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道:“吓死我了。”
顾小灯抬手攀住他后背,两手叠在他那大叉形的伤疤上,抚一抚那经年的生死谍变,想哭便哭了:“你把我的话抢走了。”
顾瑾玉轻轻抚着他后背的长发,想了想便改口:“吓活我了。”
顾小灯抽噎道:“这还差不多!你这人命这么大,必有后福,不许说那不吉利的字,更不许想。”
顾瑾玉应了一声,到底血洗过,总觉得此时身上还有血腥戾气,握着顾小灯的腰往上掂了两把,听他在耳边惊呼便松开了。
扔在马车下的苏小鸢在这时醒转过来,呼吸一重,顾瑾玉的眼神就扫了过去,随即低头告诉揉眼睛的顾小灯:“小灯,你的故人醒了,要怎么处置,你说了算。”
顾小灯侧身看去,苏小鸢手脚被缚侧躺在地上,看到他们,便自己努力直起半身,靠着马车的车轮坐好,吃力地朝他们弯腰行半礼。
顾小灯只是看着,刚沉下去的泪光又浮了上来,顾瑾玉便摸摸他垂腰的长发:“把他绑好了,一起带去西平城也没事。”
“真的没事吗?”
“只要他安生。”顾瑾玉看一眼苏小鸢,虽是刺杀失败被擒缚,苏小鸢此时看起来却没有半分沮丧,反倒透着一股满足且解脱的气息。
他又改了口:“他会安生的。”
“我想跟小鸢说话。”顾小灯握一握他的拇指。
顾瑾玉被握得戾气尽消,眉眼柔和了下来:“我自然陪你一起的,我也问他一些事。”
顾小灯点点头,握着他那一截小指头一块去到了苏小鸢面前。
苏小鸢脸上有擦伤,模样再狼狈不过,当初圆头圆脑的小少年早被锤炼成机械无情的刺客,只是顾小灯踩着月光过来,他看他一眼,心绪便开始兜不住。
曜王府地下的偌大牢笼已经被填埋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金笼子,他也没在笼子里看到死去多年的故人。
这阵子苏小鸢夜夜做梦,总梦见自己还在顾家的广泽书院里,一抬眼就能看到顾小灯在周围看书,关云翔在周遭吃饭。
那时他十五岁,他还没杀人不眨眼,更没有自告奋勇地易容换顾小灯出去。
如果时光能倒流就好了。
顾小灯走到他眼前来蹲下,苏小鸢脸上已是遍布泪痕。
顾小灯看他无声地哭成稀里哗啦,只得抬手用袖口给他擦擦:“是哪里很痛吗?”
苏小鸢语不成调:“山卿……哥……真的是你……”
“是我。”顾小灯换只袖口擦擦,眼泪太多了,“不是你主子搞的那些倒霉孩子,我落水后没死,只是比你们少了七年时间,还是十七八岁的顾小灯。”
苏小鸢哭得更厉害了,伤心地想那自己还能叫他哥么?
“之前在你主子那里吃了亏,你暗里护过我,一事归一事,我还是要谢谢你帮过我。”顾小灯两袖都湿了,“但你今晚是来刺杀我们的,这就很吓人了……”
苏小鸢哽咽着摇头:“我……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谢谢谢谢。”顾小灯指指身边大狗一样的顾瑾玉,“那伤害他也不行啊,他跟我一样姓顾,是我家里人的。”
顾瑾玉瞳孔颤了颤,苏小鸢哽咽得语无伦次:“可若不是顾家当年执意卖你,你也不会被推到白涌山里,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他……”
顾小灯听了一会他悔恨莫及的经年魔障,等他哭到顺不过气来便问:“苏明雅派你来的?”
苏小鸢呛咳得好一会才摇头:“是苏二小姐。”
“差不多。”顾小灯回想了一下苏家那一窝子蛮不讲理的大人物,“那你知道还有多少苏家的刺客会来吗?大概有多厉害呢?”
顾瑾玉在一旁竖耳听着,心弦松泛了一些。
顾小灯问了不少事关安危的消息,待到顾瑾玉,他只问苏小鸢一件事:“苏明雅什么时候死?”
顾小灯:“……”
这夜两人靠在马车上过夜,顾瑾玉没从苏小鸢那问来答案有些遗憾,但顾小灯正在身边抓着他的手臂诊脉测蛊,他便把“要死也得活过那痨病鬼再说”的诡异念头抛之脑后。
顾小灯已经查完他了,似乎还是惊魂未定地抱着他的胳膊,他便觉得这夜很暖和。
顾小灯心中确实不安,抱了一会便摇摇他:“吴嗔什么时候能回来啊?长洛那头的女帝真的病得那么严重吗?”
苏小鸢方才报了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苏家刺客数目,从前他虽知道顾瑾玉的身份会招致暗杀,到底没亲眼见闻,今夜开眼界了。
顾瑾玉小心抚过他长发:“回都之路长,吴嗔现在才赶回长洛不久,快不了的。我还没从长洛收到女帝病情的消息,只是看刺杀的规模,或许确实病得不轻。”
女帝高鸣世无嗣,一旦有驾崩的苗头,底下的两个王女必然斗得不可开交。四王女高鸣曜是苏家人,三王女高鸣兴一早和顾瑾玉同党,皇嗣一旦开杀便从羽翼杀起,顾瑾玉的项上人头最值钱。
顾小灯这回也反应过来了,想来顾苏两派要是希冀和平,非得互杀到一方灭族为止。
他把顾瑾玉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些,换来顾瑾玉小心的一记摸头:“小灯不用为我担心,行军再走六天就能到西平城,到时和其余军队、还有那个讨人嫌的顾平瀚汇合,再多的刺客也不用在意。”
“你竟然说世子哥讨嫌,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顾小灯哼了一声,又忧心忡忡地软了下来,“顾森卿,你要是以前的身体,那我一点也不怕,只是你如今有变数,便是那发作不定的蛊,我总怕有意外……要是吴嗔在那还好些。”
顾瑾玉沉默。
顾小灯以为他在认真地思考:“你看,你自己也知道有这么个变数在。”
“吴嗔不在也挺好的。”顾瑾玉却是轻声,“这样你就会担心得抱紧我的手臂了。”
“……”顾小灯松开他,抬手拍他发顶,“你这脑子!你这脑子哇!”
顾瑾玉低头来,垂着眼眸,戴着止咬器,很受用的模样。
顾小灯心软软,拍两下就又继续抱住他胳膊,想说他想做什么就会去做什么,如此时抱他手臂,纵使吴嗔此时在,他也照抱不误。
话到嘴边有些难为情,于是只抱得再牢固些。
顾瑾玉的脑子却偶尔不大好使,安静一会后,冷不丁来一句:“真想把这条胳膊砍下来送你。”
“……”顾小灯失语,“我就要长在躯干上的热乎胳膊,砍下来能有什么用?插花啊?睡觉吧你!再瞎想就滚蛋。”
“不滚。”顾瑾玉安心了,汪了两声,意为晚安。
第92章
翌日,顾小灯在顾瑾玉的外衣里醒来,天刚蒙蒙亮,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刚阿秋一声,马车外便有暗卫首领道早。
顾小灯迷迷糊糊裹了顾瑾玉的衣服开门探头:“阿三大哥,早上好哇,这么早的天儿,树杈子去哪了呢?”
他刚醒,本就温软的声线愈发软糯,听得人想摸摸他头顶翘起的几根毛毛,首领应声时格外轻柔:“属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主子四更天时出来了,跟着海东青不知道去了哪,现在还没回来。”
顾小灯闻言激灵起来,揉把眼拍拍脸,雄赳赳地下车去找他的病患兼大狗,刚捞着衣摆没走多远,一点天光万顷,顾瑾玉正从不远处回来,两人一见都奔向对方,顾小灯身上裹着大了许多的外衣,跑快时不慎踩出个趔趄,在扑出个四脚朝地前,被闪过来的顾瑾玉抱住了。
顾瑾玉身上有股寒气,顾小灯两手挂他脖子上去,迷茫问他从何来:“怎么这么冷哦?你夜里翻山越岭去啊?兜了一身霜露。”
顾瑾玉爱怜地整整从他身上半滑落的衣袍,低头让他挂好,耳朵在日出里红成金黄:“确实出去了一趟……小灯饿不饿?”
顾小灯摇头,两手伸了个大懒腰,边打哈欠边拍拍顾瑾玉的肩膀和胸膛,生怕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伤出个体无完肤,见无异常便自然而然地贴一贴,犹带着些起床气,絮絮问些日常话。
不远处绑缚的苏小鸢一夜未睡,睁着一双干涩的眼睛看着他们,呆得一眨不眨。
启程前整顿物事,顾小灯睡了一夜马车身体略有些酸,于是同顾瑾玉说道:“今早我骑一小时辰的马好不好?有阵子没骑了。”
“当然好,北望给你,我在你左边跟着。”
顾小灯两个小拳头对着自己的肩背乓乓捶:“能和你同乘一骑吗?”
顾瑾玉愣住。
不多时,顾瑾玉像几块木板拼接而成的假人,僵直地环着顾小灯,怔忡地虚虚握住缰绳。
顾小灯倒是精神奕奕的,迎着周遭各明亮眼神,摸摸北望富有光泽的马鬃:“驾!”
行军遂继续启程。
顾瑾玉头晕目眩地僵到午间,只知道同手同脚地跟住顾小灯,数次按一按自己的手骨,总恍惚身前的顾小灯是心里的幻象跑出来了。
他不停地把顾小灯从昨夜到现在的举止想了又想,从他亮晶晶地杵在眼前追问开始,一言一行反复咀嚼,心跳加速了再加速,始终没个落地平和时。
顾小灯的亲昵来得持续且密集,待被他拉着上了马车,小手松开他转而去翻东西,顾瑾玉还没回过神来。
顾小灯比他淡定许多,搬出一箱瓶瓶罐罐的药,先哗啦啦重看引蛊札记,头也不抬地絮絮念念:“今晚要引蛊的,我们周围能不能比昨晚安全呢?你引入蛊之后要有小半时辰虚弱的,要是像昨晚那样可就完蛋啦。”
顾瑾玉木木的,下意识回答:“会的……后半夜我带人倒退十里,埋伏杀了不少,今夜会清静的。”
这时顾小灯抬头看他,神情复杂得很,顾瑾玉安静地等他发号施令。
“你啊……补个觉吧!”
顾瑾玉便听话地闭上双眼,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心声不停沸腾。
【他不讨厌我了】
【是不是……】
“小公子是不是接受了主子哇。”
午间日头,几个暗卫抽空叽里咕噜,运用上了所有的眼力耳力观察力,最终有力地互相击击掌,异口同声地诶嘿嘿嘿。
扔在一旁的苏小鸢竖着耳朵听着,霜打一样不敢置信。
脏腑正忍着炙烤,耳边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苏小鸢抬眼,看到顾小灯一身青衣紫带,仙人拂云曳地,轻飘飘地就落到了眼前。
苏小鸢干涩的眼睛又酸胀起来:“山卿哥。”
顾小灯昂了一声,蹲在跟前看他:“小鸢,你既被擒在这里,想过后路要怎么走吗?是想继续回苏家,还是想趁此金蝉脱壳,诈死远离苏家的管控?瑾玉让我决定你的去处,我也想问问你的想法,不然再过六天,等我们到了西平城去,只怕你的处境更为难。”
苏小鸢默不作声,顾小灯也不催,耐心地等他作答,谁知等到的却是这小青年受伤的沙哑询问:“山卿哥,你……你喜欢顾瑾玉?”
顾小灯眼睛一圆,随即竖根手指:“嘘——”
苏小鸢顿时化身成霜打的蔫茄子,千言万语如鲠在喉,眼泪簌簌地想靠近顾小灯,刚要细数恩怨鸣不平,顾小灯便朝他笑了笑,一瞬堵住了他的阴霾。
“人生多有不易,机缘多数难得,且当珍惜就是。”顾小灯笑着拍拍他肩膀,“你且想想来路,想到了就告诉我。”
他要重新回去,苏小鸢泪眼婆娑,忍不住叫住他。
“哥!”
“嗯?”
“阔别七年,你那天再见到我时……可有失望?”
顾小灯笑了笑:“怎么这么问?”
苏小鸢死而复苏的寄望不住外溢:“这世上……这世上或许只剩下你关心我的后路了。”
绑在那阳光底下的不是个阶下囚,倒像是无数抓不住逝去的七年的幽灵。少年老去,殷殷追问他的面目全非是否为人所容,苦苦贪恋回不去的清风明月。
顾小灯安静片刻,笑道:“那天我只觉得,二十出头的小鸢长得和以前很不一样了,这很好,再也不会有人说小鸢像谁谁谁了,小鸢就是小鸢,这样就很好。”
说罢他转身真走了,身后呜咽如缕不绝。
是夜引蛊有惊无险,顾瑾玉一如之前高热虚脱,被剔出一副骨架一样无力地靠过来,沉重的脑袋抵在顾小灯肩上,喘得像上岸的大鱼。
顾小灯点了一壶新调制的香,摸摸顾瑾玉后背那交叉伤疤,突发奇想地问他:“嗳,森卿,你以前有没有想过,等我从水里回来之后,第一句话要同我说什么?”
大鱼扑腾了好一会,神志不清地说了什么,顾小灯没听清,便又问他,随后听得一句嘶哑的疯癫粗话,顾小灯愣了半晌,待反应过来,脖颈到耳朵全都红透了。
只是半个时辰后,顾瑾玉人虽清醒过来,却死活不肯承认真说了那么一句疯话。
顾小灯哼哼一声,摩拳擦掌地想等到了安全地方,看他怎么对付他。
接下去的几日,行军的路途逐渐不顺,伏击和刺杀层出不穷,鹰在半空巡视,犬在行伍不时长吠,顾小灯在顾瑾玉身上嗅到血腥味的时刻越来越多。
顾小灯的周遭却像是让顾瑾玉布了个无形的结界,他在里面纤尘不染,但看外面不时血雨纷飞,一颗心总是悬挂在高空晃荡,只得紧张地掰着手指,等这行程的最后几天过去。
顾小灯对三月十日翘首以盼,谁知才到初七这天,先前一直没有多大异常的顾瑾玉忽然不对。
顾小灯每逢双数日就替他引蛊一次,初六夜刚有惊无险地过去,他同顾瑾玉依靠着一块入眠,谁知天还没亮,他就被高热不退的顾瑾玉烫醒了。
顾小灯一测上他的脉搏和蛊息便悚然,那尾控死蛊不知怎的疯狂作弄起来,吴嗔留下的札记上没有记录这等异常,顾小灯无措片刻,顾瑾玉的热汗就湿到了他的衣裳。
顾小灯急得边哭边给顾瑾玉用寻常的药物,渡了他药物后有所好转,顾瑾玉在日出中醒来,额上的热汗流进眼里,看他的眼神是全然的迷茫。
“森卿?”顾小灯唇齿间全是苦药的滋味,问罢发现顾瑾玉没有反应,心如坠寒窖。
顾小灯抱着他打开半边车窗,吩咐周遭的暗卫首领,唤来了顾瑾玉平日最信任的三个副将,一车子人全都强装镇定,抖手抖脚地决定让行军暂且停下,直到顾瑾玉恢复些许清醒再启程。
这一停却是停了两个白天和一个整夜。
顾小灯用药又用蛊,就差用上药血,顾瑾玉的怪状却始终不见好转,初七断断续续地高热,待到初八的清晨,体温骤然逆转成浑身冰冷。
待到太阳下山,顾瑾玉面无血色地从他怀里醒来,顾小灯还没来得及开心,就见他胡乱摸索到他腰间,一把摘下那柄他赠与的短刀,猝然便要抹断脖颈。
顾小灯吓得死死抱住他:“顾瑾玉!”
那短刀割断了顾小灯后颈一段长发,再差分毫就要扎到他的肌理,终是在那毫厘之间颤抖不休地停下。
“顾瑾玉,顾瑾玉。”顾小灯不住喊他,“认不认得我?认不认得山卿?”
顾瑾玉的呼吸凌乱不堪,左手里的短刀垂了又举,右手发着抖抱上了顾小灯的腰,体温骤然在滚烫和冰冷之间不停切换。
顾小灯唯恐他在不清醒间划伤自己,一面抱着他不停叫着,一面抽出银针扎他各处大穴:“睡一会、你睡一会,睡醒我们再想办法,花烬很快就飞回来了……”
车窗紧闭着,上弦月的光辉依然无孔不入地照射进来。
顾小灯执着针,听到外面有厮杀声,知道刺杀又席卷而来,强忍着深呼吸一下,稳稳地施下七针,顾瑾玉涣散的眼神始终落在他脸上,原本垂着眼皮将闭上双眼,却在车外靠近过来的脚步声里骤然呕血。
顾小灯仓惶地抱住他,顾瑾玉口中有大股大股的血往外涌,顷刻就把他的衣襟浸染成一片鲜红。
血珠滴落到马车上砸出重重回响,车门就在这时被轻轻敲击了。
顾小灯听到葛东晨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小灯,要我帮你看一看瑾玉吗?”
葛东晨的声音像是未知沼泽上空的瘴气,层层叠叠地侵袭而来。
顾小灯在惊悸中反而头脑清明,腾出手用力推开了车门,只听砰的一声,半边门甚至砸到了来人。
葛东晨低头钻进马车里,半边脸微红,但衣冠楚楚毫无狼狈势态,恍若来巡视领地。马车里弥漫着苦药和血腥气,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捋过微褶的袖口,才抬眼看向对面。
顾小灯小小的,抱着比他高大许多的昏沉的顾瑾玉,双手紧紧地环着顾瑾玉弓起来的脊背,像小狐狸奋力叼住大狼狗。他那双极勾魂摄魄的漂亮眼睛罕见地泛着血丝,眼下也挂着一双黑眼圈,一束黑缎的长马尾被割断了明显一截,曲折地散在后颈。
葛东晨看着他鬓边都沾了顾瑾玉的些许血痕,晴光若雪的肤,明亮锐利的眼,血墨晕染的脸,冷艳得像罂粟。
“你想怎么样。”
顾小灯出乎意料的冷静。
许久未见,葛东晨想对他扬起一贯以之的笑,脸上的面具却失灵了。
“我想要你放开他。”
太碍眼了。顾瑾玉再贴他一瞬,葛东晨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维持平静的假象。
顾小灯呼出一口浊气,小心又吃力地慢慢把顾瑾玉放到大腿上枕好,一只手托着他下颌,慢慢地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更碍眼了。
外面还有金戈争鸣声,顾小灯的心脏因疲惫不堪而搏动飞快:“顾瑾玉这两天的异常……是你指使的?”
葛东晨的瞳孔倒映着他低垂的脑袋:“对。我让蛊母催动的控死蛊,你治不了,他现在在幻觉里,你再叫也叫不醒。”
“什么样的幻觉?”
“锁在顾家禁闭塔里的幻觉。”
顾小灯愣住,心脏有种炸开的爆裂,他怔怔地看着腿上的顾瑾玉,他紧闭双眼,昏迷地很安静,安静得像一具尸体。他这才明白顾瑾玉怎么认不出自己,又五感封闭。
原来是困在那座不见天日的笼子里啊。
顾小灯很想把他带出来,终于抬眼看向葛东晨:“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森卿?葛东晨,你没有按照长洛旨意前往南境,绕道来这里,到底想怎样?”
葛东晨迎着他的目光缓慢地眨过眼:“来看看你。”
顾小灯唇角提了提,低头擦拭顾瑾玉眼角渗出的血珠:“可我不想看到你。葛东晨,你直说好了,森卿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控制折磨他,又要他自戕,你跑来是要对他补一刀,还是有别的所图?你说吧。”
葛东晨挤出了短促的一笑,夜色爬上他束紧的衣领,也捎来了赶到马车外的葛东月,葛东晨余光知道她在命令他快点,他也不想再多看眼前黏在一块的两人。
“我想要你跟我走。”葛东晨轻笑着向前探,压着翻涌的恶意,“小灯,现在顾瑾玉保不了你了,不过你可以保他。如果你肯自愿跟我走,我便让蛊母停止催动那尾控死蛊,若是不肯跟我走,我便请蛊母让顾瑾玉看不到初九的太阳。”
他当然是在诈他。
过了两夜上弦月,蛊母的远程控制力又会下降回去,他要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带走眼前这个体质特殊的变数。
他当然也能在这时候杀了顾瑾玉。
只是杀时痛快,远在千里之外的苏氏瞬间没了掣肘,一族为大起来,他背后的葛家和南境遗族就不痛快了。
他来带他走,本不需要顾小灯自不自愿,总归都是胁迫。
只是他偏要恶劣地逼一逼,试一试。
“我不信你的话,除非你证明给我看。”顾小灯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你现在就让那蛊母停下,我要看到森卿停止流血,那我就信你不是在骗我。”
葛东晨唇边笑意缓缓消失:“……你就这么毫不犹豫。”
他真能因为顾瑾玉二话不说地答应他。
他的妒意翻涌得几欲淹没自己,转头看向马车外的葛东月,想让她沟通蛊母往死里折磨顾瑾玉,谁知葛东月一听顾小灯那话便伸手捂住一只眼睛,嘴唇无声地念念有词,很快顺了顾小灯的要求。
沟通完,葛东月看也不看亲哥,把脑袋伸进马车里直接跟顾小灯说话,颇有奇妙的邀功意:“按照你说的停下了。”
顾小灯丝毫没被贸然冒出来的生人吓到,礼貌地回了声:“谢谢小姐。”
葛东月原本想催促,嘴巴忽然张不开,沉默着干等起来。
顾小灯低头仔细地摸着顾瑾玉的脉搏,感受着他的脉象和蛊息不再狂乱,又仔仔细细地抚摸他的脸,确认他的七窍不再流血。
顾瑾玉一动不动地在他怀里,气息从凌乱变回平稳,只是因着他刚才施了七针,眼下昏睡得醒不过来。
顾小灯这才稍微放下高悬的心,心里裹着惊涛骇浪想了又想,不知道葛东晨这些人带他走是要做什么,更不知道他真走了之后这些人会不会出尔反尔,万一他们又用控死蛊去谋害顾瑾玉呢?
葛东晨耐着性子:“证明好了,走吧。”
“等等。”顾小灯情不自禁地弯腰抱紧腿上的人,“我走了,森卿怎么办,因为你们给他下的控死蛊,我每隔两天就要给他引蛊的……”
葛东月立即接话:“我们会暂停控死蛊的生长,这样不用你引蛊定北王也不会有事,这样你放心了吗?”
葛东晨没有她这么好心性,他不再拖下去,直接上前去扣住顾小灯的肩膀往外拖:“你再不走,我便一刀劈了他。”
顾小灯被迫松开顾瑾玉,挣扎间大抵感受到葛东晨身上克制不住的暴怒劲,知道再没有余地,只得再央求一声:“等一等!我可以跟你走,让我收拾一下东西!”
葛东晨一言不发地捞起他往肩上扛,正要铁青着脸出去,忽听顾小灯在肩上喊了一声:“东晨哥!”
葛东晨瞳孔骤缩,刹那之间心绪动荡,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竟变成了碧色。
马车外的葛东月也惊住了,呆呆地看着他眼里猝然涌现的浮光。
“东晨哥,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葛东晨手臂颤抖起来,七年了,他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再从顾小灯口中听来这久违的称呼。
他心里想着扛走他,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把顾小灯放下了:“快点。”
顾小灯仓惶地扑向了顾瑾玉,抱住他不住轻蹭:“森卿,森卿……”
顾瑾玉醒不过来。
顾小灯抱到他垂到后颈的发梢,青丝情丝,他迅速在马车的地面摸索起来,找到了顾瑾玉方才手中掉下的短刀,一手捋过自己柔顺的长马尾,一手利落地割下半幅,割成和顾瑾玉差不多的长度,手中那把漆黑的断发挽过结,使劲地塞进了顾瑾玉怀里。
葛东晨捂着眼睛看着,看他割下一大把青丝,而他自己脖子上戴着的小吊坠里,只有一小缕顾小灯当年随风而来的断发。
无法对比,天差地别。
他忍受不了,又去抓过顾小灯,强硬地扛着下了马车。
顾小灯不再挣扎,更没有怕得掉眼泪,只捶了两下葛东晨宽阔的后背,沙哑地讲个道理:“我能自己走,放我下来吧。”
葛东晨充耳不闻,夜色浓重,四下混乱,他睁着一双酸胀的眼睛直往千里马而去。
顾小灯晃了晃,也不再做无谓的举止。只是被扛了好一会,他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一阵独特的脚步声。
迟缓的,带着独特韵律的脚步声,一如顾瑾玉屡次靠近过来之前,特地踩出的招呼。
顾小灯眼睛一颤,猛然抬头寻找,上弦月晦涩的光辉下,他终于看到远处的顾瑾玉。
他一手捂着睁不开的双眼,一手拖着不知从哪找到的长刀,正落下血红的一步步追来。
不知道他此时眼中和脑海里的世界还是不是顾家那座禁闭塔里的完全漆黑,应当还是看不见,听不清,却还是循着本能过来了。
顾小灯颤抖着呼出一口热气,葛东晨已经带着他走到了马匹前,他趁着被放下的一瞬,猛然撞开他不管不顾地掉头冲了过去,这辈子都没跑出这么快,快得像是流星一样扑进顾瑾玉怀里。
顾瑾玉沉沉地喘着,闭着不住淌着血泪的眼睛弯腰抱住他。
顾小灯连说话的力气都抽干了,所有力气都耗在拥抱上,恨不得贴着他化为一体。
顾瑾玉站不住,长刀先掉在地上,继而身躯俯下来,抱着顾小灯缓缓跪到地面,下巴靠在他肩上,竭尽全力地挣扎两重天,只在他耳边挣扎出一声。
“……汪。”
他叫着他,恍若弃犬。顾小灯的胸膛仿佛骤然被掏走了一块,穿堂长风呼啸穿过,烈烈的山火从脚下燃烧到了天尽头。
身后的人过来扒开他,像有重重傀儡线吊起了他,顾小灯的五感模糊,世间的时间仿佛凝滞到接近凝固,听到的天地静寂,看到的天地一隅,顾瑾玉在仅剩的一隅里缓慢倒下。
顾小灯仍是哭不出来,只是惶惶地拍着肩上的手:“你们别再伤他好不好……”
后颈传来一记手刀,顾小灯视线漆黑,就此失去意识。
顾小灯再醒来时,最先落入眼底的是一根苍青色的羽毛。
昨夜见过的少女正满脸担忧地蹲在他面前,二指夹着羽毛晃了晃,见他醒来便端了神色:“你醒了。”
顾小灯两手上缠着柔滑的绸缎,一活动就觉得后颈一阵酸麻,嘶着声便别扭地抬手去摸后颈,随即听到她小声问:“很疼吗?我打的你,不好意思。”
他愣了一下:“小姑娘,你是什么人?”
她的神情有些不快:“我的中原名叫葛东月,葛东晨的姊妹。”
顾小灯揉着后颈的手一顿,过去的纷繁记忆忽然精准切中一角,天铭十七年的私塾夜里,他曾问葛东晨的家事,问他的幼妹会不会一块来读书,那人就在酒香里酸涩地说一句“我家东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