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嗔听得眼皮直跳:“你知道这个异族在古老传说里叫什么名字吗?叫千山族。后来他们能辨认千山,转而改名巫山族,百年前晋国的南境线往前推进了三百里,迄今共进六百里,登记造册的南山也就八十几座。霜刃阁再怎么网罗四方,也搜罗不到国人不曾踏足的尽头,你描述的黑山万泉我也是头一次听闻。”
顾小灯在一旁听着,心头又难受地抽了一阵,千山茫茫,倘若找不到蛊母,吴嗔找不到法子,难道就只能看着顾瑾玉魂灭身留吗?
顾瑾玉觑到了顾小灯的低落,便轻轻摩挲还握着不放的小手,粗糙的拇指指腹轻揩他手背两下,语意无事。
吴嗔又拧起眉头:“你说蛊母有命令,这可得万分警戒,我勉强能抑制蛊的成长,但蛊母操控意志的能力是看不见摸不准的玄怪,我遏制不了不透明的脑子的变化。你会被操控成什么样子,也许连你自己都不够清楚,晌午能明显到让你察觉的命令是什么?“
顾瑾玉平静:“自杀。”
顾小灯:“!”
心如刀绞一瞬。
顾小灯呼吸急促了些,立即去看顾瑾玉的神情,唯恐在他脸上看到一丝被那蛊母操控影响的灰暗。
但顾瑾玉脸上古井无波,察觉到他看他,还转动眸子朝他笑。
顾小灯看他不复以前阴郁颓然,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只是担忧之中,他猛然想起年少时在顾家东林苑的水池里,把顾瑾玉捞出来的事。
那是他们少年时心照不宣的一次魂魄共振。
顾瑾玉本就是个矛盾的怪人,顾小灯知道他的魂魄可能有时还停留在顾家的禁闭室里。
如今好多年过去了,长洛在身后五百余里,他们还将继续向西南而去,远离花团锦簇之下乌云密集的繁华国都。
顾小灯自忖正在一步步远离那漩涡,他又看了顾瑾玉几眼,心中想着,顾瑾玉在尘世中比他多跋涉了七年,也许他早早地把原生的阴影剔除掉了呢?
吴嗔也没办法:“一己意志能扛住的时候还好,就怕蛊母下一些不违你本心能让你入坑照做的命令,只能平时多和身边人交流注意了。“
待叮嘱完,吴嗔便将他二人轰出马车去,他准备闭车造蛊了,由不得腻歪人旁扰。
顾瑾玉这个当事人出来时脚步虚浮,脸上还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平静样,惹得顾小灯热锅蚂蚁似的围在他周围转:“顾森卿,你听到吴嗔再三强调的了吗?身体这个他还能想想办法,脑子可不行了,万一被操控了意志还不自知就倒了大霉!你可不要再当锯嘴葫芦了,要多和周围人说说想法,旁人才好及时发现你的异样。”
顾瑾玉也不说先前就已经把军务朝政分拨给众下属分担和监督,只低头朝顾小灯示弱:“好的,那我接下来多和小灯说好不好?你要看着我,看到熟悉非凡,看到能一眼定夺我的几分异样。”
说罢他担心自己说得过度,却听顾小灯掷地有声:“废话!”
顾瑾玉耳边一嗡,心头怦然。
“你成天在我周围晃,当然要跟我多说话了!从今天开始,只要你过来找我,你就带个大水壶,每炷香都要和我说说话,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去找纸薄记录你的样子。”顾小灯板着手指叽里呱啦,“这本子就叫麻烦精病历。”
顾瑾玉心头一热,欣然轻笑:“小灯要接管我这个烫手山芋么?”
“那就改名叫山芋麻烦记。”顾小灯甩甩还被顾瑾玉牵着不放的手,“山芋!你知道你有多烫吗?我以前常喝芋头粥的,要不是你这块山芋太粘太硬,我就操起菜刀铛铛把你剁了煲粥喝。”
顾瑾玉被他可爱得紧,眉眼间的往日阴郁一散而空:“请你喝我,快一点喝。”
顾小灯也笑了,两个人默契十足地苦中作乐。
他用空着的手比划成菜刀,振振有词:“一把菜刀八面挥,一个山芋碗里装,真火十分熟,调料八小碟,我这就吹吹呼噜一口,尝个好不好吃。”
顾瑾玉伸出另一手平举做食材,看顾小灯的手轻轻劈在臂上,心里非常幸福地想,好刀,可爱,想被砍。
“我知道小灯不挑食,我等着化作你唇舌之间的声色。你是要细嚼慢咽地品尝,还是囫囵吞枣地生咽,我都无比期待。”
入夜,刚吃完晚饭,顾小灯说到做到,真从军需部那速速讨来了一本册子,铺在驿站房间的桌子上提笔认真落字。
顾瑾玉就在一旁看着,轻笑着看顾小灯一本正经地在册子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大字。
他等着他落笔下午说的某某病历,然而狼毫落下,展字渐不同。
顾小灯指如修竹,字如拓印。
册名《森卿复安录》。
顾瑾玉唇边的笑意一顿,还能撑着笑,看顾小灯认认真真地吹吹封面,继而翻开,记载今日。
【洪熹八年春,二月花朝节,西行五百里,灯与森卿游】
只是第一句话,顾瑾玉看着,心头如有钝刀,割一刀,涌血不止,再割一刀,含糖灌蜜。
他抬眼看灯下的顾小灯,他神情专注,不见半分玩笑,落笔也全然不见凝滞犹豫,每个字看起来都发自肺腑,平平淡淡,浓情真意。
【森卿呕血,透灯衣衫,衣除血去,灯心不宁】
【森卿中蛊即历劫,摧身折魂乱心神,灯观森卿录十月,唯愿森卿复康健】
顾小灯写完几行字,提笔去蘸饱墨,专注得无暇看一眼旁边眼眶发红的麻烦精,他只是在写自己的所想,然后问一问顾瑾玉的所想:“前情背景简明扼要地交代好啦,顾森卿,来,你说吧,你现在在想什么?我记下来。”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你说,我最生气的时候和事件已经过去了,你还有什么混账事能惹我啊?”
“你在广泽书院里写过五本《山卿见闻录》,你落水消失的七年里,我全翻开来看了,也全都背下了。”
“哦,你——”
顾小灯蘸好了的笔正要提起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猛然瞪圆眼睛朝顾瑾玉看去:“啊?”
一回头却见顾瑾玉双眼如渊,顾小灯提着的笔尖同时滴下一滴墨,两滴水珠在夜里的声响放大成潮起潮落。
“我在你年少的生活里,涉入时间短,参与事件少,翻遍你五年的见闻录,有我的记载很少,却不单薄,字字都是珠玑,我背了又背,想了又想。现在我在你笔下……竟有一整本只包含我的见闻录了。”
第84章
花朝节一过,仲春雨又下,顾瑾玉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顾小灯,逐渐成了行军路上他人眼中的奇妙景色。
每到休歇时分,将士总能瞧见他们两人在人群外对坐,两人手中都拿着本册子,互相说着话,小公子神情认真地握笔奋笔疾书,主将则握着截炭笔慢慢地作画。
即便那小公子有时会气呼呼地举手拍打几下主将的脑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还是能叫外人感到尤为和谐,不时还有海东青和牧羊犬围着他们转悠,看起来愈发有四口之家的架势了。
耳力好的几个八卦副将有时还会鬼鬼祟祟地凑近去,偷听几耳朵他们说的内容,待被主将赶回来,关系好的部下便凑过去问听得什么,副将们一脸“诶嘿嘿”的姨父笑,部下们也跟着“哎哟哟”地笑,快活的气氛呼之欲出。
十七日这天午间,军队在山脚平原稍作休整,顾瑾玉弓也没带,钻进灌木丛里没多久,就猎了四只兔子和摘了鲜果回来,顾小灯刚生了火,抬头就看到他两手拎着荤素食物回来,小配跑去围着他转,他便轻笑着用手背蹭蹭小配的狗鼻子。
顾小灯摊着十指烤着火,看他疾步过来,看他在一旁麻利地串了兔子烤火,忽然有些好奇:“看你对行军路上的诸事都很从容,顾森卿,你经常过军旅生活嘛?定北定北,他们说你当初在北境过了两年,那时候的军中生活是怎么样的?”
顾瑾玉迎着他的目光一直衔着笑意,把过往艰涩挑拣出觉得有趣的讲给他听:“北境广袤贫瘠,天高地阔,一年有三季冬,军中一直穿大毛袄,好吃的东西很少。现在回想记得最多的滋味是羊膻味,我数不清烤了几只肥羊,而且是小配牧的羊。”
顾小灯听了就伸手去摸摸小配的脑袋:“小狗狗厉害。”
顾瑾玉在小配摇着尾巴的汪汪叫里靠近过来:“我也要摸摸。”
“好好好,你也厉害。”顾小灯乐了,伸手也拍拍他的脑袋。
他有些失笑,顾瑾玉这几天腻在他周遭,有时看他贴贴抱抱小配,就在一旁吃一些没必要的傻醋。
顾瑾玉身后好似也有一条看不见的大尾巴,把率先烤好的兔腿用油纸裹了送到顾小灯眼前,说着北境事给他佐料:“北境很适合跑马,地方虽然苦寒贫瘠,但也有壮丽的地方,我记得行军路上经过十七个绿洲,其中三个在极北的大狄山脚下,就像镶嵌在大地上的蓝宝石,我们饮马绿洲上,看冰川上倒映的浮云。”
顾小灯边啃兔腿边听着,正听得有些入迷,就听顾瑾玉来了一句:“我回头望东南,想你想得想跑进金黄的落日里。”
顾小灯咳了一口:“夸父逐日啊你?”
“不是,想跑进落日里,融化在地平线上,那时候天天想死。”
顾瑾玉面色平和地翻烤着手里的兔子,眉目间洋溢着阳光的欣然意,与之对比的是口中说出的阴暗话,自己仿佛也没注意到不对。
“刚到北境的时候上阵打头仗,那时不熟悉北戎人,只顾带旗冲到前头。异族人爱放冷箭和毒物,回来时我记得自己趴在北望的背上,花烬在头顶苍蝇似的叫个不停,耳边听得最清楚的是血水一滴滴掉进雪地里的声音,声音大到盖过马蹄声,脑子里一直回荡着真好的声音,我要去到小灯身边了。”
顾小灯听懵了,手里的兔腿差点掉了,抬头只看到顾瑾玉平静欣然的英俊侧脸。
“死掉是一件好事,既全了马革裹尸的动听名头,又全了到你身边去的夙愿,非常好。”
说着他笑了笑,顾小灯被他那笑声惹得回神,看他满脸不做假的认可神情,后怕且心惊,于是举起手中咬了一半的兔腿硬塞到他嘴里去:“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好什么好!”
顾瑾玉猝不及防地含住了半只兔腿,像一个刷上了桐油的铁傀儡,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顾小灯气恼地用干净的手拍拍他:“你这浆糊脑花真是不时就把我干得稀碎,什么轻生重死的臭毛病,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小时候就这样长大了还这样,我现在就坐你跟前,你要到我身边来那你就来呀,我又不在地府,你刚才说着还笑,笑你个大头鬼!”
顾瑾玉叼着兔腿,歪头看着他,脑子里回荡着顾小灯头句话里的“把我干得稀碎”。
顾小灯看他眼神发直,抬手在在眼前挥挥:“说话呀你,你在想什么,又发什么呆啊?”
顾瑾玉手里还翻烤着兔子不让烤焦,一面仰头把剩下的半只兔腿含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嚼咽了下去,舌尖舔过嘴唇,垂眼直勾勾地看着顾小灯:“我在想……我把你的口水吃进去了。”
顾小灯:“……”
顾瑾玉认真道:“不许反悔,小灯自己给我的口水,我咽下去的,你要不回来。”
“……谁会跟你要啊!”顾小灯又怒又恼地挥舞拳头,耳根一下子红了,“我明明在跟你说正经事,你这家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再说了,兄弟之间同吃一碗饭,同吃一块肉怎么了?你怎么好意思说得这么不清不楚的!”
顾瑾玉听罢,就将烤得金黄的兔子拿到跟前来,草草吹一口便咬了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将剩下的递到顾小灯跟前,一本正经地邀请他也同吃一口。
顾小灯无语凝噎,耳廓噌得烫红,有些羞恼地用手比划成一个狗嘴抓在他手腕上,寓意以手代嘴,咬他大手一口。
顾瑾玉还笑:“可爱。”
顾小灯当即皱起小脸,在他跟前扮一个滑稽的鬼脸:“爱你个仙人板板!我要是个丑八怪,我看你还惦记个什么劲。”
顾瑾玉摇头,严肃地低声道:“我照样爱你。”
顾小灯下意识笑了一声:“少来哄我。”
他有自知之明。在顾家的五年里,那些难以言喻的锻体功课伴随他过了四年,他白天在文堂学圣贤书,在武场学君子六艺,在苏明雅的竹院里自学医术,更多的晚上在奉恩和奉欢的教导下,接受那些对他身体改造的微妙功课,脑子或许没有被彻底洗脑成他们想要的状态,但身体确实如他们所愿的塑造完毕了。
小到头发丝指甲片,大到骨骼皮肉,他是顾家捏出来的漂亮礼物。
苏明雅喜欢亲他,葛东晨关云霁结伴在私下摆弄他,无非也都是看上了他的皮囊。
顾瑾玉说喜欢他,焉知喜欢的那一念起源不是见色起意。这倒也没什么,反正他当初喜欢苏明雅,也是瞧他脸生得不错的缘故。
正这么想着,顾瑾玉低头来,郑重其事地低低说:“我爱你。”
他没解释多余的,顾小灯瞬间觉得有股热风扑面而来,自己好像成了顾瑾玉手里拿着的那只被咬掉一大口的熟兔子。
“我爱你。”
顾瑾玉没头没脑地一遍遍认真复述。
“……知道了知道了。”
顾小灯没有否决,脸上烫得能掐出火花来,转身喊上小配,借着遛狗的理由跑开了。
顾瑾玉在原地看着他,眼神依然饱含满足之意,脑海中起伏着一些自己也曾想过,但在这几日因巫蛊而不断强化、不断补充的念头。
【活着虽然有些意思,但到底短暂,还是死亡更永恒】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死亡的欢早就盖过生的旨趣,为什么不顺心而为呢?】
【我应该在他面前死一死的】
【我若在他对我萌生好感之际死去,他此后余生,一定会牢牢地记着我,远胜苏明雅险些丧命带给他的冲击】
顾瑾玉充满愉悦地遐想,眼睛忽然一湿,抬手拂过,指尖擦拭到了鲜红的血泪,他皱了皱眉,知道是蛊在作祟,在顾小灯遛狗回来之前擦干净了。
又是几日下来,两人之间太平和谐,相安无事,顾小灯照旧和顾瑾玉东拉西扯地闲聊,不时因为他蹦出来的几句炽热爱意而心潮起伏。
顾瑾玉不止白天围着他转,夜里宿营也好,暂驻驿站也罢,也爱凑到顾小灯身旁来,转悠到他入睡前再离去。
顾小灯原先察觉不出什么异常,直到发现顾瑾玉偶尔会陷入短暂的冥想,不知道是他在醒着做梦,还是迷茫发呆,顾小灯也分不太清他一动不动的时候是受蛊的牵引,还是受他疯病癫症的影响,便尽其所能地认真观察他。
吴嗔一天天给他加重用蛊,嘴上虽说着他暂时没事,但眉心的疙瘩一天拧得比一天深,惹得顾小灯心中惴惴不安。
这天晚上军队停留在城郊,顾瑾玉照旧来,顾小灯便把《森卿复安录》摊开给他看:“你要看一点最近对你的观察吗?”
顾瑾玉应了声好,而后掏出怀中的册子,歪头问他:“那小灯要看我的见闻录吗?”
“不看!”顾小灯没好气,“你都这么说了,肯定画的写的都是一些想让我看的东西,不真实。一想到你把我好几本见闻录都看光了,我就生气!”
“应该生气的。”顾瑾玉坐在他身边,轻笑着歪头看他,“我真想让你解气,要不你揍我一顿?”
“打你我都嫌手疼。”顾小灯哼了一声,翻开那本观察记录给他看,“顾森卿,说点正儿八经的,你看看你最近都有哪些不同于往常的想法,我都记了你好些日子了,刚才你来找我之前,我翻了一下,觉着你最怪的还是那个生死毛病,自轻得我有时心里很不舒服。”
顾瑾玉低头看向他手中指着的文字,有些迷茫:“有吗?”
顾小灯舔舔忽然有些干燥的唇珠,他在册子上记录了顾瑾玉嘴上不经意间说出的最多的字眼,除了死字,还有便是爱意。
他有一股很微妙的直觉,总觉得顾瑾玉似乎把爱跟死结合在了一起,爱是爱他,死是弑己,但他觉得这两者根本就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乐观地认为,倘若顾瑾玉想要与他有一场不输于他与苏明雅的初恋的爆烈恋爱,那他的想法应当是会加倍想要康复如初,活出个长命百岁,好与他长相厮守。
顾小灯指指册子,有些担忧:“你看看,我数了一下,你说到这个字眼的次数有些密集,花朝节那天,你不是说那个不知藏在哪座深山里的蛊母对你传达了命令,就是让你去轻生吗?虽然你脸上看起来巍然不动,但你脑子本来就有点疯疯癫癫的,这毛病不只是我消失了七年的缘故,你原先就有这个征兆了。”
他舔舔唇齿,贴近他轻声:“天铭十二年,中元节,还记得吗?我看你在顾家的池子里,我下去捞你了,你那时候就不同于人,我知道那时你是自己溺在其中的。”
顾瑾玉笑了笑,也靠近来轻声,避开话题:“我只记得那时初吻没了。”
顾小灯啼笑皆非,屈指敲了他一下,继而把手贴在了顾瑾玉的额头上,感受他的体温与自己何异:“我到底没有你过往的经历,自然无法对你的想法感同身受,我就是想告诉你,振作一点,来日会越来越好的。”
顾瑾玉闭上眼,唇角扬了扬:“我知道,小灯,我知道的。”
顾小灯心里刚稍微放松,花烬便从窗外飞来,扑扇着翅膀飞到顾瑾玉肩膀上去。
顾小灯便松开他,挥挥手让他忙正事去:“是不是你哪个部下发情报给你啊?你忙去。”
顾瑾玉嗯了一声,抓下花烬爪子上的信笺展开看,眉目笼罩在一片暗影里。
顾小灯忍住好奇不去看那信上的内容,随手翻开摊在桌子上的册子,低头看去时眼前一呆——只见他错手翻开的是顾瑾玉的见闻录。
上面正巧不巧,贴着两幅画,左边的画像是顾小灯,轻袍缓袖,自在风流,右边则是一幅顾瑾玉的自画像。
画上的他是断头的。
第85章
顾小灯同苏明雅在一起的那几年里看过了无数张画,已然是即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满山好猪跑,不过扫了几遍指尖下的断头画,看出画里的自毁意,他猛然转身去抓顾瑾玉。
顾瑾玉胳膊被他一拽,出于习武习性臂膀先是纹丝不动,继而团起手中信笺主动垂下手来,他低下头去,就看到顾小灯抬手摸上了他的脖颈,作势要扒他衣领。
他反手就擒住了顾小灯一双手腕:“小灯?”
“干嘛抓我,我看看你脖颈。”
顾小灯满脸严肃,费劲地挣着两手,顾瑾玉垂眼看他,不知想到什么,喉结滚动几下才松手,俄顷,就看到自己束得板正的衣领被顾小灯的小手不由分说地扒开。
抓在顾瑾玉肩上的花烬看着顾小灯大声地“咕”了一下,鹰眼圆溜溜,看起来很吃惊的样子。
顾小灯只管把他拽得弯下腰来,扯着他的衣领扒到锁骨,凑近一看,果然看到他两边侧颈上各有重叠覆盖的青紫指印,光是看着痕迹,他都能想象到窒息时的强弱程度和持久时间。
他在顾瑾玉的眼睛和侧颈之间来回看:“你自己掐的?”
顾瑾玉在他手里没有反抗,嗯了一声。
顾小灯说不出心中涌上的苦涩怎么形容,有些反胃,又有些头晕目眩,他把顾瑾玉压到椅子上坐去,花烬这下扑扇着翅膀飞走了,扑棱到书桌上,颇通人性地用鸟喙啄了啄摊开的画册。
顾小灯站着,双手死死按在顾瑾玉双肩上,不一会儿,两手拢住了顾瑾玉的脖颈:“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顾瑾玉看着他,垂着手,引颈就戮的模样:“在想……邀请你掐死我。”
掌心下的脉搏疯狂跳动,顾小灯盯着顾瑾玉的双眼,感觉到他说出这句话时身上爆发出的欣喜。
“你病得不清。”顾小灯忍住抽他大耳刮子的冲动,草草整理了他衣领,“你起来,跟我去见吴嗔。”
“不用,半个时辰前从他那过来的,若有事他待会就会过来。”顾瑾玉握住他的手,又去解开束袖捋起武服,给他看小臂上新划开的一道新鲜伤口,“小灯你看,今晚刚放了几条蛊虫进去,吴嗔说我身体尚可。”
“那脑子呢?”顾小灯揪住他的耳朵,咬牙切齿的,“你给他看脖子上这些痕迹了吗?他知道你心里琢磨着怎么摘下自己的脑袋吗?”
“没有。”顾瑾玉歪着头看他,“只有小灯知道,小灯厉害。”
顾小灯看他古里古怪的开心,恨得牙痒痒:“那条阴损到家的蛊真是把你害得不轻!”
“没事的。”顾瑾玉往他掌心贴了贴,短发的发梢都在蹭顾小灯的手臂,每一根发丝都在撒娇一般,“比这麻烦的也有过,问题不大。”
顾小灯又抓着他,吃力地摇晃起来:“以前别人来砍你,你好歹会闪躲一下,现在怎么办啊顾森卿?好不容易没刺客了,你这笨树杈却要作死自己,是不是哪个瞬间没看紧就会发现你自挂东南枝了啊?”
顾瑾玉随着他的手前后摇摆:“吊死在山卿这座山上。”
“我还没让你爬上山呢吊什么吊!”
“……”
顾小灯又气又怕,眼圈红红地团团转,想了一会便去抱起桌上看戏的花烬:“我武力不如你,肯定看不住你,其他的暗卫呢?最重要的是祝留,他一定要留在长洛吗?能不能暂时过来?让花烬捎信回去?”
说干就干,顾小灯转身要出门去找一直环伺在周遭的暗卫首领,花烬像只大公鸡一样窝在他怀里,茫然地转动着鹰脑袋蹭他的下巴。
谁知刚快步跑到门前,身后冷风一刮,顾小灯便被顾瑾玉单手捞住了,花烬则被顾瑾玉一弹,离弦箭似的飞上了房梁。
“啊呀?你做甚?”顾小灯侧身给他一肘击。
顾瑾玉只是伸手压在门上,低头靠在他肩上:“小灯别说出去,长洛不太平,祝留不能走,也没必要浪费其他人力在我这。你看得住我的,我听你的话,你说如何我就如何好不好?”
顾小灯不信他:“长洛怎么个不太平了,你怕不是又在哄骗人!”
顾瑾玉在他颈间轻蹭,抽出今晚收到的信笺展开给他看:“真的不太平,有人从病榻上起来,就有人刚躺进了病床里,你看,花烬今晚才送来的,字字不骗你。”
顾小灯借着烛光蹙眉看过去,刚看第一行就屏住了呼吸。
苏明雅死里逃生,痊愈了,紧接着却是女帝高鸣世昨天病倒,皇宫和晋朝乱了一夜。
顾瑾玉轻手轻脚地抱他,贴着他说话:“先前霜刃阁暗地里采了不少中枢要员的血,没发现除我以外中蛊的,现在女帝病倒,他们担心有变故,祝留已经暗中采了高鸣世的一瓶血托来让吴嗔查验。如果高鸣世也中招,吴嗔待会就会来找我们了。”
顾小灯心头咯噔一下,心道可千万别,吴嗔要是转战去医治女帝,顾瑾玉这大笨蛋怎么办?
“小灯方才说没有刺客,有的,过几天会更多。大多是冲我来,但也有一些会冲着你去,接下来我们不分开好不好?”顾瑾玉掂了掂掌心里的一截腰身,“你看着我,我守着你。”
顾小灯抓着那信笺翻来覆去地看,看得心惊胆战的,侧首一看顾瑾玉,与他双眼一对上,不知怎的,明知道顾瑾玉此时脑子不太正常,一看到他却还是涌出安心的微妙情绪。
他莫名笃定,顾瑾玉再想自掘坟墓,也得在确定他平安无事后再自己把棺材板盖上。
顾小灯吸了吸鼻子:“看就看,守就守,不用上手,松开你的狗爪子!“
顾瑾玉说放就放,应声道:“小狗晚上睡在你床下守夜好吗?”
“……你上赶着说些什么不害臊的话啊,我有小配一只小狗就够了。”
“那大狗晚上睡在你床……”
顾小灯呼起个巴掌拍了过去。
此时围在驿站周遭的两个暗卫蹲在一块,两人结伴扒着屋顶的瓦片,边警戒周围边用余光扫着顾小灯的房门,待看到房门口透出的一点影子,两人压住嘴角,无声地比划手势飞速唠嗑起来。
【主子怎么黏着公子黏到门口了!】
【妈的,哎呦小两口,妈的,我要去报官】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暗卫发现了新大陆。
【好家伙,主子今晚没走啊,这是宿在公子屋里了!】
【我日?!明天加个猪蹄谢谢,喜糖也要】
第86章
许是因看了顾瑾玉的画册,顾小灯心神不宁,这天夜里睡得沉,做了一串梦,都是些奇妙噩梦,天刚亮时,他啊呀一声大叫醒来,落花流水似的满床挣扎,真在床下守了一夜的顾瑾玉闻声迅速起来,一把将他揣住了。
顾瑾玉唤着他的名字,一手轻拍他脊背,一手轻揉他后脑勺,把他的长发揉乱了。顾小灯半晌才定神,鬓边眼角都是薄薄冷汗,定神之后看清是他,胡乱确认了他的脉搏,随即生气又委屈地举起拳头来。
顾瑾玉放松浑身紧绷的肌肉,被顾小灯捶了两下便笑。
“好哇,你还笑?”顾小灯气得后仰,连带着起床气,奋力给了顾瑾玉一个头锤,却被顾瑾玉顺势搂进了怀里。
“对不起,我不笑了,但我还是开心。”顾瑾玉一手抱着,一手拉过被子堆到顾小灯腰间保暖,笃定地问他:“小灯梦见我了,梦见什么了?是个噩梦对不对?不怕,梦是反的。”
顾小灯惊魂未定,忿忿又撞了顾瑾玉锁骨两下,絮絮把新鲜出炉的噩梦说了出来。
他那梦里的景象融合了诸多记忆,首当其冲是长洛,其次既有顾瑾玉不久前和他说过的北境,也有他小时候和养父义兄游历过的东境,最后甚至还有他们此行将去的西境。
“我梦到自己反反复复地沉进长洛的水里,你骑着马过来捞我,我刚被拉着浮出水面,就看到你右手拉着我,左臂却是夹着自己的脑袋,那头颅双眼紧闭像了无气息,你竟是具无头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