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更惊恐了,一双眼睛成了泉眼,汩汩不停地往外淌眼泪:“别碰我!”
“就碰。”高鸣乾有些嫌弃地笑着擦了把他脸上的泪水,“真是不经事,不像个少年郎,还没做什么就哭成这样,肚子里又没种,压着有那么疼吗?娇气。”
顾小灯六神无主地哭着,小腹和腿被压得直颤,几乎要抽筋了。出于一种诡异的直觉,他往怀里疯狂地掏,终于把顾如慧给他的那块血玉掏了出来:“玉……玉!”
高鸣乾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小心地接过了那块血玉,摩挲了七八遍才回过神来:“如慧,如慧啊……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把血玉贴在唇边亲了一下,随后小心地收回了怀里,抓着顾小灯的衣领拎起来,把他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好了好了,别哭了,今晚不弄你,以后看情况再幸你行了吧?”
顾小灯惊魂未定,哭得眼前一片模糊,被高鸣乾拍得更想呕吐了。
高鸣乾低头掐着他的脸甩甩:“这样吧,看在你二姐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今晚可以去找任何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愿意收下你,孤就放你走,就不让你做我的侍妾了。”
顾小灯眼泪渐止,但仍然哭得有点倒不过气,高鸣乾掐着他转身,让他看还没有离去的两个“朋友”:“比如你可以找我表弟云霁,或者找我年轻有为的下属东晨,他们都很喜欢你,你只要朝他们开口,相信他们一定很乐意接过你这块小点心。”
顾小灯看也不想看那两个人,闭上眼扭头趴到了床尾处,趴在那里止不住地干呕。
高鸣乾像是被他逗笑了:“差点忘了,谣传你和苏家明雅才是滚到一张床上去的,你想去找他吗?也可以,我很乐意陪你去。”
顾小灯干呕了好一阵,窒息得抓着衣领爬回来,两腿在刚才被高鸣乾戴上了一副不正经的脚铐,他也忘记在意这些了,只知道通红着双眼抓住高鸣乾追问。
“我问你……我问你……五年前的八月初四,二姐和三哥生辰,你到了顾家来,你参加了他们的生辰宴,初四那天晚上,顾瑾玉告诉我……你在路上碰到了我哥,你还打了我哥,我哥当时被你打成了什么样子,你告诉我……”
高鸣乾眨眨眼,带着一脸无辜的笑意低头看他:“平白无故的,不要冤枉我哦,我每年在你二姐的生辰上都十分安分,连路过只蚂蚁都得小心避开,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去打你哥?”
他说着,认真又轻佻地戳了顾小灯的脑袋:“真是个脑子蠢笨的,顾瑾玉跟你说什么你都信吗?这还看不出来,他骗你的喽,老早就骗你了,我么,我才不屑于骗你这种傻子。”
顾小灯被戳得眼泪又掉出来,不知从哪来凝聚起一股力气,爆发地推开了他,手脚并用地滚下了床榻。
葛东晨眼疾手快地一把搂住了他,发着抖唤他:“顾小灯!”
顾小灯被烫到一样扒开他的手:“滚!”
“小孩子脾气就是闹腾。”高鸣乾整整衣领下了床榻,走来拎住顾小灯,“是不是想去找你苏公子?可以的,完全没问题,我陪你去,走。”
顾小灯光着脚戴着脚铐,踉踉跄跄地往外跑,高鸣乾拎着他直往苏家的营帐而去,一路示意着所有守夜的侍卫肃静。
顾小灯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难堪,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混乱,好像身边所有的人都在骗他,都在玩弄他。
他就剩下唯一一根蜘蛛丝,那根蜘蛛丝明明在这些天里那样温柔地拥抱他,亲吻他,他现在应该在那人身边,不应该在高鸣乾的手里。
是顾家,还是苏家把他送到高鸣乾手上的?
浑浑噩噩地想着,高鸣乾已经拖着他到了苏明雅的帐外,让他去听帐内贵公子们笑嘻嘻的谈话。
顾小灯竖起耳朵,天地皆静,唯有心跳和一帘之隔的谈话声清晰可辨。
岳逊志在浪荡地说着话:“明雅,你和那顾山卿走得那么近,尝了他的滋味了吧?有春风楼的小倌好吗?”
“不如。他哪一点都比不上,不够知情识趣,声不够好听,腰也不够软。”
“真的吗?要不这样,待明雅玩腻味了,把他推给我玩玩可好?”
顾小灯听到苏明雅的“随你”。
那个维持着他心弦的蜘蛛丝断了,他的脑海中一片寂静,身体不受控制地拍开高鸣乾的手,转身赤着脚仓皇地跑起来。
这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如果他跑得够快,是不是就可以跑出这个梦?
高鸣乾示意身边的人安静,就这么放任着他跑出去。
直到一炷香后,他才招关云霁和葛东晨去牵马。
“把一匹猎物逼到无路可逃的时候,才是最好玩的。走吧,现在可以夜猎了。”
侍卫牵来了葛东晨的千里马南望,和关云霁的汗血马,两个人慌张得上马时踩不稳,在看到高鸣乾背着弓和木箭过来时,更是血色尽消。
“二殿下……”
“表哥!”
高鸣乾示意噤声:“嘘,走吧,悄悄的啊。”
夜色已深,这一列马队慢慢策出营帐,很快,葛东晨和关云霁都看到了茫茫平原上一点渺小的影子。
高鸣乾迅疾地摘下弓箭,毫无征兆地射出了一箭。
葛东晨和关云霁刹那间心跳骤停。
那箭矢没有射中,关云霁受不了了,带着哭腔和高鸣乾求情,从一声声“表哥”变成“二殿下”,高鸣乾笑着拍拍弓:“小少年么,结实的,耐玩,我玩玩怎么了。”
葛东晨嘶喊一声“殿下”,想去夺下他的弓,却没能来得及,眼睁睁看着高鸣乾的第二箭飞出去,擦过了顾小灯的发髻。
他们之间还有一阵距离,但狂风卷起顾小灯的长发狂飘,断下的几缕呼啸着飞过来,不偏不倚地飞到了葛东晨面前。
他刚刚伸手把拂到眼前遮蔽了视线的断发取下来,就听到身边高鸣乾的笑声。
“他掉进那小池塘里了。”
葛东晨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去捞人吧,天寒地冻,可怜见的。”
此时长夜霜寒,半身霜浓的顾瑾玉在密林里举弓,箭矢瞄准了一早设好的机关,他曾经在这里使用同样的一把弓,当年开弓之后,他得到了顾家超过顾平瀚的重视,此刻开弓,他也许会得到更大的回报,也可能一败涂地。
开弓之后的一瞬,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箭矢从远方飞来射进他心口,剧痛得他跪到了雪地上。
顾瑾玉忍得脊背冒出冷汗,以为是哪一次的伤势复发,随手抓了一把雪捂到脸上,艰难地站起来时,他往山下眺望,看到有一个地方亮起了异常耀眼的烛火。
掉进水里时,顾小灯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奇妙安全感,虽然水有点冷,但他还是觉得回到了模模糊糊的小时候,泡在一个水缸里,水草摇曳,天地狭小,万物皆有。
顾小灯本能地闭气往上游,想浮出水面,不知怎的,在距离水面触手可及的时候,他努力憋住气,恐惧和难过都随着黑暗归于沉寂。
他想:“算了……还是泡一会吧。”
真希望醒来之后发现人世是一场拼凑出来的小梦,他可能还泡在一个水缸里,正等着和老爹、大哥坐上货车,车轮滚滚,他们穿过大街小巷,千山万水。
天铭十七年,冬狩翌日,皇帝猎场负伤,全队匆匆撤回城中,满城紧绷。
半月后冬至大雪,往年的长洛湖河理应封了一层冰,今年不然。
全城每一处水源都被士兵把守,城内为几家世家把守,城外的白涌山则是安插了远道而来秘密把守的顾氏重兵。上百只鹰隼在一只海东青的牵引下来来回回地巡视满城,鹰王海东青的落脚点却是在一个小小的池塘边。
正值晌午,大雪呼啸,身披重甲的骑兵围在那池塘数丈外,全体肃穆地望着远处高耸宏伟的长洛东城门,不时再瞟一眼池塘。
骑兵重甲队的副将瞟到眼睛快要歪掉时,才听到池塘里传来了动静。
一只青筋毕露的森森大手破水而出,青白地抓住岸边围栏,紧接着,水面便冒出了年轻主将湿透了的脸。
顾瑾玉一身单衣,面无表情地抓着围栏喘气,喘不到一会,扭头又扎进了刺骨的池塘里。
副将们的心提起来,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听着水花声,幻觉冷到了自己身上,隆冬时节,一次入水也就罢了,接连半个月这么搞,谁来了都得肃然起敬地称一句:你们主将是铁打的吧?
这么下饺子一通乱搅的还不止这位,冬狩初日当夜,听闻关家少爷和葛家少将也都跳池塘里了。更叫人震惊的是后半夜时,苏家那位大少爷也扎进池塘里了,虽说那位近几年身体康健许多,到底还是天生病弱的体质,往池里翻搅了几个来回,被苏家人捞上岸时就发烧了。
武将们都有些不解。
只听说是有个人夜半失足掉进池塘里了,小规小模,消息已封住了。只是这落水落得鬼里鬼气的,巴掌大的小池塘,人掉进去后,竟然就找不到了。
也不知那落水者和诸位天之骄子有何等交情,竟叫一个个的丢了理智。
别人丢了理智也就罢了,他们这位向来可靠得一匹的主将不知怎的,精神状态和从前彻底转变,当日听完粗浅的上报,僵化在原地半天,僵到让人怀疑他是站着猝死了。
谁知待他动起来,竟是要提刀出去砍人。
众将很是信服和宽容,心想就是去砍人也不打紧,反正本来就要砍……谁知主将要砍的人个个大有来头,上至皇子,中至亲爹,下至……没有下至,要砍的全是有来头的大权贵。
这哪里还能宽容下去,众将二话不说各显神通,好说歹说地给拦了下来。
众人以为他是一时的冲动,逐渐才知不是一时,是恒常;那也不是冲动,是发疯。
顾瑾玉在恒常稳定地发疯。
他一遍又一遍地孤零零跳进去,再一遍遍孤零零地爬出来。
目前看来,不扰天地,疯他自己。
又是一阵哗啦水声,恰时海东青花烬从天边雷电一样飞来,尖锐地长唳数声,池里的顾瑾玉眯着通红的双眼仰天听了一阵,水鬼似地爬上岸了。
雪淅淅沥沥地变小了,不一会,顾瑾玉披了骑服上马而来,羽毛凌乱的海东青抓在他肩膀上,叽里咕噜地发出鹰语,不时啄他两下,像是责备也像是鼓励。
副将等他打马到旁边来,以前有军令和军情都是顾瑾玉主动下传的,这半个月来这人变得像个哑巴,副将便自己主动长嘴:“将军,城里有情况了吗?”
顾瑾玉慢慢答,浑身都渗着寒意:“老皇帝伤重,病危,东宫要继位了。”
一众竖着耳朵的武将都深呼吸起来,一个问:“将军不在皇宫里盯着,真的没问题吗?”
“宫里有人盯着,没事。”顾瑾玉短促地笑了笑,“高鸣乾的拥护者迟早要叛出来,守株待兔就够了。”
他擦拭了一把脸上的水迹,好像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温和:“长洛四道城门,我们在这东门埋伏,北边由苏家把守,南门有岳家,老皇帝一驾崩,以皇太女的铁血手腕,高鸣乾今夜必逃。大家都提高警惕,今夜有恶战。”
众将应和。
顾瑾玉摸摸肩上的花烬,就算皇太女高鸣世有心和高鸣乾握手言和,他也会逼新帝铁血起来。
他要杀许许多多的人。如果杀不了,就让他们伤,让他们残,让他们生不如死,让他们活着的每一瞬间都如在地狱。
天色一寸寸黯淡,申时,雪停了,长洛城内传来悠悠回响的厚重钟声,钟声十二响,正是昭告天下,老皇帝驾崩了。
军中骚乱了一阵,顾瑾玉带马巡视,一脸淡定从容、冷静和善地嘱咐完详细的作战军令,安排到黄昏之时,太阳刚下山,他便蒙上面罩,带着几个身手矫捷的亲兵,提刀调头去了南门。
翻过雪山,冬夜来得快,顾瑾玉隐没在林间俯瞰埋伏在远处的岳家军队。
不知等了多久,南城门传来火光和动乱,岳家军队出动,顾瑾玉也带着亲兵混入队伍中。夜色至浓时,岳家和另外的军队混战不堪,顾瑾玉趁乱迅速拖出一个人,劈碎了铠甲倒吊在马后,策马奔驰进林中。
一拖进林里,顾瑾玉就先砍断了那人挣扎的左手。
他用刀尖挑起那只脱离了躯干后还在震动的左臂,鲜血乱溅。
“当年就想砍断了……可惜那时只能打折。”顾瑾玉喃喃着垂下刀,把那断臂甩到不远处,抬腿用冰冷的金属军靴踩在岳逊志左臂的创口上,狠厉一踩,岳逊志疼得直冒冷汗。
顾瑾玉把腥热的刀尖划到了他嘴巴上,刀尖刚挑出了塞到他嘴里的布团,岳逊志便嘶吼起来:“顾瑾玉!你他娘在干什么!今晚要杀叛军,你不在东门守着跑这里来整我?!你他娘疯了是吧!”
顾瑾玉刀尖往下,岳逊志含了一口刀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惨叫。
刀尖提上来时,岳逊志已经疼得不像人样了,满口血呛得直抽搐,还能哆嗦着放狠话:“你胆敢伤我,我是女帝的臂膀……”
“嗯。”顾瑾玉冷冷淡淡地把刀尖停在他喉咙上,“高鸣世的母族里就你最有能耐,我怎么会让她扶持你壮大,以后做制衡我的棋子呢?不为了什么,我也会杀了你。”
话锋一转,顾瑾玉的刀尖移到岳逊志肩膀上,一刀穿透了他的肩膀钉进地里,随后弯腰用另一手抓住他衣领,抓着他拎起来,就这么让岳逊志的肩膀串着刀,从刀尖穿透到了刀柄。
岳逊志痛得死去活来,血溅满了地面,那甩在不远处的断臂竟也跟着不住抽搐,极其诡异瘆人。
顾瑾玉无动于衷地听着惨叫,待岳逊志疼晕过去,又转动着刀剜出血洞,生生把岳逊志疼醒了。
“告诉我一些事,我给你个好死。”顾瑾玉低头轻问,“冬狩那天晚上,你知道多少顾山卿的事?”
岳逊志疼得不成人形,痉挛着求饶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要问就去问别人……问苏明雅,问高鸣乾去……”
顾瑾玉一把将长刀从他肩膀抽出来,将这卷了刃的破刀丢到一边,不远处的亲兵扔来新刀,他在空中接过,单手抽出刀来,又毫不犹豫地扎进岳逊志的肩膀里。
“那就说说苏明雅,你那天晚上是不是跟他同处过?你好好回想,每一句跟顾山卿有关的话,我都要听到。”
岳逊志含糊不清地惨叫着,拼命回忆那天晚上,把和苏明雅的对话断断续续地告诉了顾瑾玉。
顾瑾玉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我只知道顾山卿死掉了……”
顾瑾玉骤然像被触动什么机关,僵化在了原地,脑海中不住循环着那句话。
顾山卿死掉了……
死掉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我费尽一切心思,出生入死,为的不过是从父辈那里挣脱,掌握我自由的人生,保护我想要的理想……当我终于走完刀山火海,终于能够掌握自由,我最想与之共享这份自由喜悦的人……死了?
他死了,我此生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天铭十七年,除夕,尚书府关家上下皆人心惶惶。
家主关尚书高坐明堂,接连三天开府库,遣众妾,散众仆,藏众嗣。
五天前的冬至,老皇帝驾崩,留下了长女掌帝位、其余子女皆为王辅佐的遗旨,倘若遗旨昭告天下,长洛至多便是暗流涌动。
但先帝遗旨偏偏被扣,不予昭告。
一夜之间,苏贵妃与膝下所出的四皇女被禁足受囚,关贵妃被绞杀宫中,所出的二皇子高鸣乾被迫起兵反出宫门,长洛走向了四分五裂的明面狂澜。
混世贪色以求蒙混太平的关尚书只能眼睁睁看着亲姐死、亲甥叛。
一朝天子一朝臣,关家在老皇帝在位的近三十年间备受芥蒂,兵权被削二十年,手头只有文臣书生,世道太平时可争笔墨,世起兵乱时只能祈求自保。
关尚书因美妾众,故而子嗣美丽者多,这些子嗣含苞待放时便被关家送入其他世家为妻为妾,广联姻亲。养美千日只为这一时,但就在三天前,一列外州顾氏骑兵踏入长洛,挨家挨户杀关氏族人。
为首的顾瑾玉号称高鸣乾下落不明,必定是仍然潜藏长洛之中。
外放的关氏族人头颅一个个盛进匣内,络绎不绝地送进被围府的关府内。
满城噤若寒蝉,关家阖府困兽惊惧。
关尚书试图修书向新女帝示弱臣服,和向镇北王顾琰求助,但女帝无视,而顾家回复的是一封陈年密藏的诬陷书,名曰【关某上告安家私贩烟草举罪书】。
诬陷书陈旧黄皱,背面贴着一沓索命书,整整十六页,写满了安氏当年无辜受死的全员名单,每一个名字都用朱笔所写,戾气怨气冲天,落款是“安若仪”三字。
关尚书便知道,经年宿仇,今日难善。
穷途末路,唯有死路。
今日是除夕,午时将至,关尚书在明堂中遣完了一批老仆,焚烧为官三十多年的秘记时,明堂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关尚书转头一看,干皱的手就被火势燎到了。
“云霁!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跟着葛家的军队出城了吗?”
他那唯一的嫡子,昔日趾高气扬、傲视满京的大少爷关云霁,此时鬓发散乱、衣衫蒙尘、脚步虚浮地迈了进来。
“父亲,”关云霁很久没这样叫过生父了,“葛家降了,女帝保他们了。”
关尚书的手迅速浮现了一个燎出的血泡。
关云霁踉跄着走过来:“女帝保他们,不保关家,刽子手是顾家……是顾瑾玉。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就只能等着被灭族吗?”
关尚书沉默地继续焚烧官志和账册,明堂里只有一对多年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生疏父子,唯有二人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和焚烧余烬的呛人气味。
关云霁在无常一步步逼近的窒息和恐惧当中率先败下阵来,他双膝一软,跪倒在了明堂高高挂着的那块“正心德信”的匾额下。
他泪流不止地向关氏亡灵、生者谢罪:“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当夜能拦下表哥,如果我能护住顾小灯……顾瑾玉就不会疯了似地不肯放过我们了……”
他崩溃地在悠悠飘飞的灰烬里叩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关尚书双手发抖,他也许不能理解关云霁口中的顾小灯是什么事,但他能感觉到关云霁铺天盖地的负罪和悲恸。
关尚书想告诉他,让关氏一族走向覆灭的罪魁祸首是你父亲我,是我年轻时争名逐利,党同伐异,二十年积孽的恶果。
而你关云霁,不过一个十八岁的公子少爷,你能夺多少晋国膏腴,才能福泽阖家,你又能积多少业障,才能祸及九族。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这位为非作歹一生的荒唐父亲想疏解儿子心中的万丈自罪,还想尽力挽回一点父子之情,但他们终究横亘了长达十几年的两看相厌。
关尚书只来得及生硬地喊一声“儿子”,明堂虚掩的大门就被一只沾满血腥的军靴踹坏了。
关云霁猛然转过头,只见大门四分五裂,门外没有千军万马,只有一个血雨里出来的顾瑾玉。
“云霁啊,跑那么快做什么呢。”顾瑾玉手里提着新换的长刀,明亮无尘的刀尖擦着地面刺耳地刮着人的天灵盖,“瑾玉还有很多话想问你,还有很多旧想同你叙的。”
关云霁今天早上就看见了顾瑾玉在马背上杀人的模样,此时再见他,绷紧的神经在逃跑的本能和保护生父的道德伦理之间选择了后者,他狼狈地膝行着冲到生父面前,发着抖抽出贴在袖中的蝶翼刀,用这三寸刀刃,妄图和顾瑾玉的三尺长刀对峙。
顾瑾玉轻柔地叹息着一步步走来,端着一副似乎悲悯的神色:“你怎么可能拦得住我呢?你一个文臣之子,一个在广泽书院温酒温诗书的大少爷,一个目下无尘,以践踏我的小灯为乐的寄生虫……”
他说得平静,刀却够狠,快得一招出残影,关云霁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面上火辣刺痛,额头的血迅速蔓延出来淌进眼里,一瞬血红了天地。
顾瑾玉不费吹灰之力地踹开他,踩过精致却细弱的蝶翼刀,一把拎起软弱受死的关尚书。
“云霁,看好了咯。”
顾瑾玉当着关云霁的面,一刀捅穿了他生父的身体。
他溅了一脸的血,仍温和地朝关云霁笑。花烬从外面的半空飞来,停在他肩上歪了歪脑袋。
关云霁捂住横亘半张脸的刀疤,视线血红地怔怔望着。
望着少年时期曾仰望羡慕过的第一等武将、第一等雄鹰海东青,此刻都沾着他的家人的血,如此阴鸷可怖地看着他。
“云霁啊……真是对不住,你表哥叛国,你关家是逆党,我只能诛你九族了。”顾瑾玉抽出刀,把还没彻底断气的关尚书踢到他僵硬的脚下,“我呢,来杀你全家了。世道总是风水轮流转,当年你们关家诬陷安家,让安家九族被屠的时候,想过灭族的报应会轮到自己身上么?”
关云霁垂下颤抖的眼眸,和生父死不瞑目的浑浊鱼眼对上。
“你爹娘必死,但我也不是不能保你,还有你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庶弟,我保一送一算了。”顾瑾玉半蹲到他面前,当着关云霁的面用刀挑着他生父的尸身,“想要你庶弟活,清清楚楚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们把小灯怎么了?”
他问了几遍,关云霁才发着抖抬起血红的眼珠子,脸上的血汇集到唇角,嘶哑地问他:“顾瑾玉……你灭我全族,那你呢,你想过你的报应没有?”
“我的报应……”顾瑾玉笑了笑,冷冷淡淡颓颓废废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老天爷,那你看仔细了,有报应冲着我来啊。”
“顾小灯……顾小灯是不是就被你瘟着了?你的业障报到顾小灯身上去了,老天爷收走了他,不对,是老天爷把他溺死在了水里,你的报应冲到他身上去了——”
关云霁赤红着双眼语无伦次地胡言乱语,不过是疯言疯语,换个人不过也就哂笑而过。
偏偏顾瑾玉也是个疯的。
顾瑾玉一刀扎进他左腹,发狠地将他钉到地面上去,力度之大,刀身竟在一瞬之间崩断成两截。
他浑身发抖:“你胡说。小灯没有死,满城都没有他,活要见人……你们把他藏哪了?说,都给我说个清楚,否则我连你家祖坟的白骨都挖出来剁碎!”
关云霁感觉不到痛苦一样,发了疯地大吼:“长洛的水都被血染红了!顾小灯在水里,都被你弄脏了!”
两个伤痕累累的疯子牛头不对马嘴地嘶吼,花烬被吵得振翅飞向外面,不多时,祝弥的亲弟祝留循鹰追来,二话不说上前拦下了精神不对的顾瑾玉。
“主子,你冷静一点!”祝留十年如一日地一惊一乍,手上功夫过硬,拿捏着分寸直截了当地给了顾瑾玉背后一掌。
顾瑾玉郁积心脉的一口淤血猛然呕出,眼里炽烈的光芒渐熄,剩下疯魔的茫然浮出灵魂。
他推开祝留跌跌撞撞地走出关家的明堂,走下台阶时踩空摔倒,栽到地面时爬不起来,只知道喃喃自语。
“怎么办,怎么办,水都红了,小灯会被他们弄脏的,他在水里会不高兴的……不对,他没有在水里,是我在水里才对,是我自五年前就沉在臭气熏天的水里,是我脏了。”
“小灯永远不会被弄脏,他永远无瑕……”
第40章
天铭十七年的最后一个冬夜,葛家里里外外布满了新女帝的御林军,重重军潮之内,只有少数的几块清静地。
葛东晨独自坐在一处葛家内院的玉阶上,躲开了监视,没躲开大雪纷飞,也不知道他坐了多久,大雪薄被一样把他覆了起来。
他左手盖着右手,右手里捻着一小束归拢的柔顺发丝。
天地大寒,唯有指间的发丝是灼热的,盖因发丝的主人是热活的,是一缕长洛为数不多的活气。
这缕断发握在手里已经有足足的二十二天。
手握断发的前十天里,葛东晨昼夜不休反反复复地回想,他是怎么看着那缕活气消失在眼前的。
想得多了便不由自主地反复做美梦和噩梦。
美梦里他成了顾瑾玉,占有了顾小灯的初吻,又成了苏明雅,享有了顾小灯的四年光阴。噩梦里他是葛东晨,卑劣龌龊地趁人之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沾着顾小灯的体温,亲吻又摩挲,抵足而进出。
醒来了,惶然于自己的私欲,又茫然于自己的悲恸。
他不敢再照镜子,不敢再见任何能倒映的东西——他不明白为何自顾小灯落水,他的双眼就始终保持着怪异的碧绿色。
他的双眼好像恢复不回黑色了。
顾小灯落水后的第十天,他问葛家的医师为什么会这样,医师却说:“少将军,只要您不流泪了,眼睛就不会变回碧色的啊。”
葛东晨胡乱摸自己的眉眼,心想,所以我一直在流泪吗?
是因为愚蠢的生父跟错主子,眼看着一败涂地,东山难起的愤怒和不甘吗?
还是因为可怜的生母屡屡无望于返回故乡,将悲痛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那天葛东晨想着血脉相连的,拖着他反复进泥沼的人们,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骑马赶到了长洛的护城河。
他无视了皇宫中不停催促的急信,没有把手头的将兵用于围宫,而是把所有能掌控的兵力都安排到了满城的水源边上。他赶到最湍急的水域,望着那翻涌的水面,嘴巴不受控制地追问葛家的将兵——“河水里有没有人浮出来?”
将兵回答他:“回少将军,日日下水寻人,都是没有。”
葛东晨应了一声,随即看到眼前的士兵神情怪异,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水面,看到了一双幽幽不成人样的碧绿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