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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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恩摇头:“昨夜葛公子有将此事告诉我们,那黑布袋被他收去了,说是会给您讨个公道。”
顾小灯听了一愣:“那也太麻烦他了,我想自己解决的。”
“那您觉得自己能怎么解决呢?”
“把他们揪出来,当庭问打我的缘由,请学堂的先生评理。”顾小灯揉揉后颈,顺势挽起长及中背的长发束起来,“之前他们整我都是在学堂和武场,真掰扯起来还能说是功课上的冲突,昨晚我好好走在路上,他们平白无故欺负我,一点道理也没有!”
奉恩走来伺候,笑叹道:“您已经进来三个月了,还没发现这里头的规矩么?”
“什么规矩?”
“人多的地方,捧尊为更尊,踩卑为更卑,坐在学堂最后的位置是您,不管道理在哪一方,只要居于最下位的是您,您就结束不了这种受欺凌的生活。”
顾小灯蓦然想起了当初刚进顾家不久,和张等晴一起说过的话,那时他也和他说这里的尊卑规矩。
张等晴要他照顾好自己,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要随机应变,但不能乱变,不触更尊的霉头,不取更卑的乐,不向更尊的卑躬屈膝,不向更卑的恃强凌弱。
顾小灯抬头看奉恩:“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奉恩弯腰给他戴上新的耳珠:“您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在学堂的最后一排,找一个性情比您怯弱的,想办法让他代替您成为那个最居下位的卑弱者。第二是在学堂的第一排,找一个您有把握攀附的尊贵者,想办法让他的权势笼罩在您身上。”
耳珠戴完了,顾小灯一声不吭,奉恩拿来新的学子服:“您在书院当中的日子还有很长,不可能置身事外。昨夜只是一个欺凌事态的小小升级,葛公子能解救您一次,不代表往后还会继续出手相助。”
奉恩看着他抗拒地自己披上外衣,自己绑腰带,笑笑:“奉恩说的话不顺公子的心意,如今已经说完了,公子不要和自己怄气,有任何不痛快都可以罚在我身上。”
顾小灯摇头,抬头看了他好一会,心里愈发难过:“奉恩,你说的办法,那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奉恩眼皮一颤,笑意还维持着,弯着腰视线与他齐平,轻声道:“是啊。公子也知道,我和奉欢在勾栏里‘住’过,那里是长洛尊卑规矩贯彻得最深刻的地方。有人傲骨铮铮,于是死于非命,有人奴颜婢骨,于是弃如草芥。”
“向上攀附与向下滑落,得度量得很微妙,我和奉欢度量着过来,年月渐过,周遭人慢慢地非死即疯,最后便只剩我们两个,等到了王妃娘娘来接我们离开。”
“表公子,书院与妓院,区别并没有您想象中的那么大,书院之内与书院之外,差异也没有您以为的那样大。”
奉恩看着他日渐赏心悦目的脸,温柔道:“您可以失去一些东西,再得到一些东西,只要您愿意,您想要的基本能唾手可得。”
顾小灯呆呆地看了他一会,没有对这番话作出回应,而是转身去找东西:“我想起昨天瑾玉送给我一支发簪,发簪呢?”
奉恩笑叹着起身:“那支发簪我替您收着了,那不是普通发簪,是四公子在重大场合上用过的,过于醒目,不适合您戴。”
“我只是想看看,没想用。”
奉恩便去拿出锦盒来给他,心里默默回答他,你也用不了。
这支墨玉发簪是顾瑾玉得来的皇家封赏,送给顾小灯的意思隐晦又清楚,不过是想让顾小灯簪上,借他的势,在书院里直行少阻。
但若是那样,安若仪何必让顾小灯进私塾,直接把他放在顾家的权势下养成混吃等死的蠢物就够了。
放他进来,本就是要让他学聪明。
顾小灯从锦盒里拿出发簪,认认真真地看了半晌,嗳了一声,小心地放回了锦盒当中:“贵重物,我是用不上了。昨天来不及送他礼物,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至于奉恩前头说的,他仍是没有回应。
顾小灯吃过早饭,正准备和书童一块去学堂,奉恩叫住他,在他腰带上系上一枚禁步,说道他昨天失态,是时候戴回禁步规范行止了。
顾小灯皱皱鼻子,只好控制着走路姿态和声音,以免腰间禁步过于乱响。
等到了学堂,顾小灯一到座位上就看到桌面放着好几张信笺,拿起来一看,只见每一张都是言辞恳切的道歉信,是昨晚打他的人所写。
他瞪圆眼睛往前看,只见第二排和第三排中有几个学子脑袋上都缠了绷带,像是挨了铁拳。
葛东晨和关云霁这时正好从前门进学堂,前者是一如既往地含着笑进来,和第一排的其他人打了招呼,倒是关云霁脸色不好,眼睛发绿,必是熬夜。
这两人都若有似无地朝他看了过来。
顾小灯一时只觉得复杂麻烦,捻着禁步坐下后,心中大手一挥:管他呢!功课要紧,先生要来上课了,读书方是正道理!
他把麻烦的潜规则抛到脑后,把那些道歉信撕成了小块丢到纸篓子里去——谁叫他就坐在垃圾桶面前。
不多时,上课的夫子过来,来书院教书的除了大儒,还有顾家请来的已致仕的庙堂遗老,今天来的就是一位精神癯烁的老夫子,且一进学堂就不讲书,直言道:“学生们,今天我们有时间也有样例,来详述我们晋国延续了百年的四项法令。”
顾小灯头一次听到这东西,忙翻开小本本严阵以待。
“首先先谈四项法令的颁发者,乃是百年前的煦光帝和狮心后共同颁布,略通史书者,知道这对帝后的事迹吗?”
顾小灯听到这个就来劲了,以前在民间听说书看话本,那些传奇故事便多是从这对帝后身上取材。百年前的煦光帝高骊在七月七这一天,立了史上第一个男后,也就是狮心后谢漆,封号还是煦光帝自己想的。
据传那是一对情意极其深厚的帝后,前无古人。
顾小灯对这情意十分笃信,毕竟要不是真的很爱,那男后谢漆不会乐意接受“狮心”这个封号……谁会接受个谐音“失心疯”的封号啊!这奇葩封号可是要跟着在史书上万古流芳的!
想到这等一本正经搞笑的史事,顾小灯就被逗乐了。
他捂住嘴想笑,身后的学堂后门忽然出现一人,悄无声息地走来,轻拍了下顾小灯书童的肩膀,那书童心理强大,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毕恭毕敬地弓着腰退出后门去,把位置让给了来人。
来人是顾瑾玉。
顾小灯呆呆地看着这凭空出现的家伙撩衣坐在书童的位置上,恍惚还以为出现了幻觉。早上还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怎么这会这人就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顾瑾玉来得太悄无声息,这位置又最靠后,其他学子竟没有发现学堂里出现了第二十六个贵胄子弟。
顾瑾玉身穿朱墨衣金带,依旧是昨天的高马尾装束,不笑时冷冽如冰水里打捞出的刀。
他侧首来朝顾小灯比了个噤声手势,大概是顾小灯惊呆的样子好笑,他唇角一扬,刀就化冻了。
顾小灯回过神来,惊喜万分地想揪他袖口,但顾瑾玉穿的是束袖的骑服,于是退而求其次地揪住了他腰带,用口型问他:“你怎么来了?”
顾瑾玉不答,只是看着他。
讲台上的老夫子正在激情讲课:“煦光帝和狮心后的四项法令,第一,禁贩食烟草,第二,禁流通破军炮,第三,禁男女不公,第四,禁异族对立。”
顾小灯刚好听到最后一句,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前头第一排的葛东晨,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到他昨晚那双绿眸子。
“四项法令延续到今天,仍然顺应当朝,后两道大家应该不难理解,但前两道较为宏大。好在今天,我们迎来一位亲身经历过前两道法令的当事人,有他来,便有足够鲜明的样例让大家了解。”
老夫子笑着捋了把花白胡须,指向学堂后方:“顾瑾玉,你上来细说。”
前排的众人当即转头看向后方,看到顾瑾玉真出现时哗然。
顾瑾玉稳坐在顾小灯书童的位置上,抱手向老夫子遥遥行学子礼:“台上是先生授课之地,学生在堂下讲说便好。”
老夫子笑着捋了把花白胡须,颔首道好,学堂里的学子纷纷转过身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顾瑾玉,不可避免地也看到了最后一排的顾小灯。
便是与顾瑾玉算得上交好的关云霁也在忿忿地想,顾小灯闹哪样才能让顾瑾玉坐他身旁?
顾小灯突如其来地沐浴在一众人的注视里也很是不适,忙松开了揪着顾瑾玉腰带的手,呆头呆脑地坐直了看他。
顾瑾玉瞟他一眼,继而合手向其他若干学子行平礼,客气道:“瑾玉今日有幸与诸位同窗,言谈若有不好之处,还望各位同窗海涵。”
众学子忙行礼回去,也就第一排那几位熟稔的大少爷笑着挥几根手指头。
顾瑾玉只坐不站,正正经经地坐在顾小灯身旁,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他这三个多月在外州随军的事。
此行他去的是西南的沧州,刚到了地方不久就撞上江湖匪贼和军队发生冲突,起因便和四项法令的禁烟、禁破军炮有关,匪贼于民间私贩烟草、妄图流通破军炮的原料,被军队查获后,两方人马触发了激战。
顾小灯离他最近,即便顾瑾玉的声调冷静非凡,他还是听得心惊肉跳。看着顾瑾玉突然变短的及颈马尾,他猜测是两方作战时,顾瑾玉也遇上了匪贼,八成是被对方的刀剑削到了发冠,割断了他半幅头发。
他边听边记,昨天不过才和他说了几句话,这会听顾瑾玉说得多了,他才感觉到了顾瑾玉的声音变化,比以前低沉一些,清冽,微哑,声音莫名像花烬掉下的羽毛,让人感到痒兮兮的。
顾瑾玉着重讲述沧州烟草私贩的危害,又提到:“晋国铁律,凡入仕为官者,不得沾染烟草,违者轻者罢官,重者阖族下狱,祸及九族三代——”
前排的关云霁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顾瑾玉说了许久才把自己作为“样例”的部分讲完了,最后又行平礼:“四项法令意义重大,还望诸位同窗,珍重羽翼,端肃自身,不弃来日。”
学子们忙又行平礼回去,只有顾小灯听得入了迷,错觉自己在听说书,顾瑾玉讲完他就啪啪鼓起了掌,张嘴刚要喝彩一声“好!”,意识到场合不对,张开的嘴巴吸了一大口空气,把个“好”声咽回肚子里去了。
葛东晨在前排笑出声,苏明雅同时轻咳,咳完鼓起掌,满堂便跟着卖力鼓起掌来,声势浩大地掩盖了顾小灯的滑稽出糗。
顾小灯便开心地正大光明地继续鼓起掌来,后门穿堂而来的夏风哗啦啦地吹过他放在桌角的笔记,那笔记除了记述顾瑾玉讲的事,还附了一句他有感而发的由衷总结:
“天铭十三年,盛夏五月,听瑾玉谈吐有感,顾森卿,真如深森未知,如霜刃冷冽,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与我天差地别。”
“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一行又被重重划去了。
晨课结束后,一堆学子蜂拥而来和顾瑾玉攀谈,顾小灯生怕自己有碍观瞻还耽误了顾瑾玉的交际,拔腿就从后门溜了。
……更多的原因是他的肚子饿扁扁了,着急吃午饭。
兄弟么,有的是机会见,扁扁肚子可耽误不得。
腰间禁步随着急促的脚步而叮当乱响,顾小灯听得刺耳,嘀嘀咕咕地慢下来,伸手想去解开,无奈奉恩打上的结绳太独特,不是死结胜似死结,他压根解不开,只好攥住它同手同脚地走。
没走出多远,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咳嗽声,耳朵灵敏地竖起来,转身就看到了走在伞下的苏明雅。
苏明雅每次出现在他视野里都像一幅不沾凡尘的仙画。
此时其他人大抵忙着围堵顾瑾玉,大路再没有其他行人,苏明雅边咳边走,一把病骨遗世独立,只是这样看着,顾小灯都怕五月的夏日把他晒化了,化了不知道是不是就飞回天上去了。
顾小灯晾着咕咕叫的扁扁肚子,情不自禁地走去,恐惊天上人,小声叫他:“苏公子。”
苏明雅正低着头掩口闷闷轻咳,听见声音抬起头来,脸色是不大好的苍白,眼周咳得有些红,晕染了胭脂似的顶顶好看。
顾小灯看他的书童只顾着撑伞,便过去伸手:“苏公子,你还好吗?我给你揉揉穴位吧?顺顺气就不会这么滞涩了。”
苏明雅垂眸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现在虽然大路无人,但到底也是大庭广众的场所,与顾小灯在自己的竹院相谈甚欢,和与他当众交好是两回事。
但今天顾瑾玉的出现和反常改变了他的看法。
苏明雅抬眼看他,歉意地笑了笑:“那麻烦你了,小灯。”
“不麻烦不麻烦。”顾小灯笑着搀住苏明雅,另一手伸到他后背去摸索穴位按揉,“是我来找麻烦才对,日头这么大,我是来跟苏公子你蹭个伞。”
苏明雅抬眼看他,伞不够大,顾小灯那张白皙透亮的脸被光线分割成明暗两半,他傻笑着,甚至都没有感觉到脸上温差不对。
这股明晃晃的明媚喜欢劲只在他面前有。
这时顾小灯的肚子发出不小的一声拉长“咕”,苏明雅忍不住轻笑,随即又看到顾小灯背后远处出现一个朱墨色的身影,虽然隔得远,但他知道,顾瑾玉在看眼前这个窘迫得脸红的小呆子。
他的气息顺畅了,低头与顾小灯耳语:“小灯,有劳你,我现在好多了,你既饥饿,我的竹院离学堂最近,不如午膳去我那里?”
顾小灯那双清亮眼睛瞬间放出光芒来,高兴得不加掩饰:“好的!”
“那我们走吧?”
“好!”
顾小灯禁步也不抓了,刺耳便刺耳,肚子扁扁就扁扁,他只顾着哒哒走在苏明雅身边。
另一头的远处,顾瑾玉眯着眼看着,直到看不见顾小灯和苏明雅的身影,才转头问身边的两个哥们:“他几时和苏明雅这么要好了?”
葛东晨笑道:“这我哪知道?整座学堂里,就我最接近不了你这位小表弟,我对他可是一无所知,鲜少走近过三尺的。”
一旁关云霁听了在心里大骂:三尺?你昨晚明明恨不得把舌头都伸进去!

第24章
每次来到苏明雅的竹院,顾小灯都不免大惊小怪,看多少次都觉得奇妙,这地方竟能把风雅超俗和奢靡绮丽结合得通融和谐,这还不过是苏明雅暂住别人家里的小旅舍,不知道苏明雅自己的家得夸张到什么地步。
近来盛夏,竹院里又多修出一路的遮荫花藤架,顾小灯跟在苏明雅身后走进去,看着削薄的阳光零碎地洒在苏明雅身上,顾小灯身量没有他高,但见他在盛夏酷暑下仍是一副苍白的病弱模样,心里总是翻涌着怜惜。
走进堂屋中,气温比外界低了些许,水晶缸里的水母偶尔游出轻微的涟漪,苏明雅更被衬得像是透明了。
仆从伺候苏明雅去里屋换衣洗漱,另一个也过来请顾小灯同换,说用膳前应避免身上的尘土污了饮食,顾小灯头一次和苏明雅同桌共食,只得照着他们的规矩来,禁步连着腰带一同解下了。
一时又想起昨晚和葛关两人饮酒的情形,葛东晨自不必说,向来疏朗开阔不拘小节的,关云霁一个把门户之见刻在脸上的大少爷也随意地亲自煮酒,这么一比,他们倒是糙得很,苏明雅的日子要比他们精细百倍。
仆从不仅给顾小灯换了苏家的新衣服,还要给他洗手洗脸,他想自己洗,仆从还见了鬼似地望着他,顾小灯只得乖乖地伸出了手。
折腾完一通才吃上了午饭,顾小灯饿得眼冒绿光,吃相便豪迈了些,他从不挑食,吃得又香又满足,苏明雅吃得少,吃完抬眼看他,不多时便出了神。
他这辈子大抵是与药为伍了,平常吃的多药膳,多忌口,口舌之欲极寡,周遭人也几乎都和他一样,突然出现一个大相径庭的顾小灯,实在令人侧目。
顾小灯是这么的俗,俗得总能攻击到这里的旁人。
苏明雅看着他专注地埋头吃完,仆从上前伺候漱口和洗脸,他接过手帕捂在嘴上,大约是吃得饱饱的过于舒服,弯着眉眼好似小醉,一张清透白亮的脸,眼神朦朦胧胧地望过来,骤然绮丽得不像话。
苏明雅见多了大大小小的形色美人,仍是指尖一动,第一次发现小家伙捂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唇后有这番模样,明媚灿烂适合他,楚楚可怜也适配。
他忽然想到,一直以来看到的顾小灯都是笑盈盈的,还没见过顾小灯哭唧唧的时候。
苏明雅对自己浮现的一念感到有趣,轻笑了起来。
顾小灯擦完脸精神了起来,方才短暂的迷离神态消失殆尽,嘿嘿一笑,快活非凡:“苏公子开心什么呢?”
苏明雅只是温和地笑问:“你不会撑着么?”
“是有一点。”顾小灯不好意思地刮刮鼻子,“因为头一次在苏公子这里吃饭,太开心了,不知不觉就把肚子吃鼓了,其实我之前不会吃这样多的。”
“那要起来走动,消消食吗?”
顾小灯戳戳手指:“苏公子需不需要午休啊,我赖在这里会不会打扰到你休息。”
“不会。”苏明雅和煦道,随之起身往外走,“午间时分,我更喜欢去赏玩。小灯,你要随我一起吗?”
顾小灯当即站起来,揉着肚子紧巴巴地跟上:“好啊好啊,苏公子平时都喜欢玩什么呢?”
早有准备的仆从毕恭毕敬地抱了一个长盒子来,一掀开,苏明雅便取出袖在里面的玉箫:“你会吹箫么?”
“会一点点,乐师有教过我。”
苏明雅闻言便让仆从再取了一管过来,将一支管壁细一些的紫竹箫递给顾小灯。
两人一起出了堂屋,苏明雅带他到了竹院的后院,顾小灯才发现后院还别有洞天,潇潇竹林里挖了一条圆形溪道,筑成活泉和小桥,活泉上盖了座不小的亭子。
顾小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穿过小桥到亭子中落座,犹如置身竹海的怀抱里,耳边水声竹叶声悠悠交杂,林荫中清凉,舒服得让人心旷神怡。
苏明雅面朝竹林,举起玉箫横在唇边悠悠吹响,顾小灯听也听呆了,看也看呆了。
但他很快就觉得不太好,凑近到他身边去,等他吹完一曲,便仰着头使劲地瞧着他的脸色。
苏明雅微微喘息,低头让他看仔细:“怎么了么?”
他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听得顾小灯耳尖一红,赶紧摸摸后颈,不好意思道:“没有,我就是想到苏公子你天生有哮症……你手里这管萧内径大,管壁也厚,吹出来的音色浑厚得多,音量也大,好听是好听,但是比较费气,我怕你吹太久,胸腔憋得慌。”
苏明雅停顿片刻,轻笑道:“小灯,你总是能为他人着想。”
“也没有很多人。”顾小灯抬眼仔细地看着他,“苏公子是特别的。”
苏明雅垂眸看他。
“最特别的。”
苏明雅:“……”
“哦,我知道了,苏公子你在自己家里是不是很少能吹这类管乐啊?”顾小灯凑近了看他,“你家里人那么疼你,大概也会管束你吧,现在到了书院里,你便自由多了,不午休了,跑出来做一些在家里不太被允许的事情。”
苏明雅眼中泛起笑意,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声“嗯”:“你倒是敏锐。”
顾小灯被这声“嗯”晃得心都酥了,心想这是在夸我吧?心里想着的很快就说出来了,换来苏明雅又一声轻笑。
“是,小灯真厉害。”
顾小灯以为自己没怎么地,但他几瞬间就脸红脖子粗,呆头呆脑地举起手里的紫竹箫:“我也来吹一段!我吹得没有苏公子你的好,你要是听不高兴了,就直接拍我脑袋。”
他深吸起一口气,心里急迫地想要再讨得苏明雅的一声夸赞,结果吹出的第一声就是个破音。苏明雅面色不改,倒是顾小灯被自己逗笑了,放下紫竹箫朝苏明雅摆手:“苏公子,我还是吹别的给你听好了!”
说罢他自己兴冲冲地出了亭子去,穿林折了新鲜竹叶,一通对折编好,边吹边小跑着回来。
苏明雅看他把紫竹箫别在腰间,白衣绿叶红唇,走过来便足够赏心悦目。
他很是理解广泽书院里的其他人为何喜欢跟顾小灯作对,那些明面上的欺凌,捉弄,等同于暗地里涌流的慕色,躁欲。
他和他们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看顾小灯和看海月水母没有本质区别,他赏着他,自当初在一枝落花里和他初见,他便发现了顾小灯身上浓厚的可供鉴赏之处。
他不在意葛东晨、关云霁之流怎么看这个下等的天真尤物,他本就不怎么把书院里的人放在眼里,只是今天顾瑾玉来了。
顾瑾玉这个同辈之中的佼佼者,苏明雅自认识他起便不喜欢。
他不喜欢顾瑾玉那双冷眼,那副表面含笑,实则对一切都饱含漠视与轻蔑的冷漠眼神。
俯视一切的特权理应只有他苏明雅能有。
更遑论他们同年而生,自记事起就活在父辈若有似无的比对之下。苏家门楣高于顾家,苏家是顾家竭尽全力奔赴的终点,但顾瑾玉的强健是病弱的苏明雅抵达不了的终点。
顾瑾玉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皇太女鹰犬的位置,顾家世子的特权,未来新朝的领袖,一切未来都在徐徐铺展。
现在顾瑾玉的未来似乎出现了一个新的志在必得的东西,这东西的耳朵上甚至烙印了皇家喜好的标志。
而这小东西此刻就在他面前兴致勃勃地吹着竹叶,毫不掩饰地向他示好,请他赏玩。
顾瑾玉是否也像其他人一样看着顾小灯呢?
如果是,那么把顾瑾玉中意的东西拨过来,那会是很有趣的事。
“我吹完啦!”顾小灯吹完了乡间的欢乐小调,开心又怅惘地搓着竹叶,“真好,我在苏公子这里也可以做一些不太被允许的事情。”
苏明雅温和道:“以后若是你需要避风港,就来这里找我。”
顾小灯笑意一顿,不合时宜地想起早上奉恩和他说的那一番“向上攀附”“向下滑落”的话,他不应该在苏明雅的善意里想到这个的。
他觉得苏公子是脱俗的世外清贵人,不应该被归纳在尊卑体系中。
他想和苏公子当朋友,当仙人和慕仙的凡人,不想当攀附与庇护的那等尊卑关系。
顾小灯想通之后笑起来:“书院里的日子还很长!以后孤单时,我就来找苏公子串门。”
苏明雅便轻笑,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下一次到来:“好。”
顾小灯一路小跑回自己的屋舍去,他还穿着在苏明雅那儿换的新白衣,自己那身系了禁步的衣裳就抱在怀里,没有禁步他便能痛快地飞奔。
一进屋,奉恩的眼神有些奇怪:“公子,你午膳用了吗?”
“吃了,吃得很饱。”顾小灯把怀里衣裳晃晃,“我在苏公子那边吃的,他那儿的规矩大,给我换了身衣服,奉恩,你把我这个衣服上的禁步拆下来吧?我下午要上武课的……”
“你在他那儿吃饭?”
身后冷不丁传来个清冽声音,顾小灯吓了一跳,一扭头,看到顾瑾玉倚在里屋的门扉,正歪着脑袋看他,及颈的发梢因风轻晃,和苏明雅呈现了截然不同的俊美意气。
顾小灯喜出望外:“哎呀!你怎么在这!”
不等顾瑾玉开口,他便高兴地跑到他跟前去,一张嘴就是噼里啪啦的废话:“你没回西昌园啊?吃饭了吗?你真会吓人,上午也是,突然就出现在我背后,对了你在外州的三个月顺利吗?上午听你讲那些军务政令,听得我瘆得慌!”
顾瑾玉听了一会便觉得闹耳朵,挥手让奉恩下去,转身走进里屋去,靠着窗边坐下,顾小灯哒哒跟来,衣服都没放下就坐到他身边去。
顾瑾玉打断他的话痨:“听云霁说,你昨天被人打了,疼吗?”
“还好还好。”顾小灯把衣服叠在腿上,笑着背手去摸后背,“说实话这点疼算不得什么,我天天让奉恩和奉欢按着拉骨头,那个锻体才是真的疼,拉这么久了我也还是会觉得疼。也许我如今对这类痛感迟钝了不少,我以前就皮糙肉厚的,现在更结实了。”
“你皮糙肉厚?”
“昂。”顾小灯话题跳跃,并掌比划自己的额头,“瑾玉,我们好久没见了,你看我长高了没?拉了这么久的骨头的!虽然还是没有你高,但我也窜个了,快点夸我!”
顾瑾玉看了他一会,抬手往他脑袋上一盖:“是长高了。”
顾小灯心情大好:“我下午上课,你会像上午那样参与进来吗?”
“我待会便回西昌园。”顾瑾玉收回手,“父王那边有事找我。”
顾小灯的笑容就凝固了,先是蔫哒哒的,紧接着又振奋起来:“那我们多聊聊天吧!好久没见了,我连你去了外州都不知道,这都三个多月了,你在外面过得还好吗?头发短了,是作战时被削短了吗?”
“……你总在奇怪的地方异常敏锐。”顾瑾玉抬手拨了拨短马尾的发梢,“当时差点连脑袋都被削了。”
顾小灯目瞪口呆:“这么凶险!谢天谢地,你脑袋还好好的。”
顾瑾玉没有解释削他的是顾平瀚。
他这次到外州,遇上了和顾小灯养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江湖人,张等晴被他们带走了。
而他在那时胆大包天地,试图离开顾家,回到他原本该回去的江湖。
可惜他此行没有把放在顾家的千里马北望带去,他骑着一匹普普通通的军马,不过跑了三天,它便累死了。
他垂下手,侧首看眼睛亮亮的顾小灯,突兀地轻声问他:“我亲娘是什么样子的?”
顾小灯眼睛特亮,丝毫不觉得这问题来得无厘头,只朝外望了两眼,接着凑到他耳边去用气声说话:“天爷啊,我等了好久,你终于肯问我有关生身父母的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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