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07月06日

关灯
护眼

他在半空中扑腾着认错求饶,半晌脚总算是沾了地,跌跌撞撞地咳嗽着跟上叔父。
顾小灯的手骤然变冷,关云霁的脚步一顿,放慢脚步转身,顾小灯低着头撞了上来,他赶紧顺势搂住了他。
而后的一路,关云霁基本都半抱着他,不然顾小灯要平地摔上许多次。
越往朝天台靠近,顾小灯眼里看到的事物就越扭曲,脊背的冷汗已经把衣服浸透,关云霁带他止步在一道偏僻的内门外,不肯让他再靠近了,生怕他昏阙过去。
顾小灯抬眼望去,透过拱门,能看到的只是一角。聚集在朝天台周围的信众密密麻麻,波浪状跪了十四个圆圈,男女老少都有,所有人齐声唱着歌谣,高台上载歌载舞,伶人们唱演着神降戏,举起一个服色纯白的小孩,气氛喜庆。
顾小灯的视野变得很广阔,恍惚中好像回到很多很多年前,那时的朝天台不是这样喜庆的。
他在高高的台上,祭坛下是声嘶力竭的敬神谣,信众唱到喑哑无声。祭坛周围是高举的一圈白碗,全都装着半碗水,他沿着那些高举的瘦骨嶙峋的手臂走一圈,在每个碗里赐下一滴血。
他很累了,但还是挨个回应,在歌谣和恸哭声里不停祝愿他们康复:【诸神佑你】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快下山了,有个抱着婴儿的女人穿过人群跃上了朝天台,降落到他面前。他头昏脑胀到没能认清眼前的人是娘亲,双手合十朝她僵硬地微笑:【诸神佑你】
娘亲默不作声地单手把他抱起来,祭坛上的其他人围过来,她势单力薄,另一只手里的婴儿没一会就啼哭起来,而他的脑袋转不过弯,只知道机械地低头去,亲亲那哭得皱巴巴的小婴儿:【不哭啊,诸神……诸神佑你】
“小灯?小灯!”
海啸似的记忆平息下来,顾小灯睁开眼睛,侧首看到关云霁紧张到明亮的眼睛。
他的第一反应是笑起来,嘴唇动了动,改口,细弱地温柔应声:“嗳,关小哥,谢谢你。”
关云霁倏忽红了耳朵:“这么温柔做甚,跟我客气什么?”
顾小灯的腰还在他臂弯里环着,他借着他的力气撑着,再望一眼远处的朝天台,看到高台上多了一道黑色的高大身影:“那个人是……”
关云霁附到他耳边咬耳朵:“姚云正上台了。”
顾小灯缓慢地眨了下眼,想起在西平城的滚肚子街看戏的情形,彼时姚云正走到他面前摘下面具,一字一顿地给他赐福。
他收回目光:“我们回去吧。”
关云霁忍不住问:“你软软的,要不我抱你或者背你回去?”
顾小灯迈出步子:“不用啊,待会我的腿脚就不软了,我还能青蛙跳给你看。”
“跳几个?”
“嘿,一万八千个,你看怎么样?”
关云霁说他是小骗子,顾小灯觉得是有点,他一个也跳不出来。
回到屋里时已是晌午,苏明雅气压低沉地在书桌边等着他们,顾小灯看见他的一刹那竟然觉得很是亲切。
关云霁着急让他换身清爽的衣服,待换好,坐定之后,他们轻声问他是否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到他。
顾小灯伸手揉揉脸,凉得直打哆嗦,千头万绪与千言万语都无从倾诉,不住地想要是顾瑾玉在就好了。
他觉得自己只是发了会呆,但一旁的关云霁忽然急起来了:“别哭啊,你平时不是最能嘚啵了吗?”
顾小灯懵懵地放下手,关云霁就拿着帕子手忙脚乱地捧着他的脸擦拭,苏明雅也有些手足无措,不住地轻抚他的后背:“是什么伤心事吗?不要憋在心里,说给我听好么?”
“没事没事,就愣了会神,我、我……”顾小灯很快回过神来,拨开两人想说话,磕绊了半天,拼凑出了一句十分伤心的:“我只是想我娘了。”
苏关二人对视一眼,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安抚人为好,结果就听见顾小灯喏喏地喃喃:“如果森卿在就好了,我一定抱着他的脖子,挂在他大胸肌前,蹭一下笑一下,靠一天开心一天。”
关云霁:“……”
苏明雅:“…………”
与此同时,顾瑾玉站在梁邺城和千机楼共通的水坝系统下,仰头望着二十八道巨型的金属骨架,它们甚至比长洛的水利系统卓绝。
他专注地望着,认真得像其中的一块齿轮,直到突然打了个喷嚏,才像渡了点活气。
顾瑾玉楞了一会,脸上有些茫然。
不知怎的,他感觉顾小灯这会在很用力、很用力地想他。

第140章
八月十五团圆节的一大早,西平城中,张等晴就收到了神医谷传出来的第一封信,信上写着他弟到了神医谷之后的情形,说他对神医谷接受良好,作息规律,每天没事就是随便转悠,就是话不多。
信上也没写他弟怎么了,但张等晴还是看着急,尤其是看到后面一段话的时候。
“苏小鸢在抵达临阳城前离开了?”张等晴皱起了眉,苏小鸢怎么看都很喜欢他弟来着,别的不说,顾瑾玉的敌意很是明显,显然证明了那人和顾小灯确实有点前缘。
他对苏小鸢印象不错,特地让他陪着顾小灯一块去的神医谷,按理说他肯定乐意陪着顾小灯,怎么临门一脚的时候离开他了?
信上还写了有让人盯梢苏小鸢离开临阳城之后的行踪,但因着对方一伙人全都擅易容,跟了两天之后就跟丢了。
张等晴看完之后有些不安,不太相信苏小鸢会不陪着他弟,想来想去提笔写了回信,指名让神医谷里一个专门研究药理的老顽医去看他弟,诊一诊他的身体,之后让老家伙单独传信给他。
写完回信,张等晴还是放心不下,思量着自己在一个月前中元节受的重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最多就是破了瓢的脑袋偶尔还会有点晕眩。原本按计划,他打算九月时前去梁邺城和顾瑾玉的人接应,现在不如提前去。
张等晴经常随性而为,越想越觉得可行,于是揉着后颈去找顾平瀚。
走到顾平瀚的议事堂外时,张等晴发现堂外把守的侍卫比往日翻了两倍,便走上前去和熟悉的侍卫长打招呼,问一问怎么回事。
侍卫长瞒都不瞒,直接小声汇报,反正心腹们都知道他是将军府的半个主人,这会不说,待会顾平瀚也会巴巴地去找他倾诉。
“回张先生,是将军的弟弟私下来了。来的时候没有提前打招呼,夜半才传的信,破晓刚进府,将军现在正在和他议事。”
张等晴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啥弟弟?”
他们俩不是就一个共同的弟弟?除了亦弟亦崽的小灯还有谁?
侍卫长低声道:“就是顾守毅将军。”
张等晴眼皮一跳,猛然看向封闭的议事堂。
顾平瀚以前没事就爱和他说两句远在长洛的家人们,五弟顾守毅今年才弱冠,之前一直在长洛,被顾瑾玉没完没了地放养和敲打,整得这个小五反倒和苏家走得近,和苏太妃所出的四王女高鸣曜交情匪浅。
五个月前他领兵和苏明雅一起去了南安城,葛东晨携母妹以及异族人消失之后便被中枢判了叛国罪,葛家两代人执掌的权力瞬间被瓜分,顾守毅也在其中。
张等晴不自知地站在和顾平瀚相似的立场上,想着这小五不在南境搞事,怎么跑来西境了?
议事堂内,顾平瀚想的和张等晴如出一辙。
他面瘫地看着顾守毅吃早饭,自被吴嗔用百蛊炼成傀儡后,他虽然能保持六分神智,但遇到突如其来的变化时,脑子还是转得有些迟钝。
顾守毅是带着二姐顾如慧的指令来的。二姐顾如慧自女帝高鸣世身边受囚六年,并不甘心受制于下,今年年初女帝即病,尤其是后来还召了吴嗔这个蛊师前去,中枢那段时间颇为动荡。
顾如慧就是在那时反扑,一不做二不休反将女帝关了去,胆大包天地易容垂帘掌政。
她熟悉女帝,易容的法子是顾守毅从苏家得来给她的。
顾家五口……六口人里,长姐顾仁俪在长洛秘密统管顾家,给顾瑾玉做后勤,毕竟若非他当年在北境施之援手,顾仁俪便被百箭穿心了。二姐顾如慧则厌恶顾瑾玉,小五自不必说,被顾瑾玉这些年摔打得够呛。
顾平瀚靠着常年不在长洛,左右为难地勉强中立。
至于顾小灯,那是个例外中的例外,好似一枚能粘合两方的扣子,除了顾瑾玉,其他几个手足都隐秘地希望他团结一下分崩离析的顾家,怎奈他落水回来后不愿留在长洛了。
顾平瀚迟钝地思考着,顾守毅在一边狼吞虎咽地吃早饭,久不见他,很是高兴热络:“三哥,你不吃吗?西境的食物比南境好吃多了,南安城的三餐和长洛差别不小,吃得我难受,这儿好多了。”
顾平瀚心中木木地叹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吃吧,吃完再说。”
他注视着五弟,慢慢想起自天铭十七年深冬之后,众手足这八年里的各异生活。各有各的艰涩,谁都难以靠外人相助解脱,只能靠自己。
顾守毅填饱肚子之后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给他,脸上高兴与难过并存:“三哥,这是二姐和母亲的信,我总算是掐着点赶在今天到了你这,今是团圆节,我们都很想你。”
顾平瀚接过信:“母亲还好么?”
“你知道的,她身体一直不大好。”顾守毅闭了闭眼,“女帝这些年准许我秘密进宫,为的就是吊住她一口气,免得二姐心如死灰。如今二姐……你也知道的,虽是自由了,但母亲没有好转。”
顾平瀚展开家书,两封信件都是顾如慧端正的字迹,安若仪的家书是口述之后由她来写的。他逐字读完,全都是殷殷亲情关怀,心中又叹了气。
“小五。”顾平瀚妥善地收好家书,“南境怎么样了?”
顾守毅坐直了些,虽是个小青年了,这会认真得像个上报作业的学子:“大体安定了,最大的动乱已平定。”
他简单地汇报了自己摸着浑水收拾出来的成果,得到了亲哥意料之中的冷淡肯定。
顾守毅心定了定,主动交代自己来的目的:“三哥,我知道这会他不在,所以我才来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顾瑾玉,顾平瀚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在铲除国中之瘤的这个大好关口,顾守毅奉着顾如慧的意思带三件事来,首要的正事不必多说,西征要钱粮还是兵武,中枢和南安城都能成为后盾,只是中途有些事,他们希望顾平瀚能从旁“顺手”相助。
第一件事是在西征中消耗顾瑾玉的部分权力,把他的权限定在天高山远的北境和此地,最好让他结束之后回不去长洛。第二是将高鸣乾与其子铲除,哪怕先前的女帝高鸣世也是这么命令的,眼下也得再强调一次。第三则是带顾小灯回长洛,掣肘顾瑾玉是一回事,顾如慧和顾守毅都希望他见一见安若仪。
他们默认顾瑾玉不会在这折戟,不得不为设想中的后日准备。顾如慧取代女帝之事能瞒别人,却瞒不了顾瑾玉。她深疑顾瑾玉不支持她当政,且不说女帝,三王女高鸣兴身边是祝留作伴,顾瑾玉因此与之交情也不浅,顾如慧对此是万般忌惮。
说罢,他等着顾平瀚的反应,等了半晌,只听昔日的世子哥慢慢地说:“长洛中枢,晋国天下,不是我们一家顾氏人能随意瓜分和玩弄的,上对君天没有敬畏,下对黎庶没有抚恤,这样是不对的。”
顾守毅心中一颤,寂然之中,好似在顾平瀚身上看到了生父顾琰的影子。
“第二条。”顾平瀚缓声,“那个孩子,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顾守毅定了定神,低声:“不能留。三哥,我同你说,你莫让他知道。高鸣乾手上确实有一道传位遗嘱,是先帝临终前不忍的昏庸之举,他把玉玺传给了高鸣世,传位诏书却是高鸣乾的,以至于后患无穷。今女帝无嗣,三王女刚产一嗣,二姐有意将其过继立为皇储,为皇位稳定,高鸣乾父子与其千机楼都不该存留。二姐不是没有感情,但……与掌权相比,他们不重要。“
顾平瀚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缓声:“第一条,没必要,他是不喜欢你们,但也不会反对你们。”
顾守毅简直想笑了:“三哥,你久不在长洛,大抵对国都的格局陌生,我们和他不是能简单相安无事的关系。顾瑾玉擅权已久,我们甚至不能让他死,只能希望他逐步放权,不管是谁在帝位,都不能忍受他一手遮天,北境的青琉矿被他私自开采,谁都不确定他手上的破军炮有多少,三哥,那你知道他手上有多少军火吗?”
顾平瀚如今一个傀儡,闻言都觉得头痛,问题是他也不觉得他能遏制顾瑾玉,只得闭了闭眼跳过话题:“第三条我试试。”
顾守毅顿时柔和,两手交握一会,小声问:“他、他眼下在哪呢?”
“在他哥老家。哦,我说的是那位当初和小灯一起到顾家的张等晴。”顾平瀚一提这名字就觉得舒坦,“小五,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顾守毅笑道:“待到入冬都可以,南境那我都处置好了。这里若是有我能搭把手的,三哥你尽管吩咐。”
此话一落,连轴转多日的顾平瀚起身,带他走到堆满文书的大书桌,再面瘫也挡不住欣然:“那这些活都是你的了。”
顾守毅:“…………”
这也太太太多了吧!!
顾平瀚拍拍送上门来的苦力,交代一番,就和面如土色的好苦力挥挥手,出门准备找张等晴去。
不期然人在就在堂外的大树下纳凉。
顾平瀚有些僵硬地加快步子走去,西境的夏秋实在暑热,张等晴常年游走,最不喜欢这两季,将军府挪树填池,比别处凉快一点。
他走去找他,称名不道姓:“等晴。”
张等晴回头,拍拍手臂上莫名的鸡皮疙瘩:“顾大将军,和你五弟聊完了?”
“没完呢。”顾平瀚看了一眼大树下的荫蔽,“在这摆个藤椅,再挂个秋千,你觉得好吗?”
“啥玩意,搞这做什么?”
“给你坐,可以玩。”
张等晴从前压根不会在这里等他,顾平瀚脑袋都不转,见他在这等一回就想添置些有的没的。
张等晴无语住了,发现这人中元节之后一直神经兮兮的,想伸手掐一下对方的脉象,看看究竟病成什么鬼样,顾平瀚便负手了,拿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看过来,好像在说“真关心我啊”。
张等晴越发无语凝噎,心想爱死不死,拍拍手说话:“你五弟是来帮忙的吗?”
“嗯,让他干活去了。”顾平瀚点点头,直接问他,“小五来日想带小灯回长洛看望家人,等晴,你觉得好吗?”
张等晴顿时眯了眼睛,一个字没说,但顾平瀚噤声了。
安静了一会,张等晴直接跳过了这不愉快的夺弟话题,他也负手:“我准备三天后提前去梁邺城,有什么需要和我交接的,这两天处理掉。”
顾平瀚怔住了,脑子不太好使地僵住:“……不让小灯走了,你也不走,行吗?”
张等晴哑然了一会:“不是,这是不相干的两码事,你有病吧?”
顾平瀚又说了几句不中听的糊涂话,张等晴忍无可忍,黑着脸转身闪了。顾平瀚不依不饶地跟着,见张等晴着实决定好了,便低着头,一副蔫巴的样子。
是夜月圆,张等晴简单地随着习俗拜了拜月,把拜完的供品丢给顾平瀚吃,对方总算精神了一点。
三天后张等晴准备妥当,踩着朝露悄悄带人离开将军府,走出甚远才觉得背后的凝望视线消失了。
为了安全,张等晴一路小心,花了四天时间才赶到梁邺城,又花了三天时间才谨慎地和潜伏在此地的关云霁联系上。
是日他们在码头边上的旅舍碰上面,张等晴还没收到神医谷的来信,但心里总怕意外,见了面便忍不住询问:“关公子,苏小鸢没有陪我弟前往神医谷,他可有来找你?”
关云霁没成想“大舅哥”如此敏锐,愈发正襟危坐:“有的,张兄。”
张等晴顿觉不好,不住审视他:“苏小鸢何其擅长易容,乍然见面,我都认不出你了。”
关云霁点头:“嗯嗯。”
“你能否帮我联系苏小鸢,我有些事想问一下他……”张等晴心脏都跳嗓子眼了,疑心苏小鸢帮他弟易了容,把他带到这来了。
关云霁老实不已:“好的,我回去便想办法问他。”
等张等晴平定心神,关云霁便和他谈论起千机楼的动向,眼神偶尔看向张等晴背后的墙壁。
在一墙之隔外,顾小灯鹌鹑一样坐在墙壁前,低头把脑袋抵着墙壁。
虽然没听到声音,但他知道他哥来了,心里顿时觉得开阔甚多。
但没一会,忍了六七天的眼泪就啪嗒直掉。
他就想安安静静地发泄一会,身后却靠过来一个微凉的怀抱。
苏明雅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

第141章
苏明雅感觉到怀里的顾小灯呆住了,肩胛骨都僵硬起来,原本是温软的身体,此时竟硌得慌。
他也不松手,收拢怀抱,从后搂着他轻拍着,有点趁虚而入的安抚意味:“你原先和你兄长感情深厚,现在不敢见他,是害怕了么?”
顾小灯啪嗒的眼泪止住,心想我现在更怕你。
恢复记忆后,他的确很想痛痛快快地找人宣泄一番,但他一直想与之倾诉的只有顾瑾玉,只有这个和自己互换了身份的顾森卿能说上一说,便是此时更胜亲哥的张等晴来了,他也没有打算把过去残留的废墟推给兄长看。
可苏明雅像从前那样抱着他,下巴靠在他肩膀,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少时在广泽书院受欺负了,他跑到竹院去找最喜欢的苏公子,他就把他这么抱着哄。
他像竹院那口水晶缸里的海月水母游出来罩住了他,会发光的海月水母极致美丽,如水一样要蔓延进人心的每缕缝隙里,看似脆弱,实则危险。
顾小灯慢慢抽出被拢着的手,像枚打开过但闭上了的蚌:“小鸢,我没事的。”
别的他不说了,疏离客套,边界隐秘而高垒。
苏明雅静静地拢着他,被婉拒也没有放手。
直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开门声,顾小灯才直起身来挣出怀抱,起身向关云霁小跑过去。
关云霁没看见姓苏的撬墙角,只顾着摸摸跑到跟前来的顾小灯的脑袋:“你哥哥怀疑你在这,小灯,你怎么说?要和他坦白不?”
顾小灯有些慌乱地摇头:“不成不成,他原本就想让我远离浑水,这会让他知道我跑这来,他肯定要把我送回神医谷去,那不行,我还要去千机楼的,你帮我瞒住好不好?”
“好好好。”关云霁简单粗暴地哄他,“不用急,我和苏小鸢一块藏着你,你只管开心一点,别再掉眼泪就是饶我的命了。”
苏明雅从内堂走了出来,也附和了一声。
顾小灯夹在两人中间挠挠头,喏喏地道谢。
“这么生分你也不嫌累。”关云霁哼着气又摸他发顶,顺着鬓角抚到他耳廓捏捏,“坐一会我们就回祀神庙,晚点我去高鸣乾那打听,问一问姚云正折腾完了没有。”
姚云正自十四夜被告知小义兄还好好地在长洛没死,行为举止就有些混乱,他把八月十五的一干琐事处理完,当夜竟然就收拾着准备亲自跑去长洛,但理所当然的,反被手下的一众死士拦住了。
死士们能接受他的一切指令,唯独这一道协助主子离开西境的命令打死也不能遵守,他们连夜就把消息传进山腹里上报姚云晖,姚云晖忙着更重要的事,只传个口信出来斥骂儿子,谁知姚云正叛逆得厉害,铁了心要走,结果被千机楼的一群死士堵在祀神庙里。
若不是如此,姚云正原本在四天前就要回千机楼,顾小灯也能借着关云霁等人的庇护一鼓作气地随同潜入。
想到这个人,关云霁就跟吃了苍蝇一样,眼下看顾小灯还算沉静,就低头小心问他:“那小畜生怎么这么执着于找你啊?”
顾小灯揉揉潮湿了的眼睛,吸吸鼻子,只答:“因着我是个药人吧,我的血很有用的。”
关云霁不这么觉得,危机感又蹿了一个度,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
苏明雅在一旁凉飕飕地看着。
是夜,处理完顾瑾玉的姚云晖亲自从千机楼出来,一口气不带歇地赶到姚云正所在的密室里,亲手把儿子身上的锁链解开,紧接着就给了一耳光:“云正!你发什么疯!不就一个药人?想抓就让死士去长洛抓,不需要你亲自去!”
姚云正挨了揍却笑着:“爹,您老何必这么大动肝火,我没别的意思,反正眼下家里也不需要我,我去把义兄抓回来,也能出点实际的力,不比在千机楼给大哥添堵的好?”
姚云晖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义不义兄,不过是碗和你毫无血缘的补药,不值得你去晋国都冒险,还有,谁说家里不需要你了?”
“难道不是吗?一直就这样。”姚云正揩揩脸上的伤,“我是个什么东西啊,我就是万年老二。顾小灯还是云错的时候,他跑了你们都不遗余力地寻找他的下落,得知真云错是当了定北王的顾瑾玉之后,你们就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去。”
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我云正夹在中间一直就是个次的,我只是个和云错对比的孽种,是你让母亲低头服从的野种,我在母亲那里都不算人质,她爱云错——爱顾小灯和顾瑾玉都远胜于我。父亲,您最喜欢的儿子也不是我,是我那早死的弟弟云珍。”
“我发什么疯了?我清醒得很!与其在自己长大的家里被天降的大哥揍,被做父亲的动辄教训,我还不如远离这里,去晋国的国都找我的药人,找我娘走过的痕迹,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西境,我为什么不能到外面去!”
姚云正从来没有把这些话在最亲的鳏夫爹面前透露出半分意思。话出口了,清醒得爽利,稍一回神却又觉得疼痛难忍。
姚云晖一连串的禁忌的痛点被踩了个透,抖了一会,狠命一巴掌过去,只抓了最后的重点:“千机楼有什么不好?你难道也想学你娘叛逃?那你记得她的下场吗!”
姚云正眼睛赤红,脑海里回想起了一些永生难忘的画面,到底老实了,熟练地扑通跪下去认错。
姚云晖还想教训一通,然气急攻心,只得迅速离开密室到别处去独自缓和,以免丑态毕现。
亲爹走后,姚云正还跪在原地,直到密室的另一个通道打开,走进来一个假装咳嗽的高鸣乾。
他轻笑着直接交代:“真是对不住,原是想来看看你情况好转没有,怎知凑巧听到你们父子的对话了。”
姚云正还有点没有回过神来,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你都听到了,连我说我弟弟的事也听到了?”
高鸣乾点了头:“啊,这个倒是出乎我意料,不曾想你还有手足。不过你既说了早死,那对你就没有威胁,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姚云正短促地笑了一声:“我就是介意,怎么了?妈的,我这辈子赢不了上头那个活着的大哥,也赢不了底下那个死了的弟弟,我怎么就不能耿耿于怀了?”
高鸣乾此刻无比舒心,他欣赏一切困于万年老二的同类,又往对方的伤口上撒盐:“那你那个义兄顾小灯呢?不是说他还在千机楼的时候颇疼爱你?”
姚云正吐出一口淤血,眼睛更为赤红:“他疼我可他不要我!他当年逃跑的时候抱走了云珍,却不是我!他朝着外面的广阔天地跑了,底下两个弟弟,他带走了那个活下来的机会更渺茫的云珍,明明带我走的话,我活下来的生机更大!我母亲我弟弟死得痛快了,顾小灯逃跑成功了,他们自由了,我呢?我呢?!谁有把我当一回事吗?!”
高鸣乾听懂了这小畜生的偏执和疯狂来源,顿时觉得更为痛快,过去七八年,这些逆贼活得有声有色,此时听着姚云正如断脊之犬一样狂吠,连年的憎恶总算消解了一点。
“是啊,那你怎么办呢?”高鸣乾忍住笑,“云二?”
姚云正咬起指甲,又恨又渴望的模样:“我要把顾小灯抓回来,他一定要回来,我要当着我哥的面干他,那样我就赢了。”
顺着这个猎奇的回路,姚云正紧接着想到自己好像不是断袖,如果把义兄找回来了做不下去,那该如何是好?义兄是个御人老练的,他得比他的男人们干得好才是,绝不能败于下风,输给什么顾的苏的还有其他猫狗的。
姚云正连日的疯魔找到了发泄口,不被准许去长洛就认错不去了,他爹大抵被闹得心力交瘁,勒令他必须尽快回千机楼,便颓然地不想管教他。
姚云正劳碌了半夜安排派去长洛的人,高鸣乾少不了从旁辅助,他也想顺路派出自己的人手陪同潜入长洛,姚云正不用问也知道他是差人去找顾如慧的消息。
等到后半夜,姚云正犯病一样想去看那对有些出名的断袖。
西境的风情厌恶男风,对分桃断袖之流严防死守,千机楼对此虽然好点,但也少见。他在年前就听闻过有个三等的鬼刀手是个少见的专情断袖,原本不觉得如何,自从和顾瑾玉碰面,见过他养的小替身,莫名开始对这事越来越上心,如今他又决定好了要睡阅人无数的义兄,近水楼台问问对方并无不妥。
姚云正要亲自去看,高鸣乾从旁劝了两句,他不理会,神经兮兮地去踹了人家的门。
此时已是深夜了,那鬼刀手敏锐些,门一开就从内屋里出来,站在屏风前挡住屋内软床的虚影,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拜见少楼主。”
姚云正冷静了些,打量了一圈鬼刀手身上的衣服,对方穿着寝衣,衣袖严实,他直接问了:“起来,你衣服穿这么整齐,今晚没有睡你的脔宠?”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