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迷蒙的水雾中,谢昀捧起朔月的脸庞,回应了这个亲吻。
“哭的真难看。”
一吻毕,他把外衣重新披在朔月肩头,评价道。
被谢昀从背上放到床上的时候,朔月还犹觉在梦中。
这里是他的房间。东厢房干干净净,床铺整洁,没有外人打扰的痕迹。
谢昀低头亲吻他,他笨拙地回应,很快将整洁的床铺弄得一团乱。
房间温暖干燥,一室融融春意,那些雨打风吹声被隔绝在外,越来越遥远。朔月被亲得晕晕乎乎,却忽然问:“容公子呢?”
“大约睡下了。”谢昀默了一下,“在我的房间。”
他本就没想让容衔一占据朔月的房间。
朔月偏了偏头,闷声道:“那你今晚……”
谢昀没说话,只是更深入地吻他。
湿漉漉的衣衫被解开。
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朔月那道心口上的疤痕。与上次粗略一瞥不同,这次谢昀看得清清楚楚。
谢昀蓦然沉默下来。
那时……朔月已经失去不死之身了吧?
刀疤蜿蜒狰狞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他想问还痛不痛,但朔月轻轻描摹谢昀心口上的疤痕,早先一步堵住他的嘴。
两人贴得更紧,像各自心口上的伤疤一样紧紧依偎,要融进对方的心脏骨血。雨水浇打出的潮湿渐渐被灼热温度烘干,却又很快迎上新一轮的汗湿。
窗外雨打芭蕉,桃红落尽,打着旋儿浮进幽绿的潭水。
斑寅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猫窝逃脱,一下一下挠门大叫。朔月最初还能听见那喵呜叫声,但很快顾不上它,只顾沉沦在这一方床榻。
半夜过去,风雨停歇,天地如洗。
朔月蜷在谢昀怀里,由着他抱自己去清洗。他已经很困倦了,却还舍不得闭眼,要将眼前这人刻进心里一样。
谢昀给他系上寝衣纽扣,挡住折腾出的一身痕迹:“睡吧。”
朔月却攥住了谢昀的手指,力度很轻,极是小心。一双眼睛被水浸润了半夜,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昀:“这个……也不代表任何事情吗?”
回应他的是额头上浅浅的亲吻。
“笨死了。”
【作者有话说】
一觉醒来,雨过天晴,霁光浮瓦。
朔月是一下子清醒的。从床上跳起来时,寝衣下的身体四处泛疼,他却顾不得那些,只是仓皇张望。
昨夜,是梦还是……
他忽然看见了谢昀。
谢昀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了他的视野。
朔月愣愣地盯着他看。窗外屋檐上未流尽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声音清透。
外面阳光柔和,风也清爽,朔月的脸却有点红。
一切如常——好像回到了还在庆元宫的时候。
“有点热。”谢昀伸手,探了探朔月的额头,“刚熬好的,喝了吧。”
药碗放在床边小柜上。他正要把碗端过来,却发现动不了了——朔月抱住了他。
大概一开始只握住了他一根手指,见他没有排斥,于是大胆地用自己的掌心去触碰谢昀的掌心,直至像昨晚不真切的梦中那样十指相扣。
他拥抱谢昀的手臂,乃至慢慢将自己整个贴上去,因为发热而稍高的体温穿透寝衣,源源不断地传进谢昀心里。
——谢昀没推开自己。
他有些得意,又有点慌张。
朔月说话时还带着一点鼻音。他抱着谢昀的手臂,小声地、闷闷地抱怨:“谢昀,我浑身疼。”
房间外,容衔一正和斑寅大眼瞪小眼。
斑寅浑身炸毛,耳朵平掠到脑后。容衔一不怕它,伸手挠班寅的耳朵,然后跨过了矮小的猫,淡定自若地推开了朔月的房门。
开门的声音突兀响起,屋里依偎着温存的两个人明显僵硬了一瞬。
不请自来的容衔一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笑意,蝴蝶一样飘进了屋里,丝毫没有一点眼力见儿:“这药是今儿早上熬的?”
脸皮薄的人是这样的。朔月倚在谢昀怀里,有些不自然地打了声招呼,旋即想从谢昀怀里挣开。
“容公子。”谢昀安抚性地拍拍朔月的肩膀,“有什么事情吗?”
“前几日你问我,朔月身体恢复太慢,还要吃点什么药。”容衔一摸出一个手指高的玉瓶,倒出一粒通体棕黄的丸药,“这是我过去配的,对他有好处,就着药一起喝了吧。”
朔月歪头看着那药,看起来在思考。
不知为什么,这药看着有些熟悉。
只不过他确实烧得有些头晕,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而容衔一笑眯眯地立在一旁,看起来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朔月果断接过丸药,道谢一声服下。
谢昀阻止不及,又见朔月端起碗来,豪气干云地吞了一碗汤药。
他莫名想起一点久远的被灌药的记忆,心有余悸地摸了摸下巴。设想中亲昵喂药的场景两度都没有实现。
目的达成,容衔一满意地点点头,又叹道:“若是陛下知道你和谢昀和好如初,想来也会欣慰的。”……你是来拆散这个家的吗?
谢昀就坐在自己身边,手心还搭在自己手背上。可能是自己的体温太热了,朔月莫名觉得那只手一瞬间凉了下去。
他默了片刻,干巴巴道:“那……借你吉言。”
调戏完老实人的容衔一心满意足地离去,徒留房间里两人默默相对。
朔月纠结再三,率先讷讷开口:“谢昀……”
谢昀却神色自若。他给朔月掖了掖被角,起身道:“睡吧。”
朔月一下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去哪儿?”
对于他的紧张,谢昀看起来有些无奈,又有点好笑。
他指一指残留着棕色药痕的碗:“我去洗碗。”
“然后回来陪你。”
药效很快发挥了作用。朔月渐渐睡沉,整个人裹进被子里,苍白的脸色泛起红晕。
谢昀没有食言。他坐在朔月身边,静静注视着沉睡的人。
大概是怕他离开,朔月沉睡中还握着他的手,抓得很松,但每次想动一动都会让他从梦中惊醒一瞬,然后迷蒙着眼睛四处找他,于是谢昀不得不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真是够麻烦的。
一贯嘴硬的谢昀不承认自己很喜欢这种麻烦,不承认被朔月麻烦着、需要着的感觉千金不换。
这世上这么多人,偏偏只有这家伙能让他麻烦,他竟然也心甘情愿。只是……
朔月双唇忽然动了动,呢喃着说了什么。
谢昀心中一片柔软,附耳去听,却听到一个今生他再也不想听到的称呼。
朔月嘴唇嚅动,含糊地吐出几个字眼:“陛下……”谢昀没回答。
朔月梦中得不到回应,愈发着急起来,声音也清晰了许多:“陛下……”
“哎,我回来拿东西。”房间里忽然闯入另一道声音,容衔一推门而入,从桌上捞起那只遗落的小玉瓶,“打扰了,你们继续哈……”
那声“陛下”同样清清楚楚地落入容衔一耳中。
谢昀坐在一旁,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侧影。
容衔一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抬起手,宽慰地拍拍谢昀的肩膀:“谢公子别往心里去,朔月这是病了,意识不清楚才这样的。朔月心里只有你,哪里还会有什么别的陛下。”
搭在朔月手背上的手轻轻摩挲,谢昀没看他,淡声道:“借你吉言。”容衔一走了。
这下应该是彻底走了,再进来的话未免也太没有眼力见儿。
谢昀呼出一口气,把门关好,重新看向朔月。没关系。
他很轻易就说服了自己,朔月喝了药在昏睡,神志不清,而“陛下”这两个字又曾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称呼,他会呢喃这个称呼也再正常不过——过去朔月不也是天天叫自己陛下?
何况自己既然已经原谅朔月重新开始,又纠结于过去不放有什么意义?
一场风雨过后万物如新。谢昀自觉神魂如天地般宁静,足以包容万物,于是平静下心绪,垂眸看着朔月。
——没错,我不在意。
然后他用那只空闲的手摇了摇朔月,逼睡着的人开口:“你刚刚说……哪个陛下?”
“……”朔月看起来是真的睡着了,对他的问题毫无反应。
谢昀却不肯罢休,魔鬼般附耳低语:“你刚刚叫的……是哪个陛下?这个陛下叫什么名字?”
朔月好像被问烦了,甚至挪开了一直抱着他的手,翻了个身朝另一面睡去了。
谢昀:“……”
谢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好得很,今天不把这个问题问明白,明天他就不姓谢。
然后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本来就不该姓谢。
谢昀呼唤道:“朔月。”朔月不理他。
谢昀不死心地给朔月翻了个身,逼迫他面朝自己:“朔月,陛下是谁?”
朔月眼睛被迫睁开一条缝——睡梦里他也有预感,如果自己再不睁开眼睛的话,眼前这个人会直接上手把他的眼皮扒开。
“陛下……”他咕哝了一声,“陛下就是陛下。”
谢昀抓着他的手指指自己:“那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睡梦频频被打扰,再好脾气的人也要生三分气。
“陛下就是陛下。”他回答着刚才的问题,“陛下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是能活一万岁的人。”
标准的回答,只是不能满足谢昀。
谢昀不死心,凑近了钓鱼执法:“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谢从澜的人?”
不待朔月点头,他又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朔月做老好人:“挺好……”
谢昀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接着又抛出下一个:“那你喜欢他吗?”
问题怎么没完没了的。朔月全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循着他的发音,去重复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喜欢?”
而后实在是回答不了什么了。他闭上眼睛,缩成一团睡去了。
再也问不出什么了。谢昀叹气,笑自己糊涂。
也是,对着一个糊里糊涂的病人问什么呢,便是要问清楚,也该等病好。
但他不得不承认,刚刚那一瞬间,自己心里忽然就乱了。
昨夜本能和情感一道燃烧,今朝理智才些微复苏。朔月到底是出于喜欢才与自己在一起,还是出于歉疚所以才任由自己为所欲为?
答案其实是昭然若揭的,但谢昀一贯没有自信。
他低头给朔月掖了掖被角,低声道:“睡吧。”
可是手却又忽然被攥住了。
朔月的睫毛一闪一闪,眼神迷蒙得像蒙了层雾,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看清眼前的人。
他盯着谢昀看了许久许久,久到谢昀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睁着眼睛睡觉的新病,他忽然说:“我想起来了。”
那雾蒙蒙的眼眸忽然间弯了起来,亮晶晶的笑意冲破了药物和沉睡的藩篱。
谢昀心跳漏了一拍,只听朔月笃定地开口:“你是谢昀。”
“谢昀就是陛下……我只认得一个陛下。”
灵魂好像抽离了身体,谢昀飘在空中,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是谢昀。可我现在不是陛下了。”
一时之间,谢昀生出一股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庄重感。
对他们来说,这是再严肃不过的话题,这个问题背负了一年的血泪挣扎,如果要提及,应该放在书房,放在两人都清醒冷静的白日。而不是现在这样,在芙蓉帐暖春宵一度,在一个人意识不清沉沉睡去的时候提及。
但他就是这样问了。
我是谢昀,我不是陛下了。
那……你还要留在我身边吗?
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是陛下,还是因为……我是我?
他一生渴求的纯粹和独一无二将要在此刻证实。谢昀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朔月花了很久,才把这句话的意思消化明白。眼中的笑意慢慢退去,却更紧地抱住了谢昀的手。
他极力睁开眼睛看向谢昀,睫毛扑簌簌得要落下泪来。
“我知道你不是陛下了。可……你是谢昀。”
“谢昀……”他很小声很小声地叫谢昀的名字,很小心很小心地祈求,“对不起……我喜欢你,你别不要我。”
脸颊上突然划过一阵濡湿。谢昀后知后觉,那是自己的眼泪。
朔月看见他在哭。昏睡的人极力同倦意和药对抗,试图伸手擦去谢昀脸上的眼泪。谢昀任由那只手来回擦拭,却是泪如雨下。
这间房屋是他为朔月准备的。
在他知道自己不是皇室血脉、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离开皇宫、离开皇位时,便开始着手布置这间小院。
他捕捉朔月曾说过的一字一句,按照他们的喜好,在忧虑和期待中,一点点布置了属于他们未来的家。
后来朔月没有来,他独自在这里度过半年春秋。
年轻的人太过骄傲。他嘴上说着不怨,平静地放任心爱之人远去。
院子里种了很多花,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
在仇恨尚未结清的时候,他带着新伤旧伤,独自一人坐在似锦繁花中算计。心中的棋盘摆满棋子,每一步都算计着昔日的至亲之人,想久了,便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处,更想不起自己曾经有一个托付真心的人。
可是所有情绪在看见朔月“死去”的那一瞬间都凝固了。
谢昀俯身,小心翼翼地去吻朔月的额头。
肌肤的触觉真实而温热,他却禁不住落泪。
某个雨夜,他像往常一样去拥抱身侧的位置,却只触碰到冰冷。他在那一瞬间清醒过来,像是被人挖空了心脏一般茫然无措,酸涩痛楚的滋味蔓延全身。
这就是想念吗?
谢昀渐渐知道,自己在想念他。
即使他离开自己,即使他看重契约胜过自己,即使自己对他来说不是独一无二。
那么他……也在想念自己吗?
朔月,你去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你总是说对不起。
可我不想听那个。我只想知道,你也想念我吗?
我真的……很想你。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谢昀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承诺,“只要你愿意留下。”
或许是听懂了他的承诺,朔月不再惊醒,抱着他的手睡得很沉。
他在午后醒来,精神还好,体温也降了下来,只有一双眼睛红肿,大约是睡梦中也忍不住流泪。
他看见谢昀,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又要落下来。
谢昀被他埋头抱住腰,有些手足无措,又忍不住高兴。他哄孩子一样拍朔月的后背,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不哭了,起来吃饭。”
饭桌上,容衔一自然也在。
就算是班寅也能看出谢昀和朔月之间关系的变化,容衔一自然也不例外。他笑嘻嘻地来回打量两个人,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朔月抢了先:“容公子。”
“你给我的那颗药丸……”朔月有些犹豫,“是不是加了醉梦乡?”
容衔一夹菜的手一顿,继而筷子一扔,抚掌赞叹:“朔月果然厉害,这都能分辨出来。”
谢昀放下筷子,再度警觉。
“既然二位问了,那我就有话直说。”容衔一诚恳坦白,“没错,我是来破坏这个家的。”
啊?朔月张了张口:“我以为……”
容衔一反问:“两位以为,我是奉师父之名,前来让他的故事达成‘满意结局’的?”
难道不是吗?谢昀和朔月面面相觑。
“师父倒的确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讨厌为人作嫁衣。”
容衔一倒是供认不讳:“醉梦乡此药,可在言语诱导下令人陷入迷幻境地。因此我特意在朔月面前提到谢从澜,特意让谢公子听到。包括之前的所作所为,也是想挑拨离间。”
只是他的挑拨离间实在没什么用处,反而阴差阳错加快了二人的复合。
谢昀沉默片刻,出声问道:“既然如此,怎么不继续了?”
“有些不忍心。”容衔一摸摸下巴,捞起脚底下打转的班寅亲了一口,“天可怜见,你们俩怪可怜的。”
怪可怜的谢昀和朔月:“……”
“我打小被那老家伙收养,从小到大除了读书习武,天天都要写他那破烂话本子,当然忍不住反叛。”容衔一回忆过往,怅然地叹息,“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师父摆弄的棋子,穷尽一生只为成为他话本子里的甲乙丙丁。”
朔月试图安慰,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
“不必,这些日子白吃白住也够本了。”容衔一笑着摆摆手,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老家伙还托我给你带个东西。”
一幅……画像?
看清那画中人的时候,朔月陡然愣住。
他曾在许多地方见过这幅画像。画上的人衣袂翻飞,宛如神灵。画像角落隐蔽之处,有一枚小小的衔尾蛇印记。
绘就这幅画像的人已经埋骨黄沙。弩箭穿透他的心口,他自百丈城楼跃下,终结了战争,也结束了自己的宿命。
这些往事,朔月还没来得及和任何人说过——除了容凤声。
彼时他将要离开皇宫,犹疑之际,向容凤声问起了朝露:“您认识一个叫朝露的长明族人吗?”
容凤声给的答案很爽快:“你以为朝露是怎么知道长生的真相的?”
“师父和朝露有过一面之缘,这画像大概是从朝露那里拿回来的。”容衔一道,“人没了,留幅画像,好歹留个纪念吧。”
想起那些往事,容衔一似有感慨;“他和这画像里的人,都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前辈。”
“那位前辈……”
朔月忽而恍惚。
画像里的人,才是真正的朝露。为着诅咒的终结,师父亲手杀死了那个叫朝露的前辈,继承了他的名字,日复一日地活下去。
斯人已逝,而他还不知道那位前辈是什么样的人。
“听说是个好脾气的人,和你很像。”容衔一温和道,“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谢昀没有听过朔月讲过这些往事。但见朔月神色低落,他多少也猜到一些,轻轻握住了朔月的手。
“我在这儿也打扰很久了,就此告辞。”容衔一在下午时拱手告辞,“天大地大,在下四处逍遥去了。”
他依旧是来时的蓝衣,背着竹筐,竹筐缝隙里塞满了从院子里薅走的花,整个人笑起来春风一般:“如果能顺便把师父的那些话本子都毁了,就再好不过。”
容衔一不要人送,背影渐渐远去。
他来时没有预兆,离去时也不拖沓,很快只能远远望见一筐颜色明丽的花在山野间晃动。
容衔一离开后,院子再度安静下来。
春夜月明风清。班寅叼着什么东西,在脚底下转来转去。朔月反倒有些怅然。
“我亲手杀了师父。”他忽然对身边的人说。
肩膀紧了紧,覆上一阵温暖。谢昀揽着他,轻声道:“这是他的愿望。”
“我知道。”明明知道一切前因后果,知道这是朝露梦寐以求的死亡,朔月却依旧忍不住难过,“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原本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和另一个前辈,他的朋友一起。
在孤身一人的时候,这些情绪在心底压得很好,不曾对任何人提及。可现下谢昀在侧,他有了倾诉的对象,忽然就忍不住了。
他低低道:“如果不是容先生……”
在最初的计划中,他唯有死亡才能终结宿命。如果不是容凤声出手相救,如今他也已经如朝露、如长明族人的前辈一般奔赴彼岸。
谢昀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他说不出话来,只有将朔月抱的更紧,以此掩饰自己的恐慌。
只差一点点……他就见不到朔月了。
朔月贪恋在紧紧相贴的拥抱中,又想起母亲。他不甚清醒地问:“你说……母亲如果知道我没死,会开心吗?”
“我食言了……我没有去陪她。”
班寅回答了他。
狸猫翻腾跳跃扑着什么,这回朔月看清了,是母亲给自己的那个香囊。
箱柜不知什么时候被班寅撬开,叼出了那只香囊。朔月忙忙地去救它,只是香囊脆弱,虽然猫口脱逃,却已经破了个口子,掉出一张小布条。
他忽然怔了一下。
那上面绣着四个字,平安终老。
朔月拆开了香囊,露出了里面成百张布条。
平安终老、岁岁平安、顺遂如意……这些新旧不一的祝福填满了空空的香囊,似乎在他出生时便开始为他准备了。
在一张看起来很新的布条上,东方夫人祝愿他们:千秋岁里,恩爱天长。
“你知道吗,母亲很想让我们在一起。”朔月忽然回头看谢昀,“那时候……她祝我们来生再相逢,光明灿烂。”
他看着谢昀,忽然弯着眼睛笑了一下:“母亲很喜欢你。”
“不用来生。”谢昀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神灵,“我们现在……已经重逢了。”
【作者有话说】
再来一两章就完结啦。
山野间宁静的小院里,两人再度开始了相伴而眠的生活。
谢昀依旧时不时噩梦,或者是母亲刺进心口的刀,或者是皇祖母和林遐的步步紧逼。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每每惊醒时,朔月就在身旁,呼吸均匀,神色恬静,偶尔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便迷蒙着眼睛钻进他怀里。
怀抱着真实的温热的身体,急促的心跳便也慢慢平静下来。
今夜又是如此。
梦中火海连绵。谢昀一时惊醒,下意识去寻身边的人,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朔月不在。
久违的恐慌感袭上心头,他登时坐起来。
朔月正在外间的书案上坐着,背对着他,在灯下拨弄着什么。——算盘?
谢昀愣了愣,第一反应是朔月什么时候染上了梦游的毛病——记忆里这家伙书都读不利索,什么时候拨上算盘珠子了?
听说梦游的人不能随便叫醒,不然会落下病症。这样想着,谢昀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准备原路返回。
算盘敲打的声音忽然一顿,朔月敏锐地回了头。
烛火只点了一根,夜色里幽幽地晃,晃得那张秀丽面孔阴晴不定,明灭中透出恶鬼般的阴森。
果然是梦游了。谢昀小心翼翼地摆手,示意自己无心打扰,您请便。
——等等,梦游还可以睁着眼吗?
“你……”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烛火下的面孔掠过一丝慌张。
朔月一个激灵,碰倒了算盘,声音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响亮。
谢昀:“……你在做什么?”
“活着是要花钱的。”面面相觑半晌,朔月痛定思痛,决心和谢昀坦白,“坐吃山空……早晚要活不下去的。”
谢昀眉头跳了跳:“所以你半夜不睡觉,是在……算这些日子的开支?”
生怕他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一样,朔月拖过算盘细细讲给他听:“你看,这些日子,我们吃药花了六两,去集市上买东西花了五十文,还有吃饭……”
“等等。”谢昀抬手打断他,“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算账?”
朔月眨眨眼:“师父教的。”
彼时在北境,朝露恨不能把一天掰成三天,把自己这些年的所知所学全都教给朔月。朔月学得辛苦,也只学了些皮毛,不过算算帐还是足够的。
谢昀离宫,不知道带了多少银钱,但总归是有数的,自己又没多少积蓄,一日日地坐吃山空下去,只怕晚年凄凉。
人大抵都有自尊心,尤其谢昀这样格外强烈的,与其问他银钱问题让他难过,不如自己先算算。
这师父还真是什么都教。谢昀扯扯嘴角,自己好歹是个皇帝,他就这么怕自己养不起朔月?
“担心这个做什么。”谢昀调侃道,“有谢从澜在,还能饿着你不成?”
旋即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朔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旋即抱起算盘,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卧房走去了。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徒留谢昀和一支孤零零的蜡烛。
次日早晨,谢昀不见踪影。直到太阳升起时回来,在朔月卧房的桌上放了一把钥匙。
朔月坐在床沿上,抱着一把算盘,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掏出钥匙,又一点点推到自己面前。
两厢沉默间,朔月心软地开了口。
他问:“这是什么?”
谢昀等他口问已经等了很久了,闻言立即道:“店铺的钥匙。”
“什么店铺?”
“书局。”谢昀娓娓道来,“昨晚你说的很对,确实不能一直无所事事,坐吃山空。”
“这书局开在京城西宁街,规模还可以,生意也还红火,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
朔月卡壳了一下:“做什么准备?”
谢昀把斑寅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继而看向朔月,露出一个微笑:“养家糊口的准备。”
自小院往书局去,骑马快行只用两刻钟。附近摊贩酒楼人来人往,俱是热闹。
银蟾书局四个大字赫然入目。确实如谢昀所言,书局很大,生意也很好,来来往往不少人。
“赚的钱不多,有亏有赚,不过至少不会坐吃山空。”书局门前,谢昀偏头看了一眼朔月,“不过想像宫里那样是不行了——不会后悔吧?”
朔月摇摇头,悄悄拉住了谢昀的手。
怎么会后悔,这就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银蟾书局刊印售卖书本,也为进京赶考的学子们提供廉价住所,名声和生意都甚好,已经在长安城挺立了将近两年。
朔月掐指算算:“这么久?”
那岂不是……谢昀还没出宫时便已经开了书局?
“那时候想着,总有不做皇帝的那一天。”谢昀莫名有些赧然,“届时出宫,总要有几个落脚之地。”
届时,他解决掉一切麻烦,不必再受林氏的辖制,不必再拘泥于皇帝的身份,为皇室选一个好的继承人,然后和朔月一起出宫——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谢昀就在为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添砖加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