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为何,他眼前蓦然一阵酸涩。
“把事情处理好再说。”
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句话。
五天之后的清晨,朔月来了。
湿润的晨风拂过面庞,带着乡野间清新的草木清香。在谢昀静默的注视下,朔月睁开了眼睛。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红嘴山雀。灰蓝色羽翼振动出一小片风,它昂首站在朔月对面的草地上,为新搬的家而愉快啼鸣。
意识溪水般缓慢流入脑海。
——这是谢昀的家。
庆元宫中他和谢从澜告别,照月堂里他向容凤声做了承诺。太皇太后已经薨逝,林氏一党已经清算,林遐更是已经身死。他确定了长明族人的诅咒已经终结,自己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他想,自己应该是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
于是他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第一次离开皇宫,一步一步走到了西郊,来到了谢昀的家。
彼时天色已经入暮。他风尘仆仆地站定,望向橘红天空下袅袅升起的炊烟,心中涌出一股混杂着宁静和忧惧的浪潮。
离开时一步一步,有条不紊,然而真的再见时,他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我……我来了。”雀鸟啾啾的啼鸣中,朔月张了张嘴,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
自己就这么来了……谢昀会生气吗?
他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鼓起勇气看向谢昀的眼睛:“我把事情都处理好了……我来找你了。”
谢昀沉默了一瞬,微微侧开身体,朔月连忙跟着进了门。
至少谢昀让自己进了门——朔月在心中给自己打气,一步一步默默跟在谢昀后面,偷眼打量这个院子。
小院不算大,但很整洁,又极秀丽。
院落坐北朝南,春夏之交,满园绿茵。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三五间屋舍便在其后。靠窗长着几棵柿子树和桃树,枝桠直直伸到二楼窗上去,洒下一片浮动的树影。
屋后土地平坦,水井将附近的泥土滋润得潮湿柔软,随意撒下去的菜种花种不需人催,已然萌发。
朔月看得出神,谢昀却突然在屋前停了脚步。他躲闪不及,鼻子直直磕上谢昀后背。
谢昀眉目冷淡:“你来做什么?”
鼻子上的痛觉很是鲜明。朔月紧了紧怀里的包袱,讷讷道:“我来……找你。”
“找我?”谢昀咄咄逼人,“找我做什么?”
朔月呆呆地重复:“找你……”
是啊,找谢昀做什么呢?要他的原谅吗?要他的爱吗?要他们冰释前嫌,坦白心迹,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吗?
他最终只张了张口,打开包袱,掏出什么东西递到谢昀面前:“我不白吃白住……我带了银子。”
包袱一层层拆开,里面的东西码得整整齐齐。
五六七八本泛黄的书和字帖,一个绣着衔尾蛇的香囊,几只歪歪扭扭的草编生物,以及一个深色的荷包。
朔月把荷包打开,露出里头装着的东西——几两散碎银子,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银光。
买东西要给钱,住店也要给钱,即使是朔月也知道。谢昀如今在宫外生活,他也不想白吃白喝,平白给谢昀增添负担。
只是谢昀看着银钱,脸色并没有非常好看。
朔月递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谢昀却不接。
他被那些银光刺得烦躁,兀自抱着双臂,上上下下打量朔月,蹦出一句冷笑:“谢从澜给的路费?”
不然这家伙一穷二白的,能从哪里赚钱?
朔月摇了摇头,认真道:“是我自己挣的。”
这是他自北境回来的路上,替人采集、分辨药草挣的——彼时他没想收钱。
自打六岁进宫后,不管平常怎样,他过的一直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为钱财发过愁?但离宫之际,才发现这几两碎银是自己仅有的财产。
离宫时,谢从澜确实想给他塞银票,但他没要。
见他固执不收,谢从澜不由得笑:“怕谢昀生气?”
那时他苍白了二十多年的脸色渐渐泛起健康的光泽,那是容凤声的功劳。容凤声短短几天之内接连做了两次大事,已然累得不想听墙角,倒给了他们自由的告别时间。
朔月不答,只是笑道:“恭喜陛下。”
恭喜陛下得康健之躯,享常人之寿。
谢从澜长叹:“多谢你。”
他如何不知容凤声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替自己医治。那样超脱尘世的人,纵使有皇权威压,只要自己不愿也不会违背本心。
是朔月去见了容凤声,做了承诺。他感恩非常。
“容先生对我说,他喜欢看故事。”朔月坦白道,“我说,如果他能救下谢从澜,我会尽力让他看到满意的结局。”
谢昀点点头,若有所思:“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给谢从澜治病。”
“不是的!”朔月陡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忙地扯住谢昀的衣角,“我只是想让他好起来……”
谢昀的神情愈发冷淡,朔月慌里慌张,愈发口不择言。
“他过去喜欢我,是因为他身体不好,所以喜欢健康不会死去的东西……我只是想,如果他好起来,就不会再想我了,也不会再为难你了……”
朔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而且,而且……我是真的想见你。”
不管容凤声看不看,喜不喜欢,我都真的想让故事有个满意的结局。
好像过了一个百年那么久,谢昀从他手里接过了荷包。
碎银碰撞的清脆声中,他眉目冷淡地开口:“这里没有你的房间。”
一瞬间朔月如蒙大赦。
他亮着眼睛,赶忙摇头:“没关系,我住柴房也行,住地窖也行……”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笑。再抬头去寻觅时,却已经找不到了,只有面前的人依旧面沉似水。
不管怎么样,朔月终究是住下了。
他没住柴房,也没住地窖,而是住进了小院的东厢房。
东厢房宽敞亮堂,清早起来阳光率先落进这里,日暮余晖遍洒时满屋灿然光辉。
——他不知道,这就是谢昀原本给他准备的房间。
清澈晨光中,谢昀推开门,淡声道:“先说好,你想留就留,银子花完之前我不会赶你走,但别的不能保证。”
朔月连忙点头,心中隐隐雀跃。
朔月行李不多,只需要简单收拾一下,所幸这房间被褥桌椅俱全。
他收拾东西的时候,谢昀就在窗外看着。
死而复生,更甚大病初愈。要是随便找间柴房睡,恐怕要出事,岂不是白救回来了。
也罢,就让他好好睡这间房吧。
一番交谈,已近中午。
朔月放下包袱,本着不白吃白住的想法,积极主动地去做饭。
只是很不如人意。
死过一次,他仍然保留了尝药的能力,但很显然这份能力没有拓展到做饭上。何况他过去接触的唯一能与做饭扯上关系的事物,就是炼丹。
显然,炼丹和做饭不是一回事。
谢昀抱臂站在灶房外,默然看着灶房里白雾缭绕烟熏火燎,各色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
再这样下去,中午的饭可以拖到晚上吃了。
他叹了口气,进去把脸庞花得像猫的朔月拎了出来。
好歹给了银子,管一顿饭还是绰绰有余的。
饭桌上,朔月已经洗干净了脸,乖乖坐着等开饭。
午饭很简单,一盘清炒的绿叶菜,一碟切成片的腊肉,文火熬煮的萝卜和肉丁,一锅米饭和几块集市上买的胡饼。
朔月端着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忍不住想,谢昀好厉害,会当皇帝,还会自己做饭。
说起来,这是他们自分别后第一次一起吃饭。
从前一起吃饭习以为常,桌上摆的是御厨烹饪的山珍海味,什么酒蒸鲥鱼、虾酿橙、雕花蜜煎,名字冗长复杂,味道精妙复杂,俱是眼前这桌家常菜不能比的,朔月却吃得香甜。
——他跋涉许久,又饿着肚子等了谢昀一夜,早已经饿了。
谢昀冷眼看着他夹菜,冷不丁道:“在宫里谢从澜不给你吃饱饭?”
谢从澜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禁区。朔月卡了卡,不知道怎么作答,只好默默收回了筷子,只去啃面前的白米饭。
谢昀莫名其妙看得一阵窝火,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把菜往朔月面前推了推。
朔月抬起眼睛看他,眼睛最初带着一丝茫然,但立刻就变得亮晶晶的。
谢昀言简意赅:“你交了银子,该管你一顿饭。”
于是亮晶晶的眼睛又低垂下去。
一顿饭吃的默不作声,真正做到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前者,只有食物香气久久缭绕不去。
谢昀其实有许多想问的,但最后都没有问出口。
朔月一口一口吃得认真。他想,大约还是先吃饱比较重要,那些问题以后再问也来得及。
吃饭途中,朔月不忘偷眼观察着。见谢昀放下筷子,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吃饱,当即也放停下,积极主动地收拾碗筷,去洗碗了。
谢昀由得他去——毕竟没人喜欢洗碗。
他无事一身轻,闲逛到厨房。他盯着厨房里的忙碌背影,承认朔月很乖很自觉,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爽,很不爽。
谢从澜待朔月不好——他更确认了。
从一开始的算计,到后来的束缚,哪一点为朔月考虑过?亏得朔月还为他着想,临走还给他健康身体,他就这么对朔月,走的时候都不知道给人装点吃的?再说,朔月不要钱,就不知道派人偷偷塞点?也不知道这皇帝是做什么吃的。
满腹不知从哪来的怨怼间,谢昀忽然瞥见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个箱子。
正午时分,四周空无一人,这箱子就放在大门前,没上锁也没做隐藏,浑身闪烁着“快打开我”的奇异光芒。
谢昀扯扯嘴角,已经猜到了结局。
正午明亮阳光下,只见里头金灿灿银闪闪,银票地契不要钱一样摞成山。箱盖里粘了一张字条,简单写了两个字:诊费。
是谢从澜的字迹。
谢昀哼了一声,愈发觉得气不顺。
身后响起脚步声,伴随着“还需要做什么吗”的问题。
谢昀头也不回,下巴点点那一箱金银珠宝:“你家陛下给你送来的银子,好生收着吧。”
“有这些银子,别说住一间厢房,就是买十个这样的院子也绰绰有余。”
这一箱金银,要送到他手上,自然不会无人看守。朔月找了又找,终于在林荫地里找到了隶属皇家的侍卫。
侍卫一个激灵:“呃……公子?”
片刻之后,朔月小跑过来,气还没喘匀,额头沁出细密的汗。
远处有个推着小推车的身影离开。
侍卫只叹生活不易,原本想借着出公差的机会在林荫地里偷闲一二,却迫不得已添了新工作,将那箱金银原样奉还。
他慢悠悠推着小车回宫,心中庆幸朔月给自己留了口信——若陛下要生气,就与他提容凤声。
看着那箱碍眼的金银消失,谢昀才觉得气稍稍顺了点。
谢从澜不给朔月带钱他很生气,给朔月带钱他更生气。
开什么玩笑,自己难道是什么很落魄的人吗,需要靠朔月向谢从澜要钱养家?……好吧,自己没有皇位没有生计,确实是落魄了。但再怎么样,也轮不到谢从澜从中插一脚。
衣袖忽然被轻轻扯了一下。朔月站在他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谢昀……我让人送回去了,我不想要的,你别生气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
谢昀做饭,朔月刷碗。谢昀锄地,朔月种菜。他们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很多时候不用开口也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以至于常常一整日全无交流。……像陌生人。
朔月有点忧虑,怕谢昀哪天会像平常一样不声不响地走出门,然后再不回来。
他不是不想说话,但谢昀看起来总是不爱开口的样子,他便也只好将那些话咽下,继续给院子里的地除草。
许是死而复生的缘故,从前留不下任何伤痕的不死之躯,现在稍微磕碰一下都要青紫许久,动不动就破皮流血,很是给家务活儿拖后腿。
不管是青紫还是伤口,朔月一概悄悄藏住。
这几日,堆粮食的房里闹老鼠,谢昀去集市上的时候抱回来一只刚满两个月的狸猫崽子。巴掌大一只,已经很会逮老鼠,每日蓬松着毛发巡视粮仓,绿眼睛神气活现,虎斑长毛四足踏雪,像只小老虎。
于是咬文嚼字,取名斑寅。
斑寅成了家里最爱说话的成员,每日呜呜大叫,四处打滚,就着喂养斑寅的话题,朔月和谢昀也能说上几句话,家里总算不那么冷清。
朔月对斑寅表示感谢。
斑寅两个月大,已经知道猫窝不如朔月的被窝舒服,每日都要和朔月挤在一起睡觉。朔月喜欢得紧,没事就抱着,只可惜没一起睡多久,就被谢昀以小猫还没教好、活泼好动爱抓人的蹩脚理由送进了猫窝。
斑寅对此有话说。
直到今天,谢昀说出去见朋友,不在家,眼馋了许久的朔月才有机会把小猫从窝里捞出来。
他正握着茸茸猫爪揉捏,却猝不及防听得谢昀的声音:“容公子这边请。”
朔月躲闪不及,同怀里的斑寅一起,和谢昀撞了满怀。
“呀,这狸猫真像小老虎。”
身前的人笑着出声,旋即伸手,自然而然地从朔月怀里接过了斑寅。
抱猫的人熟练地搓了下猫脑壳,注意到身旁两人异样的目光,方才俯身把猫放下。
斑寅甩甩脑壳,蹭得一下窜没了影儿。
容公子——那抱猫的蓝衣少年看向朔月,笑吟吟道:“这位便是朔月吧?”
“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容衔一,是容先生的弟子。”少年眼睛明亮,笑意令人如沐春风,“师父命我在附近办些事,恰好谢公子在这有屋舍,我便借谢公子的光,暂住一些时日了。”
容衔一是个活泼自来熟的性子,这一点从第一面见时就从朔月怀里抱走了猫便可见一斑。
他说自己本是孤儿,自幼被容凤声收养在鹤丘山上,但容凤声常常三年五载才回来一次,实难相见。这次容凤声给他写信,他这才下山。
来谢昀这里,一是看看师父口中的长生不死的长明族血脉,二是下山游历,见识世情。
说到这里时,谢昀听得默了一下,纠正道:“长明族已经没有长生了,朔月更是。”
容衔一笑,将目光投向朔月——相较于谢昀的警觉,真正的长明族血脉却正悄悄盯着谢昀发呆,偶尔出神偶尔微笑,全然没听见似的。
果然像师父信中说的那样,一对有意思的人。
自打容衔一住进来,安静的院落更加热闹起来。
容衔一爱说爱笑,总有无数点子,今日想搭竹竿架子种蔷薇,明日想做异域口味的点心。素来冷淡的谢昀这次很给面子,一个不落地陪着。
这样一通下来,算上斑寅在内,倒是朔月成了最安静的那个人——甚至,容衔一连刷碗的活计都抢走了。
“怎么好一直白吃白住,总要做点什么。”容衔一弯着眼睛笑眯眯,“朔月身体还没恢复好,快去歇着吧,我来。”
于是朔月只好离开厨房,转了一圈没找到用武之地,只得去陪斑寅扑蝴蝶。
说是见见朔月,游历人间,容衔一却一直在客房里住了下来,并且对谢昀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在家时问治国理政朝野庙堂,出门时也常拖上谢昀,留朔月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
今日又是如此。
斑寅扑了会儿麻雀,撵了会儿蝴蝶,又来素日最宠爱自己的朔月脚下打滚。
朔月无意识地捋着斑寅背上的毛发,思绪却已经飘到九霄之外。
谢昀又和容衔一出去了……他们做什么去了?为什么都不带上自己呢?
每每问起来他们去做什么了,容衔一都含笑不语,只说师命在身,不能多说——他当然更不敢问谢昀。
这种被抛下的感觉很不好受。
因为斑寅而刚刚消融了没几天的关系再度回到原样,他有些怕。
或许那叫做危机感。
朔月撸猫撸得潦草,斑寅素日最得朔月宠爱,骤然失宠,不满地抬头叫了一声。
朔月敷衍地拍拍斑寅的脑壳,脑子里还在想容衔一的事情。
其实他也有话想问容衔一。
容衔一是容凤声的徒弟,自己能得救,多亏容凤声,谢昀对他的弟子客气尊重也是应该的。何况容衔一开朗通透,极通医术,并不讨人厌。
其实他也有话想问容衔一。他这样说服了自己许多遍,又看向空无一人的厨房。
今日两人不在,不妨做饭。若他们回来了,也能吃上热饭热菜。
朔月挽着袖子进了厨房。
他观摩过谢昀做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起来并不算特别困难。朔月这般想着,从菜筐里翻出两只土豆。
芳草萋萋,山鸟啼鸣。
容衔一往溪水里打着水漂,瞧见谢昀过来,赞道:“这处地方实在秀丽,比鹤丘山也不遑多让。师父若看见,一定喜欢。”
谢昀笑笑,问道:“听说容先生离开皇宫了,不知如今往何处去?”
“这可难说。家师一贯随性,我这做弟子的,要见他一面也得隔个一年半载。”容衔一笑道,“谢公子找家师有事?”
“只是有些问题想请教。”谢昀顿了顿,又笑道,“公子得容先生真传,不知可愿赐教?”
谢昀和容衔一回来时,朔月正将一盘炒土豆丝端进用饭的小厅。
黄色的土豆丝里掺着红的绿的青椒,还有切得碎碎的香菜,味道怎样先不提,卖相倒是不错。
容衔一眼睛一亮,抢先一步上前:“你做的?”
朔月点点头,决定隐瞒自己炒糊了三只土豆、手背还被油溅了的事实。
他转而望向谢昀,期期艾艾:“你们尝……”
“尝”字没说完,容衔一伸了筷子就去夹,不料手肘不稳,一把将盘子掀翻在地。
斑寅闻声而来,对着一地红绿黄的人类长条状食物嗅来嗅去。
容衔一哎呀一声,忙不迭地道歉:“抱歉抱歉,我再去炒一盘。”
谢昀自不会让客人下厨,打断道:“没事,我去吧。”
目光落在朔月衣袖掩盖的手背上,轻轻皱了皱眉。
家里还没有烫伤药膏,下午要带一瓶回来。
朔月没注意到谢昀的目光。他看着扣在地上的菜,闷闷地收拾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朔月有点点委屈。
第94章 雨夜
小厅里,容衔一拿着抹布,和朔月一起擦着地板:“抱歉啊,我真不是故意的。”朔月摇摇头。
一盘土豆丝而已,打翻就打翻了。
他在意的倒也不是这个。
只是……这是他头一次做出像样的饭菜,很想让谢昀尝尝而已。
“容公子。”趁谢昀不在,朔月问道,“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他比了比心口的位置:“谢昀之前这里受过好几次伤,虽然过去很久了,但会不会还有什么遗留问题?”
“哦?”
容衔一眯了眯眼,再次觉得师父没说错,这两人真是有意思。
一个问他朔月死而复生后还需要吃什么药,一个惦记着谢昀早八百年前受的伤。
不过病还是要看的。
他认真想了想,确实有几味药草对症,便一一与朔月说了:“心主血脉,伤在这里,难免血流不畅,身体虚弱,这几味药可滋补心血。”
容衔一又补充道:“这几味药都不太常见,没记错的话,城西的回春坊一直有货。他家老板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你若要去,顺便帮我给他捎个口信,就说我来了京城,改日必去拜访。”
朔月自然应下。
下午时候,谢昀又和容衔一出去了。
朔月却舍下了斑寅,独自出了门。
一路跋涉,回来时天色已晚,还飘起了细雨,不过朔月确实找到了那几味药草,一时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这几味药都不太常见,他跑了好几家药铺才凑齐。
药铺老板听了容衔一的口信,很痛快地翻出了药,又说天色已晚,眼看就要下大雨,劝他留下住一晚,明日再回也不迟。
朔月礼貌回绝了。
今天出门没告诉谢昀,他未免要担心。
小雨淅淅沥沥,朔月撑着老板送的伞,怀里抱着药,带着一身潮湿的泥土气息回了小院。
门没锁,他悄悄推开了大门。
隔着一扇门,他听到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
是谢昀有些抱歉的声音:“抱歉,斑寅没教好,把容公子的被褥弄成这样。只是眼下家里没有多余的……”
这是实话。家里原本是他一人住,除了朔月的房间布置周全,其他的一概是能省则省。
“无碍。”容衔一的笑声从门缝里传来,“明日雨停了再去买便是,只是今晚……”
容衔一思索片刻,笑道:“朔月去城西买药了,那家老板是我朋友,最是热心肠,看今晚下雨,想来会让朔月留宿的。今晚我先借朔月房间一用,谢公子不介意吧?”
谢昀顿了顿:“容公子不嫌弃的话……”
外头雨下的大了,风也呼啸,要将伞骨折断一样。
朔月闷不做声地推开了门。
里头的两人一时哑然。
朔月走进屋子,将藏在怀里的药包放在桌上。他把药包装得很好,没沾一滴水。
脚下的斑寅呜呜叫着团团转,尾巴翘得高高的,向一下午未见的朔月炫耀自己的成果。
小小一只猫奋战了一下午,成功潜入客房咬烂了容衔一的被褥,并且短暂抛弃了在净房如厕的良好教养,踏出了驱逐外来入侵者的第一步。
容衔一挠挠头:“哎,那我跟朔月挤挤罢,没想到今晚朔月能回来……”
“不,不用了……”朔月低声拒绝,说着就要往屋外走,“我一会儿还要出去……”
容衔一从他手里接过滴水的伞:“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儿?”
朔月不答,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但他还是推开了门,走进了雨里。
他本来要来的地方被别人住了,他没有地方住了。
谢昀看着那包药,又看着滴水的伞,沉沉叹了口气。
他把闯祸的斑寅塞进猫窝,回头朝容衔一道:“容公子不嫌弃的话,可以先睡我的房间。”
容衔一眨眨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谢昀抖一抖伞上的雨水,转身进了茫茫雨幕。
容衔一说得很对,他根本没地方去。
朔月冒着雨走了一时片刻,速度渐渐放慢。雨还没有停下的趋势,但他已经又累又饿,只好躲进了附近的土地庙里。
还好,这里不漏雨,可以过夜。
四面漏风的土墙下,朔月抱膝蜷在斑驳的神像下面,心中一阵阵的委屈。
房间让出去也没什么,谢昀不理自己也没什么,自己在家里没有存在感也没什么,都是小事。可是这些小事一样样加起来,却让他难受得厉害。
朔月擦了擦眼睛,委屈难受的劲儿还没消退,又忍不住担心一会儿该怎么回去。
自己不管不顾跑出来,谢昀要生气吧?
雨声哗啦哗啦,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透心的冷。
倦意上身,朔月昏昏欲睡之间,身体突然覆上一阵干燥温暖。是谢昀。
朔月瘪了瘪嘴,别扭地移开了视线。眼泪在脸上还没擦干,但不一会儿又没出息地滚了一脸。
谢昀好像叹了口气。
他伸手给朔月擦眼泪,语气却冷淡:“哭什么。”
“不是早跟你说过,不要有什么指望。”谢昀拂过他面颊的手指有些凉,带着些许潮湿,“就算我真把房间给了别人,你也没立场哭。”
朔月从喉咙里挤出闷闷的变调的声音:“我知道。”
今晚他本来是很委屈的。
但看见谢昀冒雨找来,他的难过和自责却又盖过了委屈。
谢昀只是和容衔一关系亲近一点,自己就已经很难过了,那自己离开谢昀,和谢从澜在一起的时候,谢昀该有多难过?
自己曾经奉若珍宝的契约……如此深刻地伤害过自己最爱的人。
委屈混着自责和难过,汪洋一样席卷了他。
朔月抽了抽鼻子,把谢昀的外衣递过去,眼帘低垂:“……对不起。”
大概是他说过太多次对不起,谢昀看起来并不怎么爱听,也不想接受。他淡声反问:“除了对不起,你还会说什么?”
朔月瑟缩了一下,却抬起了眼睛。
谢昀的面庞离自己好近,这是他醒过来后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谢昀。
这些时日,谢昀一直冷冷淡淡,留给他的往往是遥远的背影和淡漠的侧脸,明明住得很近,却总觉得像踩在云雾里,不知道哪天谢昀就会离开,只留他一个人对着空空的庭院。
但现在,外头雨雾茫茫,隔绝了一切,破旧凋敝的土地庙里只有他们二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不合时宜的,朔月脑中莫名浮现出还在宫里时,谢昀曾教给自己的这句古语。
一时之间,他生出一股莫大的勇气,仓促地吻了上去。
他喜欢谢昀,好喜欢好喜欢。
为着谢昀的原谅,为着谢昀能让自己留在他身边,更奢侈的,为着谢昀能喜欢自己,他愿意花掉所有的时间。
可是人心不足,他总是想要得再多一点。
那个吻蜻蜓点水。
只在谢昀唇上留下了羽毛般的触觉,朔月便已经力竭。他低头退后,向雨里走去。
但谢昀叹了口气,拉住了他。
身后雨势不减,雨水从屋檐一串串滑落,汇成片片雪白的水帘,又打在地上,溅起一阵一阵飞扬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