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琰连夜调动府兵去那信里提到的偏僻地方,真挖出了一柄斑斑锈痕的短剑。
而那信物玉戒,更是板上钉钉的丢失之物。
顾琰和安若仪一夜无言,压抑至极。
饶是如此,他们夫妻也好涵养地没有叫醒顾小灯,更没有惊动顾家其他孩子,所有事情都严密控制在可控范围里。
现在,天亮了,这个象征顾家脸面一扫而地的孩子兜着被子,笑眼弯弯地站在他们面前,浑然不知自己的存在给顾家的一双掌权人造成了怎样剧烈的冲击。
顾小灯傻笑着站着,任由顾琰和安若仪审视他,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乖乖站着等待他们的反应。
接下来的发展超过了他的想象,他晕乎乎地被安若仪揽入怀中,剥去被子,薄衣入怀,淡雅的脂粉香味萦绕在他鼻尖,他血缘上的生母克制温柔的啜泣声在他耳边回荡,一声一声,肝肠寸断。
顾小灯没有体会过有母亲的滋味,也许七岁前有过,但他忘了。
安若仪哽咽着唤他一声“孩子”,他就晕头转向了,胸腔中憋出了一声裂帛似的悲鸣,本能地喊了一声“娘”,浑身骤如炭烧,茫然打摆。
沉浸在莫大的情绪浪潮和生母的怀抱里,顾小灯压根没发现一旁的顾琰也起了身,他越过他们把张等晴带出了房间。
待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二人,安若仪松开他,泪眼婆娑地询问他过往的人生经历,顾小灯也跟着泪流不止,除了自己是个药人的身份有所保留,其他的全倒豆子似地说个一干二净。
此时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顾琰同时在质问张等晴。
双管齐下的套话持续了整个白天,质疑和求证则持续了七天,七天后他的血脉才得到多重证实。
顾小灯自是不知道他们背后的大动干戈,他只是陷在安若仪以慈母为表象的温柔象里,眼冒金星。
安若仪带他熟悉此地,镇北王府占地极大,东边是极大的园林,叫东林苑,囊括众多场所:西边是西昌园,顾家人居住的所在;南边是府军和下人的下榻地,叫南栖所;北边则是纵深的偌大正门前院。
安若仪见他的当天就带他进了顾家的东林苑居住,顾小灯懵懵地进来一望,震惊到在睡梦中都能发出蛙叫声。他就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大宅,在门外看着只是觉得镇北王府是精致的贵重,进来了才惊疑于它粗犷的庞大。
东林苑大到有练武场,院落林立,园林如三瓮,池塘如散珠。
安若仪带他走过流水长亭,进了一座小院落,安排了不少仆婢去伺候他,纵使他摆手说不习惯,仆婢还是安插到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顾小灯只好笑着尽快适应了。他性子疏朗乐天,见识泼天的气派震惊归震惊,言行举止倒也不过分拘谨,他同时敏锐于身边人的情绪,很快共情到了张等晴的不安。
被安排进新院子里住的当夜,顾小灯还能和张等晴睡同一张床,他抱着被子和他脑袋挨脑袋,窸窸窣窣地咬耳朵:“哥,你心里横五竖六七上八下么?不会吧不会吧,我虎虎生风的大哥怯了吗?”
张等晴只笑了下,忧虑不减,打起精神去摸他的脑袋:“我啊,就是心头一块石头掉了下来,没啥事的,你安全哥就安全,哥现在安心到困了都。”
顾小灯眯着笑眼给撸脑袋:“哥,你要是感觉拘着了、不高兴了一定要跟我说哦,你哄我,我会当真的。”
张等晴心里一软,踟蹰片刻败下阵来,抖开被子挨过去,用气声说话:“小灯,你生父,那个镇北王,我有点怵他,至于你娘,我觉得她的眼泪和笑容都看不透真喜真悲……”
顾小灯扒拉住他回话:“娘很美很温柔,倒是那位王爹,他怎么啦?我还没怎么见他哩。”
“他……套我话,他非常非常会套话……问我有关你的事。”
“问我的事也不算套吧?娘也问我以前的生活,除了药人这事我还在犹豫,其他的有啥我就说啥啦。”
“犹豫得对,一定不要说!”张等晴抱住他,默了默,才轻声:“不管怎样,我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哥一定守着你,这是我和我爹……欠你的。”
末尾三字说得轻之又轻,顾小灯没听清楚,待要再聊,张等晴只抱着他哄他睡觉了。
顾小灯想着下一个晚上再继续扒拉着他夜聊,然而隔天起来,安若仪来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抚着他的脸微笑着说:“小灯,你是个小大人,不需要别人哄你入睡对不对?”
顾小灯有些茫然,笑道:“娘,我不需要啊,我睡觉很快的,闭上眼咻的一下就睡着了!”
结果当夜他就干躺在大床上发呆,张等晴被仆婢请到了隔壁的房间,不和他同床了。
此后张等晴再没有和他同睡一张床过。
进入顾家的第八天,即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顾小灯这天被仆人叫醒,他独自抱着被子睡眼朦胧地醒来,顾琰和安若仪几乎和七天前一样,高贵冷艳地坐在房间里等他。
顾小灯猛地激灵,天还没破晓,仆人搀起他麻利地给他穿衣擦脸,半押半推地把他送到镇北王夫妇面前。
顾小灯有些别扭:“娘?”
顾琰先开口:“跪下。”
他耳朵一竖:“啊?”
安若仪伸手搭在他肩上,耐心地解释:“小灯,听话,跪下。你确实是顾家血脉,既是,就该守规矩,身无功名的子女,在内见到为王的父和为诰命的母,应下跪俯首,口称父王安好、母妃安康。”
顾小灯脸上空白了几瞬,待反应过来,自己已被按在了地上,膝盖触地一麻,额头贴地一冷,后颈被一只大手摁着,冰冷刺骨。
顾琰沉声问他:“你该说什么?”
膝盖的痛觉迟钝地传回大脑,顾小灯打了个寒颤,磕磕巴巴地照做:“父、父王安好,母妃安、安康。”
“小灯,你年纪太大了。”安若仪幽幽的叹息响在头上。
顾小灯抬不起头,结巴着反驳:“娘……母妃,我才十二。”
“同为十二,瑾玉已是皇室伴读,而你,还要尽快学府里的规矩。”
顾琰还摁着他的后颈,顾小灯只能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上,中元节的破晓来得格外迟,鬼节的阴气过早地从地下渗出来,侵染了他满身的凉。
“你和瑾玉身份置换的事不能外泄,否则顾家有欺君之罪,我和你父王决定先以顾家远亲的身份赋予你安居在这里的权利。东林苑是待客所在,也是学习六艺之地,我们先给你足够的时间从头学起,待你学有所成,取得功名,再将你写进顾氏族谱。”
“我已安排了管事给你,今日中元节忙碌,我们抽出时间过来将诸事交代于你,望你敬畏顾氏门楣,不可懈怠功课,尽早学有风范。”
每个字的声音顾小灯都听得懂,连起来他却不太懂了。
他甚至不知道镇北王夫妇是什么时候离去的,直到一把冷淡嗓音把他的魂魄唤回来:“表公子,王爷与王妃已经离去,您可以起来了。”
顾小灯茫茫然地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平静的脸,正是之前带他和张等晴进客房的年轻管事。
他慢吞吞地撑着膝盖站起来:“我记得你,你叫祝弥。”
“表公子好记性。”祝弥面无表情,“我奉王爷和王妃的命令,此后除了四公子回府,其余时间都守在您身边,伺候您的起居,教导礼仪,督促功课。”
“表公子,四公子……”顾小灯喃喃着这两个称呼,咂摸了片刻就不想了,“祝弥,为什么你说要除了四公子回府呢?”
祝弥更面瘫了:“我原本是四公子的管事。”
“哦……”顾小灯长长地哦着,眼里泪水打着转,小声道:“我想见我哥,等晴哥。”
“他明天才能来,他想留在顾家就需要学他该学的规矩。”祝弥好似个大傀儡,说什么都一板一眼,“表公子要用早饭吗?”
顾小灯呆站了会,摇摇头,摇出了两道泪痕:“我想出去走走。”
祝弥冷冷道:“好的,但我需得提醒您,今天是您最后一天的随性日子。从明天开始,您每天的时间都将有明确计划,细致到用饭时间、沐浴用度,今天您可以随意逛逛东林苑,也可以不饮不食,明天起就再不能了。”
顾小灯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祝弥,你好像我以前卖货兜售的铁门神,村民们买了来保佑门槛里的平安,你么,你不保佑什么,你好像一樽铁疙瘩,我要是不听话,你就要抡起拳头,像铁门神打鬼那样打我似的。”
祝弥:“……”
他罕见地想笑,莫名觉得滑稽,静了片刻,才忍住想扬起的嘴角:“表公子说笑了,您是主子,我不会动您的贵体的。”
顾小灯擦擦眼转身,瘦弱的肩膀抽动着,边走边哽咽:“铁门神,我想出去走走,你也要跟着吗?”
“自然是寸步不离。”祝弥跟上来,唇角抖了抖,愣是把笑意抖掉了。
顾小灯低着头往外走,难受得一路走一路掉眼泪,小院落的仆婢、府兵一大早就各司其职,跟在他身后连成一列,也成了一条尾巴。
顾小灯无声地哭着走了小半天,到底受不了了,扭头央求祝弥:“你让他们都退下吧!别这么跟着我,我又不是风筝,不用这些人当绳子来拴着我的。”
祝弥看了看这位俗语连珠的真公子的嫣红眼尾,应了声“仅限今日”,挥手让风筝的绳子暂且断了。
顾小灯的眼泪这才少了一些,漫无目的地顺着风声走,走到仿照水乡园林建造的长廊亭台,远远听到了水声。
水是温柔乡,也是溺亡梦,他忽然很想泡进水里,就像养父告知他的过去那样——泡在水缸里,药草在身边徜徉,在水做的摇篮里不知生死地沉睡。
顾小灯的眼泪止住了,回头问祝弥:“我想一个人待着,单独到前面去看水,你在这等我就好,可以吗?”
祝弥低头看了他一眼,想起了镇北王昨夜给他的一句话:
【倘若顾小灯有任何轻生之举,不必阻拦】
祝弥只安静了一瞬,就点了头:“好,您自便。”
顾小灯谢过他,转身朝那长廊亭台走去,抬腿迈上荫蔽的廊下时,回头一望,祝弥朝他优雅地行礼,而后纹丝不动。
顾小灯再没有什么顾忌,快步走上长廊,拐过弯跑进祝弥看不见的地方才停下,长廊弯曲回环,此时前瞻后顾、仰天俯地都没有第二个人了。
他一边顺着水声走,一边脱下仆人给他穿上的华衣,什么也没有多想,只想单纯地泡进水里,变成一株摇曳的药草。
顾小灯又拐过一个弯,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水池,池里的红鲤鱼激烈地游动着,水声格外响亮,那些红色的尾巴绸缎一般拍打在水面上,和黑色的水草交融成一幅美不胜收的画……
走近两步,顾小灯愕然发现那黑色不是水草,却是人的头发!
池面上的波光粼粼不止是鱼的摆动,更是因为有一个人溺在水下!
顾小灯本能地大喊了一声“救命”,随后身体比脑子快捷,火速丢了外衣,爬上长廊边缘,一个猛子扎进了池子里。
扑通——
池水清亮,红鲤鱼惊窜,顾小灯奋力地狗刨游,朝池中心的溺水者而去,小浪滚滚,鱼尾狂扇。
他深吸一口气潜进水里,一口气憋到快要炸掉肺腑时,堪堪游到了溺水者身边,一把托住人,又拱又拖地抱着,挣到水面上去。
浮出水面的刹那,清新的空气灌进口鼻里,水珠小刀一样从头顶流到脖颈,痛苦又舒畅。
顾小灯睁开被水泡疼的眼睛,第一眼看到了天空,万里无云,秋高气爽。
虽说是中元节——可这秋日当真是美好。
顾小灯剧烈地喘着气,抱着怀里的人拖到了浅水的地方,爬不上长廊,就打算直接在浅水处抢救奄奄一息的溺水者。
他一低头,看清怀中人时愣住了。
眉目如画的顾瑾玉枕在他肩颈里,面如金纸,夺目得不可方物,但快要变成一幅死画了。
顾小灯心神剧震,心跳声震耳欲聋,几乎要从耳朵里跳出来。
他懵了一瞬,来不及多想,深吸一口气便低头给他渡气。
水波粼粼,不知渡过多少次,红鲤鱼安定了,唇瓣吻破了,顾瑾玉才终于呛出声来。
顾小灯喜极而泣,抱着他顺着后背拍拍,眼泪直掉:“顾瑾玉!你活过来没有?你好吓人好沉啊!”
顾瑾玉咳嗽着,听到隔着水雾的呼唤,勉力睁开模糊酸胀的眼,看到一双通红璀璨的泪眼。
水声潺潺,秋风徐徐。
他觉得冷,他便低头贴住他的额头,哭着抱紧他。
——于是他便觉得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顾):老婆的初吻……我的
二狗(苏):呵呵,他的初恋是我
大狗:………………
顾小灯累得够呛,哭得也够呛,胸膛中满溢的难过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共情到了别人的,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是一颗不断膨胀的皮球,再不哭出来发泄,他就要砰的一声炸开了。
他哭得尽兴,抱着顾瑾玉在水里晃起来,带起了一层层涟漪,慌张得化身小话痨:“顾瑾玉顾瑾玉!你快快吱个声啊,你不会是溺太久溺出毛病了吧?这池子怎么没个岸,你又高又沉我兜不住你呀!你还难不难受?再坚持一会,我这就喊人来,祝弥!祝大哥!祝门神!”
他清透响亮的声音穿透曲折的长廊亭台,惊动了栖在远处的几只白鸽,顾小灯望着那一行飞过的洁白羽翼,急得又抱着顾瑾玉晃起来:“小鸟都飞来了,大人呢?”
怀里木头似的人忽然动了动,顾小灯感觉到顾瑾玉将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他肩窝上,随后,他听到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
风声骤起,几个眨眼间,一个利落的人影出现在亭台上,飞鸟似地朝他们而来,一眨眼就到了附近。
来人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简直是个缩小版的祝弥,但他不像祝弥冷峻面瘫,正大惊失色地脚踏长廊栏杆,伸手向下大喊:“四公子您怎么在水里!快把手给我!”
顾小灯高兴坏了,正要使劲把顾瑾玉托上去,就感觉到水下一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腰,骤然把他举出了水面。
“接走他。”
“……是!”
水声哗哗,顾小灯懵圈地低头往下看,眼里未尽的泪珠滴到了顾瑾玉的眉心,那滴泪恰好滑进他眼眶,顾瑾玉却一眨不眨地仰首看着他,脸色虽苍白,但眼神沉静如渊。
顾小灯的眼泪止住了。
他感觉顾瑾玉身上散发着十分微妙的情绪,不再是浓重的窒息沉闷,而是平静的淡漠从容。
顾小灯发起了呆,想着他方才溺在水里、此刻浮在水上,想的都是什么呢?
顾瑾玉刚刚劫后余生,力气却还这样大,手背的青筋鼓起,配合一张惨白如画的脸,以及被吻破的唇瓣,力与美、强与弱在他身上配合得恰如其分,顾小灯脑子一晃想到了泥中莲,觉得他合该做江南采莲人梦里的高岭花,攀折不起,却不舍得不看。
这时酷似祝弥的小少年臂膀一使劲,一举就将顾小灯拉上来,顾小灯被打断思绪,“哎呦”一声叫唤,四脚朝天地摔到了长廊上,再看小少年捞顾瑾玉,端的是小心细致。
他看得直哼唧,小脑袋瓜八百个奇妙念头,想着怎么他从水里出来就跟带泥拔萝卜似的,顾瑾玉出水却像芙蓉出锅,好一道漉漉美食。
顾瑾玉身体摇晃两下,小少年就焦急地搀扶住了,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怒视顾小灯:“你是哪里来的下人?四公子怎么会被你拉扯到水里轻薄?待我稍候禀了祝管事,有你好果子吃!”
顾小灯小狗似地甩甩脑袋,发髻软哒哒地垂在一边,他嘿呦嘿呦爬起来,倒也不计较狗咬吕洞宾,注意力从顾瑾玉身上转移到小少年,好奇心如潮来潮去:“你长得好像一个返老还童的祝弥哦,你是他弟弟吧?你的脸蛋可比他生动多了。”
小少年盯着他破了的唇瓣,拧了小臭脸,刚要说话,装聋作哑的祝弥总算姗姗来迟,一见到他们,意识到情况非比寻常,面瘫脸才皱了皱。
他大步流星过来行礼:“四公子?您怎么在这?”
说着他训斥那个缩小版的他:“祝留,不可无礼,你面前这位是新进府的表公子,不可扬眉于主子面前!”
顾小灯摸撒自己的脸甩甩水珠,舔舔唇珠卷去薄薄的血腥味,心想一弥一留,大的是冷铁疙瘩,小的倒是根烧火棍子,太有意思啦。
祝弥见他们两人行迹狼狈,立即带他们去了就近的院落,也就是顾小灯的住所。顾瑾玉有祝留搀扶着,祝弥自是不会给顾小灯搭把手,他只能撑着水淋淋的累赘衣服拖着步伐,等回到屋子里,就又冷又饿又累地瘫到地上去哼唧了。
所有仆婢都听祝弥差遣,几乎都围着顾瑾玉伺候,就一个壮实小厮拎羊羔一样把顾小灯提溜起来送进内室。
“能不能给我一个浴桶哦,水缸那样的大小,或者水缸也可以……”顾小灯软乎乎地比划,“我还想泡在热水里睡个回笼觉……”
小厮脑门闪过几个问号,但还是高效照办,真把外面一个养花的水缸清空了搬进来,温水往里一注,架起顾小灯就要剥衣塞进去。
顾小灯哭笑不得:“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下饺子不用扒开饺子皮的!”
他穿着里衣泥鳅一样滑进水缸,哇呀一声大叹,眯缝着眼睛蜷成了一个既憋屈、又舒服的虾米姿势,既怪异、又奇趣地打起盹了。
今早生身父母带来的冲击就这么在自我保护的水里消解,他飘忽忽地想总会越过越好的明天,想张等晴,想顾瑾玉。
他甚至能迷迷糊糊地哼着歌哄自己,自得其乐,其乐无穷。
忽然似有一根水草垂在他唇瓣上,顾小灯困兮兮地睁开眼,看到了换好新衣服的顾瑾玉,他的长发垂着,依旧潮湿,看得他很想摸一摸。
他也真上手摸了,水汽扑到了顾瑾玉睫毛下的阴影。
“顾小灯。”顾瑾玉的嗓音如初见时温柔,“你不恨我么?”
“身世互换又不是你的错……”他说得突兀,顾小灯却在困倦里精准地感觉到他的意思,打了个哈欠软塌塌地话痨起来,“你这么聪明,漂亮,多招人喜欢啊,你养在这里长大的,有一定要学的规矩,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吧?我见你就觉得你厉害,我爹教我见贤思齐焉,你是天字一号的贤,跟食铁兽一样少见,我是很喜欢看食铁兽的。”
顾小灯说得跳跃,顾瑾玉大致能明白他的意思,不太相信他的轻盈豁达,便笑了笑:“你来得太晚了,哪怕提早三个月来认亲,赶在我未入宫前,你都不至于这样被动。我们之间的错位已成定局,你代替不了我,命运有时就是这么玩味,是不是?”
顾小灯很自然地跟着他感慨了:“是的,命运嗷!”
顾瑾玉:“……”
顾小灯精神了一点,他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舒服得实在不想出来,就拉住了顾瑾玉的手晃晃,亮晶晶地仰头看他:“顾瑾玉,我以前是做卖货郎张小灯,明天我要学着做表公子顾小灯了,你这么厉害,你透露点学习的诀窍给我好不?实在不行,你和祝弥商量商量,让他多包容包容我嘛,他那脸像没醒的面团,老柴老硬了,这不好,不笑的人不好处,处着怪吓人。”
顾瑾玉沉默。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撒娇。
还是连击。
“你指点指点我嘛,帮帮我,我想学得厉害一点,哪天让娘亲再夸夸我,那得多高兴啊。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姐,我想能和他们有话说,能玩到一块就好了。”
顾小灯简单直白的欲望和晃动的清水一起清晰地呈现在顾瑾玉眼底,他低下头靠近他,散开的潮湿长发垂在顾小灯掌心里,被他兜住了。
“当然可以的。”他循循善诱,“只有一事,上午你救我之事,你答应我不声张,可否?”
“可可可!”顾小灯满口答应,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对他投水感到不解,“可你为什么啊?”
“因为你亲了我。”顾瑾玉避重就轻,平静地扯了个夸张借口掠过去,“虽说是救我,可你亲得我嘴唇都破了,此事如果泄露,会耽误我声名,轻者使我承受家法,重者误我来日姻缘。”
“可我们都是男的耶?”
“如此才更污声名。”
顾瑾玉应付得从容随意,此时怎么也预料不到,今日积下的口业,全是给来日的自己使的绊子。
试探一番后,顾瑾玉离开东林苑,每月十五是皇太女恩准他的假期,只是十五多节日,休假休得聊胜于无,好似如来不知来不来,如休不知休不休。
祝弥送他出来,顾瑾玉支走了祝留,边缓步边轻声:“你弟弟在宫中表现不俗,他很得三皇女的眼缘。”
祝弥弯腰:“小留是个愚钝的孩子,全仰仗四公子的调教和提携。”
“不用替他自轻自贬,贵人中意他的纯直,他自有他的天赋。”顾瑾玉点到为止,“你谨记,你的夙愿无人能偿,除了我。”
“我明白。”祝弥沉了沉,“世子那边,我也会替您看着。”
顾瑾玉漠然颔首,而后眼角微微一动:“顾小灯,你也代我盯着。”
祝弥点头:“草包而已,王爷视之如草芥。”
“他是愚钝,但面孔择了那两位的好处,不养作豺臣,养成别的用处绰绰有余。”
顾瑾玉心里说不清对这个倒霉的真公子什么感想,他的感情淡薄,自己是截木头,看谁都像看病木,只是顾小灯身上莫名有股吸引人的明媚,独他所有,叫人惊疑。
他有一股强烈的直觉,他不喜欢顾小灯,但他熟悉的本代高门贵胄里,必有人对这一类型爱之如狂。
祝弥观察他神色,轻轻问:“您今天早上……”
“意外而已。”顾瑾玉打断他,“以后不会再有。”
祝弥再不多话,他伺候顾瑾玉长大,知道这位贵胄小辈翘楚中的翘楚哪哪都好,就是有个偶尔发作的毛病,会默不作声地寻死,再刚毅凛然地觅活。
这毛病怎么来的他大概也猜得到,但下人之身,本无权置喙,于是他也就成了冷眼的旁观者。
祝弥送走顾家的集大成之人形作品,回来时看到顾小灯出了水缸,还像个小孩一样自娱自乐,便想着不知道这位真公子以后有没有福分领受顾家的调教。
结果顾小灯一见到他,就兴冲冲地要率先“调教”他这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
“祝门神,你笑一笑,你看我这么笑,你乐一乐嘛!”顾小灯扬起一个感染力十足的笑容,老实讲观感,他的笑确实让人心情愉悦几分。
但祝弥好奇:“表公子,你清晨还在哭着散步,现在就能放声大笑了?”
顾小灯正用手拢住湿润的发尾,一拂一揉挤压出发梢的水珠,自己照顾自己,自己怜爱自己:“难受了就哭啊,现在开心了就笑喽,大家不都这样嘛。”
祝弥回顾了一圈平生所识之人,没有如他这样性子的。
顾家没有,或许放眼长洛也没有。
他必然是个异类。
作者有话要说:
小灯:一款可爱修狗
大狗:我的,抱抱
二狗:滚,让让
晴哥:一群憨批!离我弟远点!!
从七月十六开始,顾小灯每天都要在卯时三刻起床,专属于他的“公子改造计划”没有限期,以祝弥的视角看待,该计划以今日为起点,死亡为终点。
祝弥是卯时一刻就起,他对顾小灯的期待值甚低,走进内室预备喊人起床时,看到他已经起床还自个穿戴好洗漱好,说不惊讶是假的。
顾小灯精神奕奕的,早起根本难不倒他,早睡就是了,他很会哄自己睡觉。他满怀期待地看着祝弥进来,迫不及待地探头探脑:“我等晴哥呢?祝大哥,你昨天告诉我今天能见到他的。”
祝弥呼出一口浊气:“您先不要这样叫我,对我直呼其名即可。”
“那叫你铁门神?”顾小灯张开手比划,“直呼你名字我觉得不好,毕竟你是个大人,比我大这~么多。”
祝弥又吸进了一口浊气,不和他理论太多,直接认了,转而严厉地纠正他的语气:“您需要彻改这种谈话的语气,应当遵照《礼记》中论述的‘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行事恭敬,外表稳重,言辞在理,不能像现在这样轻浮。”
顾小灯信服地点头,但他同时有自己的奇妙逻辑:“我这样是轻浮吗?那我要是改不过来,以后会成为大家口中的纨绔吧?轻接近风,浮就是飘飘接近流,那我很可能会得到个风流的评价啊,风流纨绔顾小灯?”
祝弥一时哑然,只好生硬地让他吃早饭去。
顾小灯试着调整自己抑扬顿挫的语气,装出大人模样,说的还是孩子话:“好嘞,吃完你带我去见等晴哥哦,我太想他了。”
吃饭时也不安生,祝弥在一边纠正他的坐姿,从头挑剔到脚,他丝毫不觉是刁难,认真而别扭地喝粥,一粒米都没浪费。
祝弥问他挑食与否:“您有什么不喜的食物么?”
“没有哦,我什么都能吃。”顾小灯笑起来,心想他连食毒都没事,他是个药人,药血治百毒,也意味着身体百毒不侵,完全不在虚的。
祝弥还不大信:“当真没有任何厌恶的食物?”
“昂!”顾小灯板手指,嘴皮子利索地抖落,口条极好,“咸的淡的,酸的辣的,苦的馊的,生的半生的,我都吃过都可以,除非是焦坏或者腐烂的,但这是王府,不会有做坏的糟糕饭菜吧?最多就是味道独特新奇嘛,我舌头很包容的。你要是问我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我好像也不计较这个,吃得均衡健康就对了,可能我还没吃到能大大提高味蕾幸福感的食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