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天外面的风土人情,随意又礼貌地和背后谈兴不休的苏明雅接话,待看得眼睛累了才收起千里目转过身来,揉着眉心抬眼看去,苏明雅不复清晨的轻快,伤情好似飒飒落叶的秋树。
是夜梁邺城那头的关云霁传来了消息,鹦鹉青梅风尘仆仆地飞到了顾小灯手上,还有传讯的黑鸽飞到苏明雅面前。
关云霁在信上用皇室密语和苏明雅说了一些梁邺的现状,希望他们最迟也要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不然到时赶上梁邺城颇为隆重的庆节仪式,千机楼的人会群出,关云霁担心自己不能及时庇护好他们。
顾小灯在一旁听苏明雅逐字逐句解析密语,听了半晌感觉到他跳过了一些内容,便问:“顾瑾玉这个时候到千机楼了吗?”
苏明雅的指腹划过一半信纸:“找到了,他只说了一句,称其初一进去了,其余不知。”
“就这一句吗?”
“是的。”苏明雅一点也不想把关云霁大段大段的想念之词破译出来给他听。
“好吧!”
顾小灯没有穷追不舍,合手祈祷了一会,拢着青梅摸摸,期待小鹦鹉待会能学舌出几个有用的字眼,青梅啄了会米,还真扑扇着翅膀对他叽咕起来,左一个“小心”,右一个“青梅爱你”,听得顾小灯满头黑线。
苏明雅听了就在一旁更加怏怏不乐,尽管他已经尽力掩饰了。
顾小灯怀疑他是因为自己没有宠物而耿耿于怀,隔天在船尾鼓捣了半天,运气还真碰着了,从清澈的息河里抓到了一只小乌龟,小小一只水养在巴掌大的简单小缸里,转手送了苏明雅,希望他快点精神起来。
苏明雅还真振奋了不少,捧着那小缸看了半天小乌龟。
顾小灯在船蓬的另一端整理小包袱,渔船在夕阳里缓慢顺水直下,他拿起千里目继续观望西境的烟火,背后又投来忽略不了的注视,苏明雅温和又轻快地问他怎么饲养小乌龟,他望着炊烟袅袅,沾着这人间的红尘答话。
他心想着,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有求,苏大少爷应了,那就谢他一谢,可是……他真难哄啊。
既然披着苏小鸢的模样来展示做旧友,那他就配合这非亲非仇的故友关系交际,可人心大抵总是不足,坐了故人身份,占了友人位置,又流露出妄想复了前恋人的纠葛。
男人真难哄啊。
顾小灯心里碎碎念,而后哄了自己,又把这念头否决了。
前往梁邺城的一路顺利,八月初十的时候,顾小灯和苏明雅一行人的渔船终于到了和关云霁约定的码头,赶在入夜前上了岸。
顾小灯深呼吸着踩上梁邺城的土地,暮色中抬眼望去,脑子里还没有想起什么,却忽然觉得脊背发毛,十根手指都像坠了十斤重的冰称砣。
顾小灯顶着一副黑不溜秋营养不良的易容模样,关云霁一开始还没认出他来,在备好的马车上不住望向码头,等到苏明雅摘下斗笠,露出那张苏小鸢的脸,他才眼睛一直,等到顾小灯和苏明雅真钻进他的马车,他眼里的不可置信还没消退。
苏明雅看傻子一样看他:“关公子,我们到了。”
“到了?”关云霁有些迷糊地凑到顾小灯面前去,捏住了他丑丑的假脸,“不是你哪位?”
“就是我啊!听声音总能确认了吧?”顾小灯赶紧拨开他,掏出怀里安分的青梅还给他,“嗳嗳嗳,做甚呢你,可别把我脸上的易容破坏了。”
“这么丑,破坏了就破坏了。”关云霁把青梅推回去,脑子没怎么转过弯来,“这丑八怪样一点也不适合你,万千张假脸里怎么就整了这么一张?你还穿麻布?你怎么能穿这个?苏小鸢你是不是很穷啊?就这么苛待你山卿哥?你不是跟着你主子过活好多年的吗,怎么没学学你主子骄奢淫逸的审美?不是我说……”
顾小灯和苏明雅同时开口:“闭嘴!”
关云霁止住了喋喋不休,但堵在顾小灯面前不肯退开,上下左右地看他,又高兴又不高兴,又喜欢又嫌弃地歪头看他。
顾小灯的情绪被他这滑稽的反应打了岔,反倒自在了些:“关小哥,近来怎么样?”
关云霁也从梦游一样的状态里回了神,忍不住攥住了他一块衣角:“我还好,麻烦的关节已经疏通了,高鸣乾待我还算信任,你来得应时,他这会不在这城里,方便了我接应你,你来的一路顺利吗?身子好不好?”
“挺好挺好,你要是离我远一点就更好了。”顾小灯被挤到马车角落去了,手里捧着毛茸茸的青梅当盾牌似的,小声地比划着问他,“对了,你知道多少瑾玉的事?他难道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吗?”
关云霁的快乐被打散了一半,仍然弯腰堵着人:“他能有什么事,我先把你安顿下来再说。”
一旁的苏明雅按住他的肩膀往外推:“那苏某就多谢关公子的安置了。”
关云霁这才想起马车里还有个第三者,不咸不淡地哦了声:“客气。”
顾小灯就夹在这略显诡异的气氛里左看看右看看,关云霁这会还迟钝地没发现苏明雅,真不知道待他知晓时会做出如何反应。
关云霁看不惯眼前这个碍眼的“苏小鸢”,但也明白这人手上的看家本领多得用,他脸上的易容还经过他的手,于是对他敬而远之,一个劲地瞅顾小灯:“这梁邺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既然来了,我一定倾力护着你,我准备好了适合你的假身份,小灯,你先耐心安定下来,顾瑾玉和千机楼的事先不着急。”
顾小灯点点头:“什么身份?”
“呃……”关云霁有些犹豫,他指了指脸上的易容,“我伪装的这个贼人是千机楼里的第四等地位,他的等级分配到了好几个固定的闺中人,平时能正大光明带在身边的那种,当然了我准备给你的不是只有这种身份!呃、呃,就是其他身份不那么方便而已。”
苏明雅在一旁要炸了,顾小灯只认真地问:“能方便到后面带我进千机楼吗?”
关云霁迅速点头:“可以,但我不能给你画饼充饥,我不确定几时能去千机楼,也许月底,也许下个月,不定数的。”
“好,我知道了。”顾小灯痛快地答应了,“只要能让我进那个地方,让我扮作姑娘的样子也可以。”
“这、这倒不用。”关云霁脖子都红了。
这时镇定下来的苏明雅冷不丁地插了话:“关公子若是方便,苏某后续也想易容成你的身边人,以便大家能有集体照应,你看如何?”
“……”
顾小灯差点控制不住表情,指节抵着鼻尖锯木头似地假咳了几声,夹在左右剑拔弩张的对峙里竖了个大拇指:“要是能一起照应,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关云霁到嘴边的脏话只得憋了回去。
如非特殊日子,西境人一般日落而息,待夜色稍深,还滞留在街道上就显得格外显眼,马车后头跑得快了点,顾小灯起初以为会在哪个客栈一样的地方落脚,等到落地,抬头一望,顾小灯的心又绞了起来。
他们住的竟然是一座建筑特殊的祀神庙。
关云霁带他们从偏僻些的西门进去,顾小灯眼冒金星地低着头看路,不用抬头他也能在脑子里构筑祀神庙的大体外观,它整体是银白和乳白色的,神祇的浮雕从西到东分布,对应西境流传的祀神戏,庙宇中心应该还有个不小的朝天台……顾小灯冷汗冒了出来,他来过这里,脑子里封存了模糊的记忆。
走了半天,待跟着关云霁走进房间里,他搓搓发冷的手,勉强镇定了下来,腿还有点软。
关云霁没发现他不对,只是迫切地把苏明雅隔开了,门窗一闭就是两人共处,又迫切地杵到他面前去。
“你今晚先在这住。”关云霁有些手忙脚乱,“带着易容会不会不舒服?”
“不会,谢谢,给你找麻烦来了。”顾小灯擦着鬓边的汗道谢,接过他递来的杯子喝口水,青梅振翅从他怀里钻出来,哗啦啦地飞到关云霁头上,这才放嗓叫了起来,左一声“主人”,右一声“爱你”,没叫两声就被恼羞成怒的坏脾气主人喝令闭嘴外加赶走了。
青梅简直是大惊失色地飞到房梁上去,掉下一根泛着油光的羽毛,顾小灯伸手接住了,拿它轻轻刮着耳垂,和堵在跟前的关云霁说话:“关小哥,谢谢你帮我这个忙,要不是你,这时候我只能在神医谷里干瞪着眼了。”
“不用和我客气,我说过,只要是你想的,我能实现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完成。”关云霁的眼神落在他的耳廓上,心想,怎么能易容到把耳朵都涂黑了呢?
好想洗去这易容。
舔的话应该也能舔干净的吧。
“我就是担心瑾玉,你要是能帮我见到他,那就太好了。”
关云霁隐秘的喜悦垮了大半,悻悻然地想着,那疯狗怎么不死,怎么就不死,死了以后他老婆能不能不守寡。
没说几句话顾小灯就累了,他只得出来去找别人的茬。
“苏小鸢,你怎么给他穿这样的衣服?”关云霁一见姓苏的就抱怨,“他那一身皮肉娇贵得很,给他穿粗布麻衣,他身上非得磨得泛痒不可。”
苏明雅凝固了片刻:“你知道他一身皮肉是什么样的?”
关云霁顿时停下喋喋不休,心虚且混账地红了耳朵。
第137章
顾小灯入睡前戴上了特制的手链颈链,东西是在楼船上找出来鼓捣的防身小物,链子上都嵌着精细的小香薰球,里头装了他自己配的药,夜半要是有活物靠近到他会受其影响,毕竟是回了梁邺城,千机楼的神神鬼鬼多如牛毛。
为避免伤及无辜,他把青梅逮住关进了鸟笼里,这小鹦鹉站在笼子里神气十足,还学着小配不太像地汪汪叫了一会。
亏它叫了这么一串,顾小灯睡去之前脑子里塞满了摇头摆尾的小配,紧接着便梦到了上蹿下跳的狗儿子,咧着一张嬉皮笑脸的小狗脸,围着他从巴掌大蹦跶成如今的大狗模样。
它喜欢到处舔舔咬咬,顾小灯生怕它把牙齿崩了,于是在梦里蹲下身去给小配戴个止咬器,谁知刚戴上去,手下的狗崽子变成了头发乱七八糟的顾瑾玉。
顾瑾玉在梦里低声狗叫。
顾小灯:“……”
他连日来总做噩梦,原以为刚到梁邺城的第一天会是变本加厉的梦魇缠身,没成想第二天竟然是美醒的。
顾小灯把这当做了好兆头,拍着脸自己哄自己必定能顺利看到狗子,收走身上的香薰球后就起来。
他一向是卯时四刻左右就起床,苏关两人都知道,五刻时就在门外轻轻敲门,顾小灯正好束好了头发,哒哒跑去开了门:“早上好!”
苏明雅神色稍霁:“晨安。”
关云霁眼里浮现笑意,低头看他,喜欢又嫌弃的:“黑小少爷,早上好。”
顾小灯知道他看不顺眼自己眼下易容的黑脸,果然没过一会,三人气氛古怪地吃完早餐后,关云霁就想让他换个易容的皮,言之凿凿地说着如此才方便带他在这祀神庙里正大光明地行走。
顾小灯昨晚就干脆利落地应允了,于是把目光转向苏明雅,搓搓手合掌做出拜拜的动作。
苏明雅昨晚显然是和关云霁商量过的,知道怎么把他易容妥善,他浑身透着不高兴,但说不清是拎得清楚还是拿他没辙,斯文优雅地一挽袖,把关云霁挤兑出去,单独给他把易容换了。
等他完事,关云霁便迫不及待地带着衣物服饰跑来,换他轰走苏明雅,殷殷地让他换上千机楼的衣服。
顾小灯眼皮跳跳,看他们微妙地争风敌对,心想得找个时机调解好他们的关系,免得碍了正事。
他利索地换上了关云霁带来的浅色苍葭衣,佩的是金带,整理完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就是一个千机楼主淫魅的门人,说难听了是千机楼分给高阶者的暖床工具。
关云霁在外间巴巴地等着他,见他出来便同手同脚地到跟前来,这时候倒是结巴了:“你、你现在顶替的,是我顶替的鬼刀手最宠爱的少年,叫做佰三,他、他原先没出任务时,月有七八都和这个佰三形影不离。我一到梁邺城就把这少年控制了,恰巧你想来,我当时就想这个脔宠的身份适合你和我一起潜伏,别的我没有多想,不是占你便宜的意思。”
“知道知道,我相信你。”顾小灯给他竖个大拇指,还得反过来哄他,“关小哥,你的潜伏任务不易,是我贸然给你添麻烦才对,需要我配合的直说就好,我一定配合。”
关云霁甚至想问睡觉是不是也配合。
但他骨子里到底怂于此道,只说些小要求:“必要的时候,人前我也许会迫不得已地和你举止亲近一些,比如拉手搂抱什么的,但那都是做戏给别人看的,你……你到时若是抵触,低头做腼腆状就好。”
顾小灯很淡定地猛猛点头:“好!只要不需要扒开衣服就没问题。”
关云霁汗流浃背:“没那么狂野……”
“主要是我贴身带着些毒物,为着防身用的,怕不小心殃及你。”
关云霁愣了一会,他当初在南安城从葛东晨嘴里得知了顾小灯的特异体质,知道他的身体是具千毒万药都无效的艳躯,眼下乍听,很快明白,他用毒防身是好的,但他防的只怕不止歹人,还有居心不良的自己。
“防得对。”关云霁失神地伸手摸摸他脑袋,“小灯就该这么防。”
“……”
顾小灯对他人的情感变化感知敏锐,察觉到他在乱想,心里有个小人无奈地滴溜溜翻跟斗,嘴上立即解释:“不是防你,我要是不相信你,怎么敢来找你帮忙呢?我防千机楼的恶人来着。”
尤其是那无常的神经弟弟。
关云霁一赧,心里又有新感悟,但自忖说得越多露的坏馅越多,赶紧岔开了:“没有我陪你就不要出去,在人前,你能不说话就不必说,唤我大人就好。”
“好啊,那你人前叫我佰三吗?”
“对,这是那个少年的序号,地位算高的了,十四等里排在第七等。这庙里有其他这等身份的人,穿的服色越浅地位越低,有叫千几万几的。”
顾小灯听得眼皮一跳,关云霁又从怀里掏出两块用料不同的令徽,把浅色的交给他:“小灯,你要随身带着这东西,想系在腰上或是塞在怀里都行,这是你的身份象征,往后会有千机楼的人检查,我会给你掩护的。”
顾小灯有些迟疑地接过那枚半石半铁的云纹令徽,指腹摩挲刻纹,感到一种针扎滴血的幻痛。
这种幻痛持续不断,关云霁带他在这座暂住的祀神庙里浅走,趁着眼下庙里人少,他带他大概熟悉一下方位,可顾小灯走不到一会就悚然得腿软,秋日光线正好,他目视的阳光所照之地,几乎都倍感熟悉。
关云霁还没有敏锐到察觉顾小灯的细微不适,一路缓步细语,借着介绍不时低头看他。
那鬼刀手心爱的少年佰三长得清秀,时年刚十六,顾小灯比之还要矮一点,靴子都垫了一些,大约因为这样,他的步子小小拖拖的,不时就低头看路,后领微翘,遮不住的后颈雪白细腻。
关云霁就这么隔着易容看他,勾勒身形,描摹容颜,好似仍是当年十几的年岁。
“再过一条长廊,穿过三道拱门,就是这庙里的朝天台,那里修得很宏伟,我带你去看。”
“不用……”
顾小灯声音蚊蝇似的,关云霁以为他是谨慎:“过几天是十五,朝天台有祭神仪式,会人满为患,现在还是空荡的,真不看啊?”
“到时……再看不迟。”顾小灯脑袋有些疼,越往那高台阔场的方向靠近,越感到身上无形的荆棘藤蔓越多,有种要掉进无底沼泽的错觉,“我们先回去吧……”
关云霁当他舟船劳顿多天的后劲涌上来累了,应着好陪他回去,纠结壮胆几回,尝试着拉住了他的手。
不握不知道,顾小灯的手冷得像块软冰,阳光大作下的地面都在蒸腾热气,关云霁自己也热气旺盛,被掌心里的温度吓了一跳。
周遭人少,两人易容的身份又是顶亲密的,关云霁干脆捏起他的脸,让他抬起低着的小脑袋,看到顾小灯有些涣散的眼神,紧张起来:“怎么了?怎么身子冷成冰块了?”
顾小灯脑海里动荡不安的记忆碎片戛然而止,提起力气拨开他的手:“没事,没事,我们回去。”
一回去就见到在里面冷着脸坐等的苏明雅,手里捧着个套了软藤的小瓷缸,苏明雅看一眼顾小灯就感觉到了他的虚弱,立即拎着小瓷缸上前来低头问他,关云霁拉着顾小灯的左手,苏明雅就去握右手。
“苏小鸢,你放肆!”
“关公子,你没发现他身体不适吗?别再大呼小叫地惹他郁郁了。”
“胡说八道!松开他的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阁下先松。”
顾小灯感觉像是有两只大蜜蜂,互蛰也就罢了,就是再这么下去只怕俩要一块蛰他,他被闹腾得人都精神了,高举起双手喝斥了一声,两个男人同时松了手,喜提顾小灯的两个拳头。
他捶得轻,声音倒洪亮:“不要吵架!更不能打架哦。”
两个大蜜蜂偃旗息鼓,心脏上好似被揉了一把。
顾小灯虚浮地飘到窗边落座,两臂交叠在书桌上,歪着脑袋枕在手臂上,半湿不湿的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两位小哥,过来坐吧,我和你们说些话,大家和和气气的,好不好?”
苏明雅从容些,温润地过去了,关云霁有些招架不住,盯着顾小灯微潮的湿润眸子走不动道,想着他都易容成普通长相了,怎么还凭着双眼睛把人千勾万引的。片刻他过去挨近,和姓苏的一左一右,挡住了窗外的烈日。
顾小灯就在他俩遮挡的荫蔽下轻灵灵地说着话:“我十二岁去的顾家,七岁到十二之间在东境,七岁以前,其实就是千机楼里的一个药童,就是因生病忘记了记忆……”
左右两个男人听得屏气,脊背都绷得挺直,待窗上日薄影疏,他们垂眸看着顾小灯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泛红眼角淌出的几滴泪珠,心绞不分伯仲。
“瑾玉进千机楼,为着铲除邪恶的大义,我不自量力跑来,为着直面往事的私情。而你们两位也各有所求,一个为了纠正逆叛的亲族皇嗣,一个为了不为虚度的红尘历练,都是人中雄杰,都是自己人。”顾小灯趴在手臂上眼睛红红地哄他们,“我们好生合作,众谋生路,□□邪恶,岂不快哉?”
话落顾小灯感觉俩人要摸他脑袋,先腾出右手去:“来,叠个手手,正道沧桑,大家振作。”
两个男人拒绝不来,对视一眼,带着忍耐出来的平和,把手叠在了顾小灯小小的手背上,朝他低头。
“都听你的。”
夜来,烛火熹微,三人同坐谈话,顾小灯问起一些好奇的事,关云霁知无不言,低声说起自己了解到的,通过分析高鸣乾在千机楼里的身份介绍整个组织的局势。
“西境三百六十行自循环,官衙和民业持平,这种自给自足是近百年里以千机楼为首的世族遗民开拓出来的,其功丰伟,但其罪也巨,我听高鸣乾说过,西境这十年来的每年税银能收到千万两白银左右,但明账上漏了个大窟窿,每年缴纳给中枢的只有百万。”
苏明雅在一边平和地补充:“剔除掉八年前北境作战两年的消耗,国库近六年来一般每年入账三千万余税银,支出去的年不下两千五百万,皇帝私库另说。”
关云霁一愣:“你怎么知道?”
苏明雅面不改色:“听已故的主子说的。”
关云霁一怒:“苏明雅活着的时候嘴巴这么没把门?”
这话听着滑稽,顾小灯问道:“西境私吞下来的钱流向了千机楼吗?”
“是。”关云霁看向他,“借着个子虚乌有的神降圣子名头,还有一套歪斜的等级教化理论,他们敛财又撒网,广收西境信徒和臣仆,高鸣乾说过,养兵和制药是千机楼耗资的大头,神药经常施舍民间,私兵则是自拥。”
“要断他们的钱路好说,时间而已。”苏明雅默不作声地盘算怎么搞事,“问题是兵力分布,既然他们在西境的统治已是人心所向,养兵是想和谁动干戈?”
“代晋而立。”关云霁冷笑了一声,“他们分割了晋国的领土画地自治,觉得这还不够,想着等时机成熟,用武力推翻皇室高氏,用文治淹没晋国疆土。千机楼的那批创始人和皇室有大仇,别人是报仇十年不晚,他们是百年不移志,”
苏明雅不咸不淡:“佩服。”
“现在有个皇室血脉到了他们地盘里言听计从,又去了个认祖归宗的顾瑾玉,后者要是也被他们同化了,那还真说不定。虽然我憎恶顾瑾玉,但想粉碎掉千机楼得他带头。三天后就是八月十五,高鸣乾会在后天过来,做那个叫姚云正的随侍,就是不知道顾瑾玉会不会一块来。”
顾小灯眼睛一亮,心腾腾地热起来。
关云霁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药瓶:“对了,这鬼地方最大的危害是烟毒,我这是防着那玩意的避邪药,高鸣乾给的,说是得来不易,你们带着防身。”
顾小灯推了回去:“你忘了啊?我药毒无效,你自己用。”
关云霁一股脑塞到他手上:“听话,万一有你防不住的呢?”
他趁势握了好一会顾小灯的手。
“好吧……”顾小灯问了他很想问的事儿,“关小哥,那你对那昔日的二皇子是什么看法?”
关云霁沉默片刻,紧紧抓着他的手,指节甚至有些发白:“他是逆党,还是个毒人,是反贼手里的傀儡,是我经年怨愤之人,在我眼里和死人无异。”
顾小灯手都被握疼了,计较不来,这时苏明雅伸手来摸摸他的发顶,也没法计较。
这两人的手都冰凉冰凉的。
“经年怨愤”,自天铭十七年深冬始。
至亥时六刻,苏明雅离去,顾小灯和关云霁同居一室,他躺在床上,关云霁在三转屏风之外打地铺,两人潜伏的身份既然是一对主奴关系打底的床伴,这么共处檐下才合理。好在苏明雅没再怄气,揣着小瓷缸,养着小乌龟,在隔壁老实地住下来。
顾小灯眯着眼蜷在薄被里,看了一会屏风外透过来的微弱光线,软糯地哄了一声:“辛苦了,愿你好梦。”
关云霁心头剧烈一跳,眼窝灼热,闷声嗯了一声:“你……你也是。”
他久久都不能入睡,听着不远处的呼吸声逐渐均匀,那股酸涩难言的落泪冲动一直没有淡化,不知涩然多久,忽然听到顾小灯在床上不住翻身,翻得剧烈了些,咚的一声栽到了地上。
关云霁管不了别的,暴起闪到床前去,在幽幽黑暗里把顾小灯抱到了怀里。
小小的顾小灯,十八岁的顾山卿,和衣在他怀里,发着抖,冒着冷汗,他在噩梦里,关云霁在美梦里。
他颤栗着轻唤了两声小灯,怀中人呼吸急促,怎么也醒不来。他只能抱着他笨拙地轻晃,对于如何哄他一窍不通,熟能生巧的是经年偷抱,就像现在这样。
抱久了,他不住发抖,到底低头去,蜻蜓点水,偷偷一吻。
他在冰火两重天里乱七八糟地想,草他大爷的,江山易改,狗改不了吃屎。我是狗,狗狗狗。
他要继续狗下去时,忽然听到一声含糊的梦呓:“森卿……”
关云霁空白了许久,他以为会不甘,会妒火中烧,会自相矛盾地爱恨交加,可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是低头到顾小灯耳边去说——“是我,不怕。”
他突然无师自通地学会哄他。
顾小灯慢慢平静了下来,睡得像只小猫崽。
夜半子时,山腹之内宫殿辉煌,层层机关门和海量金玉融合,隐秘的机械运转声音透过墙体传到深处。
这种声音传到顾瑾玉耳朵里,他觉得像是金属的呼吸声。金属是活着的,比他这个人更有活力。
顾瑾玉独坐在床尾,背靠暖玉筑成的墙壁,左肘支在膝上,垂着眼一动不动地沉默,知道的清楚他在复盘思考,不知道的以为他被定住了。
金属的呼吸声伴着他,他安静地在脑子里构建整座千机楼的地形格局和布防要害,拼图一样东拼西凑,还差了不下十块的重要碎片。
夜深人静,忽然有穿着缃色衣裙的美人膝行而来,温顺如流花,蜿蜒过满地浮华绸毯跪到他床尾,雪一样的手伸向他的玄黑衣角。
美人摸到了象征此处最高权力的纯黑服色,痴痴地不停抚摸那一片衣角。
顾瑾玉傀儡似的眼睛转向了这个雌雄莫辨的美人,冷漠到近乎麻木:“滚。”
美人容颜如画,跪在床下虔诚地望着他,神情有些痴态,嘴里小声地念着初次面见黑衣上位者的激动,如能侍奉是三世修得的福德云云,痴痴成狂。
在千机楼的教义里,信众深信世人生来有十四等,生前等级无法逆转,尊寡贱众,但低等若能沾染高等,或为侍奉,或为结缘,来世就能转生成比今世高等的人,沾的缘越深,来世的回报就越大。
居住在千机楼里的不下两万人,穿玄黑服色,佩纯黑腰带的十人不到。顾瑾玉知道来人是姚云晖送来的,或许也不能叫做“来人”,应该叫做“来货”,已经是第九个了。
这里把人分为十四等后,前七等有后七等的人前赴后继地侍奉。顾瑾玉从分散各处的下属们那听到各种讯息,比如有个第四等的某某首领每夜要踩着两个侍妾的肚皮睡觉,有个第三等的每夜要召五人共侍,并让他们在天亮前撕咬到只活一个,诸如此类多如牛毛。
顾瑾玉还知道,姚云晖夜里喜欢砍身边人的头颅,姚云正则喜欢剜眼珠,外来的高鸣乾最近也在夜里召低等级的浅衣人,人是杀不完的,是无穷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