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玉仰起脑袋看他,眼神愈发湿润,一声不吭,无声的浓稠爱意几乎要化作实体不休不止地流淌出来。
顾小灯心中原本担忧,却被他那眼神看得心内大鹿乱撞,登时避开了他的眼睛:“好了好了,自己擦干,脑瓜上长的什么狗毛啊,短短的却有这么多,擦起来真费劲。”
顾瑾玉便笑,老实擦起半长不短的茂密头发,非常喜欢顾小灯以狗毛称呼它们。
顾小灯坐到他身边,想到要事,有些紧张地抓了抓自己的长发:“等等,吴嗔在札记上写过注意的点,因你这蛊过于靠近心脉的缘故,他叮嘱过你不能用武过甚的!你这又带兵器匣子又带刀的,要是真和刺客打上架,会不会因为控制不当引起控死蛊发作啊?”
顾瑾玉看他因着为自己着想而惊慌失措,脑中又有些颠颠地想,倘若自己为保护他而死,在他心中的位置必然更是无法撼动。
这一念占据了他脑中的所思所想,好在顾小灯在身边不停说话并抓了他的手摇晃,他才回过神,放下巾子拿过梳子,小心捧起顾小灯自己揉乱的长发,珍重地一缕一缕梳起来。
他正想说自己能控制得当,就听顾小灯在他面前认真地叽里咕噜起来:“哎呀,越想越觉得让你保护我像在欺负病患,不如让我来保护你好了。”
顾瑾玉的心猛然一跳,好似鼓乐大作。从小到大,从没有人明晃晃地拿保护二字同他作谈,少时做任务、成年时上战场,周遭人对他说的撑到底是掩护,掩护的是东宫僚属、军队主将,掩护的这些身份能给他们带来共同的利益。
此刻顾小灯唇齿间叨叨的保护,护的却是顾森卿这个人,纯粹这个人。
顾小灯在一旁认认真真地掰着手指,探讨保护他的可行性:“我虽然不会舞刀弄枪,可是我体质特殊能用毒,说干就干,明天起来,我就边观察你边做防身的毒药,刚好吴嗔留下的物件里有一些毒药用材。夜里要是有刺客杀手突破重围来了,森卿你耳力比我好,听见了就马上提醒我,我把毒拨散出来,把他们一个个药倒,至于你就屏住气息……”
十根手指还没掰完,顾瑾玉就逼近到他跟前:“你要保护我?”
“昂?”顾小灯抬眼,撞上一双烈烈燃烧情欲的眼睛,“怎么了?”
顾瑾玉又逼得更近一些,滚烫的呼吸喷在顾小灯鼻尖,他好想吻他:“我是你什么人?才能让你想保护我?”
顾小灯磕巴起来,脸上一热,心中一乱,不甘示弱地大声嚷嚷:“你是、你是我的汪汪汪喽!打狗还要看主人的嘛!这有什么好问的,不明摆着!”
话落,他看到顾瑾玉眼中闪烁着掩饰不住的光芒,他从没见过他的眼睛这样明亮,好像天边下了一场流星雨,每一颗星辰都掉进他眼中。
刹那之间,顾小灯怀疑自己要被他推倒在地亲晕过去。
但顾瑾玉只是低头,亲吻他缠在指尖的发丝。
明明很纯洁,顾小灯却不知怎的,莫名被淫得不行。
他今夜算是彻底乱套了。
第90章
顾小灯以为自己这天晚上会不能入睡,谁知道在这种时刻,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了解自己。
他监督着顾瑾玉擦干头发到躺上他床下的地铺,自己扒在床沿看了他一会,扭头一个窘窘转身就入睡了。
他没想到自己能像小猪一样光速入睡,更没想到能做上一个那样的梦。
他梦到了不一样的过去。
天铭十三年春,他和顾瑾玉一起进入了广泽书院,顾瑾玉不住独栋的竹院,他就在他隔壁的学舍,他们日出同进学堂,日落同回学子苑,休假同游长洛。
六年四季,春踏青,夏避暑,秋登高,冬消寒。
气喘吁吁跑至天铭十八年,他们同月同日生辰,揽月楼中岭森阁,月皎皎,风清清,花烬衔着一枝花立在窗台,小配叼着一篮山间鲜果坐在窗下,顾瑾玉在他眼前弹了首越人歌,画了一本镜中花心上人。
而后他与他……
吁吁气喘剥禁果。
顾小灯猛然睁开眼睛,窗外天还没亮,他惊魂未定地捂住呼吸悄悄探头,看到床下安安静静入睡的顾瑾玉。
他呆呆看了一会,心中火烧似的,僵硬地转过身,看到自己置放在枕边的整齐衣物,短刀和香包挨着叠放在上面,锋利和馥郁皆是顾瑾玉这一路轻赠。
顾小灯缓缓地拉着被子盖过头顶,回笼觉睡不进去,脑子里回放着不正经的绮梦,他懵得够呛,又懂得够呛。
这一捱就捱到日出去,他听见顾瑾玉在床下轻微的动静,顾小灯一动不动地假寐,不一会,他感觉到顾瑾玉又用指尖轻轻勾住了他散到床沿的长发,他也许只是缠着他的青丝摩挲,也许是再次低头轻吻。
搞完这小动作,顾瑾玉悄悄出了他的房间,顾小灯这才掀开被子,鲤鱼打挺地蹦起来,抓着自己的头发,心中有一窝鸭子嘎嘎大叫。
夭寿哇!!
他飞快地捯饬自己,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想他过去六年,春梦寥寥噩梦茫茫,春梦多由当日过分亲昵而生,可昨夜他和顾瑾玉衣冠楚楚,不吻不抱,结果他心中竟有这等野火滋生,实在是窘煞人也。
顾小灯心中不住唾弃自己见色陷不义,然而衣冠刚收拾好,他的腿就诚实地走向藏了止咬器的地方,捧出来后摸了几遍。
它是具像化的蓬勃的珍重、克制的痴恋。
他摩挲了几遍,小心肝就跟着乱跳了几遭,魂魄却从中获得安定。
清晨辰时,军队整装上路,顾小灯刚在马车里啃完馒头,顾瑾玉就来了。他熟门熟路地钻进他的车里与他共处,身上的武服不是昨夜刚换的那一身,看他的眼神也有微不可察的窘迫,但再窘迫也两眼发光地看他。
顾小灯傻笑着道了声尴尬的早,惯例问他:“今天身体怎么样啊?”
顾瑾玉下意识地舔过嘴唇:“挺好,正常……或许有点上火。”
顾小灯没多想,听了就伸手讨他的手腕:“那让我把一下吧?”
“不用的,没事,我知道自己什么情况。”
顾瑾玉不给手,从怀中摸出他的见闻录闷头闷脑地作起画,脑海里不时闪过昨夜梦境,所思牵动画笔,遮遮掩掩、涂涂抹抹地画出了横陈玉床的人体。
顾小灯也是心怀鬼胎,暗地里吐了截舌头扮个鬼脸,拿出吴嗔留下的物什研究起来,心里计划着怎么调制毒物,纸上谈兵的见多了,便挽起袖子准备实践见真章。
顾瑾玉不时总用余光瞟他,一看他真打算鼓捣毒物便不放心,他欢喜于顾小灯想保护他的心,但真让顾小灯冲到他面前对暗箭那决计不可能,于是主动凑到他身边来打岔:“小灯,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
顾小灯刚把左手的袖口挽起,闻言果然跳了一下注意力:“上巳节……”
自当年进了顾家他就嫌少过各种小节,日子一长自己都模糊了十二岁前的热闹日子,一年当中其实有许许多多的喜庆节日,不同地方还有各种圣人诞辰日,他幼时跟着养父行商的时候,几乎每隔七八天就遇上一个小节庆。
有关上巳节的记忆缓慢地在脑海里复苏,他不觉笑了起来:“曲水流觞,洗濯祓除,太久没过这个节我都忘记啦。每月都有节日的,以后我都要过,滚滚过!”
顾瑾玉看着他,眼里冒出了幽微的浮光:“小灯小时候是怎么过那些节日的?”
他没过过,只是过去七年偷看顾小灯的见闻录,在他早年的记录里看到许多他少时滚烫红尘的回忆,后来红尘渐少,俗尘渐厚。
顾小灯望天回忆,想到什么说什么:“就说上巳节,最热闹的是去河边浅滩洗浴祭拜,说是洗濯身体祛除病气,这个时节,春水都是暖融融的,东境多溪河,城郭小村都有人声鸡鸣。”
“我八九岁时老爹身体还好着,一家子就去兜售鸡蛋。这节日有地菜煮鸡蛋的风俗,老人家说吃了这道菜一年健康和顺,腰腿不折头不晕,那时候我和我哥也挎个鸡蛋篮子,我的篮子很小,卖得很快。”
他想到这就笑:“来买的人都说我是观音的小童,我哥听人那么说,还真去找了个白瓶插柳枝,让我在一旁洒水普渡鸡蛋。”
顾瑾玉听也着迷,看也着迷,见他如见一卷永远展不完的宝藏画卷。
顾小灯少时走过的烟火多,以致他的回忆跳脱不连续,想到什么好玩的便不计时空地绘声绘色:“以前我们走过一片地方,记得那里有种技艺叫手偶戏,把布偶或是草偶套在手上就能灵活地又演又唱,我喜欢坐在小台子前面看那些手艺人表演,他们既讲王侯将相英雄美人,也讲神仙精怪村头八卦,我只管拍手称赞。”
他说着撩起衣摆裹在手上一通比划,歪头看顾瑾玉:“你啊你,没准你连同我此时就在哪段说书戏本里,因着当年身世互换,台前老少听一段,哟呵两声,毁誉参半。”
顾瑾玉的脑海里忽然有些恍惚,神情也空茫起来。顾小灯落水消失的七年使他日渐魔怔,身份错位带来的漆黑窒闷却在更早以前就根深蒂固,他的小灯还有回来之日,但命运没有转圜余地。
顾小灯原本是说着闹他玩,忽见顾瑾玉出神,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活像一只耷拉耳朵的落水狗,顿时想到自己方才戳到他的晦暗地儿。这也不奇怪,谁没有一片溺到底的寂静水池呢?
顾瑾玉仍是垂眸看着他,却无声地发起呆来,又陷入与世隔绝的白日做梦状态,顾小灯托着腮看他,也不打扰,想他怎么想。
午间军队临溪河休整,顾瑾玉有事暂时去队首,顾小灯啃完干粮便牵了小配到浅滩去趟水,捧点水象征性地打湿它前领的毛毛,祈愿它来年也活蹦乱跳:“三月三,水泼泼春堪堪,望我们小狗崽子一直健康活泼,身强体健赛王八哦。”
小配有时鬼精鬼精,大约是听懂他念叨的话,趁着顾小灯掰着它嘴看牙的时候,猛不丁地把他拱进了水里,还一个劲地围着他蹦跳溅水。
顾小灯墩在浅水里,半身湿透,脸上被水花溅得像花猫,愣了片刻不气便笑,一把夹住小配的狗头搓起来:“好哇你!偷袭我!”
小配摇着尾巴嘤呜两声撒娇,蹭得他上身都湿了些。
“学你爹撒娇啊你?”顾小灯嘴上笑骂小狗,一拱也把小配摁到了暖融的春水里,小配配合着坐到他一旁,十分做作地拿前爪刨那浅水,呜呜着假装溺水,狗脑袋就放在他大腿上哼唧。
顾小灯拿小狗没气性,舀起点水搓搓它软弹的耳朵,陪它玩了一会,另外一只叫他没辙的大狗回来了。
顾瑾玉踩过零星的鹅卵石,和涟漪一起趟到了顾小灯身前,顾小灯知道他来,等他的影子覆盖过自己的倒影才仰头,就见顾瑾玉拿个热乎乎的东西碰了碰他侧脸。
顾小灯嗷了一声:“好哇一对狗父子都偷袭我!”
顾瑾玉便单膝跪到水中来,揪起在黏在他腿上撒娇的小配,右手里拿的东西往它脑袋上嗑了两下:“这就教训儿子。”
小配闭眼狂甩身体:“汪!”
它身上的水珠顿时暴击了两个爹爹,顾小灯嗷嗷起来,越闹越起劲,笑得东倒西歪。
顾瑾玉刚要碰一碰他,就被叛逆小狗用力怼,他看一眼乐不可支的顾小灯,索性直接倒仰进水里,左手揪揪顾小灯的衣袖:“小灯,小配撞我,我栽倒了。”
顾小灯赶忙扭头看他,只见他枕在鹅卵石上和小配逞性泼水,大笑着想把他拉起来,顾瑾玉佯装动弹不得:“起不来。”
“害呀?”顾小灯挽袖,拍拍自己肱二头肌睨他,随之奋力抄起他臂膀,“你给我等着,等把你捞起来我就……”
就如何呢?顾小灯心想,想从他当年十二到今年二十五,今天是好天气吉祥节,不如去煮个鸡蛋奖一奖他。
这么想着,顾瑾玉一手夹着狗头,一手伸到他面前,方才拿在手里的热乎东西就是枚鸡蛋。
“小观音。”顾瑾玉躺在水里望他,“健康和顺。”
第91章
顾小灯愣了片刻,接过那鸡蛋盘核桃似的盘了一会,舀水轻泼顾瑾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顾瑾玉忽然朝西边看了一眼,随即从水中淅淅沥沥地起身:“起风了,小灯,我们上去。”
顾小灯感觉到他莫名紧张起来,好奇地扭头看一眼,未从曲水流溪里看到什么,顾瑾玉就已一手提着小配后颈,一手揣起他抱小孩般轻松抱住,迅速往岸上而去。
顾小灯吓了一跳,搭在顾瑾玉肩上,震惊地看着脚下骤然升高的海拔:“顾瑾玉,你好高啊!”
顾瑾玉上了岸先放下嘤嘤乱叫的小配:“会怕吗?”
顾小灯刚想笑回这有什么可怕,鼻尖忽然嗅到春风中传来的血腥味,他猛然抬头看去,只见他们刚才玩闹的溪水里由西向东淌来了红色的血水。
他下意识地环住顾瑾玉:“森卿,水里有血!”
顾瑾玉一手托他一手顺顺他后背,揣着他往马车走去:“不怕,近来伏击的刺客多,刚才他们处理了一些。”
顾小灯心中一跳,方才的和煦旖旎顿时消散,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潺潺流水里逐渐加重的红色:“怎么……这么多?现在还是白天,行刺就有这么多?那晚上岂不是更凶险?”
顾瑾玉已揣着他弯腰送进马车里,反手开了车里的暗格取出新衣裳送到顾小灯手边,顺势摸了摸他微湿的发丝:“不用怕,我不会让他们近你的身,小灯也不用钻研什么毒物,怕你笨笨地把自己置于险地了。”
顾小灯捏着鸡蛋作势往他脑门上嗑,顾瑾玉便笑,闭眼给他嗑:“换下湿衣,休息一会,稍候又要继续赶路了。”
顾小灯哼一声,哐当关了车门,顾瑾玉自觉守在外面,仰首轻吹一声哨,花烬便打着旋来到他肩上,喙上爪上都带点血痕,它全往顾瑾玉肩上蹭去了。
顾瑾玉检查一遍它的情况,刚取下它捎来的信笺,双眼毫无征兆地感到刺痛,血泪又从眼里淌了下来。
他习以为常地擦去,只是心中骤然泛起怪异的直觉,恍惚觉得每次流下血泪的时间前,自己视线里所及之物被暂时共享了。
他没有打开信笺,抬眼往直觉所感的东南方向望去,眼里的血泪缓缓止住。
此时距离顾军七里远的葛东月猝然睁开眼睛,眨眨眼看向了一旁的葛东晨:“……好像被发现了。”
葛东晨正和关云霁围在一个土堆旁,认真地等着烤的土鸡蛋出炉,一听葛东月的话,两人都看了过来。
关云霁皱眉,葛东晨轻笑:“顾瑾玉发现了?”
葛东月点点头:“刚才他朝这边看了过来,我不能再窥探了,再看他就确定我们在借他的眼睛。”
葛东晨遗憾地笑叹,拍拍袖口起身:“走吧,再倒退七里。”
葛东月一愣:“为什么?我还没吃到上巳节的鸡蛋。”
一旁的关云霁拿着木头扒拉下土堆,应了一声:“那疯狗一起疑心,待会就有人来这里搜查。走吧,鸡蛋没熟,晚上再弄。”
说着他和葛东晨麻利地把这窥探而来的上巳节残骸处理干净,连人带物火速往后撤退。
葛东月没吃到鸡蛋很是不快,撤退时皱眉问他们:“你们有那么互相了解?”
葛东晨笑了笑:“都在长洛长大么,差不了太多,大家都是一路货色,对吧云霁?”
关云霁没吭声,满脸的厌烦,那神情恍然像是变回了多年前目中无人的恣意大少爷——如果脸上那道横贯的疤不存在的话。
葛东月用南境巫山族的语言骂了声什么,又直来直往地问:“顾小灯是什么货色?”
葛关两人都默了。
见没声,她便说:“到时我自己问。”
关云霁立即追问:“到时是什么时候?”
他一路跟过来,至今既没见顾瑾玉死,又没亲眼见到“死而复生”的顾小灯,不时还被葛家兄妹指使得团团转,心头憋得够慌。
葛东月平等地讨厌九成九的中原人,撇他一眼不说话了。
关云霁气闷得脸上的疤都要活过来,一旁的葛东晨一开口,才令他那疤重新死回去。
“上弦月时分,初七夜或者初八夜。”葛东晨抬头望一眼随着策马而疾驰过去的斑驳树影,警戒着可能飞过来的海东青,“那时控死蛊能发挥的更多。”
夜里军队停在新的过路官驿里,顾小灯背着箱子、挎着大小包袱蹦进新的屋舍,接连月余的跋涉没让他觉得疲倦,反倒是离长洛越远他越精神。
顾瑾玉配着刀剑提着匣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看着顾小灯仓鼠似的在屋子里转悠,散着半幅长发踱到桌前点灯,随后自然而然地转头招他过去:“快来快来。”
顾瑾玉眼前一晃,小灯招他去的神态自然得仿佛他们是燕尔不久的新人,亲昵得让他心跳加速。
他走到顾小灯身边去:“汪。”
顾小灯笑了,从他的箱子里掏出那止咬器来,耳朵红扑扑的:“这个这个,今晚不用引蛊,但是你能再戴给我看吗?就看一会会。”
顾瑾玉二话不说低头到他面前去:“那小灯可以亲手给我戴上吗?”
顾小灯原地傻眼片刻,干咳两声,嗫嚅道:“你太高啦……那你坐下来吧。”
顾瑾玉的心在欢欣和忐忑之间大开大合,耳边全是不争气的心跳声,坐的不是寻常椅子,倒像是陷在云端。他指尖蜷了又蜷,指骨似乎都要折腾烂了,直到顾小灯戳了戳他的额角。
“抬一抬狗头哦。”
他仰起来,看顾小灯眉眼弯弯地把那止咬器帮他戴上,第一次戴不甚熟练,束缚带绷住发尾,顾小灯也不转到他背后去,直接低头来撩起他的短发梢。
顾瑾玉只要一靠前,就能隔着止咬器亲一亲他的梨涡。
但他不敢。
顾小灯给他戴仔细后,便坐着椅子杵在跟前看他,顾瑾玉觉得他开心又害羞,又生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意会错了。
“你好拘谨啊。”顾小灯忽然笑着打趣他,“你才笨,你是一根笨拙的树杈子,是一块呆瓜瓜的石头!”
顾瑾玉欣然又茫然,只不住地点头。
顾小灯四下看看,先是小脸严肃地问他:“咱四周有刺客吗?暗卫大哥们能赢过吗?够安全不?”
顾瑾玉心中一凛:“你放心,不会再有上元节前花灯巷里的事发生,我还没死,绝不叫你……”
话没说完就被顾小灯打断了,他抓着座下的椅子挪蹦过来,脸上的肃穆转变成了亮晶晶的好奇:“那我可就问你啦,顾森卿,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我的啊?”
顾瑾玉心弦由紧绷变成勒毙,脸都僵住了,眼睛像花烬一样:“(⊙⊙)”
“说啊说啊。”顾小灯很缠人,“先前在白涌山那会我没问你,现在我要听你那情意的来龙去脉,喜欢我哪儿啊?什么事情触动到你的?“
顾瑾玉口干舌燥起来,看着顾小灯越靠越近,觉得如果不是止咬器扣在脸上,此时自己的喘息一定胡乱喷到他唇上。
顾小灯很会想,更会说,他还没回答,他就自己说猜想了:“反正不是一见钟情吧?最初见你,你虽然脸上总挂着笑,但一点也不真心。进私塾前,你看我也没什么奇怪,进私塾后……你不会是喜欢上我喜欢苏明雅时的样子吧?“
他这话说得绕,顾瑾玉却立即清醒,迅速摇头否认。
顾小灯又问:“那喜欢我后来养出来的皮囊?”
顾瑾玉又摇头,摇完看了看他,又有些迟疑:“不是因你容貌喜欢,但如今慕你容色,也是……也是正常的。”
说完想转头,他却听顾小灯扑哧了一声:“正常正常,你紧张什么。”
顾瑾玉看了他一眼,一眼又一眼,顾小灯支在眼前笑,盈盈闪闪,像一颗夜明珠,他心头滚烫,轻声告诉他:“我喜欢你笑。”
顾小灯的梨涡收了又放:“是吗?”
顾瑾玉点头,低声重复:“很喜欢。”
他沉默了一会,顾小灯不催促了,他便在安静中回望少时,剥去拨来:“小灯,你来之前,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喜好厌恶,不讨厌任何事,不喜欢任何人,它们不过都是我的工具。”
顾瑾玉笃定:“我也是工具。”
“我想自己即便生而有天性喜恶,大约也在那座禁闭塔楼里慢慢磨砺圆滑,或许应该是慢慢掏空。我空掉之后,先在顾家识天地,我学顾琰、安若仪、顾平瀚……我学见过的每一个人,把他们身上的东西学一点过来,复制塞满我的空壳。
“你在天铭十二年的七夕节见到的我,就是塞得满当的我。
“可从你来到顾家之后,我觉得我又慢慢变空了。
“你的身份太冲击,我平生感觉到压不住的情绪……你的喜怒哀乐太鲜明,我的空壳慢慢、慢慢的也装进了一些七情六欲。
“天铭十三年的生辰,我从外州回来,顾家安排的生辰宴觥筹交错,我向很多人弯腰行礼,说过很多违心话,抽空到东林苑去见你时,你笑着说‘祝我们树杈子天天有够够的时间睡大觉’。”
顾瑾玉长长地沉默下来,夏日和春夜一起重叠,他抬眼看顾小灯,情不自禁地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我喜欢你笑。”他忍不住捧起顾小灯的脸,“我喜欢不是工具,是个可爱的人的小灯。”
顾小灯的眼睛比桌上灯烛还要明亮,顾瑾玉的回答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合乎心意,他舔舔唇珠,正要回复他的衷肠,顾瑾玉的耳朵一竖,眉眼间的温情与伤情一瞬切换成锋利的冷血。
顾小灯只来得及看到他反手拍开放在一旁的兵器匣子,随即只看得到一线寒光,顾瑾玉已经闪现到了窗台去。
顾小灯一转头,就看到窗台大开,顾瑾玉手里有一道溢光的蛇似的活钢索,吊了一个夜行衣的刺客悬在窗檐下,左边又有刺客扑来,他反手抽腰间的长刀,还没全部抽刀出鞘就抹过了刺客的脖颈,血泉顿时在夜色里喷溅。
顾小灯看了几瞬,呼吸停滞,忽听到头顶的天花板有动静,连忙蹦跳着离开那桌椅,只听屋顶一声响,有刺客震破砖瓦跳下来。顾小灯手心骤冷地摸上腰间的药包和短刀,只是他还没行动,窗边的顾瑾玉就闪回他身边。
顾瑾玉风似的对就近的刺客反劈一刀,刀劈得深不收回,他反手再拔身上的兵器同从天而降的新刺客对阵。原本很快也能将之一杀了之,交手过几招之后,顾瑾玉发现了什么,弃了软剑用拳脚,一个暴力飞膝之后单手控住对方肩膀,一个顶膝再锁脖抱摔,简单粗暴地把刺客摔在了顾小灯脚下。
“哇!”顾小灯仿佛受惊的兔子,地板烫脚地跳了几下,“怎么扔个人过来了!”
顾瑾玉歉意地说了声对不住,又说:“是小灯你的熟人,我不敢杀,先打晕给你。”
说罢他又抽了把刀,戴着止咬器守在顾小灯周遭,再有突围过来的刺客,照面不过三四个虚晃就被他送去了阴曹地府。
顾小灯慌归慌,手脚还利索着,地上的刺客被摔晕了,他蹲下去小心观察两下,小心翼翼地扯开刺客脸上覆的面具,一时便愣住了。
“小鸢?”
晕过去的苏小鸢似乎听见了顾小灯的声音,挣扎着奋力睁开一双眼睛,看他一眼就又昏死了过去。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顾瑾玉和众暗卫把今夜来势汹汹的刺客全部清理干净,官驿年久失修,打斗中被霍霍出了不少个窟窿,顾小灯又被送到马车里去,他这才知道自己一直乘坐的马车看着质朴,实则是玄铁造出来的铁疙瘩,破军炮都不怕的铁硬龟壳。
顾瑾玉佩了新刀,照旧拎着兵器匣子蹲守在他身边,连换一身沾血的外衣都杵在顾小灯三步开外。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问:“小灯有没有害怕?有血溅到你吗?”
顾小灯瞪圆眼睛看他:“我没事,那你有没有受伤?我的眼睛跟不上你,连你的刀都看不清楚。”
顾瑾玉摇头,大约是对这几天的刺杀数量有准备,黑色外衣里面的里衣也是漆黑的,顾小灯只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血腥味,看不出他衣服里的情况。
顾瑾玉脱下的外衣扔在地上,借着月光都能看到衣角滴落的血渍,顾小灯见他连检查也没就要直接套上一件一模一样的武服,顿时有些着急:“你确定你没受伤?”
顾瑾玉看明白了他的忧虑,手顿了顿:“没有,就是疤痕有些多,你不要害怕。”
说着他又脱下里衣,袒露上身给他看。
顾小灯只关心他今夜有没有挨闷棍,瞧一瞧图个心安,谁知这么一看懵住了。
顾瑾玉的身体和苏明雅竟有一点意外的相像,身上伤疤都数不胜数。苏明雅的身体刺满了曼珠沙华,好似一张妖艳的画皮,顾瑾玉身上没有任何修饰,积累了多年的纵横疤痕一样触目惊心。
他的脖颈上还残留着前阵子自己掐出来的淤痕,再往下,一身小麦色肌肉结实蓬勃,但布满了各种兵器留下的烙印,心脏周围尤其多,不知在鬼门关前转过多少回。
顾瑾玉还转个身给他看看背部:“你看,我真没事。”
今夜确实毫发无损,只是他一转身,顾小灯就看到了他由肩到腰的满布伤痕,最醒目的是落在翼骨下的两道凛冽劈砍痕迹,应当是曾经在战场上腹背受敌,两柄重刀夹击过来,才在他后背上留下一个惊心动魄的大叉。
他此时还没摘下止咬器,那两道呈小叉形态的束缚带正与背上的巨大伤疤成了映照。
顾瑾玉有些局促地火速穿回衣服,唯恐顾小灯担心,抬抬腿又自证:“都没有受伤,真的,你放心。”
顾小灯说不出话来,只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顾瑾玉穿完便重新绑短发,待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才走到他跟前来,戴着止咬器围着他嗅了一圈,最后弯腰抱住了他,他在他怀里小小的,一捞就满怀温软,贴得他的心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