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长安城,谢昀自噩梦中惊醒。纵使睡沉了,他也习惯性留出了最外侧的位置,即使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半月前,太皇太后执意去了京郊白云寺礼佛。随着太皇太后的急流勇退,昔日烈火烹油的林家也渐渐消停了些许。若能如此解决,谢昀也是不愿赶尽杀绝的——但他知道,这绝不可能。
虽然亲缘又稀薄了些许,但这皇位终究更稳了一分。
“废物蠢货。”
那声音嘲讽道。
不是谢昀——朔月昏昏沉沉中也确认了这人的身份。
谢昀爱骂人,但不会骂得这么不好听。
“今日以后,你便是我的弟子,再想过以前那样自在无能的废物生活,是万万不能了。”那人漠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真名。”
什么,陛下又从哪里给他找了这么个灭绝师太当老师——一道激流划过脑海,朔月猛然一惊,串联起了昏迷前的种种,一时心惊肉跳。
他……终究还是昏过去了?公主呢?大法师呢?自己又是如何在这里的?
“我名朝露,朝生暮死之朝,露往霜来之露。你可称我为师父。”那人平平道,“你的名字。”
——朝露,朝露!
朔月呼吸一顿。
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长明族人画像的落款之处。
没有时间,没有印章。一条黑金色的衔尾蛇旁,落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朝露。
他曾猜测过这是画上之人的姓名,却没想到能用这样的方式见到画中人。
朔月勉力睁大眼睛,在昏暗的室内看清了这个名字的主人。
大法师正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我名朔月。”朔月顿了顿,下意识答道,“给我起名字的人说,找到我时,恰是元月初一,新月初逢,因此为我取名朔月。”
那是十多年前某个冬日的夜晚,国师踏着白雪和污泥,将他从鲜血斑驳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抱出来。
在他从剧痛中醒来时,他听到那白发白衣之人遥远的声音:“果然是长明族血脉……元月初一,新月初逢,从此以后,你便叫朔月吧。”……
大法师其实并不在意他的名字。事实上,他对朔月本人似乎也并不在意,兀自道:“今后你便住在这里,有事我会随时来找你……什么?”
朝露不耐烦地掀了下眼皮,对这家伙打断自己说话的行为很是不满。
朔月眨眨眼,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我是问,我为何成了您的弟子?今日发生的一切,我可能需要一个解释。”为何?解释?
朝露无波无澜的面庞上终于多了点表情。他回头望一望天色,又看了看床头的沙漏。
“距离你醒来已经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朝露缓缓开口,“我是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还没有想明白前因后果吗?”
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在看脚底下笨手笨脚的泥点子,全然不能理解这种生物是靠什么活下去的。
在朔月纯净且无知的目光下,朝露嫌恶地摇头,终究是给了解释。
他将一幅画卷平铺在桌上,正是朔月那日在祭坛下奉上的画卷。
也是在长安鬼市,在不由僧人安排下“意外”发现的那幅画卷。
画卷上有一青衣男子,而落款处有一条衔尾蛇。它不仅出现在画像的隐蔽之处,更出现在每个有不死天赋的长明族人死而复生之际的心脏上。
谢昀为他找到了不由僧人私藏的那幅画像,由朔月带着它一路西行。
落款朝露的画像,兜兜转转,归还到了名为朝露的大法师手上。
“少年时随意所作的自画像罢了,技艺不精。”朝露轻轻抚摸着那幅画像,依旧将画像卷起,“我这些年四海为家,有些东西忘记了或是带不走,又同我一样四处飘零。”
——确实技艺不精,画中人并不十分像他。
“你既送来这幅画像,想必与长明族人有关。但若只是有关,而非我族人,知晓这些秘辛却不妥。”
“所以您给我的那杯枯霜,是为了验证我的身份。”朔月终于跟了上来,又忍不住问道:“可如果我不是呢?何况长明族人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我一样长生不死,这一杯枯霜下去,岂不伤及无辜?”
朝露并没关注他的问题——他的注意力全在朔月所说的枯霜二字上,有些讶异这早早背井离乡的年少后辈倒不是全然无能:“你倒是能分辨出来。从小到大试过不少毒吧?”
对于长明族人来讲,这应当是家常便饭了。
“那又如何?”对于朔月的问题,朝露的回应是一声嗤笑,“凡人自然渴望甚至想攫取我们的不死之身,而长明族中也有许多人是凡人之躯,他们对我们也并非全都心怀善意——对他们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
朔月想到了不由。
那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族人,尽管是以那种方式。他渐渐沉默。
“我对众人说,酒中施了法术,有缘人服下便会筋骨重造,血脉重生,成为我的弟子。自然,所谓法术只是我亲自在你的酒中下了毒。如今众人皆知,公主殿下的侍卫恩格阿穆尔已是大法师的亲传弟子,公主亦当场答应除去你的侍卫身份,从此跟随大法师习学。”
朝露笑得有些讥诮:“如今他们人人都为自己没喝到毒酒而惋惜呢。”
说罢,他抬抬下巴,使唤新徒弟使唤得非常顺手:“倒茶。”
这未免荒谬。朔月拎起茶壶,谨慎地开口:“他们也信?”
朝露无所谓道:“你活着走出去,他们不信也要信了。”
任谁亲眼看见一个七窍流血、全身溃烂的人恢复原状,都会不得不相信这世上有奇迹。
是的,他们本就是奇迹。
“只是……”茶水渐渐铺平杯面,朔月终于抓住了关键的一点,“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朝露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颜色浅淡,却像是无光无风的黑夜。
朔月忽而明了。
草叶上的露珠是一瞬一间的事物,而他却是永恒的不死不灭。
这曾是谢昀最担心的事情。
正因如此,他才强行抹除了史书中一切与长明族有关的记载,给了朔月新的身份,竭力堵住一切有可能暴露朔月身份的口子。
朔月曾觉得谢昀小题大做。有谢昀在,谁敢将手伸到他身上来?
但世上终究不是所有人都是谢昀。
朝露说的一切,恰如朔月所想象的那样。
——阿岱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长明一族的消息,并且找到并囚禁了一些族人,期冀能获得长生不死的秘密。朝露受到挟制,无法离开,更无法与亲族见面。
阿岱修筑祭坛,用朝露来巩固自身威望。朝露对外照阿岱所言收拢民心,实际则收受民众的献礼,希望用这种方式联络世上尚存的其他族人以寻求帮助。
朔月的突然出现给了他希望。……
仅仅一面,朔月也能看出,朝露是极其骄傲聪明的人。活过几万个日夜,通晓古今,可这样厉害的人,却也要受到外界挟制,仅仅是因为拥有长明族不死的天赋。
“人心贪婪,欲壑难填。”朝露平淡地总结,“同为长明族人,我到底还是有软肋。”
虽然这番讲述有些不合理的地方,朔月依旧点头:“陛下也是这样说的。”
“谁?”
“陛下……谢昀。”他既是同族的长辈,如今又成了自己的师父,朔月没想瞒他,何况自己大概还要借助他的帮助,“您或许知道,长明族与谢氏皇族签订了契约,要选长生不死之人入宫守护未来天子,我是那个被选中的人,谢昀便是我要守的皇帝。”
话音落下良久,他才听见朝露喷出一声冷笑:“是啊,我知道。”
朔月有些不解,但依旧道:“我此番前来,也是想请您帮忙。北狄靠您在边境树立威信,民心动乱,我想要您帮忙,终结这场战争——这也是师父您想看到的吧?”
他们成为师徒不过一刻钟,这声师父却叫得仿佛有几十年那么顺口。
认下这个师父、服从他的安排就好像吃饭喝水那样简单,浑身上下都透着与生俱来的温和顺从,甚至将这见鬼的无耻至极的契约当成了毕生信仰——真是见了鬼了,朝露心中暗暗思忖。
凭他这三百年的所见所知,长明族人历来以冷漠著称,却怎么生养出这样白纸一张的后辈?
“你倒是忠心。”朝露不咸不淡地嘲讽道,“周朝皇室把你养得很好?”
朔月自觉忽视师父习惯性的阴阳怪气,顺口应道:“我是为了陛下。”
这个陛下出现的次数也太多了些。朝露扼住心底的反感,反问:“为了陛下?”
朔月顿了顿,补充道:“是,为了陛下……也为了契约。”
似乎有什么偏离了轨迹。
他忽而有些晃神——自己千里迢迢而来,为的是遵循契约,还是为谢昀安乐宽心?
一会儿却又反应过来,笑自己糊涂,谢昀不就是陛下,为了陛下不就是在遵循契约?自己又在瞎区分什么。
深夜人静鸟眠,桌上一点烛火,见证着长明族人的对话。
【作者有话说】
好像应该说点什么,但也没什么要说的,晚安大家,假期愉快~
今日之事令阿岱气急败坏。
他多次向大法师求长生之法,如今不仅自己没有得到,却便宜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他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也无暇顾及体面和深思,手本能按在了刀鞘上:“大法师这是何意?”
视线落在那只青筋迸发的手背上,朝露眉眼间划过一丝隐藏极好的轻蔑:“您想杀死我吗?”
阿岱愣怔片刻,顷刻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般泄了气。
他借朝露之名,从一个普通王爷一跃获得天下人注目,直到能与长公主乌檀抗衡,此时杀死或囚禁朝露,百害而无一利。
“本王一时失礼……”阿岱深深吐出一口气,“还望大法师见谅。”
他看着朝露平静的面孔,心中陡然划过一丝没由来的惶恐。
好像他才是君,自己只是他的附庸和下属。
当然,他即刻便抛弃了这个想法。
朝露拂一拂衣角,神情自若。
“殿下想要万众归心,仅有战场上的一次奇迹是不够的。王宫内外,奇迹人人可见,有人能货真价实地得到长生,传闻才能变成铁一般的事实,您得到上天赐福的传说才能成为不朽。”
他的声音如同附着魔咒的海浪,令阿岱紧绷的脸色渐渐缓和。
“我追随您,阿穆尔亦是。无需多时,天下人就会明白,追随公主是无用的,追随您才能获得永生。”
见阿岱脸色稍缓,朝露适时地捧出一枚丹药。
“只怕二王子鼻子都要气歪了。”公主府上,副将格迪娅道,“不知阿穆尔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被大法师收为弟子,也获得了不死之身——如此看来,二王子和大法师也并不是全然一条心。”乌檀笑笑。
阿岱从未真正掌控朝露。借神明之力立威,亦将被神明之威反噬,她从不担心这个。
至于那个周人少年……
不久前,此人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大言不惭地请求自己帮忙,说自己能破大法师的秘术。
而今看来,他确有这个能力。
“且看着吧。”乌檀淡淡吩咐,“盯紧了阿穆尔,若是周军的细作……”
佩刀寒意如雪。
北狄的刀尚且悬在头顶,朔月却先受到了师父的伤害。
他万万没想到,来到北狄这边后的头一件大事,是……读书。
一时间他不禁恍惚,凑到窗边看了看——自己确确实实是在北狄国都,而非大周的皇宫、谢昀的御书房。
“你要变得更强。”朝露面容冷峻,“接下来,乌檀必定会向你打探情况,你也要向周军那边传送消息、应付阿岱。时间紧任务重,靠你这幅蠢样子是不够的。”
“没有人能永远护着你,你在宫中所学的那点东西远远不够。你在我身边这些日子,我会尽己所能地教你。”
朝露的话唤起了某些恐怖的回忆,朔月本能地否决:“我不……”
朝露漠然铺开书卷:“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白日应对狄人,晚上读书深夜。
朝露比之前的任何一任老师都要严苛,谢昀在这一对比下堪称纵容。可怜娇养的小神仙,在这大漠风尘中活生生累瘦了一圈。
上到读书,下到习武,远至江湖奇门异术,还有朝露多年来研究出的、与不死者相关的各种秘法——在朝露这里,朔月再度听到了久违的易命之法。
他好奇道:“这法子真能成吗?”
“当真。”听朔月颇为自豪地说完和不由僧人周旋的故事,朝露面无表情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所以不要乱来。”
朔月缩缩脑袋喔了一声,却又听朝露道:“这法子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若你再度陷于此境地,反抗不成,可以试试我教你的这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朔月雀跃地凑过去,却又被朝露毫不留情地敲了一记:“这法子对身体多少有害,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乱用,听到没?”……
今日的课程是行军打仗。
朔月苦思良久,在地图上落下一点:“这里?”
朝露难得点头:“不错,有长进。”
朔月搁下笔,叹道:“我好久没见过陛下了。”
朝露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微妙。
或许是不耐烦朔月张口闭口都是那个皇帝,或许是诧异这皇帝竟放着不死之人在侧,却对众人趋之若鹜的长生视若无睹。
他冷眼看他,敲敲桌子:“有想他的功夫,不如多学点东西傍身。”
烛火燃亮的夜色下,朝露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怅然。
七日后,朔月随着朝露出现在祭坛之上——作为神明的弟子,获得奖励的信徒,民众虔诚信仰的第二个具象。
在往后的岁月里,即使他们已经被认为是假冒长生行骗的骗子,在这个祭坛上发生的故事还是被久久地流传了下来,成为那些痴迷长生之人幻想的源泉。
两个美丽到不似凡尘中人的年轻人站在高台之上,沾染着神明的芬芳。
朝露面上挂着慈悲的微笑,为众人递上利刃,宣称自己被上天派来拯救世人,“杀我后,我复活,罪孽即可被上天原谅”。
在绵延不绝的疼痛中,朔月如观音一般静立,看着那些刀刃由试探到疯狂,仿佛如此这般真的能消解昔日所犯罪孽。
神越是盛大,人越是渺小。
阿岱的存在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强烈了,即使他站在朝露身前,是这场盛事的主导者,可人们的目光还是穿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二人上。
大法师是因王子殿下天命所归才降临凡间,那么为何赐福于公主的侍卫?
何不赐福于王子殿下?
流言如风一样散播到各地时,朔月与楚静澜取得了联系。
那头的人对于他的生还大喜过望,对于他成了北狄大法师弟子、第二个拥有不死之身一事亦是不可置信。对此,朔月只说具体实情信中难以言明,待时机成熟再里应外合,一举攻破北狄大军。
在乌檀和阿岱间周转、被朝露教训着苦学的晦暗日子里,唯一的安慰便是听闻周军又打了场胜仗,趁夜火烧了北狄的粮草。朔月随信送去的布防图起到了很大作用。
阿岱对此大发雷霆,奈何周军半夜偷袭,朝露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军队,那神明的威慑也无法体现了。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应对乌檀、跟随朝露学习、应付阿岱和病重的老单于、向周军传递消息、登祭坛赐福——时间过得飞快,却又被枯燥和谨慎拉得漫长。
朔月每天都想念谢昀,提笔想给谢昀写信,但毕竟身处敌营,能向楚静澜传递消息已是危险至极,又岂能再做此等冒险之事。
于是只好搁笔,对着白纸发呆。
不知谢昀此刻在做什么呢?林家是不是清理了?新政是不是推行成功了?那群顽固又根基深厚的老臣和王爷们还听话吗?他同林小姐怎么样了?他知道雁城打了胜仗,知道北狄的情形吗?
他……也如同我想念他一样想念我吗?
朝露冷眼看着他出神,毫不容情地拿笔敲他的额头:“就这么想他?”
朔月不知道为什么想念谢昀还需要理由——当朝露问起时,他愣了半晌,才道:“陛下待我好。”
想念谢昀,保护谢昀,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如同清晨睁开眼睛、傍晚进入梦乡那样自然宁静。
随着时间流逝,长安城的很多事情都逐渐模糊,而那个人却一日复一日地清晰。
朝露头也不抬地写着什么:“我还以为是为了那劳什子契约。”
朔月顿了顿,并不肯就这么抛弃自己坚守了二十年的事情:“自然也是,这些都是一样的。”
“一样?”朝露终于抬头,目光直直看过来,“谢从清待你好吗?你也想念他?你也会这么对待未来的皇帝吗?”
他语速快,朔月沉浸在书里一时没听明白,惑然反问:“您说什么?”
朝露欲言又止。
其实他更想问,如果谢昀不是皇帝了,你还会这么对待他吗?
——这些时日,朔月对于“陛下”的执着,似乎已经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可假若有一天,皇帝换了人呢?
但看着朔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个问题不该他来问。
当然,或许事情也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在此之前,大家都糊里糊涂地过一段快乐日子也不错,就像这二人之前一样。
朝露摇摇头,道:“手伸过来。”
朔月依言伸手,朝露却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刀,照着他掌心割下去。
朔月猝不及防吃痛,下意识要收手,刀却一直牢牢按着,直到流出的血聚满了一个瓷碗,伤口才被允许痊愈。
他痛得眼泪迷蒙,只听朝露云淡风轻道:“最近有点事情要做,用用你的血。”
【作者有话说】
朔月出国读了半年研。——PS:北狄章节还有一两章就要结束啦。
深夜寂寂。王宫别苑中,朔月诧异重复道:“假死?”
“是。”朝露道,“阿岱所仰赖的神迹,无非是我的不死之身。若我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奇迹不攻自破,他自然讨不到好。”朔月愣了愣。
“你是我的弟子,行此事更有说服力。你杀死我后自可向世人宣告,我是奉阿岱之命行骗的骗子,所谓长生之术只是一个招揽信众的幌子,过往种种奇迹不过都是精妙的骗术。你不忍心再欺骗世人,所以杀了罪魁祸首。”朝露想了想,又道,“或者,‘神明收回了对北狄的祝福’会不会更好?”
他对自己的说辞很是满意,对朔月的沉默有些不悦:“怎么不说话?”
朔月晃了晃神,开口道:“那……我要怎么杀死您呢?”
朝露早有准备。
他取出一条木盒,从中取出一支箭。通体灰白,细看却透出丝丝血色。……血似乎很新鲜。
“这箭……”朝露顿了顿,“有年头了,也算有点纪念意义,就它吧。”
“届时我会出现在城门上,你隐藏在人群中,用它射中我。”朝露抚了抚暗褐色的箭头,对着自己的心脏比了比,“就这儿……你箭法可以吧?”
他垂下淡色的睫毛,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注意瞳孔中一闪而过的疯狂和期冀。
朔月看到了,但他没说话。
直到从朝露手中稳稳接过这支箭,他才轻轻问道:“这是……我的血吗?”
“届时……”朝露话未说完,乍然止住。
在他的不语中,朔月握住箭身,慢慢地发力——朝露眼瞳一缩,却笃定他不敢做什么,仍旧自持不言。
朔月亦不语,只是继续用力,白净的手捏住褐色的箭簇,弯曲出令人心惊的弧度。
似乎有碎裂的声音传来。
“……”朝露神色变幻,终于在箭簇即将折断时叹出了声,“……从什么时候开始?”
无声的威胁立刻停了下来。
朔月仍旧握着箭,尽管刚刚还威胁了一番师父,语气和神态却依旧一如既往地乖顺:“从……一开始?”
朝露沉默了一下,显然对自己被识破的事情很是不悦。
他活了太久,见过太多人和事,傲慢与睥睨融进骨血,成为与生俱来的存在。结果为王是他奉行的宗旨,编造谎言和计谋成为他最不屑于做的事情——何况朔月看起来又这样天真单纯,一句话便能被骗得团团转。
西北大漠白日灼热,晚上却冷下来。
“其一,阿岱不让您见同族,又怎么会允许我留在你身边?这难道不是一种放虎归山?”
“其二,您提到长明族时满是不喜,可又说是为了族人才受到阿岱挟制,未免有些矛盾。”
“最后,如果要假死,应该有很多办法,为何非要我来杀死您呢?如果只是假死便可脱身,那何必修筑祭坛、吸引族人的注意?何况,这好像对救出长明族用处不大。”朔月静静道,“您可能没注意,您如今……不怎么提长明族了。”
明月藏在浓云之中,呼号的风声将低而轻的声音卷进寸草不生的荒漠深处。
这或许是朝露头一次认真打量朔月——身形纤长,五官秀丽,立在大漠中,宛如风沙尘埃中凭空开了一枝江南水乡的桃花,看似格格不入,却只有仔细看,才能看见那桃花本就扎根在贫瘠荒野。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生硬道:“你家陛下看到你这么聪明,应当很欣慰。”
这话倒像夸赞。朔月仍旧腼腆地笑:“那我问什么,您答什么?”
朝露不置可否。
朔月的目光落在泛着光泽的箭头:“这根箭射出去,您会真的死去吗?”
朝露的不语给出了答案。
虽然早已有猜测,但朔月心头还是狠狠跳了一下。他继续问道:“杀了……您之后,我会发生什么吗?”
琥珀色的眼眸凝视着他,声音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悲悯:“你会终结我们的痛苦。”
箭簇静静放在桌上,发出寒冷的光。……
眨眼间一夜过去。
白日里的公主府中,乌檀盔甲齐备,手中把玩着一支箭,箭尖在烛火下闪烁出冰冷的光。
“殿下,听说阿穆尔闭关了。”副将俯身道,“阿穆尔常常与大法师谈到深夜,昨夜亦是如此,师徒二人相谈甚欢,于长生之术颇有心得,便闭关修行。”
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修道人来说,倒不算十分离奇。只是……
今日阿岱便要率领大军直奔峪州,誓要从周人口中夺下这块肥肉。阿岱近日虽有折损,却依旧凭着过去的战功和大法师的辅佐,从父王那里得到了领兵出征的权利,却由她留守王城、不得建功立业,如何不憋闷?
在这关头上,大法师必定跟随阿岱而去,可阿穆尔却突然闭关……
乌檀眸中精光一闪:“到底是周人……随我去看看。”
北狄大军即将开拔。朝露立在宫门前,最后一次看向这座生活了数月之久的王城,看向那个原本属于朔月、但如今已经空空如也的位置,长长叹出一口气。
世上寿命本是永恒定数,只是天赋运气不同,有人寿命绵长,便有人幼年早夭,都是寻常天然之事。却有贪婪之人妄求长生,将这定数肆意分散,使得长明族成为如今的混乱模样。
而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将混乱的指针拨回原处。
他重新挂上淡漠高远的笑意,朝大踏步走来的阿岱施礼,恰到好处掩住眸中一点轻蔑。
朝露遥遥望向坠向地平线的落日。
他曾在过往几万个黄昏中,几万次见到这样的落日,而今终于有机会,可以与这落日一道坠入地平线。天黑了。
趁着夜色,北狄军马朝着峪州奔袭而去,战马成片踏过广袤土地,土地震颤着发出大战在即的宣告。峪州近百年的城门巍然屹立,静静等待着来自北方的不速之客。
而就在这样紧绷的气氛中,白水城西门外,一户人家的柴房中却钻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
本该闭关的朔月着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面前是丛生的密林,他回头望望高耸的城墙,确认自己已经从朝露所说的地道钻出了白水城,旋即牵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南面奔去。
此行的目的地是大周雁城。
陡然间,黑暗中闪出一片火把,明晃晃的,晃得人眼睛发晕。
火把分作两列,乌檀自其中缓步走出,笑吟吟的:“听闻大法师的亲传弟子昨夜开始闭关,怎么这么快便出关了?”
尽管是六月,漠北的夜晚依旧浸着丝丝寒意,城外人影渐稀,夜深月沉。
朔月背着双手被缚,顺从地跟在乌檀身后,向着峪州前去。
从朝露那里得知部分真相后,他便准备回雁城去与楚静澜等人商谈破敌之策。朝露对外宣称他闭关不见生人,实则告知了他这一条出城的密道,让他趁夜色离去。
如今看来,却并没有瞒过乌檀。
不过,倒也不是全无好处。
月亮时隐时现,照出乌檀阴冷的神情:“想不到大法师亲传弟子,竟是周军细作。”
朔月避而不答,月色下面庞如仙灵般秀美。只是仙灵出口的话却不怎么动听:“听闻北狄大军往峪州去了,怎么殿下如今才动身?”
看方向,他们正在往峪州去。乌檀不愿留守王城、将功劳拱手让于阿岱,抓了自己便是去峪州的最好理由。
名为大法师亲传弟子,实则为周人,明面上闭关,实际上趁夜色出城,如此行径,不是细作是什么?
身为将军,抓住了潜伏在身边的细作,自然要将他带去战场叩开周军大门,依照乌檀不信长生的架势,最好还要将他与朝露的长生一并拆穿,让阿岱颜面无光、乖乖让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