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瞬想起的是顾瑾玉布满血丝的泪眼。
那一幕是今年的正月二十九,甚至是苏明雅的生辰日,他在暗无天日的佛堂前刺了苏明雅后心一簪,身上的血还温热着,顾瑾玉就找到并把他带走了,他把北望给他骑,顾小灯跑了很久才回过神,回头一看,巍峨的长洛青龙门远成了一个门框,顾瑾玉就在门框里,头顶是滑翔的花烬和暗淡的太阳。
顾瑾玉一直沉默地跟在马后,也一直在看着他,面无表情,仿佛毫无情绪地看着他。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在哗啦啦地掉眼泪。
见顾小灯回头,他就拽紧缰绳,让胯下马儿甩起马鬃,代沉默的自己仰天长嘶一声。
顾小灯知道就是那一刻,顾瑾玉在他心里不再是拘泥于人伦关系的异父异母手足。
是块裂痕密布又严丝合缝的血玉,是只坚毅勇猛又自卑怯懦的大狗,是个重新认识又一见如故的陌生人,是个……让顾小灯萌生最强烈的“我怎么就错过了他的七年”的想法的人。
他再擅言也没法和苏关两人解释清楚,只说,萝卜青菜,十二岁和十八岁的顾小灯各有所爱。
关云霁乐了,苏明雅便说,人心能变,那等到二十八呢。
他看着苏明雅的眼睛回答不一样,最喜欢苏公子的时候也没妄想过天长地久啊。
关云霁还是乐。
彻底离开祀神庙,随队伍走梁邺城的地下通道,经过检查到里衣的繁琐检查,穿过重重如同巨型蟒牙咬合的机关门,顾小灯一路走一路哆嗦,不时头疼到目眩和窒息到腿软,但就像不怕姚云正不时的抽疯一样,他也不怕回到差点剥食自己的千机楼。
顾瑾玉在里面呢。
他感觉都能听见他的汪汪叫了。
姚云正回去的路上很不高兴,长洛肯定是去不成的,这回亲爹大抵是真被他闹生气了,一路阴沉沉地不搭理他这个亲儿子,不知道这次回家几时才能出来。
不高兴的时候他想扭头去找队伍后面的佰三,他像觉得一窝猫有趣一样对他们感兴趣,但不高兴的时候脑子清楚些,知道要是在亲爹眼皮子底下这么干,同样不痛快的姚云晖肯定会转移怒火,九成要把佰三的小脑袋瓜拧下来踩成烂西瓜。
姚云晖始终非常厌恶且不理解他为何偶尔会有断袖的念头,有时他看某些清丽少年的时间久些,对方就会变成一具无遮无拦的艳尸搁他枕边,姚云正不觉得怎的,只是眼下莫名不舍佰三沦为一团死肉。
亲爹在旁边的气压越低,姚云正就越叛逆地想断袖,他想小义兄,想小义兄的小替身,顺着这两人想到了断袖断得很彻底的亲哥,不爽又痛快。
算算时间,亲哥这会理应让他亲爹洗脑完毕了,待会回家里,他就能见到哪怕不情不愿也低头顺从的顾瑾玉,就像身后的高鸣乾,再高傲不驯,烟瘾一发作照样跪地求饶。
姚云正想想便又有些期待,一回到家里,他换好一身崭新的玄黑服饰就腆着脸去找亲爹,眉眼弯弯地东拉西扯,姚云晖忍无可忍地又揍他一顿,但也还是带上他去黄泉核了。
姚云正揉着快要肿个鼓包的脑袋乐颠颠地跟上,他鲜少能去黄泉核,知道傻了吧唧的大伯在那儿,他讨厌没有生气的活死人,更讨厌冷冰冰的金属轰隆地,一道又一道青铜齿轮不停地咬合,就像万兽撕咬。
他带着这股幸灾乐祸的心情来到了黄泉核,看到了被一堆铁链捆在阴暗角落里的亲哥,一瞬差点不礼貌地大笑。
姚云晖上前蹲下,柔声地问五花大绑的好侄子,锁链里跪着的顾瑾玉慢慢抬起头来,僵硬得像是用周遭的金属咬出来的机械。
姚云正倍感好奇地等他的第一句话,谁知亲哥还是哑巴似的寡言,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盯着人,凝滞片刻后,不寻常的反应出来了。
顾瑾玉仰头嗅着什么,眉头皱起来。
姚云正这下真乐出声了:“父亲,他怎么像条狗似的?”
姚云晖没笑,但接道:“若是如此,倒也不错。”
顾瑾玉不理会他们,转头也嗅。
这可不是装的。
他只是怀疑自己搞错了,不然怎么会觉得这鬼地方里有了顾小灯的气息?
第145章
午时五刻,顾小灯才结束了一圈千机楼内部的质查,跟着指路的白衣侍奴去到了关云霁住的地方。
一进去就见到关云霁和苏明雅两人焦虑的眼神,顾小灯小幅度地绕了绕食指示意没事,告别白衣侍奴轻手轻脚迈进去,门一关,屋内的气压才松泛了。
他先朝苏明雅走去,让他检查自己身上的易容有无需要修补的,另外苏明雅易容成了关云霁身份的副手,身份比之低一级,分配到的地方离他们远了一点,按常理不能在关云霁这个上司的屋里待太久,顾小灯先安抚一下他。
苏明雅毫不客气地用双手捧住他的脸,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唇间才轻轻松了口气,关云霁在一旁用气声轻问:“没事?”
顾小灯朝他们点点头,不怪他们紧张,因着他顶替的身份,他一回千机楼就得去那名叫彩雀坛的地方受查,即便先前他们就定好了对策钻好了空子,苏关两人都提心吊胆。
顾小灯朝他们摆摆手,小小声地安慰他们:“我回家而已。”
他比他们熟悉这地方太多了,当年他走出那淬炼药人的金罂窟后,有将近半年的时间熟悉这里,与之相关的记忆密集到他说不完,捋个大概便要说到口干舌燥。
先前在西平城,张等晴就说过他把接触到的千机楼的人大致分为七种身份,但他并不知道那些身份对应的具体部司名字。
顾小灯知道,这七个部司分别是人数最多、全是牛马耗材白衣人的荼白坛,贩春控欲的彩雀坛,百技混巧的紫庸坛,文教的青衿坛,武杀的黛绣坛,医毒一体的歧黄坛。
还有一个是高鸣乾此刻所在的褐赋坛,是千机楼与西境官吏密切交际的人形信鸽,这一支的人身份隐蔽,首领也是最多的,共有六个,其他都是每坛三个互相制衡的首领。
顾小灯料想高鸣乾毕竟曾是长洛皇室,大抵是御领官吏这方面的本事出众,才能让千机楼那群黑衣云氏破格特用。
这七坛里的人基本会与外界接触,此外还有其它用以运转千机楼的十来个部坛,抛开重要程度稍缺的,顾小灯最在意的是四个特殊部司,他幼年时所在的金罂窟不说,有一个是鬼斧神工的神降台。
那是个千机楼里最靠近日出的向东巨台,日出之下是一座山坡大的神祇塑像,极其宏伟壮丽。神降台依着山壁建出石梯七层,连同地面的广台最多能容纳上万人,终年弥漫取之不散的烟毒雾气,是最大的愚民教化场所。
顾瑾玉肯定被带去过这个。
顾小灯不确定的是顾瑾玉有没有被带去黄泉核、棠棣阁以及金罂窟。
黄泉核是疏通二十八条水脉的机械汇聚之核心,镇守在那里的全是被药物改造过的铁皮铜骨的狂战士,他担心顾瑾玉去了寡不敌众。
且顾瑾玉的生父云暹当年就在那里镇守,顾小灯见过他的次数不多,但知之不少。不知道云暹如今是否还活着,他七岁时见到的云暹已经是个丧失神智的空心武士……忆多垂泪。
棠棣阁则是奉养千机楼的“太上皇”们的所在,现在明面上的主力实权者肯定是姚云晖无疑,但云氏上代的老东西们不会丧失所有权力,他们在阴面的棠棣阁坐镇,上能指挥下能兜底,地位超然,且直掌黄泉核的兵力,非常难以对抗。
顾小灯希望顾瑾玉别太早去见这群人,当年云暹就是对抗失败,被棠棣阁摧折致残。
最后的金罂窟,黄金药毒,圣子骷髅,顾小灯最最不希望顾瑾玉踏足。
如果可以,他希望亲自开着楼船扎进千机楼,用楼船上的破军炮一顿轰轰轰,轰到把它炸成废墟和齑粉,让顾瑾玉永远也别看到。
被淬炼成药人的日子是苦哈哈的,顾小灯很清楚他逃跑成功后,为什么会把那些记忆都遗忘了。他逃出不久就生了场大病,在病中他哄着自己,也洗脑着自己,他擅长干这事。
他哄着自己把所有的痛惧都尘封,只留下唯一一点亲情光点。
那些爱足以支撑着崭新崭新的小灯走出很远、很久,直到在小灯之名面前冠上一个冷酷的“顾”,直到顾小灯坠进结了冰的池水里,再直到回归这个阴冷的千机楼。
一直到现在,他有支撑的爱,有茁壮的血肉和骨架,不怕再和千机楼融为一体。
眼下关云霁和苏明雅是被他哄着用着、两眼一抹黑跟进来的,顾小灯感到抱歉,又觉得也许能让来自长洛的他们力挽狂澜,撼一撼这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僵腐巨冢。
长洛谋国万纸策,西境除恶八百里,不知道两处功业,是否都能是他们展尽抱负的所在。
顾小灯忍不住伸手拍拍他们两人,把两个男人弄得眼睛瞪大,一动不动地看他。
顾小灯拍完他们就围着房屋轻轻走一圈,千机楼里依照等级分配房间,关云霁顶替的鬼刀手隶属第四等,诸多条件已经很是不错了,但这住处有个要命的问题,便是墙体薄,难以隔声。
这是故意的,以便同级窥听,留意行止。
千机楼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处在互相监视里,等级越低的越没有私隐可言,荼白坛里的低级别白衣奴仆们群居群起,互规训,相奴役,鬼刀手至少有独属自己的住处,身后有下仆,身边还有个专宠的少年妻。
住在这里面,说话都要放轻声,最好就不说话,行事看唇语或写字,几乎所有人都谨小慎微惯了,但人性总有难以压抑的小地方。
顾小灯沿着这简单的房屋摸索着,从墙壁摸索到各种家具,摸到一个镜台时来回摸,总感觉这东西有纳物空间,不等挥手叫人,关云霁就围过来了。
他那大手检查过一次,就找到机关把铜镜拔萝卜一样拔起来,随后把铜镜倒扣,灵巧地几按一掀,铜镜背面像翻书一样开了盖,露出了里面嵌装得接近全满的金珠。
一般而言,等级越森严的地方,成员按地位众计和分获,最不容藏私,也不必藏私,因为该是自己的总是自己的,不该是自己的却擅自用了,被发现就该被众审。
小时候养母和顾小灯聊天时说过,神也压抑不住蠢蠢信徒们的生活渴望,哪怕有些人拼命冒险攒下的钱根本不能拿出来用,也还是会有人层出不穷地积攒下自己的一点生命痕迹。
顾小灯后来就亲眼见过多次侍奴互通金银,有使钱就有攒的,鬼刀手藏下这一面金珠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数了数金珠的数量,就像在看树桩的年轮断岁月,丈量一个剥皮易容为生的鬼刀手的命痕,小人物的大洪流。
关云霁还以为是有什么玄机,歪头看他轻声问:“这个做什么用的?”
顾小灯回神:“就是钱啊,你们缺钱不?缺的话就把这盘金珠对半分了,私下和这里的人往来时,用钱财宝物能省很多事儿的。”
“我不缺。”苏明雅也许这辈子都不曾缺过身外物,“你收着。”
关云霁也让顾小灯自己用,顾小灯摆手,从怀里掏出一枚成色极好的粉玉:“我这有玉,这样的好玉还有二十块,刚才在彩雀坛使出去就摆平了。”
最后金珠原封不动,镜台恢复原状,三人围着这朴木在外金玉其中的案几,准备想办法抓紧时间和顾瑾玉或者他的人接应上,以免夜长梦多。
关云霁当初在霜刃阁里待过,会霜刃阁的密讯,准备凭此试试寻找和顾瑾玉一起进来的吴嗔。苏明雅和其他擅易容的人收集周遭讯息,顾小灯的脑袋瓜里有点想法,他凭着记忆想尽力画下千机楼的地图,只是他的作画水准普普通通,一笔就落定,再想改动时就找不到空隙了。
眼看着他从祀神庙画废到这里,苏明雅似有似无地一叹,温柔地夺去他的笔:“你说,我来尽力描绘。”
顾小灯空了手,脑子却愈发的满。顾瑾玉喜欢画画,但手感只在中上,画不准人像,画地图、建筑与设计之类的图倒是精准熟练,楼船就是他自个画下的。苏明雅是丹青天赋至顶的老天赏饭吃,顾小灯从前见多了他笔下的天灵人杰,就是极少见他画地图。
唯一的一次,是明烛间的地图。那次苏明雅环着少时的他,徐徐轻问他想要添置什么,他受宠若惊又高兴,想法零碎,东答一句,苏明雅就西添一笔,那副画花了最久的时间,最后依此建出来的明烛间,和纸上的设计不差毫厘。
顾小灯这才想起了对方的拿手好戏,他拢了双手,拇指绕绕,轻声描绘起来,苏明雅侧耳听了半晌,笔触轻柔地落下。
关云霁从旁看着,越看越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有某种怪异的默契,念头将呼之欲出时,却见一旁的顾小灯一边细细私语,一边解开了发髻的发绳,把一束长及中腰的柔软青丝垂下。
苏明雅只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见顾小灯没有凝滞地继续细述,便不停描摹。一旁的关云霁却被顾小灯的动作攫去了注意力,看着他把那束长马尾拢到身前来,二指比作小剪刀,像是要剪下一段头发。
关云霁当即想起葛东晨就有顾小灯的一缕青丝,从天铭十七年带到死。而顾瑾玉那混账东西有一大把,还是顾小灯自己割下来送给他的。
他总是在顾小灯的面前出神想他的事。
苏明雅无法长留,画满一张纸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们的房间,待人走了,关云霁的注意力还是有大半凝固在顾小灯垂下的发梢上。
顾小灯暗地里小松一口气,心想下次不能让苏明雅当着关云霁的面作画了,免得他怀疑起来,和苏明雅出现不必要的敌意。他一边想着,一边拢着头发和关云霁借小刀,关云霁的眼神就变了:“你要剪头发?”
顾小灯点点头,用二指咔嚓咔嚓比划:“我想剪一小段下来,我挽一个结绑好。”
“给我?”
“……当然不是。”
关云霁登时不满:“那给谁?”
顾小灯摸摸鼻子,靠近他耳边细细解释:“我想让你转交给高鸣乾,试试碰碰运气……”
关云霁听罢他的打算,不乐意得要命,却又拿他没办法,便只提了个要求。
不管顾小灯的设想能不能成功,剪下来的这缕青丝都要给他。
他要拿来偷偷和自己的结发。
黄泉核那边,姚云正兴趣大发地滞留不走,杵在姚云晖身后看好戏。他抱着胳膊看亲爹发挥看门的本事,用烟毒和话术给顾瑾玉洗脑,这过程就像在一面墙上撬出个狗洞,撬开顾瑾玉的脑壳,灌进为他们所用的指令。
姚云正学不来亲爹这手洗脑绝活,他不承认是自己懒得学的原因,心里粗暴地认定这活是看天赋。
要给人洗脑就得学会晓情动理,得先熟读千书万卷,阅千人万面,锻炼出个一眼看穿神鬼人兽,一张口剖开掌下人的七情六欲,用言语为对方设计出一个罗网,再用言语让对方亲自走进罗网。
姚云正小时候被按头学过这套麻烦的技能,他讨厌察言观色,他自小就被纵惯了。彼时他爹是个鳏夫,丧妻又丧幺儿,对他这个仅存的唯一儿子百般纵容。
小时候他要为自己的偷懒找借口,便嚷嚷这技能太麻烦,比练武砍人还麻烦,世上怎么有这么麻烦的活?都是谁在干这种活啊?
结果他爹某次说漏了嘴,说你哥在这门功课上表现不错。
他哥——小义兄擅长干这个。所以他小小年纪就能蛊惑一堆人帮他逃跑,所以他跑到长洛后能勾引不少男人为他鞍前马后。
自己是不会被他迷惑的。绝对不会。
被洗脑操控的傀儡都是生不如死的。他对这有明确的认识。
姚云正看累了亲爹的活计,就转头看许久未见的大伯云暹,这位无智的大伯佩着刀,和其他的纯死士守在阴影里,从十五年前灵魂出窍到现在,现在就在冷冰冰地看着亲生的崽被投毒。
姚云正无法无天多年,并不会有兔死狐悲的感触,他纯粹以为,大伯和亲哥都是活该的。
到了入夜,姚云正总算看到了亲哥神志不清的样子,顾瑾玉看起来被烟瘾折磨得够呛,血都呕出来了,他心想果然如此,再能忍不也和高鸣乾差不多?之前傲傲傲,傲个什么劲,一轮烟毒倒下去,玄铁都能成烂泥。
姚云晖在一旁循循善诱,让顾瑾玉亲自写下军令,测试他的顺从程度:“你即刻就以定北王的身份,写下军令,命顾平瀚调出西境的七成水师,去进攻神医谷所在的临阳城。”
姚云正在一旁听完这话都觉得够妙,亲爹永远是老姜,所以他继续无法无天地添乱,他凑到亲哥旁边补充:“哥,你再写一封私信,派人把你不久前送到神医谷的那个小替身带出来,你弟弟我的生辰就在这几天,我想要一份别致的生辰贺礼,就这个,我不挑。”
姚云晖一把将他拽离顾瑾玉,又被惹生气了的样子,一副父爱如山倒的怒容。
姚云正笑着辩解:“父亲,我这是在帮忙,兄长要是能顺从到把之前宝贝得厉害的枕边人交出来,那不就更能证明他的听话程度?”
姚云晖哪里不知道他就是想玩男嫂子,但这话没错,他先审视顾瑾玉的反应,发现对方似乎连犹豫都没有,已经握着笔写下了第一份军令,大约因着烟瘾折磨,顾瑾玉每一个字都写得缓慢,但一笔都没有停下,写完就写第二封,且内容就是姚云正刚才说的混账话。写完,他还取出自己贴身携带的虎符大小的王印,忍着发抖的手端端正正地印下了。
姚云晖一时再顾不上教训逆子,取过顾瑾玉的两封信凝神审阅,而顾瑾玉一写完就脱力地低声:“烟。”
姚云晖把一个小匣子给他,眯着眼看顾瑾玉迫不及待地打开,取出里面的菱形白晶体,问也不用问,直接无师自通地碾碎成齑粉吸食殆尽。姚云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把晶体全部用完,便再把一个长匣子给他,匣子里置放着一柄细长的玄砂烟杆。
顾瑾玉刚吸食完一匣,状态看起来清醒不少,但疏解过剧烈的毒瘾之后,每一个瘾君子都乐于再尝一管极乐的云霄烟,相应的,毒瘾随之更重。
姚云正也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目光锐利地盯着。
顾瑾玉眼皮抬也不抬,直截了当地拿起那云霄烟,指甲是黑色的,瞳孔也是幽深漆黑的,沉溺中一吸食,喉结微动,仰首吐雾,在机械运行的细密咬合声里,英俊颓靡得不成样子。
半晌,吸食完了的玄砂烟杆垂在随手放置的尊贵王令上,他问:“没有了?”
姚云晖如释重负,轻笑:“有,放心,多得是。”
姚云正也倍感痛快,别的不提,至少亲哥不会再没轻没重地揍他了。
只是他一转身,就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姚云晖又把顾瑾玉押在黄泉核多观察了三天,直到确定顾瑾玉的毒瘾症状实打实,也能像高鸣乾一样言听计从地合作之后,这才继续做下一步的准备。
姚云正陪同在黄泉核,只待几天就被该地的机括声影响得比寻常烦躁数倍,姚云晖轰这逆子滚蛋,他偏又不,待在这里碍眼。
只是再恼火,到底到了八月二十七,到了这个臭小子的生辰。
姚云晖每年都会在这天晚上带他去见她。她在浮光里和他们团聚。
姚云正也是在等生辰日,二十六一过,他就和姚云晖大提要求:“父亲,走吧?回寝殿去吗?儿子过生辰,您总不能让我在这数青铜管子吧?要数让大哥和大伯去数,咱们父子就不和他们父子掺和了吧?”
姚云晖拿他没辙,无言一哽,只得带逆子离开,顺带把顾瑾玉也放了出来。
离开时姚云晖也留意着顾瑾玉的反应,沾毒的这十二天来,他的眼神似乎逐渐蒙上混沌的一层翳,也许是因烟毒的催化而无时不沉浸在幻觉当中,多数时候都是神志不清的迷乱状,正因迷乱,才愈顺服。
姚云晖感到满意,尤其是看到顾瑾玉回头驻望云暹,一副父子同病的模样时,他更加感到酣畅,报复的快感甚至压过了爱子生辰带来的情绪波动。
顾瑾玉越混沌,姚云晖的成就感越清晰,只是在回到金碧辉煌的内殿,看到姚云正为数不多的狐朋狗友来时,姚云晖骤然感觉到顾瑾玉的身上爆发出了激烈的情绪,即便只是稍纵即逝。
他一时也并未察觉不合理,毕竟顾瑾玉和高鸣乾一直有过节。
但让顾瑾玉一瞬藏不住所有情绪的是,他看到高鸣乾系在腰带上的一缕青丝。
那柔软的青丝打了一个熟悉的结。葛东晨从他马车上抢走顾小灯时,顾小灯割下了长长的头发送他,挽好的结就是这模样。
那幅长发现在还保持着挽结的样子,作为顾瑾玉最想带走的陪葬品静静地藏在棺里。
顾小灯隔空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
顾瑾玉一直认为自己够镇定够冷静,沾毒也行做戏也行,在没实现摧毁这地方的目的之前没什么不行的。
但现在他涌生了快要压制不了的慌乱,心海里争先恐后地惊出一句又一句不行。
顾瑾玉只能在失控前低头捂住自己的双眼,此时瞳孔肯定是红色的。
顾小灯在这儿。
整个千机楼忽然变成了一个怀抱。
第146章
入夜,顾小灯守着摇曳的灯烛独坐,等到亥时关云霁才回来,他巴巴地往他身后看,关云霁直接把门关上了,也把他的期待摁了下来。
关云霁走来把手盖他脑袋上,低头轻声:“你现在就像一只饿肚子的猫。”
顾小灯撇开脑袋,不死心地还往门的方向看:“高鸣乾没见到顾瑾玉?”
“有,他见到了,那谁肯定也意识到你来了,只是有其他的情况。”关云霁拉着他去小桌那坐下,顾小灯被他提醒了几遍要冷静,吓得心脏七上八下。
竖耳坐直,只听关云霁一句“顾瑾玉染了烟毒行动不便”,顾小灯的眼睛顿时滚圆,张口要说什么,便被关云霁捂住了嘴巴,泪珠嗒地滴在手背上。
关云霁手背烫伤一样,就知道他会失控,怕他情急之下夺声哭劈,这才捂猫一样捂他,低头不住地轻哄:“祖宗,祖宗,没那么严重的,你想想我们,我们潜进来都备了一堆药,你那森卿又不是高鸣乾,来之前背后有神医谷还有霜刃阁,肯定一早就有预防的,就算真中了毒肯定也不深,你不用太过担心,别哭了好不好?”
顾小灯只得努力点头,冷静下来后拨开关云霁的手,转而手就被他握住了。
关云霁讲完顾瑾玉的情势,便说起第二个情况:“高鸣乾那儿,后面不好周旋了。但你不用担心,我和苏小鸢还有顾瑾玉都知道怎么处理,你乖乖的,我今天找到了吴嗔留下的讯号,等我抓紧时间和他汇合,再想其他的办法。”
顾小灯愣了愣:“你表哥搞事了?”
关云霁没说具体,只朝他安慰地笑:“没事,你不用在意。”
要是真利害自然有知道的时候,顾小灯便只问:“那我们和瑾玉什么时候才能当面见一下?”
关云霁先伸手作势讨要东西:“先给我报酬,你之前答应过我的。”
顾小灯慢了一拍,发髻就被不轻不重地揪了,吃痛地嗳了一声,想起关云霁先前要的,犹豫片刻,还是如他所愿剪了一小段头发。
关云霁便宝贝似地收了,大抵自己也不好意思,便轻声叨叨狡辩:“不说顾瑾玉,姓苏的之前总是揣在手里的小乌龟,别以为不说我就看不出来,你送他的是不是?龟养长命了就是传家宝,那我呢?你不能总这么偏心,也该送我一点东西,我又不贪心,这么一小段青丝,你也小气啊。”
顾小灯泛红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没辙,不跟他理论,只指指自己的脑袋:“你要是能让我明天就见到顾瑾玉,我把头发剃光了都送你都行。”
关云霁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沙弥模样的顾小灯,莫名还觉得怪可爱的。
但他给不出准信,他被动得厉害,顾瑾玉或高鸣乾的主动性比他多得多,关云霁只能在心里无力地怨怪自己无能,言语上尽力安抚着顾小灯,背地里琢磨着怎么更玩命地渗透。
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了轻声,顾小灯絮絮地道谢和道歉,反过来安抚他不急于一时。
关云霁的心跟耳根子一块软,抬眼看他的眼睛,许是因着期待落空,顾小灯往日亮晶晶的眸子黯淡了,但看着他的时候没有失望,是坚定的。
这就够了,但贪心不足,得寸进尺,他总想这样那样,只是有贼心没贼胆。
后半夜少话,关云霁把能知道的都分享给他,顾小灯双手交握,不时发呆思考,愁眉不展的样子更像一只瘪了的花猫,关云霁又怜又妒,守了半天才把他哄到勉强入睡去。
他正准备简单打个地铺,就见床上的顾小灯往角落里蛄蛹,轻拍空出的大半张床,让他今晚躺上来,以备不测。
关云霁脑袋轰的一声,费劲保持了理智,结结巴巴问是什么不测,顾小灯脸上浮现出空茫的神情,眼里又浮现了些晶莹的水光,絮絮同他说,也许姚云正会抽疯来找他们。
关云霁一听这变态的名字顿时毫无旖旎:“他为什么会来?”
“今天是他生辰,我想他会想找点开心的事。”
关云霁更不理解,但既然顾小灯这么说,他便留了个警惕,撑了大半夜没睡,侧躺在床沿看着顾小灯贴在角落里的背影胡思乱想。
原以为是顾小灯多想了,岂料约莫卯时时,关云霁听到了细微的异响。夜深人静的,他直接听到门外有人用内力震坏门内的锁,随即缓步地登堂入室来。
关云霁寒毛直立,压下惊悸假作夜半惊醒,翻身拦在床前面前低喝:“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