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王已经在私下向皇帝陛下请了罪,如实将你和瑾玉的互换身份告知了。”
顾小灯听到安若仪说这件事时,一直死水似的内心才涌起了波澜:“那顾家不就是犯了欺君的死罪吗?”
“是啊。”安若仪又轻咳,“你父王以此把柄请命,博得了皇帝陛下的嘉奖,欺君的灭族圣旨没有降下,而是给了他三面免死金牌,来日不管是太女,还是二皇子登基,顾家都能保全大体。但皇帝陛下的意思是,不必大费周章地昭告,皇室知道,顾家自己知道,皇室不追究为臣的瞒天过海,为臣的继续为皇室解忧排难,这就够了。”
顾小灯心海的波澜便又恢复成死水:“哦。”
那他就始终是顾家的表公子……要去当侍妾的表公子。
安若仪安静了片刻:“山卿,你就没有想问的吗?”
顾小灯握着她伶仃的细细手腕,呆了一会,反问了她:“母妃,当年长姐被送到北境去和异族和亲,那个时候她几岁了?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她的和亲,也是皇帝让父王妥协的,是吗?”
安若仪刚恢复了几分气色的脸急剧苍白下去。
顾小灯感觉得到她的诸多细微情绪,他照顾着她,又不予回避地直白问她:“您其实想问我怨不怨恨,对吗?这会若是父王跟我说这些,那我会想打他的,打不过也要骂,进禁闭室也要骂,他是个大忠臣,他去当皇室的妻妾试试好了。可他让你来跟我说,让病成这样的你来跟我说,我怨恨不起来。”
“母妃,你呢,你怨不怨他,恨不恨皇室。”
“你每一年都会在安家的忌日时期卧病在床,皇室下旨抄了你的家,你从此只剩小舅血脉相连,你们得了父王的解救,好多年过去了,你的仇恨还没有磨灭,你看着枕边恩人和仇人一起捂你的嘴,你会不会在某一刻心想,枕边人到底是恩人,还是仇人……”
他还没有说完,便被安若仪打断了。
顾小灯没有碰自己的脸,只是低头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要揭您的伤疤,我想知道您的爱恨是怎么样的,想知道您一直以来怎么自处。您的心病有二十年了,就是一直这么累积着,才自苦成今天的憔悴。”
安若仪的手抖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照顾人的本事,是跟着苏明雅得来的习惯吗?”
顾小灯眨了下眼,怔忡地出了神,不提还好,一提便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来。
苏明雅要是知道顾家的安排,他会不会替他想办法呢?
安若仪苍白的手抚上他浮现了指印的脸:“山卿,你听着,你和苏家明雅再如何越界,母妃管不到便不想管,但你来日进了二皇子府中,你心里要有分寸。”
顾小灯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湿润了,只默默地安静着。
“还有,二皇子之外的关家人,母妃不想看到你再和他们交从过密。”
顾小灯眼皮红红:“这又是为什么?”
安若仪攥紧了他的肩膀,一字一字道:“我安家被屠戮,被流放,被押进官窑,就是因为关家人的诬陷。从前不与你说,怕你天真年幼,不知分寸,现在你已长大,你要记住母妃的话。我有生之年不能亲眼看着关家满族被屠……我必定死不瞑目。”
顾小灯的脑子里一片嗡嗡,安若仪骤然爆发的憎恨太浓厚,他久久不能挣出来。
他不明白,和安家有旧仇的不是葛家吗?
是瑾玉早早就提点他的啊。
直到踏出安若仪的病房,顾小灯在走下台阶时膝盖一软,险些摔了个趔趄,被等在一旁的顾如慧搀扶住了。
顾小灯忽然间明白了。
顾瑾玉骗他。
顾瑾玉叫他亲近关云霁。他每一次亲近关家人,传进安若仪耳朵里,她就多一寸对他的厌恶。
连顾瑾玉都耍他。
顾小灯不想搬去西昌园,他还是回了东林苑,回到广泽书院的学子院居住。顾家那厢便派了人过来,不让他乱跑,打扮成书童的样子,围在他的屋舍外。即便到了此时,这座私塾仍旧太平安宁,好像不会受到外面的风波侵扰。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一天学子读一天书,他默默地抱着在犬类中算是成年了的小配,盯着摊在桌面上的医书。
即便到此时,他也忍不住在想着安若仪的脉象,盯着医书想办法,怎样尽最后一点为子的孝心,中止她身体的颓势。
医书久久未能翻过一页,怀里的小配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乖巧地夹着尾巴趴在他腿上,不时抬起头来,湿润的黑色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顾小灯想去找祝弥,他不能随意离开,奉恩和奉欢便代替他去找,他想抓着祝弥追问这些年里顾瑾玉到底隐瞒了他多少事,但祝弥恰好在这时候调去了别处。
他想问张等晴的下落。
想和顾瑾玉算账,甚至想和起初刻意疏远冷落的葛东晨道歉。
可他连这屋子都走不出去。
顾小灯半晌才轻轻拍了拍小配,小配轻汪了一声,天真无邪,茫然不解。
“你爹不是个东西。”
第37章 【落水】
冬临寒意至,顾小灯困守到十一月时,一夜窗户传来笃笃声,他扫开铺满桌面的凌乱药方,打开窗户的瞬间,腥热的精瘦海东青就扑进了他怀里。
他吓得心脏直抽,眼眶也登时红了,手忙脚乱地兜住海东青,趴在脚边的小配猛然站起来,他正要示意小配安静,就见它满眼放光地吐着舌头,一脸见到小伙伴的兴奋表情。
顾小灯:“……”
这狗儿子很熟悉鹰叔叔。
夜色已深,里屋外的仆从和侍卫没有察觉到里屋的动静,顾小灯小心翼翼地拎出怀里的海东青花烬,心中嘀咕,这猛禽不如以前壮硕了,瘦了一圈,羽毛也不如以前油光锃亮,从前炯炯有神的黑豆眼睛也有些浑浊,一身半伤,疲惫不堪,摇摇欲坠的模样。
顾瑾玉走的时候不过春末,临走时说入冬人回不来也会差鹰来,现在都下起小雪了,总算是来了。
此时看到花烬,犹如看到顾瑾玉的化身,他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寸步难行困了一个月的泪意涌上来,便眼泪汪汪地掐着花烬晃晃:“咕咕?”
风尘仆仆的花烬甩了甩它那顶羽凌乱的鸟脑袋,大概是把脑浆甩均匀了,小眼睛清澈了不少,猛猛蹭起了顾小灯的手,蹭得顾小灯白皙的手背沾上了尘土和血痂碎。亲昵完,它便邀功似地抬大爪子,抖着系在上面的信筒。
顾小灯抱着它坐下,抖着手解下那比以往都要大的信筒,抽出了袖在里面的两封信笺。
一封是顾瑾玉沾了斑驳血印的来信:
【小灯见信,暌违日久,森卿至念】
【王府中事,已得祝弥相告,小灯勿忧,我与王府周旋得限期,新年未至,不可置你,小灯闭守书院,切莫离府,待我新年归家,向你请万罪】
另一封是张等晴的家书,字迹和口吻一如既往地熟悉:
【灯崽,哥跟着你世子哥的军队往西南去了,正在料理当年和我们有千丝万缕的邪派千机楼,等哥铲平了那堆江湖败类,开了我们的江湖路,就北上长洛去接你】
【灯崽乖,冬冷添衣,靠着暖炉等哥吧】
顾小灯看完顾瑾玉的信就放到一边,揪着张等晴的信默默地去找自己的小信匣,匣里放着顾瑾玉四年前送他的生辰礼,那支从未戴上的发簪,还收集了五年来所有的家书。张等晴是义兄,顾瑾玉也是手足,至少他一直这样觉得的。
顾小灯把信笺一封封地取出来摆放在地上,将家书和顾瑾玉的信笺比对,从蹲到跪,指尖划过每一笔画,辨别每一个字。
比对到夜色深重,没有问题,张等晴五年来的家书字迹口吻一脉相承,内容也没有不实。
满地家书一百六十七封,张等晴在家书中相告的经历前后呼应,没有一处矛盾,军营生活的痕迹鲜活得不能再鲜活。
这不像能做假出来的,顾瑾玉不至于在这事上骗他了吧?五年的时间,骗他倒置葛关两家的关系还好,但义兄家书,每月来信,他总不至于在这事上编造一个长达五年的繁琐谎言吧?
顾小灯怀疑了一个月的张等晴下落,此刻才把吊着的心脏塞回胸腔里,擦着眼泪收回满匣的信。
他一夜没睡,给张等晴的回信很快写好了,给顾瑾玉的却是删删改改。直到眼见天将亮,花烬再不走怕是要被发现,才胡乱写了两行,画了几笔,卷起信笺塞到睡了个饱觉的花烬爪上,开窗送它出去了。
不知是否跟顾瑾玉在信笺上说的“周旋”、“限期”有关,放飞花烬的三天后,看守顾小灯的侍卫不再严格地限制他困守屋里,允许他在书院上课的时间里放他出来,他这才得以牵着小配踏出门,虽然遇不到一个同窗,但也强过监禁。
默默走到一处亭台时,亭里却有一个人等着他。
顾小灯远远看到她时就问起了紧跟的侍卫:“我能去和二小姐说说话吗?”
侍卫无声即默认首肯,他便牵着小配过去了。
顾如慧身穿缃叶色的裙衫,高挑纤细地站着,骨架纤薄得有些脆弱之态,闻声转过身来时,得益一双清冷刚决的眼睛,才用气场压下了弱质之身的天生不足。
顾小灯眼睛一花,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耳垂的一对珠花上。
小配忽然叼着狗绳扭头要跑,他无奈又好笑地拖着不情不愿的它走进亭里去,主动和顾如慧打招呼:“二小姐,你怎么来了?”
他很久没和奉恩以外的人说话了。
“来看看你们。”顾如慧温和地笑了笑,低头看狗脸戒备的小配,“这便是瑾玉拒绝舞姬换来的牧羊犬啊。”
顾小灯怔了怔:“舞姬?”
顾如慧看他神色,便轻笑着解释:“去年四境上供,皇太女私下赏赐了一批美人给东宫僚属,只有瑾玉换成了一只牧羊犬。”
顾小灯哦了一声,注意力在奇奇怪怪的小细节上,顾瑾玉没告诉他这原委,顾如慧也说这是皇太女私下做的事,那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顾家如果要分出两个阵营,她该是和顾瑾玉相斥的吧。
“看来它很是排斥我。”顾如慧看了会警惕得低吠的小配笑了笑,“山卿,我来不为别的,只是和你闲谈几句话。”
“那您说,我听着。”顾小灯弯腰把小配抱了起来,小配一改狗脸,嗷呜小叫着去舔他的下巴。
“你的归属仍不确定。我帮不了你什么。”顾如慧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从怀中取出了一块小巧精致的血玉,朝他递过来,“接下来你且带着它,也许它能派得上用场。”
顾小灯捂住要去咬她的小配,受宠若惊地接过了那枚血玉:“哇,谢谢……”
“不用,二殿下之事,你是替我去挡劫的。”顾如慧的眉目笼在一片阴影里,“山卿,我只来找你这一次,你有什么想要我替你做的么?”
顾小灯眼睛一亮,犹豫片刻后问:“那我能问问一个人吗?”
顾如慧以为他要问苏家的,亦或是葛家的:“好,谁?”
“张等晴,五年前和我一起进府的。”顾小灯逮着当初的记忆描述起来,向她确认他的去处。
顾如慧神色复杂了些许:“我不清楚,那是父王和瑾玉他们处理的。”
“那好吧。”顾小灯看她,“二小姐,那个二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如慧沉默了好一会,一个粗俚的词从唇齿间吐出来:“万年老二。”
“啊?”
“我和他都是。”
顾如慧没有细说,顾小灯从她那微妙的沉默里感觉到难以描述的悲凉,两人的对话无法再维持下去,顾小灯便请她走一趟,抱着小配回了住处,拿出几张药方和一罐药塞给她。
顾如慧听完他的解释后怔了怔:“不如我带你到母妃院中,你自己同她说罢。”
顾小灯摇摇头:“不用了,我上次和王妃娘娘说得不少了,我意识到我也是她心里的一块痼疾,以后还是少到她跟前为好。倒是王爷,我很久没见到他了……刚才在亭子里你问我有没有什么需求,我原想着求你带我去见他,很快又不想了。”
“你怨恨我们吗?”
顾小灯又摇头:“我会怕,但没什么好怨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你的道是什么?”
“大概是你们觉得最没有出息的道吧。”
她有些执着地追问,顾小灯刮刮鼻子轻笑:“我不想说,说出来只是增添一条你们排斥我的理由而已。”
顾如慧走的当夜,顾小灯写完了新的一卷见闻录,屋里就迎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小朋友。
苏小鸢顶着一张易容成奉欢的假脸,嘴里叨叨着“山卿哥”扑上来了。
顾小灯的震惊掩盖过了喜悦,摁住苏小鸢的肩膀一顿看,楞是没看出破绽来,活脱脱一个真奉欢。
“你怎么来了?”
“你好久没去学堂上课了,屋舍外又围着一堆人,铜墙铁壁似的,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你出事了!”苏小鸢捏捏自己那张看不出破绽的假脸,“这两天你这边的防守可算是松懈了一点,我赶紧用我的看家本领易了容来看你了。”
顾小灯没想到这小少年手艺这么过硬,更不敢置信地看向杵在不远处的奉恩:“奉恩,你平日把奉欢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你这回怎么跟别人串通了?把你弟都卷进来了?”
奉恩看了看他,上前来说出了让顾小灯更震惊的——他们竟然是来帮苏小鸢换走他的。
顾小灯如在梦里,怔怔地听着奉恩小声对他解释,他们一起劝他离开顾家,趁着眼下防守处在倦怠期,苏家在外面接应着,刻不容缓地借苏小鸢的易容术逃出去。
顾小灯来不及斟酌,就在苏小鸢的手里赶鸭子上架地易了容,苏小鸢扮做他,他易成奉欢的样子,由奉恩带出了学子院,广泽书院中的一切有他们兜底,他只被要求在中途易三次容,连夜弯弯绕绕地离开了顾家。
走得匆忙如奔逃,小配在身后被捂住低吠,怀里的血玉膈得心口发疼,他不敢相信能从一个笼子里跑出来,就算跑向另一个笼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了。
被苏家的仆从领到摘星楼,走进明烛间,看到坐在熟悉的书桌前的苏明雅的时候,顾小灯的梦才剥离开来。
他把眼睛揉了又揉:“苏公子……真的是苏明雅吗?”
苏明雅朝他张开手。
顾小灯再抑制不住数月的窒闷,奔上前去扎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苏明雅弯腰抱住他,一遍遍沙哑地哄他:“好了,小朋友,好了,我都知道,不用怕了。”
顾小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低着头嚎啕得声嘶力竭。
末了,他只听到自己不断重复着苏明雅的名字,攥着长洛剩下的一根蜘蛛丝。
隆冬十二月时下了大雪,苏明雅披着斗篷,裹着顾小灯依偎在暖炉前取暖,顾小灯不时抬头,苏明雅便不时低头,一次次和他接吻。
顾小灯刚躲藏到明烛间的时候仍会失眠,惶惶极度缺乏安全感,苏明雅一连合衣抱着他睡了七夜,连哄带亲地安抚,揣到十二月,顾小灯的脸上才恢复了勃勃生机。
顾小灯每日有一串问,问苏小鸢等人,问顾家苏家问长洛,苏明雅每次都回答风平浪静,哄他乖乖藏在这里。
他就看着他在大浪卷起时柔顺地做他的笼中金雀。
亲吻完,苏明雅摩挲着顾小灯颊边的水痕,冰冷的手伸进他温热的衣裳里,贴着他心口,握着他腰身,温和又强制地汲取他的温度。
“苏公子凉飕飕的。”顾小灯缩缩脖子,仍旧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团在他怀里,握住他的左手哈着气。
“是啊,不像小灯,暖洋洋的。”苏明雅垂眼靠在他肩上,蹭着他的侧颈,真想将他拆碎了拴在手腕上。
可是没办法,顾家要主动把顾小灯送给二皇子做象征的礼物、象征的结盟,苏家极其喜闻乐见。镇北王顾琰要用整个顾家来当平衡两党的基柱,就像当年皇室让顾家把长女顾仁俪送出去和亲一样。兜兜转转十年,镇北王府仍是最忠诚、最甘愿被牺牲的奴才。
皇太女继位是必然的,苏家要继续守住第一世家的地位,看顾琰拱手让势只会喝彩。顾琰要把一个名义上的义子送给二皇子,要向皇太女表态,即便她登基了,也不能擅自朝其他皇嗣下死手,他能把自己的义子、亲女接连送出去,押上顾家的兵权做持衡。
苏家巴不得顾琰这么死心眼,巴不得顾家在来日的女帝座下遭芥蒂。
这样一来,他苏家未来的继任者能在朝堂上继续一言九鼎,万人之上。
倘若顾琰不主动将顾小灯拱手相送、倘若身在外州的顾瑾玉没有以权反压整个顾家,苏明雅还能再继续抗争。
现在他不得不和苏家一起掂量,反复掂量。他要做苏家继任者,他只想要最好的,苏家不愿屈居顾家,就像他无法忍受屈居顾瑾玉之下一样。
苏明雅想要最好的权势,最好的美人,如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就没办法了。
顾瑾玉要拉着整个顾家偏向东宫,顾琰不允准,安若仪、顾如慧、顾平瀚等人都左右不了,既然明面上无法将人送过去,那就私底下来。
苏家来推一把,苏家同时让苏明雅来推一把。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顾小灯无知无觉地蹭蹭他,“什么时候开春呢?等天气暖和了,我想易了容出去走走,明雅,你说到那个时候是不是就尘埃落定了?顾家应该不需要我去当平衡的桥梁了吧?”
“是。”苏明雅紧紧将他箍着,哮症明明已经痊愈了,一到他面前来却总是复发了一样。
顾家能精雕细琢地养出一个顾小灯,以苏家的人力,现在能养出苏小鸢,以后就还能养出更像更好更完美的尤物。
以后也许会有小纸,小鸯,没有顾小灯,苏家也能把天底下所有像顾小灯的人都搜罗到身边,迟早有能替代他的。
权势取之有尽,玩物用之不竭。
甚至于,只要权势够盛,就算对方是二皇子又如何?他未必不能再把顾小灯抢夺回来。
等到以后反悔了,他再去夺就是了。
一定可以抢回来的。
“你想到外面去玩,不用等开春,还记得春末时答应你的冬狩吗?”苏明雅紧紧抱着他,竭力地平稳气息,“四天后我就要到城外的白涌山了,你要不要……”
他还是说不下去了。
顾小灯也犹豫起来,虽然也有想到顾瑾玉那骗子的嘱咐,但更多的是害怕给苏明雅添麻烦。
他担忧地贴在苏明雅心口,听他加速的心跳:“会不会太给你添麻烦了?我可以继续躲在这里的。”
“不麻烦。”
苏明雅脱口而出,心跳奇异地平稳了。
可能谎言和下限都一样,只要踏出第一步,后面就不再艰难。
苏明雅平铺直叙地邀请顾小灯和他一起去白涌山,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萌生了错觉,好像他真的是要带着他出去游山玩水。
仿佛他们不是货物和供货人,真的是一对有情人一样。
十二月初八,顾小灯顶着一张易容的脸,穿着贴身小侍卫的服制跟在苏明雅身边,随着悠悠晃晃的车队出了长洛城。一路上他都克制着兴奋和胆怯,不敢透过车窗去看外面的情形,生怕遇到任何一个认识的熟人。
苏明雅在马车里泰然自若地将他抱到腿上,替他看车窗外的情形:“放心,你的易容天衣无缝,没有人认得你。”
顾小灯小声问:“顾家真的没有发现我跑出来了吗?小鸢在学子院那边真的没暴露吗?”
“没有。”苏明雅轻吻他梨涡,“你就放心地玩吧。”
顾小灯松了口气,但又说不明白,自己心里那隐隐不祥的直觉是从何而来,只得在一路上反复地确认脸上的易容。
日出出发,巳时到达,长洛数十世家浩浩荡荡地赶到了城外的白涌山。营帐都是已搭建好的,苏家在繁荣平坦的开阔地段,营帐稀疏安全,和皇室比较靠近。
顾小灯下了马车后,小心翼翼地眺望天地,不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个围在栏里的小小池塘,在这种冰寒的深冬天气里没有结冰,有侍卫牵着马儿在那饮水。
他狠狠呼吸了一口冰冷但自由的空气,冷得透心凉,但他感到无比自在。
穿过一众华服曳然的贵胄,他还看见了人群中擦肩而过的葛东晨和关云霁,他们跟随在一个身形高大的玄服青年身后,顾小灯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去。
此次出城,他怀里还藏着顾如慧给他的那块血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上。
冬狩的第二天才是重头戏,第一天只做休整,白日里人来人往,颇为杂乱,顾小灯进了苏明雅的营帐之后就没有出去,听着人声等到入夜,苏明雅才带着一身应酬过度之后的疲惫回来,见到他连笑都勉强了。
顾小灯走去抱住他,他也弯腰来,帐中无人,苏明雅轻吻他耳垂,轻声道:“明天你就能出去了。”
“不出去也没关系的。”顾小灯眷恋地拱了拱他,“我见到天地了,也见到天地下的苏明雅了,已经很够了。”
苏明雅的呼吸抖了一下,忽然说:“小灯,我想和你一起喝酒,陪我小酌一杯好吗?”
顾小灯笑了:“你身体没问题的话,我肯定是很乐意奉陪的!”
苏明雅便将他抱到案边去,亲自温一壶酒,斟了一杯,和他碰杯对饮,再斟第二杯,渡进了他口中。
顾小灯在摘星楼的日子里也经常和他渡水,原本是旖旎的亲密事,这一回却有些不一样。
这第二杯酒入口的滋味和第一杯不一样。
似乎有一点点药味,不知道会不会是药酒。顾小灯心里有些遗憾,他这个药人体质用什么补药都没用,实在是暴殄天物。
顾小灯尽数咽下了,咽完之后感觉到头有些晕,苏明雅那微冷的手缓缓地盖上了他的眼睛,轻柔地在他耳边说:“睡个好觉吧。”
顾小灯还以为是自己酒量浅,便安心地闭上眼,瘫进他怀里。
他好像睡在了一个摇篮里,但今夜不过是两盏薄酒,不至于昏沉太久,很快,顾小灯就迷糊着醒来了。
但他睁不开眼睛了。
他的眼睛被一段眼罩绑住,而他被一个有些陌生,但又似乎很是熟悉的怀抱拥在怀里。有人攥着他的手腕,有人抱着他的腰身,至少有两个人在身边。
他迷茫地等了一会儿,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周遭响起。
“一杯迷魂汤能让他昏迷多久?”
这是关云霁的声音。
“迷魂汤药劲很足,足够让寻常人睡一整夜。我没说错吧,迷魂汤比酒好多了,至少能让他做一个漫长的好梦。”
这是葛东晨的声音。
紧接着葛东晨便捧起他的脸来,一边轻揉着他的后腰,一边和他接吻。
顾小灯:“……”
什么情况?
他陷在葛东晨的怀里,被他抱紧时动弹不得,只有两只手能挣扎,但关云霁握住了他两只手拢在掌心里,用力到似乎想将他的手腕捏碎。
关云霁在喃喃着唤他:“顾山卿,顾山卿……”
而葛东晨在长长地吻完他之后,又去吻他侧颈,呢喃着叹息道:“以后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抱着我们小灯了吧?真是舍不得啊……我亲昵了四年的一块玉,终于要让皇室独占了。云霁,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二殿下在闲暇之余让我也抱抱他?二殿下养的美人那么多,应该不缺他一个吧?”
关云霁的声音带了一点哭腔:“你闭嘴吧,把他松开,往事一句都不要再提,二殿下快要来了。”
葛东晨不舍地用鼻尖蹭了蹭顾小灯的侧颈,声音哑了:“好吧……那你先松开他的手,你松开,我就也放手。”
结果两个人都没有松开。
顾小灯脑子里有一片浆糊,过往的微妙经历一帧一帧地在脑海里播放。他木偶似的僵冷着,大气不敢喘,身体不敢动,直到一阵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这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将他像个娃娃似的放平在柔软的床上。
他听见他们两人向那阵脚步声行礼,他们唤他二殿下。
“起来吧,辛苦了,两位栋梁,今夜竟然要帮我去偷个人。”那人的声线十分好听,但是语调和笑意让顾小灯不寒而栗。
葛东晨和关云霁都没有说话,那人踱到了面前来,压迫感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顾小灯的十指都发起了抖。
“嗯……这小家伙醒了哟。”
关云霁刚开口说“不可能”,顾小灯就被拎起来摘下了眼罩。
明亮的灯烛刺进眼里,顾小灯一睁眼就难以抑制地掉眼泪,带了双耳珠的耳垂被一只大手没轻没重地揉捏着,他惊恐地一抬头,下意识地避过了眼前的玄衣青年,而是先扫过了旁边脸色苍白的关云霁和葛东晨。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个陌生的大营帐里,想开口呼一声求救,看见葛东晨的瞬间又想起方才被他偷亲了,胸腔止不住的一阵作呕,扭头便往床外干呕。
“怎么回事,你这是什么反应?还没动你呢,害什么喜啊,怀着别人的种了?”那声音低沉带笑的青年拖着他摁回了床榻上,顾小灯这才对上了眼前人的正脸。
预料之中的英俊,也意料之中的邪气。
顾小灯泪水肆流,又怕又恨:“二皇子高鸣乾……”
“看来你对我很熟悉了。”高鸣乾笑起来,捏起他洗掉了易容的脸端详,睥睨下来时眼底一片冰冷,“我却是第一次见你这个小尤物。真漂亮,你眼睛形状长得和如慧挺像的,不过眼神不像。”
高鸣乾一边笑着一边屈膝压在了他小腹上,稍一用力,顾小灯便觉得腹部要被压碎了,哀哀地惨叫了一声。
他手脚并用地要挣扎起来,但高鸣乾和他的体型及力量悬殊太大,乱蹬的腿反而让他抓住,攥着贴到侧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