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年扫一眼身后,只有商队的两个青年手里握着火把,这是跑过来的时候,随手从火堆里捡起来的。其中一个有成年人的手臂长,另外一个长度不及四五寸,已经快要烧到底了。
贺知年把短的火把抢了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以一个标准的投掷动作朝着巨人的胸口扔了过去。
火焰跳动,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流星般划开浓厚的夜色。
巨人垂眸看着这一幕,不闪不躲。但火把飞到近处的时候,它的胸口却绽裂开一个缺口,一个恰恰好可容火把穿过的缺口。
火把穿过它胸前的缺口,落进了身后的虫群之中,啪的一声溅开一团细碎的火星。虫子们受了惊,飞起一片。而巨人的胸口却已然恢复如初。
火把没有对巨人造成伤害,但这个攻击的举动却激怒了它。它弯下腰,五指张开,朝着贺知年抓了过来。
第52章 一二三
巨人的手掌有脸盆一般大小, 张开的五指骨节分明,转合灵敏,仿佛虫子只是最表面的一层皮, 内里有着真正的骨骼神经和肌肉。
贺知年一刀劈了过去。
巨人的手掌刷的一下, 从手肘处分裂开了。眨眼的功夫,四下散开的虫子就重新聚拢成了两条软软的触手, 顺势抽打过来。
贺知年后退两步,避开了它的触手。
巨人一击不中, 手臂上的触手飞快地收了回来,合拢在一起,重新变成了一条手臂。巨人上前两步,两只手臂一起朝着贺知年探了过来。
以巨人的身高,秦时不用去验证, 也知道药水无法对它产生什么影响。
秦时试探地挥出一刀,就见巨人的大腿上倏忽裂开一道缝隙, 刀风走过后, 又严丝合缝地恢复了原状。
秦时的心一沉。他发现虫人的反应要比自己预料的更为灵敏。他手中的宽刀还没有收回, 虫巨人的拳头已经兜头砸了过来。
这居高临下的一拳, 在秦时眼里看去,像游乐场上晃悠到了最高处的海盗船,在临界点上微妙而短暂的停顿中蓄积了全部的力量, 然后携裹着重力带来的狂暴压力, 轰然砸了过来。
秦时迅速后退。
巨人的拳头紧擦着他的脸颊扫了过去, 拳头带起的微风中夹杂着烧灼一般的腥气。很快,被拳头擦过的地方便热辣辣地灼痛起来。
秦时简直想给自己两巴掌, 他之前看到虫子的时候,居然还会觉得这种小东西没有杀伤力?!
林章林辞, 包括之前跟兄弟俩推推搡搡的那个黑壮小子也举着宽刀冲了上来帮忙,被巨人一脚踹飞了两个,林辞抓住这个机会一刀砍在了巨人的大腿上。
巨人的腿上出现了一道缺口,但很快,缺口就再次合拢,被数不清的虫子们密密麻麻地织补起来。无论他们怎么下手,都无法对巨人产生实质性的伤害,只是分散了巨人的注意力,让它没有办法全力去抓捕第一个对它动手的人。
贺知年则趁着这个功夫,把最后一支火把抢到了手里。
虫子的表皮坚硬,火光之下泛着油亮的光,但没有助燃的东西是很难把它们点着的。贺知年试了几次都拿它们毫无办法。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就在巨人的身后,又有几个鼓包慢慢地在虫子堆里鼓了起来。
躲在药水圈的后面,用手里的兵器、甚至于外袍拼命驱赶虫子的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动作。眼前的情形让他们萌生出一种绝望的情绪——这样随时可以散开再聚拢的怪物,而且还不知有多少个,他们要如何打败它们?!
恰在此刻,头顶上有破空之声传来。
秦时抬头,就见什么东西在巨人的身前炸开,蓬起一团灰白的雾气。雾气迅速散开,将虫人笼罩了起来。
紧接着又一支利箭从城墙上方射了过来,堪堪穿过了那一团刚刚成型的薄雾。就听“啪”的一声响,雾气瞬间被点燃了。
巨人张开手掌拼命拍打自己的身体,但奇怪的是,它拍打起来的火星不论落在身体的哪一个部位,都会立刻燃起熊熊的火苗。
巨人发出一种风箱漏气似的嘶嘶声,它越是拍打自己,掉落的火星就越多。很快,它脚边的徒子徒孙们就点着了一大片。
秦时和贺知年都看呆了。
尤其是贺知年,他刚才用火把试过,知道这些虫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点燃的。
“是之前那团雾,”秦时轻声说:“雾有问题。”
城楼上方长箭如雨,熊熊火光照亮了城关外的荒原。
秦时和贺知年护着身后诸人后退,几乎紧贴在了城墙根下。他渐渐发现弓箭手射出的火箭并不是毫无目的的,一篷一篷炸起的火花渐渐的在城门外的荒野上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将他们包裹在了里面。
秦时迟疑地望向贺知年,贺知年却没有看他,他紧盯着远处燃起的火花,双眼闪闪发亮。
“贺知年?”
贺知年回头一笑,漫天火光在他的眼里跳跃。秦时竟从那有些狰狞的火光里看出了几分欢快与兴奋。
秦时满头问号。就算守护城关的卫兵们没有放弃他们……用得着激动成这样?!
贺知年拉着他又往后退了退,仿佛小孩子心里藏着一个快乐的秘密,他对秦时说:“别急,马上开始了。”
秦时,“……”
什么要开始了?
这位大哥何时养成了说话说一半儿的习惯?!
秦时还要问,却见贺知年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示意他往远处看。
这个时候,离他们最近的虫人已经烧得散架了,干瘪焦黑的虫尸洒落一地,散发出硫磺般呛人的气味儿。稍远一些的几个尚未长成的虫子鼓包也被火光压了下去,像漏了气的气球似的,一点一点变得干瘪。
还活着的虫子们惊慌失措,在火光里没头没脑地四处乱爬。片刻后,它们像收到了什么命令一样,开始掉转头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虫子们来得快,去的也快,眨眼之间,它们与城门口的距离就拉开了。
“一。”贺知年自语般轻喃。
秦时挑眉。
又来了。
又是这种“有事情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但他却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
莲花云散开,皎洁月光照亮了一望无际的荒原,也照亮了潮水般退去的虫潮。
月光下,黑色的虫潮在荒原上形成了一道极鲜明的边界线。一半是比夜色还要浓的黑,另一半则是大地固有的黯淡的灰黄色。
而在虫潮的身后,尚未熄灭的火光仍在夜色里跳跃。
这是天地之间最原始的颜色:杀机四伏的黑色、戈壁滩苍凉的灰黄色,以及绚烂得让人无法直视的火光,仿佛给这夜色都染上了一层血气。
肃杀的夜,令人胆寒,却也充满了粗砺的生命力。
一瞬间,秦时仿佛被这肃杀的画面拉回到了传说中唯有杀戮才能破开一条生路的洪荒时代。
“二。”贺知年微微眯起眼,似乎在估算虫潮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秦时仰头,见城墙上方火光闪动,显然守在城墙上方的士兵也在关注远处荒原上的动静。虫子们已经退出了弓箭手的射程,城墙上不再有箭雨落下,但那种凝重的气息,秦时还是感觉到了。
秦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他们也在等待着什么。
“三。”贺知年说完这一个字,下意识的抓着秦时又往后退了一步。
秦时不明所以,但也受到气氛的影响,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秦时艰难的喘了口气,“贺知年……”
贺知年却只说了一个字,“看!”
秦时随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第一眼,他什么都没看出来,还是那副天地宽广的夜晚的画卷,近处的空旷与远处密集涌动的黑色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秦时注意到更远一些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混入了虫潮之中,有几处地方,虫潮浓郁的黑色似乎被冲淡了。
他正要示意贺知年注意,就感觉视野之中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待他仔细去看的时候,又觉得什么都没有,刚才的一闪只是他的错觉。
下一秒,一道极亮的白光突兀地出现在了远处的地面上,就像有人在那里用发光的软管捏出了一道弧线。
不,不是弧线,它的两端远远地向两侧延伸,一直延伸到了关城的背面去,竟像是一道完整的、将关城包围起来的亮圈。
人群里爆发出惊叫。
秦时也有些傻眼了,“什,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就见亮圈之外,地面忽然翻腾起来。有巨大的土丘从地面之下涌起,下一秒却又包裹着无数的虫尸沉入了地下。
地面开始震动,轰隆隆的响声从远处传来,秦时听到身后有人惊叫道:“这是土地爷现世了吧?!”
秦时不知道在地下翻涌不休的到底是不是神龙,但他现在可以肯定一件事:关城周围,除了巡逻的士兵,应该还有许多像这样类似结界的东西在保护这座关城的安危。
这个想法让秦时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疲惫感从脚下漫起,一寸一寸蔓延至全身。秦时踉跄一下,顺着贺知年扶着他的手劲滑坐到地上。
贺知年也顺势坐了下来。
秦时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扬起半天高的尘土,轻声问贺知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阵法吗?”
贺知年嗯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秦时转头看着他,“知道关城外面有这样一个阵法?”
“怎么可能?”贺知年哑然失笑,“这属于关城自己的军事秘密了,怎么可能让不相干的外人知道?”
秦时盯着他,神情狐疑,“我感觉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意外。”
贺知年解释说:“西域诸国接连出事,咱们的守关将士不可能毫不知情。我觉得,他们不应该什么准备都不做。”
秦时对这个回答半信半疑。
贺知年知道的远比他的解释要多。秦时怀疑这里头还有什么秘密是只有缉妖师才能知道的,不能随意说给普通人听。
秦时不打算追问了。他望着城墙上方的火光闪动,心情有些复杂。
他想,之前那位樊将军将他们留在关城之外肯定是故意的,给敌人留个诱饵什么的。或者单纯的只是想营造出一种“敌人来袭,士兵手忙脚乱,来不及入关的人都被关在城门外了”这样的一种气氛。
有阵法一类克制妖怪的东西存在,他们大约也不认为留在城门外的人就真的会有危险。
但秦时心里还是不痛快。
首先是被蒙在鼓里的不痛快。但他们本来就是流民,无权无势。被人轻视,隔离在秘密之外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哪怕在秦时生活的时代,哪怕他就是第六组的成员,但级别不够,一样有很多秘密是他没有权限去了解的。
因此这一点儿不痛快,虽然存在,但对秦时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最戳心的,还是被人随意摆布的不痛快——被自己的同类摆布、也被不知名的妖族所摆布。
他从小到大,最恨的就是自己的命运被别人随意摆布。如今他离家何止是千万里,没有了固执的家长,没有国家针对特殊人才的培养计划,甚至也没有了来自第六组的种种规章制度所带来的责任与压力。
秦时却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变得更自由。
他一样要直面妖怪的袭击,而且比起封印在尧洲大阵里那些无法接触外界、时不时就要搞点儿事情给他们添堵的大妖,这里的妖怪更加肆无忌惮,手段也更加的血腥残忍——它们面对的并不是后世训练有素的第六组,不是一个完整有序的体制,而是无数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秦时再没有哪一个时刻像此刻这般深刻的意识到在这二者之间——在普通百姓与妖族之间,搭建起一重安稳可靠的隔离带是多么的重要。
否则在这个妖为刀俎,人为鱼肉的世界,仅仅是想保住性命,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一件困难得几乎看不到希望的事。
看得久了, 秦时也算看出了几分门道。
这个阵法启动之后,就仿佛在地下开启了预埋好的搅拌机器,将地面上的一切活物都翻搅到了地下。
到了地下会如何……不知道了。但从它们闹出的动静来看, 这一条拥有搅拌功能的壕沟威力应该不小。
秦时就有些羡慕, 他要是也学会这样的神通就好了,也不必被大怪兽和小怪兽们一路追着跑。
这个时代, 封妖大阵刚刚成型,还没有最后合拢, 袁天罡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徒子徒孙肯定有不少都在忙活封妖的事儿。说不定某一天,他就能遇见几位,能从他们那里学几手神仙法术。
秦时挠挠脸蛋,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他问贺知年, “封妖的阵法,是袁天罡发明的吧?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建封妖大阵几乎耗尽了袁大师的心血, ”说起袁神仙, 贺知年的目光中带着敬仰之色, “大唐境内, 所有针对妖族设立的阵法都是他和他的弟子们带领镇妖司建起来的。不过这人是半仙之身,又不爱与权贵结交,一般人也只知道他是神仙,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没人说得准了。”
袁天罡是隋末唐初的玄学家。秦时对他的了解除了尧洲城外的封妖大阵, 就只有网络上能够搜索到的那些介绍了。传说他擅长凭风声断吉凶,精通相面、六壬及五行。其中最出名的, 就是与李淳风一起完成的《推背图》。
远处宛如地龙翻搅一般的动静慢慢平息下来。
夜空中的云朵合拢又散开,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已经没有了成片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虫潮。
那条绞杀了无数虫妖的光带, 也慢慢黯淡下来,一点一点没入了地下。
秦时总觉得虫群之前所在的位置后面,更远一些的地方,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夜色里蠕蠕而动。尤其在光圈消失之后,这种感觉反而变得更明显了。
秦时觉得一口气又被提了起来。他不确定的问贺知年,“你看到了?”
贺知年摇摇头,“看不清楚。”
秦时小声问他,“会是蛊雕吗?”
“不确定。”贺知年说:“但是从蛊雕的习性来看,它们从精绝、且末,一路杀到楼兰、石雀城,想要入关的目标是很明确的。”
而且从蛊雕的天性分析,它出门打猎,会习惯性地召集各路妖怪,声势浩大的跟它们一起行动。像石雀城那种单打独斗的情况是比较少见的,但那也是它们已经把石雀城彻底打服了,对方同意定时上交供品。
换句话说,它们是纯粹赶着点儿过去吃饭的。
“如果是蛊雕,”秦时不放心的问,“这个阵法能拦住它们吗?”
贺知年点点头,双眼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他身上那种笃定的神色让秦时一下就放松下来。早知道阳关城的周围有守护阵法,他之前也不用那么紧张了。
秦时盘腿坐在地上,膝上放着那把已经有些钝了的宽刀,匕首藏在靴筒里——这一路土里水里地打滚,却没有机会好好收拾保养,适合野外战斗的靴子已经糙得不成样子了。
秦时爱惜地整理好鞋扣,拂掉了鞋面上的沙粒。
“你知道哪里有手艺特别好的做鞋的匠人?”秦时突发奇想,他的靴子之所以好穿结实,是因为它的设计经过了无数次的实战考验,最贴合战士们的战斗需求。
在这里,虽然没有高科技的合成材料,但天然的皮质本身就是很结实的,又有韧劲儿。秦时觉得也足够用了。
贺知年一直觉得秦时身上的小配件很奇特,还很好用。听他问起制鞋匠,想了想说:“我知道有一位老伯,他们家世代都给武将制作战靴,手艺很好。等回了长安,我带你去拜访他。”
“好。”秦时高兴了一会儿,又开始犯愁了,“工钱很贵吧?”
贺知年笑道:“你是我邀请的客人,不要操心生活上的小事。”
“那我也不能靠你养着啊。”秦时猜测贺知年的意思,大约是想要他投到贺家门下做家将,但他生平最忌讳的就是自己不能做自己的主。
对他和贺知年来说,最好的安排还是继续做朋友吧。
能成为战友就更好了。
秦时心想,家将幕僚之流的,还是算了吧。
“我能打猎,”秦时想了想说:“去长安的路上,如果有人需要押镖,我也能做。”
他绞尽脑汁琢磨自己都有什么赚钱的能力。思来想去,发现自己除了长得结实一些,竟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技能。
所有那些需要技巧的手艺活儿,木匠铁匠之类的,他都不会。做个货郎沿街叫卖吧,他又不会算账。而且他还是个半文盲,看书的时候,繁体字能连蒙带猜的看下去,写的话大约没几个字能写对……
底层百姓谋生的技能不会,上流社会的少爷们的基础教育,君子六艺,他更是一窍不通。
思来想去,竟然只剩下一招,那就是把团子放出来,让它在大野地里找一找玉石料……
贺知年听出了他的意思,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自己身份都要靠我作保,哪个人敢雇你去押镖?我当你是兄弟,你不要跟我见外。”
秦时听出了他的意思——他当他是兄弟,并不是要替自己的家族招揽家将。他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唉,话不是那么说的,我到底也是大男人……”
贺知年安慰他,“等入了关,陇右各地有贺家的产业,不必担心你我一路的盘缠。”
秦时从穿过来就在大野地里混着,对这个时代的民生、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他知道自己要挣钱没那么容易,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等我挣了钱再还你。”他认真的承诺。
贺知年失笑,“你我兄弟,不必客气。”
话题告一段落,远处的光带隐隐约约,已经快要消失了。
秦时望着眼前广褒的土地,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盘桓许久的疑问,“我记得以前听老师说,大唐国威最盛时期,西边边界线一直推到里海。”
里海到阳关,这差得也太远了。
贺知年已经在心里给他定位成了“西域某国的缉妖师”,听他问起大唐的边界问题,也并不觉得奇怪,耐心解释道:“贞观二十二年,我朝平定龟兹,设立安西都护府。并在天山以南的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城修筑城堡,建置军镇,称‘安西四镇’。”
秦时点头,表示这些自己都知道。
贺知年道:“玄宗时,安贼起兵造反,朝廷急调西北驻军,返回都城平叛。吐蕃趁机攻占河西、陇右,切断了西域守军与朝廷的联系。安西四镇孤悬于外,最终陷落……算起来,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秦时,“……”
难怪秦时一路走来,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就好比昌马城,城中建有王宫,周围还有附属的村庄,如果不是河流改道使得这一片土地败落下来,想来也是一个独立的小国。但是按照路程来算,昌马城应该是在大唐的版图之内的。
他还一度怀疑自己穿越到了某个平行世界。原来是安西都护府几十年前就没了……
贺知年叹道:“安西都护府陷落之后,除了吐蕃作乱,更有妖族横行,驻守边关的将士只能一退再退。目前西北各地,守兵人数最多的关卡就是阳关和玉门关。”
秦时明白了,不管后世的历史上如何描述大唐的疆土,在这个时代,这个被后世称为“晚唐”的时代,西北各地实际上已经处于国土虽在,却无将士把守,妖魔鬼怪随时可以占山为王的状态了。
秦时再次将目光投向城墙上方的将士,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这些人常年驻守在这里,不但要守住这一道关卡,还要随时做好准备去收复那些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掌控的土地。他们要面对的,除了土地上那些野性难驯,不想被收复的居民,还有横空出世的各路妖怪。
他们背负着家国的责任,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秦时仍然感到不爽,但心里的愤懑不平似乎……没那么强烈了。
算了,气什么呢?他有些疲惫的想,在守关御敌的职责面前,个体的安危原本也没那么重要。
秦时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到痛苦了。
他一直记着自己是一个人,堂堂正正的人。但是在这里,没有人会把他当人看。
在赵百福那些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舍弃掉的筹码。在石雀城,在这里,在城关的墙根底下,他不过就是一条鲜嫩的鱼饵。
他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不同的人划分到不同的区域里去:可以利用的人,或者可以舍弃的人。
秦时微微出神,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陷入了灰色的情绪之中。
在贺知年的眼里,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转头去看贺知年,这个据说家世不错的青年,与他时空相错,却拥有同样的缉妖师的身份。
有时他觉得贺知年是一个合格的战友,有时又觉得他藏着太多秘密,将所有的人都推拒在一定的范围之外。
他有些看不透这个人。
贺知年没有注意到秦时在打量他,他双眼紧盯着阵法边缘亮光逐渐黯淡的地方,忽然间站了起来。
“怎么了?”秦时吓了一跳,满脑子的世事不平一下子都飞了。
贺知年示意秦时看远处,“我怎么觉得那里有一个人影?不,不是一个……而是很多个……秦时,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据说, 子夜时分是妖怪们能力最强的时候。
这要从科学的角度来分析,大约跟月亮的引力、潮汐、磁场、地球的公转自转……等等因素都有关系。毕竟大环境的细微变化对地球上的所有生灵都会产生影响,妖怪的五感不知比普通人类灵敏多少倍, 受到的影响也就更加深远。
古时候的传说故事里, 就有不少大妖们在月下修炼,吸收日月精华的桥段。
而现实的情况, 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尤其是月圆之夜, 妖怪们的战斗力和凶暴指数都是最强悍的。
“所以,”秦时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你说那些都是修炼出了精神体的妖?大妖?!”
以前在第六组出任务的时候,他们有专门针对精神体的武器和设备,现在什么也没有, 他们要怎么对付一群已经修炼出了精神体的大妖?
哦,对了, 团子也同样是精神体, 它对上妖族的精神体, 是可以造成真实的伤害的。如果它足够厉害, 甚至可以灭掉妖怪们好不容易修炼出来的精神体,直接撕碎吞噬。
“妈的,这一波一波没完没了的, ”秦时怒道:“大不了拼了!”
“先看看。”贺知年分毫不见慌乱。能守在关城周围的阵法, 应该不会只能对付虫子这种等级的妖怪。
何况自安史之乱一来, 安西都护府陷落,西北一带的大片土地都处在极为动荡的状态之中, 阳关和玉门关始终能坚守住,有守护阵法也是其中极为关键的因素。
秦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忍不住问道:“当初安西都护府陷落……那里没有阵法保护吗?”
贺知年摇摇头,“阵法防的是妖,不是人。安西四镇沦陷,主要原因还在于吐蕃。国运衰微,朝廷无力支援安西……”
秦时隐约记得历史上提起这一段历史,都说吐蕃切断了安西四镇与长安的联系,安西四镇得不到朝廷的支援,云麾将军郭昕苦守数十年。直到北庭沦陷,北庭节度使也遇害之后,安西四镇失去了最后的支援,军队的人数日渐减少,最终沦陷在了战火之中。
贺知年叹了口气,“或许有妖族趁乱为祸百姓,但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人——人世动荡,妖族才有机可乘。”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想要更多的土地、粮食、牛羊。得不到就抢,抢不到就用尽一切办法去烧杀掳掠,哪怕毁掉也不甘心留给对手。
有时候是为了生存,但更多的时候,只是为了满足上位者贪婪占有的欲\望。
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类的野心和欲\望是比妖还要可怕的存在。
在他们的前方,还有零星的火苗在燃烧,空气里满是蛋白质被烧焦的味道,有点儿香,却又诡异的泛着一股恶心。
烟雾在月光下弥漫开来,给这夜色增添了神秘又危险的气氛。
一阵似有似无的呜呜声随着夜风传来,秦时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他看到远处的人影越过阵法边缘的灯带,缓缓朝着他们飘了过来。
夜色迷离,月光下飘动的人影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
人影在阵法之外飘飘荡荡,也不知是不是秦时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这些人影竟然渐渐凝实起来,好像月光给它们充了电,在月光下停留越久,能力反而越是强大。
秦时感应到了从它们释放的杀意。但它们给他的感觉却是轻慢的,像一群包围了猎物的恶狼,垂着涎水,满脑子都是怎么分食猎物,哪怕猎物也长着爪子和尖牙,却不被它们放在眼里。
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让秦时感到愤怒。
秦时再一次放出了团子。
团子尚未落地,就已经感应到了来自前方的危险,它愤怒地仰起头,发出了一声稚嫩的咆哮。
“吼!”
最前方的鬼影停了下来,似乎在判断新出现的对手。
同为精神体,它的身高接近两米,团子才不过猫崽一般大小,鬼影停滞了一下,开始继续前进。
在它眼里,无论是秦时还是团子,大约都不配成为它们的对手。
这个认知让秦时心里充满愤怒,热血蒸腾,脑袋胀痛的快要爆裂开来。就在这种强烈的冲击之下,秦时忽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异样的感觉。
他像是与团子合二为一,通过团子低矮的视角看到了前方飘动的鬼影。
他的愤怒,团子的愤怒,在这一瞬间像是叠加在了一起、融合在了一起。由愤怒衍生的力量在他们的身体里左冲右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