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仙—— by一只猛禽
一只猛禽  发于:2024年07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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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凌纾语气有些急促,随着他调用堕薮越来越熟练,那邪雾刺青也越来越狰狞,以前盘桓在他胳膊上时他自己都不想去看,更何况现在缠绕在了脖颈上。
“为什么?”江御问。
“……你不会喜欢的。”季凌纾摇了摇头。
“你都不给我看一眼,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
江御边说边一根根掰开了季凌纾的手指,强硬到不容季凌纾反抗,让人不禁怀疑他此前被扑倒在地上到底是不是在故意示弱。
季凌纾想抗拒,但压制堕薮形散已经消耗了他太多力气,最后一根手指被江御掰开,完全露出脖子上让人难堪的纹路时,他视死如归般闭上了眼睛。
不敢去看江御会流露出如何厌嫌或惊愕的神情。
可季凌纾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落在脖颈处的温热一吻。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见江御埋头在他肩旁,薄唇又蹭了蹭那黧乌色的痕纹。
“明明不丑,”
江御轻声道,
“像墨色的梅花。”
季凌纾的胸口忽然很沉。
像有漫山遍野的野梅在他胸腔里震耳欲聋地盛放。
他感觉到江御又凑近了些,像是为了让他彻底安心,再一次覆上了他的脖颈。
咕噜……
水声咽然。
江御缓缓睁开眼,早已不见情迷和意乱,琉璃般透澈的瞳眸里全然是冰冷的寒意。
只听他冷冷开口:
“终于找到你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底流淌出几许荧光,照亮耸立在他面前的巨大兽像的冰山一角。
於菟沉默良久,四周涤荡出的每一点浪沫里仿佛都是它的目光,聚拢在江御的身上,将他从头到尾地咀嚼打量。
它忽然大笑了起来:
“江御啊江御,你还真是可怕。对你那爱徒都舍得用美人计,我看你啊比那成圣的明宵小儿还没有七情六欲。”

江御漠然回敬道。
此番他才终于看清这弥藏在湖底的兽身神像,青铜筑成的躯体上布满诡怪的损痕,玄虬盘桓,灰鱼护绕,岫色的脊背上耸映着寒光,巍然如万兽之王。
这并非於菟的真身。而只是一具从千余年前遗留下来的,曾受过人参拜的铜像而已。
“你就是放不下这形和心,才会着了明宵小儿的道吧。”
於菟毫不留情地嘲笑他道。
“不过这次,你身上明宵小儿的味道倒是淡了不少,哼,我早知不能指望他,他果然还是奈何不了你。”
“他的确靠不住,”
江御淡淡道,
“否则千年前就该将你斩草除根,也免了今日的祸患。”
说话间,水中的波纹已悄然在江御指间凝成水锋,状似剑羽。
於菟闻言却闷闷大笑了起来,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消散了许多,它伸出蛇尾将那水刃从江御手中挥散了去:
“看来你还是忘了,不,你是没能想起来。当年明宵可是把我屠灭的干干净净,连带我所有的信徒也都死在了他的神雾之下。”
巨像狎昵地眯起了眼,
“我曾经完全在这世上消失过。但可惜的是,明宵再防也防不住人心底的信仰,只消有那么一丁点,我便能死灰复燃。江御,这就是你和我们的区别,你没成过圣,肉体凡胎死便是死,而圣神是永远也斩不尽,杀不死的。”
它细细打量着江御微微蹙起的眉心,他的记忆似乎还是被天罚磨损掉了一些,至少还没想起他们之间的过节。
这机会千载难逢,它可以好好利用。
於菟近乎无声地嗤笑了一瞬,只见水中潮沙鼓动,它用一只仅剩畸形兽骨、不连皮肉的石手将江御捧起,举平至它那双只有眼白的兽瞳前:
“你杀不死明宵,但同为圣神的我可以。江御,你想不想和我做个交易?”
江御哂笑一声:
“你是他的手下败将,况且他不还是让你这余烬又燃起了火星,你让我如何信你能杀他?”
於菟似乎是咧了趔嘴:
“这千年来我一直都在脑海中重新演练当年那一战,那时败给他是我轻敌,但我绝不会输给同一个人两次。更何况我的力量你也见识过了,只有我的堕薮能解构他的天道。只要你把季凌纾交给我,我便帮你……”
扑咚——!
於菟的声音被四溅开来的水花声打断。
苍茫无物的兽瞳中似乎闪过了一瞬的讶然。
是那只承起江御的巨臂,在江御手中的水剑下骤然断离肢体,轰塌落入了水底的深渊。
“你的筹码很诱人,”
江御在粘稠的黑水中亦身轻如燕,翩然落在了列阵在於菟周身的鱼像上。
“但你开的条件实在是天方夜谭,断无商量的余地。”
“商不商量可由不得你说了算,”於菟冷笑起来,“你以为现在的你还值得忌惮吗?”
它抬起另一只似鹰隼又似丛兽的爪,漩涡在它掌心越拢越大,像极近的月盘,几乎要没有边界。
在那缕堕薮成形前,又一条石臂被江御斩断,连带着那漩涡一起坠入湖底。
“当年柴荣心急居功,不然若去鸦川收拾你的人是我,你根本就不会有今日与我谈交易的机会。”
江御抚了抚手中水铸的剑刃,他的手指还是太过绵软无力,否则这一剑该斩下的就是这巨像的脖子。
“如今我虽羸弱,你也不过是连真身之形都拢不起来的强弩之末罢了,说什么死灰复燃枯木逢春,要不我干脆在此处把你的春天也斩断好了?”
周身的潮水剧烈地涌动起来,湖底地动山摇,昭示着凶神的愤怒。
只有江御身旁的方寸之地水清涟缓,不受侵扰。
湍流反覆激荡了许久,最终随着於菟犹如吟咒般的暗骂声而缓缓停歇。
它不耐道:
“你能砍断的不过是我的分支幻影而已,有什么好狂妄的?”
而且它看得分明,江御此时根本没恢复多少功法,砍断它两臂后手掌就已经被震得通红,根本就是玉石俱焚的愚蠢做法。
“你知道柴荣困不住我太久的,”
江御平静道,“到时候我不介意先去找到你的真身把你挫骨扬灰,再考虑如何对付柴荣。”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甚至我可以和柴荣合作,先杀你。”
“哈!”
於菟怒极反笑,
“他害你困你至此,你竟还说得出与虎谋皮的话?你连自尊都不在乎了么?”
他感到愤怒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江御真的做得出来。
“谁让你离季凌纾更近。”
江御冷冷勾了勾唇,
“柴荣的目的只是我而已,但你要害的是季凌纾,我只能先杀你了。”
“你这疯子。”
於菟不觉狠狠“啧”了一声。
它虽趁江御失忆钻了空子,得以被季凌纾唤醒,但江御恢复得太快了,它还没来得及燃起势头……
眼下它杀不死江御,江御亦无法祓除它,倒也不算是死局。
“所以你是为了季凌纾要威胁我?”
於菟缓缓开口,语气一如往常,揶揄而漠然,
“是季凌纾主动向我借力量的,侵蚀他的是堕薮而不是我,你威胁我,没用。”
“我知道。”
“哈,知道你还来寻我做什么?”
“有别的事要交待你,”
江御顿了顿,
“你的邪气在他身上烙的印子太丑了。”
“呵,你们金霞宗的那个敬玄不是都试过了么,那玩意儿去不掉的。”
“那就换个形状,”
江御垂下眼睑:“要梅花。”
於菟毫不掩饰怨戾之气,嘲讽他道,
“你这过家家的把戏自己玩还不够么?我可没工夫……”
只见江御又握起了剑。
水棱硌得他掌心快要出血,他却满不在乎一般,
“你在世间没留下多少神像吧?我若毁了这一座,你又要韬光养晦多少年才能炼化出下一座幻象可依附的?”
“说得轻巧,你想赔上自己的一双手不成?”
“现在这双,不要也罢。”
於菟:“…………”
片刻后把江御送出黑水幻境之时,他咬牙切齿地咕哝道:
“江御,你就祈祷在我恢复真身把你碎尸万段之前,能先在明宵手里死个痛快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前几天作业爆炸TUT每天从早忙到晚没时间更新,但请大家放心,一周可以保证五更~(跟着榜单每周四到下周三算一周)

随着水色消褪,被鲜血浸染出铜臭味的富丽堂皇再度铺满视线。
由于使用堕薮遭到反噬,季凌纾暂时也失去了意识,不甚清明地靠倒在了江御肩上。
江御揉了揉自己被硌满红印的手掌心,闭上眼吐纳调息以缓和在黑水幻境中无可避免地受到的混沌影响。
虽说於菟暂时不敢再有所动作,但留它不管终究会成为隐患。
想除掉它就必须要找到它的真身所在……江御蹙了蹙眉,看来免不了要去墨族鸦川走一趟了。
修整片刻后他才缓缓坐起身来,把季凌纾和蒋玉都拖到了相比来说没有太多血污的殿阶上摆放好,又去不远处的废墟里找寻被打飞的独夏。
正在想办法把独夏从断垣残柱下挖出来时,大殿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江御抬起眼,只见是此前在廊下遇到的长公主一行人。
起初季凌纾和独夏打得狂莽,常人根本不敢靠近,方才听见声响渐歇后宫人们才敢护着长公主过来。
毕竟城主夫妇和三皇子都已命陨,二公主又病弱常年抱恙,宫里能做主的也只剩下长公主了。
长公主踏入大殿后率先看见了整整齐齐躺直在黄金阶上的季凌纾和独夏,不禁有些愕然,刚刚还厮打得天翻地覆的两人竟全都昏了过去,难不成这后赶来的仙尊谁都没帮?
她不禁开口问道:“仙尊,请问他们这是……”
江御转过身来:“哦,都是我们一行的,受了些伤,需要修养。”
长公主一面吩咐身旁的奴役去帮江御搭救独夏,一面又叫来宫女去收拾出几间宫殿来供他们歇脚,
“仙尊觉得此前住的暖月阁可还合适?暖月阁离三皇子寝殿最远,没有受到血气侵扰,仙尊不介意的话,可在宫中多住些时日。当然若仙尊觉得暖月阁偏远,也可让人收拾别的殿院……”
“暖月阁就很好。”
江御想那里还有季凌纾给他布的结界,正适合他们几个在里面养伤。
“仙尊不嫌弃就好。”
长公主温和地笑了笑,江御从她脸上看不出太多大仇得报的喜悦,反倒是疲惫更甚。
她又问道,“如今宫中发生如此惨剧,仙尊觉得是妖患,还是人祸……?”
江御挑了挑眉。
这是十分直白的试探。
长公主想为女儿报仇,但在等级森严的宫中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三皇子的权威分毫,所以她干脆选择了最为粗暴的方法,直接摧毁了那条延续着城内至权、压迫她们长达一生的亲缘纽带。
这是谋逆,也是杀亲。
是人伦纲常无法容忍的罪恶。恐怕引来他们金霞宗也不是巧合,而是为了让世人都以为发生在这宫中的灭门惨案是妖物所为。
江御不急着言语,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果然被紧张引起的僵硬取代。毕竟这一遭下来,金霞宗的脸面难免受损,她担心江御会心有不悦。
半晌,江御只是问道,
“你打算如何处理小桃?”
“……小桃,仙尊说的可是三皇子宫中的那小宫女?”
“嗯。”
“她们若愿回家,便领了盘缠出宫就好,若是无处可归,也可继续留在宫里,混口饭吃。”长公主顿了顿,“三皇子这殿里的金玉宝石都拆下来变卖了的话,想必是能让她们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至于那所谓的奴契,早就在今晚被一把火烧干净了。”
江御听着,点了点头,
“那要盗取你们三皇子脊梁骨的小偷我们已经如约抓到,但可惜三皇子心智不佳,暴虐成性,一如当年杀害小郡主那般又残杀了其父母手足,恢复神智后三皇子因悲疚过度,吐血而亡,这是平玉原的病症,金霞宗管不了。”
“……仙尊所言极是!”
长公主眼里终于泛起了点点亮堂,江御这是在点拨她该如何给城中百姓一个交待。
江御又嘱咐她道:
“宫中现在需要有人主持大局,长公主专心善后便是。借暖月阁给我们暂歇一两天已经足够,不必再多费精力。”
“都听仙尊的。”长公主心思活络,听明白了江御的意思,当即让人撤下了在暖月阁当值的宫女们,只留了两三人负责运送吃食茶水。
交待完暖月阁的事后,又见一个小宫女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朝殿上跑来。
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小桃。
宫里会训斥她们冒冒失失、太过活泼的管事已经作为三皇子的狗腿之一死在白苑嘴下了,小桃差点跌倒在二人面前时,长公主连忙伸出手扶了她一把。
若是郡主没有被三皇子溺毙在御池里,也该如小桃这般了。
“何事这样着急?”长公主问。
小桃指着殿门外,上气不接下气道,“太、太重了,我搬不进来了,我在宫墙外捡到个浑身是血的人,仔细一看好像也是金霞宗来的仙君……”
小桃说完,和长公主一齐面带问询地看向了江御。
江御思忖了片刻,才想起他们此行还带着一个木羽晖。
在赶回宫里的路途中木羽晖就和季凌纾打了起来,被揍得半死不活。
江御:“确实是金霞宗的人,也请把他送去暖月阁吧。”
长公主点了点头,自是不敢怠慢。
暖月阁中有宫人提前点燃了暖灯,院落里便被加热过的泉水环绕,雾气蒸腾,暖如白昼。
江御一一将这群伤残都送回了各自的房中。
蒋玉只是受了些惊吓,路上便已经醒来,江御看他神情还有些发愣,捂着手臂时不时还打着颤,心知白乎乎是给他留下阴影了,需要些时间缓和。
安顿好蒋玉后,江御又从木羽晖随身携带的锦囊里找出了羡阳仙尊特制的仙丹,听说这东西连玄宗主都要省着用,羡阳对自己的亲侄儿倒是大方得很。
江御倒出药丹,往他们几个受了伤的人嘴里各塞了一颗,便能看见有淡淡的流火在几人的伤口处流淌愈伤。
等将他们几人都搬回了厢房后,天色已经又到了傍晚。
天边不知何时聚集的乌云将残霞吞噬,随着一声闷雷,雰雰碎雨将都皇城笼罩。
江御心口蓦的一震。
有关天罚的记忆恢复后,他听到雷声只会更觉压抑,胸口像卡着一团凝重的云一般沉闷。在惊雷作响时,他甚至会不可自遏地感到心慌。
要不把季凌纾搬来自己屋里,让他陪着自己好了?
正这么想时,厢房的木门忽然被人咚咚敲响。
作者有话说:
为了弥补前两天的请假,今天多更一章~

这时会有谁突然来造访?
江御从书案上拿起一杆玉制的狼毫笔背在了身后,他清楚季凌纾的习惯,季凌纾敲门前总会先低声叫他一句,门外的人显然不是季凌纾。
咚咚——
敲门声又更大了些,像落在屋外翠蕉上的雨点一般急促。
“美人公子,你在屋里吧?我都看见你燃灯了。”
木羽晖的声音穿过红木门柩,落在江御耳里让他觉得不喜,但又不知木羽晖单独找他是所谓何事,考量一二后,江御还是开了门。
屋外雷声殷殷,雨足森森,木羽晖已经洗尽了身上的血污,连脸上的伤痕都用茶粉擦过,穿着鲜丽华贵的金丝衣,头发也用玉冠束着,张扬的一张脸在雨幕中显得格外矜俊。
江御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你来做什么?”
“这雨来得急,雷声惊乍,我来看看你害不害怕。”
木羽晖收起金粉飞扬的伞,在他眼里江御还只是一个被季凌纾从怡宵塔里买来当做兰时仙尊替身的娈物而已。
他说着就习惯性地做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抬起脚准备迈进江御的房间。
虽不知道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季凌纾和那什么独夏都伤得挺重,木羽晖心里不禁窃喜,还好他先一步昏死在了宫门外,否则也得不到机会瞒着季凌纾悄悄来接近这玉琢的美人。
江御拦住了他的去路,不动如山:
“脱了鞋再进。”
带着污泥的雨水沾在鞋底被带进屋会弄脏厢房,他不喜欢。
“好好好,听你的,美人让我脱,我当然会脱。”
木羽晖见江御似乎并没有抗拒他的闯入,心中不禁窃喜起来。
到底是怡宵塔里出来的玩物,没有阳气滋养,估计也正难受着吧。
连鞋靴上的锦扣都没耐心一颗颗解开,木羽晖囫囵脱掉了他那双云缎锦靴——那可也是羡阳仙尊赠予他的宝物,关键时刻可助他一步十里,保命用的。
他可就没见过兰时仙尊送给季凌纾这样好的东西,心里也一直认定兰时仙尊不是真的对季凌纾上心。
他进屋后先是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最里头的床榻上,而后又回头看向江御,正巧看见江御轻声扣上了门栓。
木羽晖喜悦更甚,心口甚至怦怦跳了起来,他长长吸了口气,不知这怡宵塔来的美人平日里都焚的是什么香,淡然温和,却也十分独特,他从来没在别的地方闻到过。
窗外雷声轰鸣,江御压下心中的烦闷,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木羽晖的手。
木羽晖见状不禁勾起了唇:
“在看这个?这是南烛酒,我特地让宫女提前温好了一壶,你在怡宵塔里应该也听闻过吧,这酒可不是谁去都能喝得起的。”
“你是来找我共饮的?”
江御眨了眨眼,看得木羽晖心里像是被猫爪子反复挠抓一样痒痒,恨不得当即拧住他的双手将他压在桌上……
可惜他才骂过季凌纾是无时无刻不发情的野狗,为了让这小美人抛弃季凌纾、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他必须要装得温雅有礼些才行。
木羽晖笑道:“难不成你不会喝酒?”
江御没回答,只是走到了桌案的另一旁坐下,摆出了两盏玉杯:
“我见你像是有话想告诉我,是什么话?不妨直说。”
木羽晖见他虽未答应,却也没有推拒之意,更是喜上眉梢,拆开了酒封给二人各倒了一盏,熟练地坐在了江御对面:
“其实说了也是怕你伤心,毕竟你是季凌纾从塔里带回来的,不过要是遇见你的是我,我也会给你赎身的。”
江御装作在意,“嗯”了一声,“所以是什么事会让我伤心?”
“他买你啊根本不是因为喜欢你,”
木羽晖骤然压低声音,一手端着酒盏,另一手搭在膝前,煞有其事道,
“是因为你和我们兰时仙尊长得一模一样。别看兰时仙尊出行用了易容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季凌纾他就是个欺师罔上的混球,他是得不到兰时仙尊,才退而求其次,看中了你。”
江御的唇角微微抽动了下。木羽晖是不记得那日蒋玉请玄行简帮他易容时,他也在场吗?
“他的心根本就不在你这儿,养你也就是为了解馋,玩玩而已。”
木羽晖眯起眼,话锋一转,
“但我不一样,我……”
“听你的意思,季凌纾一直想得到他师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呃,”木羽晖顿了顿,一边挠头一边又是一杯烈酒入口,“那,那还用看吗?他那点儿心思不是昭然若揭,全写在脸上吗?”
“那依你之见,又为什么说他得不到兰时仙尊呢?”
江御端着杯盏,唇角偶尔擦过,但并未饮进去半分。
“兰时仙尊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他一个墨族来的孤儿!那可是高不可攀的兰时仙尊!!”
南烛酒是平玉原里出了名的烈酒,木羽晖一连几杯下肚,酒劲上头,声调不觉也大了起来,中气十足:
“他季凌纾算什么东西?兰时仙尊养他不过是看在他可怜罢了!”
江御鼻音里发出一声浅淡的嗤笑:
“真的吗?”
“当然!你不知道金霞宗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反正季凌纾他身份卑贱,根本配不上兰时仙尊。”
“那你觉得谁配得上?”江御语气平缓,木羽晖听了却觉得像碎珠落玉盘一般好听,“你吗?羡阳仙尊的嫡传弟子,木家唯一的小少爷?”
“我……”
木羽晖刚想挺起胸膛吹牛,脑海中突然回想起江御罚他时眼底让人生寒的冷漠,不禁像是被泼了盆冷水般,冷静了下来,
“我虽家世显赫,但于兰时仙尊而言不过小辈,仙尊是德高望重之人,怎么可能对我这种小辈心生情爱……更别提那个卑劣的墨族了。兰时仙尊他……他看不上任何人的!”
江御玉指捻着酒杯轻轻晃了晃,夜色笼罩在他脸上,清冷皎洁,像坠入江水的雪月,木羽晖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勾走了心魂,没来由地就忘记了自己那粗俗的目的,只想多和他再说上两句话。
看着面前人那和兰时仙尊如出一辙的面庞,在南烛烈液的烧灼下,木羽晖没忍住,不禁多回忆了几分:
“你听说过幽铃兰草吗?传说中只生长在谷地悬崖之下,五百年才生出一轮芽的珍贵仙草。”
没等江御回答,他又自顾自道,
“以前我曾经采来过,想要送给兰时仙尊,为了那株仙草我跌落悬崖还中了毒,躺了大半个月才能下床走动,可你知道吗?兰时仙尊对我用半条命换来的灵草根本就不屑一顾。”
江御对此事有些印象:“那玩意儿长得像青蛙腿一样,有什么稀奇的。”
木羽晖闻言更加不服气,委屈不已:“那季凌纾送的那什么烂竹子明明更丑!你不还是当宝贝一样插在床头插了那么久……!”
他其实发现过。
发现过江御偶尔流露出来的,对季凌纾不同于师徒之情的关切。
他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被烈酒冲昏的头脑在和江御四目相对的那瞬间霎时惊醒,木羽晖忽然觉得遍体生寒,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狐疑地看向面前那怡宵塔里出来的娈物:
“不对…不对,你怎么知道我送给他的幽铃兰草长得像青蛙腿,你明明不是兰时仙尊……你、你是谁?!”
轰隆——!
低沉的穹苍中雷声贯耳,木羽晖拍桌起身,扯住了江御的衣领。
怡宵锁的珠链他看得真真切切,珠光流转,刺痛着他的双眼。
这不可能……!
他心心念念的,像月亮一样遥不可及的兰时仙尊怎么可能会为了别人纡尊降贵地戴上这屈辱的锁链?!
又是一道惊雷作响,照亮江御平静而写满漠然的眼底。
和当时将差点被烧伤的季凌纾护在身后,在青阳峰放了一场大火的兰时仙尊看他的眼神何其相似。
江御拍开他的手。
木羽晖的瞳孔不可置信地颤栗起来:
“你……你到底是谁……你要干什么?”

都皇城的黄金宫又迎来了第二个不见天日的夜晚。
惊雷震川,猛风飘电,倾盆如灰盖般的大雨将宫内的血腥气渐渐洗尽。
又一道煞白的闪电落下,将暖月阁中的雕梁画栋唰的一声照亮。
走到蒋玉房门前的季凌纾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了宫墙外压城的低云。
在厚重云层中穿梭的光电时而会将他那双兽瞳晃照得彻亮,成年墨族的压迫感便拨开云雾般一览无遗。
他不记得自己为何要走向蒋玉。
在他睁开眼睛、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时,身体便已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朝着蒋玉靠近。那是天道指引给他的师尊,他有必要以师尊的安危为重。
直到刚刚那道落雷轰然而至,劈得他背椎骤然一紧,属于他自己的欲念破土而出,如有电流一闪而过。
他想起江御似乎是害怕打雷的。
在狗牙村的那个雨夜里,他装成死去的新郎官,江御则扮成要为他陪葬的新嫁娘。漆黑简陋的茅屋里,他帮江御画着眉间的花钿。胭脂和闷雷一齐落下,他感觉到了江御蓦然的颤抖。
就算不是害怕,也一定不喜欢。
季凌纾抬头看天,今夜的雨势比狗牙村那晚的还要大上许多。
屋内的蒋玉听到动静,缓缓披好衣裳出来开门时,只看见了季凌纾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似乎走得很急,连廊间的油纸伞都忘了拿,浑不顾地闯入了雨幕当中。
江御住在暖月阁最北边的厢房中,和他们隔了一片层层叠叠的假山。
季凌纾步伐再快,赶到时也还是被淋了个透底,他刚醒来便出了门,墨发不似往常那般束起,星瀑般披散在身后,发梢间不断有雨水滴落。
他见窗纸间透出了暖融融的烛光,心情便莫名好了起来——看来江御还未歇息,今晚还能再见上一面。
“江御,你睡了没……”
季凌纾压低声音,可话说到一半,他却突然瞧见了那双摆放在江御屋外的云锦金靴。
冷意骤然爬上心头。
那靴子用的上好的云锦绸缎,金丝线绣雕着赤金的云纹和凤羽,鞋尖镶着点点流淌着浓郁神雾的碎玉,除了金霞宗木氏大少爷木羽晖,谁还能穿得出这般奢贵而浮夸的鞋靴?
木羽晖大晚上的为什么来找江御?
而且江御怎么还把他放进屋了!
季凌纾心里发喇,连门也不再多叩,径直上手要推门而入。
屋内的人终于发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只听江御呵止他道:
“别进来。”
接而是烛台或是花瓶砸落在地的尖锐声响。
季凌纾此刻才不愿乖乖听他的话,不顾江御阻拦地踹开了房门,屋内点着熏艳的香炉,风销焰蜡,温烁的烛光氲在季凌纾身上,在他眼底荡开成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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