出声,后退了两步,准备捡起那柄长刀自戕,可赫连洲先他一步拿起,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摔在地上,他本就伤痕累累,哪里是赫连洲的对手,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沾了血、闪着寒光的长刀从天而降,狠狠刺进他的胸膛。
“啊——”
鲜血溅到赫连洲的眼睫上。
“这一刀,为告慰满鹘将军亡灵。”
赫连洲毫不犹豫地抽出长刀,再朝着陆瑄心脏的位置,又是一刀!
“这一刀,是为了朕的皇后。”
陆瑄双目睖睁,眼神逐渐涣散,他的气息也一点一点减弱,直至消亡。
陆瑄死了,邹誉也死了。
赫连洲缓缓起身。
临走时他在一间牢房前停下,陆谵躺在草堆之中,受刑时流出的血染红了衣衫。
陆谵怔怔地望着屋顶,“他死了?”
“是,”赫连洲回答:“下一个是你,还是太子?”
陆扶京轻笑,“随圣上心意吧。”
“玉儿受了重伤。”
陆扶京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问:“伤得严重吗?”
“被邹誉的死士一刀刺进胸口,现在还昏迷着,”赫连洲望向陆扶京,道:“朕本不想杀你,可你既然选择了和陆瑄联合夜袭恭远侯府,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
“陆氏,朕一个也不会留。”
赫连洲离开了大牢。
乌力罕跟在赫连洲身后,问:“皇上,邓烽如何处置?他自知奸计败露,便声称是邹誉贿赂了他身边的下属,才导致这场刺杀行动,他已处置了下属,此刻正跪在侯府堂前,等待圣上处置。”
赫连洲的眸色愈发阴狠。
乌力罕怒气冲冲道:“我才不信,什么贿赂下属,又是这个老招数!”
“既如此,便利用他。”
赫连洲回到侯府时,邓烽果然跪在堂前,一见到赫连洲,急忙膝行而上:“皇上,臣罪该万死,没有管束好下属,酿成此等大祸,让娘娘身受重伤,臣万死不足惜!”
他朝着赫连洲连磕了几个头,正想着如何应对赫连洲的狂风暴雨,却听见赫连洲一声虚弱的“将军请起”。
邓烽愣住,徐徐抬起头。
赫连洲坐在主位,道:“朕相信将军,待朕吞下祁国,将军便是三州之主,怎会做出暗杀朕这样的蠢事?”
邓烽僵了片刻,难以置信。
“皇后曾说,将军不是钻营心机之人,朕也相信,而且朕在这里还需与将军合作,自然没有怀疑的道理。”
邓烽如蒙大赦,连忙磕头。
“皇上明辨!”
“叛变的人已经处置了?”
“是,臣已将那叛贼五马分尸。”
赫连洲点了点头,又说:“只是皇后受伤,朕焦心不已,实在无暇顾及朝中之事。如今瑄王、邹相已死,谵王不成气候,只剩下太子。”
邓烽连忙道:“太子亦不成气候!”
赫连洲望向他。
邓烽得到赫连洲的信任,一改颓然神态,瞬间恢复了鲁莽嚣张的气焰:“能得圣上信任,臣愿为圣上马前卒,誓死效忠。”
赫连洲刚要点头,又望向一旁的乌力罕:“皇后醒了吗?”
乌力罕答:“娘娘还在昏迷之中。”
赫连洲神色痛楚,无暇与邓烽交谈,只说:“若将军能解朕心头之患,裕河以北粱州以南这一带,也归属将军。”
邓烽双眼亮如烛火,大起大落让他来不及思考,野心完全占据他的理智。
“是!臣不辱使命!”
赫连洲平静地看着他,眼底如寒潭。
处理完所有事,赫连洲回到后院,他洗了洗身上灰尘,换了身衣裳,走在床边侧身躺下,虚虚地将林羡玉搂在怀中。
他握住了林羡玉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林羡玉的掌心,直到天亮。
明明累到极点,却不敢睡。他怕玉儿醒来时,他不能第一时间传唤方士。
他只是躺在床边,目不转睛地望向林羡玉的侧脸,看他失了血色的唇瓣。他不知道他的玉儿什么时候才能重新鲜活起来。
天光正亮时,赫连洲支撑不住地阖上了眼睛,最困倦、思绪最混沌时,他忽然感觉到手心被人挠了一下,很轻很轻。
他猛然睁开眼,看到林羡玉漆黑的眸子。
所有感官此刻才复苏,全身的血液直到此刻才重新开始流淌,“玉儿,玉儿……”
林羡玉刚醒没多久,转头看到赫连洲让他十分心安,刚想说话,却没有半点力气,只能虚弱地朝赫连洲眨了眨眼。
赫连洲读懂他的意思:
我没事的,赫连洲,你不要难过。
第80章
赫连洲一夜未眠, 就是为了能在第一时间传唤方士,可此刻看着林羡玉虚弱微垂的眼睫,他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只失神地望着林羡玉的脸, 直到掌心再一次被轻挠。
林羡玉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才腾地一下,撑起上半身。
“玉儿, ”赫连洲缓缓伸手抚摸林羡玉的脸颊,指尖却止不住发抖, 他说:“醒了就好, 醒了就好, 我现在让方士来看一看。”
方士匆忙赶来, 为林羡玉把脉。
他走到屋檐下,告诉赫连洲:“启禀圣上, 那一刀虽未伤心脏,但伤到了大人的肺,肺叶娇嫩, 主气司呼吸,朝百脉主治节, 覆盖诸脏,若肺气不足,必然导致呼吸不畅、频频咳嗽, 易受外邪侵袭。”
“你的意思是,会落下病根?”
方士为难道:“大人的身体的确会比之前虚弱些, 需精心疗养,微臣这就为大人开一副补气润肺的方子。”
赫连洲缓缓垂首, 从未有过的颓然,但他必须收敛情绪, 面色平常地回到屋子里。
林羡玉还在等他。
他坐在床边,握住林羡玉的手,林羡玉还是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不出话,看着楚楚可怜,赫连洲的心都要被碾碎了,勉强镇定道:“方士说那一刀没伤到心脏,性命无虞,只要好好调理,很快就能好转。”
林羡玉眨了眨眼,便是他知道了。
“是不是很难受?渴不渴?”
林羡玉还是眨眼,赫连洲便用汤匙喂了几勺温水,顺着他的唇缝流入口中,滋润他干哑的喉咙,林羡玉急促的呼吸慢慢平息。
赫连洲放下碗,回身继续握住林羡玉的手,告诉他:“陆瑄和邹誉已经死了。”
林羡玉愣了许久,努力张开嘴,发出嘶哑又虚弱的声音:“不、不要连……”
赫连洲明白他的意思,安抚道:“我不会大开杀戒的,玉儿放心。”
林羡玉垂眸。
“邹誉和陆瑄,一个伤了你,一个杀了满鹘,他们死不足惜,但我没有牵连其他人,也没有杀他们的亲属,玉儿放心。”
林羡玉这才松了口气,疼痛后知后觉地侵袭而来。他只说了几个字,撕裂般的疼痛已经蔓延全身,他的眉间蹙起小小山峰,喉咙里溢出委屈的啜泣声,胸口好疼,疼得他受不了,泪水断线似地从眼角流出来。
赫连洲见状连忙抚住他的肩膀:“玉儿不哭,太疼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和林羡玉一样沙哑。
林羡玉第一次见到赫连洲落泪。
哪怕是他手刃兄长,逼父夺位的那个夜晚,赫连洲也只是红了眼眶,而此时此刻,他的眼泪滴落在林羡玉的襟口,眼中满是无助的痛楚,恨不得替林羡玉承受那些伤。
“我……我可以忍。”
“为你挡那一刀,是我自愿的,如果看到你受伤,我会更难过。”
“赫连洲你不要哭。”
赫连洲强压下想把邹誉和陆瑄碎尸万段的念头,俯身在林羡玉的额头印了一个吻。
“你去让爹爹和娘亲不要担心。”
“好,”赫连洲轻轻抚摸着林羡玉的脸颊:“玉儿饿不饿,想吃什么?”
“不想吃。”
他现在浑身都疼,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看向赫连洲眼下的青黑,问:“赫连洲,你是不是一夜没睡?”
赫连洲刚想否认,林羡玉就说:“快睡。”
赫连洲在林羡玉身边合衣躺下。
林羡玉动不了,只能和他握着手,赫连洲靠上来,手臂虚虚地圈住林羡玉的腰。
林羡玉闭上眼睛,睡意再次袭来。
赫连洲迟迟不能入眠,他闭上眼就是短刀没入林羡玉胸口的那个瞬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隐现,直到耳边传来林羡玉轻缓的呼吸声,他才有了几分倦意,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乌力罕还等在屋外,问赫连洲何时用膳。
赫连洲下了床,勉强吃了点。
随后又派人去邓烽府上查探情况。
邓烽受到赫连洲的宽宥之后明显气焰更盛,连夜派人回岭南,联合几个藩王意图谋反,藩王里有宗室皇亲,亦有军功显赫的将军,他们一旦联合起来向京城进发。
陆氏必倒无疑。
赫连洲召来兰殊,告诉他:“邓烽有一个胞弟,好像是叫邓啸,两人虽是同父同母,但邓烽行事张狂,邓啸常年受他欺压,曾考取过二甲进士,能力应该是有的。你和乌力罕想办法和他接触上,看他的为人如何,如若可以,让他为我所用。”
兰殊颔首道:“是,微臣这就去办。”
兰殊带着乌力罕以“圣上赐酒”的名义拜访了将军府,刚跨进门槛,就听到有人大喊一声:“你不如杀了我!”
声音尖而细。
随后便是一声巨响。
乌力罕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
他拨开路边垂柳,径直走向花厅,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围在一处,死死地按住中间那人的后颈,胁迫他朝着邓烽磕头。
乌力罕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一抹沾了血污的芍药色。
旁边是摔得四分五裂的琵琶。
乌力罕心头一凛,瞬间反应过来。
是那个人!
他刚要冲上去,被兰殊按住肩膀,兰殊示意他不要妄动,主动走上前,笑着朝邓烽行礼:“拜见大将军,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兰先生特意前来,邓某失礼了,”邓烽朗笑道,他起身向兰殊走来,然后指了指地上的人,“教训一个不听话的乐奴罢了。”
兰殊亦向一旁坐着的邓啸行礼:“拜见协台。”
邓啸受宠若惊,忙躬身回礼。
兰殊送上赫连洲御赐的酒,“这是北境特产的马奶酒,圣上想让将军尝一尝。”
邓烽喜不自胜,兰殊紧接着又说:“圣上担忧皇后娘娘的伤势,夙夜守在床畔,但还是记挂着将军,特意叮嘱微臣,告诉将军,这酒就代表了圣上和将军之间的同盟之谊,如酒甘醇,绵香不绝。”
这一番话把邓烽说得极为舒坦,滴酒未沾,已经神态酣足,飘飘然起来,还是邓啸低声提醒,他才想起来谢恩。
兰殊观察着邓啸的一举一动。
邓烽请兰殊上座,暗卫趁机将兰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送到邓啸手中,邓啸明显身子一僵,小心翼翼地对上兰殊的目光之后,思忖片刻,最后选择将纸条藏匿于袖中。
很显然,他也有反叛之心。
兰殊已经有了五成的把握。
交谈了一会儿,准备离开时,兰殊见乌力罕的目光一直盯着角落里的乐奴,便问邓烽:“小乌将军似乎对这乐奴有些兴趣,不知将军可否割爱?”
邓烽已经有了御赐的酒,还在乎什么乐奴,一抬手说:“不过是个低贱的乐奴,小乌将军不嫌他脏了眼睛就好,谈何割爱?”
乐奴缓缓抬起头,望向乌力罕。
他眼里含着泪,却不见怯意,只有宁死不服的执拗与悲苦。
乌力罕这才反应过来,那日惠水桥畔,这人抱着琵琶匆匆逃跑,大抵就是在躲避邓烽的抓捕,他随手相救,但还是没改变他的命运,他又被邓烽抓了回来,打得嘴角流血,摔了琵琶,还高喊着“你不如杀了我”。
乌力罕忽然觉得,祁国人也不都是怯懦软弱,毕竟林羡玉都可以为皇上挡刀。
兰殊带着乐奴离开。
跨出门槛时,乐奴踉跄了一下,乌力罕下意识伸手,临到那人手边了,又收了回去,握住银马鞭,背在身后。
兰殊瞧见了,忍不住弯起嘴角,扶着乐奴的手臂,将他送到马车里。
乐奴不敢坐,只小心翼翼地跪着。
他说他叫云清,是春风楼的乐奴,前日被邓烽看中,强行带回府中,他宁死不从,趁邓烽处理正事时逃走,结果又被抓了回去。
兰殊同情他的遭遇,带他回侯府治伤。
回到侯府之后,迎面撞上阿南,“这是怎么了?”
阿南神色仓皇,抹着眼泪说:“哥哥,大人咳血了!”
兰殊和乌力罕脸色陡变,立即跑到后院,御医刚离开不久,赫连洲面色苍白地坐在床边,为林羡玉擦拭嘴边的血渍。
半个时辰前,林守言和范文瑛来看望林羡玉,许是见到爹娘,有些委屈了,没忍住动一下肩膀,只是微微一动,胸口到喉头瞬间疼如针扎,随后便咳出一口血。
这口血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还是因为肺气受损。
林羡玉的体格本就不算强健,挑食又娇气,连洗漱都是赫连洲亲自服侍,平日里不是抱着就是背着,这样的伤势哪里是他能吃得消的。
赫连洲的心完全沉了下来。
林羡玉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委屈道:“赫连洲,你要一辈子对我好了。”
“我本来就该一辈子对玉儿好。”
林羡玉勾着他的手指,想咳嗽又不敢咳,只能强忍着。
赫连洲帮林羡玉盖好被子,缓步走到屋外,所有人都在门口等候,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六神无主的赫连洲。
“圣上……”乌力罕很是忧心。
“宫里的御医都来过了吗?”
林守言答道:“是,太医署的御医都来过了,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静养。”
静养,赫连洲不想静养。
他只想要灵丹妙药,他想让林羡玉明天就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眼前。
“吩咐下去,遍寻名医为皇后诊治。”
“是。”两位将军领命。
人散了,赫连洲坐在廊下,叹了口气。
乌力罕最见不得赫连洲露出这副神情,在他心里,赫连洲简直是战无不胜的武神转世,这样的人怎么能叹气呢?
他一路踢着脚边的鹅卵石,走到前院,方士正在给云清包扎,他瞧见云清,心头更烦了,正准备绕行,却被云清喊住:“乌……乌将军。”
乌力罕愣了愣,转头望向他。
“小人方才听闻府上贵人受了内伤,连皇宫的御医都没有法子,小人想起一个人……”云清见乌力罕面色如凶神,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咬住下唇,不敢继续。
“想起什么?你快说啊!”
云清被吼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小人听春风楼的老板说过,离京城五十里的云雾山,住着一位钟神医。”
乌力罕大步向前:“神医?”
“是,传闻他是扁鹊后人,失传千年的内经就在他手上,他医术极高,能行三十六术,起死回生,救人无数。只是他现已年近古稀,避世不出,皇上曾以八千邑为献礼请他出山,都被他拒绝了,若……若能求到他,说不定能早些医治好贵人的病。”
云清话还没说完,乌力罕已经跑回后院,气喘吁吁地转述给赫连洲。
赫连洲当即让人备马。
他披星戴月,连夜兼程赶到了云雾山,四处一打听,钟神医的确住在这里。
赫连洲大喜过望,让人抬着重金上山,结果还没到山门,就被人拦住。
小厮模样的人坐在山门口剥着莲蓬,告诉赫连洲:“若是求医之人,可打道回府了,钟神医已经有四五年不见客了。”
赫连洲态度谦和恭敬:“烦请转告神医,我夫人受了刀伤,肺气受损,如今身子不得动,还频频咳血,只求神医赐予药方。”
小厮嗤了一声,抛了一颗莲子扔进嘴里:“我说了,神医四五年不见客,肺气受损算什么?将死之人到这里也上不了山。”
一旁的乌力罕耐不住性子,怒道:“大胆!你知不知道这是北境的——”
赫连洲止住他的话。
小厮昂着头说:“什么人都不管用,皇上垂危之际来求我们神医进太医署,神医都没答应。”
“我救妻心切,无论如何也想见神医一面,”赫连洲思忖片刻,说:“神医一日不见,我便在此等上一日,三日不见,我便等上三日。”
小厮上下打量了他,无所谓地拍了拍裤腿,天黑时分,他便抱着篓子上了山。
赫连洲就坐在山门口,等了一夜。
翌日烈阳炎炎,乌力罕求着赫连洲:“皇上,您坐进马车里,或者去山下的酒楼里暂歇片刻,微臣替您守着!”
赫连洲摇头,只说:“日头高了,你们去竹林里待着,无事不用出来。”
小厮跑下山,见他还坐在原处,脸色微变,忙回去禀报了。
又过了一日,乌力罕实在忍不住了,握着长鞭准备杀上山去,被赫连洲呵斥了一通。
“圣上,他分明是想羞辱咱们北境人!”
“不管他如何羞辱,我都要等。”
正说着,小厮突然跑下山来,对赫连洲说:“神医请您上山。”
赫连洲失神了片刻,才连忙起身,跟随小厮踏着蜿蜒山路来到神医的家门口。
一片竹屋,如世外桃源。
钟神医苍颜鹤发,精神矍铄,正手持一本医书坐在院中,见到赫连洲前来也视若无睹。
赫连洲主动拱手行礼:“晚辈赫连洲,见过钟神医。”
“赫连洲,”钟神医念了一遍,抬眼望向他:“北境永观帝。”
一旁的小厮吓得瞪大眼睛。
钟神医面色泰然:“我行医三十载,救人无数,只有一条,我不为北境人治病。”
“内子不是北境人,是祁国人。”
“投敌叛国者,更不足惜。”
赫连洲说:“他并未投敌。”
“他未投敌,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您是北境的一国之君,为何会出现在祁国的土地上,是不是因为……您想要侵吞这片土地?”
“祁国已经乱了。”
“那也不是您攻进来的理由。”
“若祁国还有救,若怀瑾帝是个好皇帝,先生为何几年避世不出?为何见皇帝垂危亦不相救?”
钟神医眸色微变,缓缓放下医书。
“先生隐居在此,却尽数掌握天下时局,自然也该知道,陆氏内部早如鼠啮蠹蚀,烂到根上了,怀瑾帝不仁,朝中有权臣呼风唤雨,边境任由邓烽等人拥兵自重,百姓苦不堪言,京城的权贵们却丝毫不知人间困苦,先生希望看到陆氏继续执掌祁国吗?”
“可……大祁立国百年,不该就这样被北境吞没。”
“被吞没的只是陆氏,祁国的百姓还在这片土地上,朕会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钟神医已经有所动摇。
“先生应该知道祁国的痛症,若朕上位,会继续任用祁国儒臣,减轻徭赋,招抚流亡,打压门阀宗亲,还田于民。”
“先生救人,朕想救世。”
良久之后,钟神医冷声说:“我这里是有养肺补气的药,服用之后半月便可痊愈。”
没等赫连洲喜上心头,钟神医又说:“不过,需以圣上的心头血做药引,方能起效。”
他这分明是刁难。
是考验。
“圣上可回去斟酌——”
话还没说完,赫连洲已经抽出身后近卫的腰间佩刀,朝着心尖戳去。
他毫不犹豫,连乌力罕都没反应过来,还是神医大喝一声:“木须,快拦住他!”
小厮冲上来的时候,刀尖已经没入赫连洲的胸膛,幸好进得不深,但鲜血还是渗了出来。
钟神医慌忙走上来,为他解衣上药,难以置信道:“圣上,您怎会……”
赫连洲轻笑一声,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拿到药的喜悦。
他跌倒在地。
“先生,不瞒您说,若不是为了皇后,朕根本不想踏上这片土地,朕只想护住北境,但朕的皇后,他想回到故乡,他想救世。”
“他在哪里,朕就在哪里。”
钟神医看着他,迟迟说不出话来。
“多谢先生赠药。”赫连洲说。
钟神医为他包扎好伤口,又把养肺补气的药拿给他,想留他在竹屋里休息一晚,可赫连洲说:“不用了,皇后该等急了。”
他不顾伤势,连夜踏马回京城。
在路上,他警告乌力罕:“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皇后。”
乌力罕不解。
赫连洲只说:“别告诉他。”
恭远侯府的后院灯火通明,赫连洲刚走进屋子,就迎上林羡玉泪蒙蒙的眼瞳。
“赫连洲!你去哪里了?”
林羡玉足足哭湿了四条手帕,原本苍白的脸都哭红了,“我疼得睡不着觉,你竟然不陪着我,我不跟你好了,不做你的皇后了!”
“你竟然敢三天不见人影。”
“我不要你了!”
赫连洲一步步朝他走来。
林羡玉看到他就更委屈,连胸口的疼痛都顾不上了,怒道:“我要摔碎你的玉玺,让你做不了皇帝,每天忙忙忙,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
赫连洲弯起嘴角,俯身抱住他,双臂撑在他的肩膀两侧,不顾林羡玉喋喋不休的哭诉,直接含住他的唇瓣。
时隔多日的吻,让心归位。
“是啊,没有任何事比玉儿更重要。”
林羡玉被亲懵了。
他还有满腹怨言没说出口, 嘴巴就被赫连洲封住了。赫连洲竟然还很开心似的,连呼吸都是热切的,带着疲乏到极点的异常兴奋, 亲完了还意犹未尽地在林羡玉的脸颊上吸了一口, 才抬起身子,林羡玉呆呆地望着他。
“你……发什么疯啊?”
赫连洲却问:“玉儿, 还咳嗽吗?”
一提起这个,林羡玉就更委屈了, 哭丧着脸说:“我都快咳死了!”
赫连洲连忙从怀中拿出丹药, 又起身去桌边倒了杯茶, 喂林羡玉服下。
药太苦, 林羡玉吞咽不下去。
赫连洲只能把药碾碎了,一点一点地喂。林羡玉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几次作呕,赫连洲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任林羡玉掐着他的胳膊泄愤, 好不容易才吃完。
林羡玉泪眼汪汪地问:“这是什么啊?”
“润肺养气的药。”
林羡玉愣了片刻,“你这几天不在府里, 就是为了给我寻药吗?”
“是,去了一趟云雾山。”赫连洲轻描淡写道,他扶着林羡玉缓缓躺下, 正准备脱去靴子,又想起自己连夜赶路, 满身的尘土,于是起身道:“玉儿躺一会儿, 我先去沐浴更衣,不能脏了玉儿的床榻。”
林羡玉哼了一声, 装出无所谓的模样,实则赫连洲一走,他就撅起嘴,很是不舍。
他等了好久,赫连洲还没好。
他自顾自地抱怨:“洗这么久,看来一点都不想念我,反正肯定不像我想念他那样想念我。”
“不对,我一点都不想他,他一回来,我的床立马变得拥挤了,千金难买的芙蓉帐都被他睡坏了,他就是一个莽夫。”
“讨厌他,讨厌赫连洲!”
“怎么又讨厌我了?”
赫连洲穿着一身寝衣走到床边。
林羡玉噤了声,看着赫连洲上了床,在他身边躺下。
他没注意到赫连洲侧身时动作微顿,忽然问:“金葫芦还留在北境吗?”
赫连洲怔了怔,“是,来得太急了,没有带过来。”
“下次记得带在身边。”
赫连洲笑着说:“好。”
他散开芙蓉帐,在林羡玉身边躺下。
林羡玉用余光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若是没受伤,他此刻一定已经蛄蛹着钻进赫连洲的怀里了,他要枕着赫连洲的胳膊,把手塞进赫连洲的衣襟,还要把两条腿搭到赫连洲的腿上,让赫连洲哄他睡觉。可他现在因为胸口痛,只能僵直着身体,转过头,满眼幽怨地看着赫连洲的脸。
许是一连好些天没怎么睡,赫连洲的眼下晕着一片青黑,下巴还有刚刚冒头的胡茬,看起来很是疲累沧桑。
林羡玉伸手摸了摸那胡茬,指腹摩挲,然后闷声说:“算了,原谅你了。”
赫连洲将他揽进怀里,和他额头抵着额头,逗他:“不讨厌了?”
“……不讨厌。”
“还要做我的皇后吗?”
林羡玉脸颊微红,慢吞吞道:“要。”
赫连洲含住他的唇瓣,没亲多久又分开,忍着笑说:“玉儿好苦啊。”
林羡玉恼道:“还不都怪你!都是你找来的破药,我现在连吸气都是苦的。”
赫连洲眉眼含笑地哄他。
哄了好一会儿,林羡玉才气消,想起兰先生昨天过来闲聊时说的话:“你现在假意拉拢邓烽,让他愈发目中无人,和陆氏嫌隙更深,是不是想着利用他推翻陆氏?但他真的能为我所用吗?他推翻了陆氏,谁来推翻他呢?这样的人成了三州之主,岭南的百姓不会有好日子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